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非常遥远的过去,高阳道君不被叫做高阳,他不配叫做高阳,高阳道君是太虚宗千年以前一位修为达到渡劫期的宗主。
那时他有另一个道号,另一个名字。
他七岁时进入太虚宗,一入门便验出是木火双灵根,地级中品的天资,被一位长老收入门下,悉心教导。
十年苦修,他终于在十七岁之时成功筑基。宗门将其视作天才,资源倾斜助他修炼,又过了十多年,在他三十四岁的时候结成了金丹。
太虚宗门规,金丹以上的门人可以做教习长老,和他师尊那样的元婴长老不同,平日要负责内外门弟子的修行指导。
大多数人不愿意在这些层次不齐的幼苗们身上浪费时间,但他那时候却没什么异议,因为他是除了掌门之徒以外资质最佳,修炼速度最快的。师兄大多数时间都在闭关苦修,他便是所有教习长老中结丹年纪最小的。
他年纪不大,辈分很高,被一群炼气、筑基的弟子“师叔”“师伯”“长老”地叫着,他是多愚蠢,被吹捧得好像要飘起来。
如果不出意外,总有一天他会突破元婴,与师尊平起平坐,或许师尊退居幕后之后会将一峰之主的位置交给他……
如果不出意外。
有一天,掌门把许久未出关的宗门大师兄从洞府里叫了出来,那是个星眸剑眉的冷峻青年。看到青年的时候,他突然心头一颤,其实他知道自己根本算不上什么天才,大师兄二十多岁结丹,今年四十二岁,已经蝉联三届潜龙榜榜首。
这才是天之骄子,这才是天才。
他梳洗打算去拜见师尊时看到镜中平平无奇的中年人面孔,突然毫无预兆地一拳将镜子打碎了。
区区碎片划不破他的金丹之体,却好像将他体内的什么东西划拉得鲜血淋漓。
他知道师尊突然召唤是为了什么,新一轮的潜龙榜排议将要开始,但是他突然害怕起来,神州青年才俊层出不穷,有些怪物连天资卓绝的大师兄都不好对付,他又能在其中讨到什么好呢?
他还记得那一天,在去天机门的路上,师兄抱着剑立在飞舟前端,他靠着舱门,一位师弟正给他奉茶。
大师兄突然从船首跳下来,他顺着对方的目光望去,发现远处飞来几只巨大的仙鹤。
“是玉苍山的人。”师兄说道,控制着飞舟减速让玉苍山的队伍上来。
这飞舟乃是天级下品的代步法宝,大小形态任意变化,宗主交给师兄为太虚宗撑场面用的,要多装下十几个人毫不困难。
一位翩翩公子从仙鹤一边羽翼轻快地滑了下来,素来不苟言笑、对他爱答不理的师兄在看到那个青年的时候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快步迎了上去。
两人说了什么他听得清楚,现在却不太记得了,只知道那男子是玉苍山大弟子黎桧。掌门行踪缥缈,据说黎桧已经在各个长老的见证下绶了印,被定为下任掌门,早早地开始处理宗门事务了。
月华君向时雁当时十七岁,是一亭亭玉立的少女,乖巧地跟在师兄身后,对太虚宗门人的兴趣还不如飞舟大。
但她实在是太美了,一位师弟被少女超人的容貌迷了眼,一路上向他打听、向大师兄打听、向黎桧打听、甚至向向时雁本人打听她的事,像个傻子。
他却不知为何觉得这少女灵息吐纳间修为内敛,让人不寒而栗。
人很多,神州各地的修士来到天机门,所有人都是来看黎桧与师兄的对决的。两人年纪相仿,修为相似,前三次虽然都是师兄胜出,但也不过是一招一式的差距,不管今年谁夺得榜首都不奇怪。
擂台边上嘘声和喊叫阵阵不歇,他大脑嗡鸣,恍惚间想起年幼时在凡间与人斗蛐蛐的时候。
他有一只花将军,至今印象深刻,头大,腿大,触须直,一副常胜将军的长势,却被对方的小蟋蟀生生咬下一条腿来。他败了生气,又不想要瘸腿蛐蛐,便用斗蛐的盅盖将它碾死了,花花绿绿的东西爆了一桌子。
师兄在他上台前悄声叮嘱说:“那女孩我看不透,你自己多加小心。”
向时雁站在擂台上,提着长剑,远远地对他拱手。
他好像是被一阵风吹上了擂台,对面的少女仪态和神情都十分美丽,她才十七岁,多半只是跟着师兄来见见世面。听说玉苍山掌门对她宠爱有加,待会点到为止,趁早将她打下擂台吧。
然而少女剑尖一抖,游龙一般朝他刺来。
这一剑快得他不知如何反应,只是慌乱地后退,剑锋堪堪擦过鼻尖,然而少女却依旧神色平淡,好像没有蓄力一击没有命中的懊恼。他在身前结了印,几道灵力触须一般甩过来,将少女身下的地面切出几道又细又深的口子。
