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夏夜太宁静,或者是月色太缠绵的缘故,林旗感觉他对时间的感知变得迟钝。似乎过了很久,又好像只过了半刻钟,屋中没再传出人声,只有水声依旧持续。
他脑中不自觉地浮现出水珠从那明显的肩胛骨上滚落的景象。
这样不对,他手背上青筋暴起,手掌握起时指骨关节发出咔咔的声响,逼迫自己转移注意力。
没能在白历横府上查出林玖的线索,普陀寺也未见林玖的踪迹,再结合方才姜榆的那句话,毫无疑问,林玖的失踪与姜榆有关。
林旗该去找姜榆问清楚的,可今日这时机不对,他现在无法面对姜榆。
该走了。
刚做了决定,一道细微的落地声猝然响起,林旗屏息,无声而迅速地坐了起来,眼神锐利地盯着房梁边角处。
一道白影倏然出现在月下,是一只猫,遍体雪白,毛发蓬松,月光落在它身上,给它镀了层柔光,同时将它红润的鼻尖衬得更加明显。
它脚步轻盈,踮着脚尖跳上屋顶的狎鱼石雕顶上,蓝宝石一样的眼珠子盯着林旗。
一人一猫对峙着,一个高大健硕隐在繁茂玉兰树的阴影下,一个头顶弯月、优雅秀气落在威武的石雕头顶,夜风掠过树梢带起风声,与瓦片下暧昧的水声混在一起。
如此过了几息,白猫突地“喵”了一声,后腿一蹬,朝着林旗扑了过去。
后者神色依旧,手臂一捞,一手钳住白猫的后颈,另一手托住它腹下,将其揽进怀中时手掌顺势绕到它颈下,轻轻挠了挠。
白猫蹬了蹬后腿,在他腿上翻了个身把柔软的肚皮露了出来,被揉动时喉咙里发出舒适的咕噜声。
这声响很轻,却还是惊动了屋中人。
“梅戴雪?”姜榆高声喊道。
白猫在林旗腿上扭着身子用爪子捞他衣袖,没再出声。
它是姜榆养的猫,因为全身雪白唯有鼻尖一点红,被取了个“梅戴雪”的名字,时隔三年,在这个闷热的夏夜认出了三年前经常投喂它的人,缠着他撒起娇来。
被梅戴雪撒了会儿泼,林旗见它不断地伸着爪子往自己衣襟里掏,终于明白它这是嘴馋了。
他按住梅戴雪,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这时听见姜榆又语气惊疑地喊了一声,“是你吗,梅戴雪?”
林旗拆开油纸包的动作微顿,梅戴雪却是等不及的,踮着后腿伸爪子去抢,可林旗动作敏捷,在它要触碰到的时候手臂一抬,让梅戴雪扑了个空。
它刚出生就被姜榆抱了回去,养得很娇气,没得到想要的,尖细地朝林旗叫了两声。
林旗这才将手放了下来,油纸包里是半个巴掌大的小甑糕。
姜榆爱干净,白日里会逗着梅戴雪玩,晚上沐浴过后就不会再让它近身,喂它吃点东西没关系,不会被姜榆发现。
林旗掰了一小块放在手心,梅戴雪立马凑了过去,把头都埋进了他手掌中。
屋顶上喂着猫,屋中的姜榆却默然垂下了头,没兴致故意掬水弄出声响了。
她听见了猫叫,还以为房顶上一直都是梅戴雪,既然不是她想等的人,何必再费尽心思勾引?
她今晚特意将人都屏退,百般纠结,厚着脸皮主动勾引,心若擂鼓地等了许久,结果娇嫩身子只落入了一只猫眼中,这让姜榆羞愤又气恼。
更让她觉得丢人的是,她自以为多了解林旗,以为用钩子留住了他、把他安排得清清楚楚,结果人家根本就没来。
她装腔作势了半天,身子都要泡皱了,全然是在自我陶醉。
与林旗相识这么多年,她一直都是占据上风的,哪怕是两人有分歧闹了别扭,她只要一蹙眉伤心,或者一日不理林旗,他就会主动买发簪金钿,或者是姜榆爱吃的东西上门来道歉。
都是些小打小闹,姜榆从未真的生过气,她只是想要林旗哄着她,只要林旗一服软,她再装一会儿就会妥协了,然后软声软语地让林旗下回不能这样了。
姜榆想着昨日宴客厅中那短暂的一眼,许久未见,林旗看着比以前稳重许多,身形更修长,神色越难以揣测,不由得又怀疑他这回是不是真的生气了,所以根本就没来找自己。
她心中气恼,忍不住捶了下水面,被水花溅了一脸。
既然没人看,就没必要继续泡着了,姜榆扶着浴桶起了身,水珠被烛光映着,从柔滑肌肤上滚落时带起串串流光。
她的动作带起水声哗啦,屋顶上的林旗收起小甑糕,手按住挣扎着的梅戴雪,耳朵无比清晰地听见了这声音,身子一僵,手掌不自觉地加大了力气。
这动作弄得梅戴雪不舒服了,被梅戴雪娇声叫了一嗓子,又被它在手背上挠了一下,林旗回神,松开了手,梅戴雪立马从他怀中跳了出去,落在青灰瓦片上舔毛。
“不许叫了!”姜榆今日的期待落了个空,这会儿心情正差,听见梅戴雪的叫声好像在嘲讽她一样。
她裹着擦身软巾,抬首对着屋顶气道:“明日你别想吃鱼了!”
