王六已经被吓瘫了,三人是自己走到太守给她们安排的院子的。
“刚才给那老头讲两个时辰的《道德经》可太不值了。”槐叶将包袱和木箱放在桌上,环视房间一周后对向时雁说。
王英将三人安排在一个偏僻的院落,房间内的陈设十分简陋,床、桌、塞在角落的蒲团,床柱还裂开了几条缝,好在还算干净。
王六先前就在路上就对她们说明过,几间用来待客的上好厢房已经被几位仙师占了,只好委屈三人住在偏院中。
想到刚才那个跪倒在地不断对她们行礼的门房,槐叶不由地感叹道:“怪不得要求下山弟子不能暴露修仙之人的身份,凡人多少有些叶公好龙。”
她往常下山除妖至多只是在旅店寄宿,也一直恪守门规不让别人知道自己的身份,鲜少见到这样的反应。
“确实如此,如果顺利的话再过两三天我们就能回玉苍山了。”
“师叔的死讯已经在神州各大宗门中传疯了,再不回去我恐怕他们真的会在墨竹峰上立一个衣冠冢。”
“……”察觉到师侄正在拿自己打趣,向时雁挑眉,“希望那位‘高阳道君’也听说了这件事,见过那么多假扮的修仙者,他应该会对我们有些兴趣。”
槐叶疑惑道:“师叔怎知高阳道君不在那群衣着鲜艳可笑的假道士中间?”
向时雁给床施了除尘咒,在上面盘腿坐下,听到槐叶的问题,她若有所思道:“王府的门廊中有几张埋在柱子里的符箓,是一些用来防范有恶意的人的低阶灵符。”
槐叶有些诧异道:“竟然真的有修仙者放弃修行,来做凡人的门客?”
“人各有志,修习之人资质也有天地之别,不知所有人都破釜沉舟一心只想登仙的。”向时雁扫了一眼正在泡茶的林盼娣,“千百年来成仙者不过一掌之数,修为迟滞者更是大有人在,我也是风光过后二百余年毫无精进。”
完全没有发现向时雁正在抓住机会提前安慰自己的乖巧小女孩林盼娣,虽然胃里翻江倒海难受得不得了,但还是先给向时雁倒了热茶。
喝一口热茶让林盼娣发冷的四肢回暖了一些,她轻笑着问:“您还不是仙人,那真正的仙人究竟是什么样的?”
“不晓得。九重雷劫后登天位列仙班,就再无法与人间有任何联系了。”
听到这句话,小女孩突然有点伤感地说:“那成仙好像也没什么好的。”
“所以修仙之人才应该无牵无挂。”
“师叔自己修的无情道,便总是同别人说这些话。”受人尊敬的宗门大师姐槐叶坐在桌前等了半天,然而很明显这个乡下小鬼对她毫无敬意,于是只好自己倒茶喝。
“有何不可。”
槐叶嘟嘟囔囔地说道:“想来师叔去了仙界也不会想念在下界的我们……”
向时雁心头一凛,想起师侄未来会干的蠢事,立刻严肃起来,义正严词地对槐叶说:“修仙之人不可拘泥于情情爱爱,更不可随意为他人断了登仙之路。你我能有如今的境界除了资质和努力,背后也有宗门支持,师长、同门的帮助,切忌为了道侣放弃自己的未来。”
本就面无表情的槐叶神色更加阴沉:“师叔为何突然提起情爱之事,可是师侄刚才说的话让您想到了什么想要与之结为道侣的人?”
果然陷于情爱中的人就不爱听这样的规劝,竟然还用这样的方式来转移话题,向时雁叹了口气,看来只能回山后将秦邈看紧点,少让他接触槐叶了。
一旁的林盼娣狐疑地皱起脸,总觉得这两人的对话虽然接上了,却又有点牛头不对马嘴。
“现在就安心等着吧。槐叶,要不要来打个赌,看看王太守是独自前来还是带着那位道君一起。”
“师叔每次像这般顾左右而言他就是有坏消息了,难道真的有了心仪之人?!”