向时雁为躲避灵力触须腾空而起,落地时宛若蜻蜓点水。
他们又回到了开始时的站位,方才短暂的交手只是试探。
少女剑法凌厉,挥挑之间带着一股寒气,她侧身后腿一支,手腕抖动划出上百道剑光朝他逼来。
向时雁是变异冰灵根,这件事他早有耳闻,但刚才匆忙交锋中对方透出的气息却让他有些迟疑,不知道自己的火能否化解。来不及反应,他抬手抚上剑柄的符文,浅绿色的光芒顺着剑纹迸发出来,万千条藤蔓的光影随着他挥剑的动作散开,在他身前形成一个屏障。
修士所练功法不同,与人交手的模式也不一样。剑为兵器之首,几乎可以算是修士必练,他还真没法看出向时雁是什么类型的修士。
然而很快他就感到一阵让人汗毛耸立的寒意,不光他倾注了半数灵力的屏障被向时雁轻易刺破,在他震惊的同时,一层冰花也迅速攀上了他的双腿。
含有冰属性灵力的剑光在刺破屏障时发出湮灭的刺耳声音,一阵雪尘也随之爆发出来。
视野被蒙蔽让他下意识地慌张起来,脚上的禁锢却怎么也挣脱不开。眼前白茫茫的雪尘突然搅动起来,泛着蓝光的剑刃从白气中刺出,一下将他手中的灵剑挑飞。
向时雁的身影裹着飘动的白烟出现,回挽长剑伸出另一只手抵在了他的腹部上,接着便是一阵大力传来。他被抛了出去,感受到一阵失重感,视野突然上下颠倒,他像个破包袱一样被少女甩下了擂台。
寂静持续了几息,连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这不可能,我可是金丹……他忍着腹部的剧痛想要撑起身子,还未抬起头,便听见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嘈杂,紧接着是声势浩大的欢呼。
两招?两招?这怎么可能?我可是……他冷汗直流,脸上突然失去了血色,胃中火烧火燎,他的脸却僵得做不出表情。他和师兄远远地对视,对方脸上是一如既往的冷漠,好像此时跪倒在面前的不是自己的同门。
少女的灵力和术法都不是筑基能够企及的,她必然已经是金丹期了。
意识到这点,他突然眼冒金星,想要挣扎着像坐起来,却胃部一抽,控制不住吐了一地。
他在数百人的面前,狗一样跪在地上呕吐着,被泪水充盈的眼角看到擂台上的少女模糊的身影缓慢消失在视野中。
好像有一条巨大的鸿沟将两人隔绝,站在另一边的向时雁眼中所见的光景想必远比他要广阔得多。
十七岁的金丹?这怎么可能?
他将自己关在房中,凄惨地自嘲着。直到决赛之时才被师弟从房中强拉了出来,要是让师尊知道他不仅丢脸地败了,还不去给师兄观战加油,想必又要责罚了。
半个月的自暴自弃让他形容枯槁,酒还没醒,被师弟搀扶着颤颤悠悠地拉到擂台下。
与师兄相对拱手的还是那个少女,那时,他脑中好像有什么东西断掉了。
他莫名笃定向时雁会赢,因为一种奇妙的直觉。就在那时,他恍然发觉凭自己的资质根本没可能成仙,以前不过是在自我满足地追逐一个仿佛水中月镜中花的幻影罢了。
道友切磋,点到为止。过了二十九招后师兄抱着剑认输了,两人甚至连皮都没擦破,但不论是擂台上的两人还是在场的众人都能看出,再有十招向时雁就要胜了。
师兄与少女互相点头示意,一句话也没说,从两侧下台,但是他就是知道,等到几十年、几百年后,向时雁再回忆起这段经历,她能想起的是这场体面又势均力敌的较量,而非那个在台下狼狈地呕吐的平凡修士。
他再也没法修炼了,无论灵力在体内运行多少个周天,他都无法再有寸进。
师尊惋惜地对他说:“不破心魔,再无成仙可能。”
他则回道:“本就资质愚笨,如何成仙?”
师尊什么也没说,只是摇了摇头,赶他到凡俗历练去了。
他再没回去过。
“道友为何如此出神?”老道的声音及时将他从深陷回忆的状态中唤了出来。
高阳眨了眨眼睛,他的心跳还未平复,强行将灵力的波动压下,回道:“就是想起从前与向长老见过一面,虽然她可能对我没什么印象。”
金丹,这个无名老道竟然是个金丹,这可真是白捡的好处啊。
高阳眼中凶光内敛,他被心魔缠身,靠自己这辈子都别想再有所精进,他这三百年间能从金丹初期增长至半步元婴,全靠外力辅助。
有了金丹修士的内丹做主药炼制聚灵丹,他还怕冲击元婴失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