“赌赢了便告诉你。”
“好,那我便赌他一听说了丹药之事便立刻前来拜见您。”
“那我便赌他要先向高阳道君报告,再与他一同上门探我虚实。”
在向时雁和槐叶闲谈的同时,一辆朴素的马车狂奔驶过街道,万幸夜晚街上没什么人,但还是有几个醉汉差点被飞驰的马车刮到,朝着远去的车厢大骂。
马车减速拐进一处民巷,慢慢停在了城东一处大院前。
马车慢下来了,车上的人却仍旧心急如焚。车才刚停稳,王太守便火急火燎地从马车上跳了下来,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敲响了门环。
没有人应门,周围沉寂了一会儿,只有王太守的心砰砰作响。少时,“吱呀”一声,门自己开了。
王太守似乎已经习惯了这奇异的景状,警惕地朝巷子口看了一眼确定没有人跟着自己,便快步走进门内。
朱红的大门缓缓合上。
“那人真这么说?”留着短须的中年男子抿了一口茶,神情似有考量,“我脱离修仙界多年,消息闭塞,没想到出了这样大的事……”
王太守擦了擦额角的汗,喘着气说:“老道学问不错,与我对坐煎茶,论了两个时辰的《道德经》,王英甘拜下风。刚想来询问贤兄您可否听过他所谓的旧友,就听说他们和我府上的方士起了冲突,施展仙术将人家吓得屁滚尿流的,路过的下人告诉我仙人炼丹时满室天光。小弟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立刻赶来了。”
与苍老已经表现在外的王太守对坐的是一个头戴羽冠的中年男子,正值壮年的模样,眼中好似有电光,宽额厚鼻,一副正派的长相。
他轻笑一声:“英弟莫慌。这位修士多半只是路过,断不会伤你分毫。”
“我倒不是为自己心烦。贤兄与我早年相识,自我在京城为官之时便使占祥之术对我多有帮扶;小儿天生幼弱,也是兄长不吝赠与仙药调养才有如此康健体魄。”王英灌下一口茶水,终于出了一口大气,“你曾与我说过修仙之人本不允许干涉凡俗世事,我怕那老道是来寻你麻烦的。”
“我知道你无谓地豢养那么多方士也是为了掩护我,但英弟当真不必如此,平白让人骗了钱财。”
高阳大笑着起身,到身后的柜子上抽出了一个木匣,他边笑边说:“修仙之人向来只顾自己,又怎么会管这种闲事。凡间修士大有人在,只要不闹出太大动静,他们是不屑于费心费力插手的。”
高阳将木匣递给神色依旧担忧的王英,外表比太守年轻许多的男子脸上挂着温和的表情:“苑杰在娘胎里落下了病根,这么多年调养应该快好了,这便是最后一副药。”
他打开木匣,给王英看里面装着的两个瓷瓶:“另一副是给你的。凡人终有寿,可惜凭我之能也只能为你祛除病痛,适当延长寿数。”
说到后面,高阳的话语带上了些伤感。
王英也有些恍惚,他第一次遇见这位仙人时才刚刚加冠,眼下他已年过花甲,高阳却与当年京城初见时别无二致,宛如时间不曾在他身上流动。
高阳坐回主位,神情恍然道:“当真是世事无常。我天资不佳,苦修多年却困于金丹,心灰意冷放弃仙道,这才想到来凡俗界过清闲自在的生活……这么多年未有来自修仙界的一言半语,没想到突然就听说月华君的死讯,若非高阳乃无名之辈,真想一同前去悼唁。”
“想是位大能?”
“她担得起。十三岁根骨定型了才开始修炼,二十年便修成元婴,不知死时是何修为。不过想来纵使她二百余年都未曾突破,元婴凝实,仙术技法,这些都是平常元婴,乃至一般大乘修士都没法企及的。”高阳了口气,“当真算是英年早逝啊。你先回去,明日我与你一同去拜见这位道友,让他替我向月华君道一声走好。”
王太守还是有些迟疑:“既然兄长这么说了,那小弟今日便先回了……”
刚迈出两步,他便想起了什么,又转头对高阳问道:“城中疾病愈演愈烈,果然我招揽的方士都想不出解决之法。现下只能仰赖贤兄相助,救我满城百姓性命。”
高阳神色微暝:“凡俗方士当然解不了妖兽之毒……我亦知此事紧迫,但想要降服此等妖兽,还需要准备一段时间。贤弟放心,为兄一定铲除这畜生,还你一城安宁。”
“既然如此,就拜托兄长了。”
看着王太守离去的身影,端坐高位的高阳道君慢慢露出一抹冷笑。
男子手指一下一下地点着椅子扶手,在神识确定王英已经离开府邸后,他微微抬手结出一个手印。
橙红色的灵光一闪,先前高阳取下木匣的柜子向后移动了几寸,露出一段向下的台阶,宽敞足够三人并排行走,却也幽暗深邃。
男子手一动,台阶两侧立刻亮起烛火,一路向下蔓延,方寸之地底下竟有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通道。
高阳神色冷峻不悦地顺着台阶走下去,等他的身形完全隐没在地下,柜子又响动着将密道遮住。
大厅重归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