“又往屋顶上爬,下回再被困在上面下不来,我才不找人上去抱你了,就让你在上面晒着,看你以后还听话不听话……”
她絮絮说着威胁的话,声音微恼。
林旗看不见她的表情,但不用想也知道她一定又是蹙着柳叶眉,皱着鼻子的样子。
她惯会耍小心机,总是要人来哄的,可是梅戴雪是一只猫,不会去哄她。
于是每次梅戴雪犯了错,她就会绷着脸说着些教训的话,梅戴雪听不听得懂不重要,反正她出了气就行。
说的很严重,隔日就把事情都忘了,又抱着梅戴雪亲昵地给它梳毛。
往事不可追,任凭他记得再清楚,如今也不能像以前那样站在姜榆身边,更不能去牵她的手。林旗只是不明白,姜榆这会儿在气什么?方才不是还好好的?
他向着梅戴雪伸出手,碰不着姜榆,至少他还能揉一揉这只白猫。可是这回梅戴雪没理他,因为远处牵红领着一个人过来了。
林旗隐在暗处,借着庭院里挂着的灯笼,看清了来人的相貌。那是一个瘦弱秀气的读书人,他仅昨日见过一次,毫不费力地将人认了出来,是周明夜,姜榆嫁的那个男人。
梅戴雪完全没理林旗,转身踏着月色出了阴影,沿着檐角轻盈地跳了几下,消失不见了。
待周明夜二人走近了,林旗听见牵红的声音,“……小姐该沐浴好了,姑爷你待会儿是要在屋里用水还是去隔壁?”
“在屋里。”周明夜低哑的嗓音道。
在屋里,他夫妻二人的寝屋里。
林旗闭上了眼,手臂肌肉绷紧,手掌合上又张开,他已不能再继续想下去,转身无声地离开了。
而周明夜并未继续向前,停在了小院中,看着透着烛光的卧房,试探问道:“音音心情如何?”
牵红面露犹豫,含糊道:“还成……”
周明夜未再多问,转身在小院里的石桌旁坐下,道:“我吹会儿风再进去。”
“那奴婢先去伺候小姐了?”
“不,你……”周明夜皱起了眉,她怕姜榆正在与林旗会面,不能让牵红去打扰了他们,正想着借口,忽地被梅戴雪扑了个满怀。
梅戴雪突然窜出来,把这两人都吓了一跳,牵红看清楚了才松了口气,嚷嚷道:“又从哪里跑出来的?弄得脏兮兮的还往姑爷身上扑,小心我去找小姐告状了!”
周明夜比牵红稍微淡定些,搂着梅戴雪在它身上拍着,道:“没事,不脏……”
她说着忽然停下,把手从梅戴雪下巴上拿开,在灯笼下看见了掌中的细碎糕点末。她想打发开牵红,就道:“谁给它喂了糕点……去给它洗一下。”
“小姐不让人喂它吃糕点的,是不是偷东西吃了?”牵红接过梅戴雪,嫌弃地在它身上拍了拍,手上也沾了糕点碎屑,她瞅了一眼,边向外走边道,“还是小姐喜欢的小甑糕,今日咱们院子里根本就没买这个吧?你去哪儿偷吃的?”
……
周明夜一个人在院子里坐了没一会儿,房门就打开了,她跟着姜榆进了屋,低声问:“可有见着人?”
姜榆被戳了心窝子,抿着唇没说话。
周明夜明了,也未再说话。
她当日帮了姜榆一把,却也让她陷入与自己同样的境地。姜榆是还有希望脱离的,希望在她未婚的夫君身上,可前提是林旗还惦记着她。
没等到人,姜榆是比谁都难过的。
屋中寂静了会儿,周明夜道:“再等两日看看吧,说不准他是有事拖着了……或者,我带你出去,看看能不能找机会碰着他?”
姜榆长叹一口气,丧气地歪着身子伏在了床榻上,轻薄寝衣遮不住姣好的身姿,她闷闷道:“再看吧。”
静默了会儿,终究是气不过,一想起她今日的矫揉造作全浪费在梅戴雪身上就来气,恼声道:“都怪梅戴雪!”
周明夜不明白这跟梅戴雪有什么关系,细问了,她又不肯说,只得随她了。
只是她知道姜榆养了梅戴雪许多年,很看重这只白猫,想了想还是道:“刚才梅戴雪不知道在哪儿偷吃了小甑糕,我记得它不能多吃这个的,回头再吩咐下院子里的人,多盯着点……”
“小甑糕?”姜榆愣了一下,然后猛地从榻上撑起身子,惊讶问道,“它方才吃了小甑糕?”
它方才明明在屋顶上,上哪儿偷到的小甑糕?
“应该是方才吃的,胡须上还有碎屑……你怎么了?”
姜榆的脸颊在她说这话时迅速涨红,眼眸里也染上了层层水雾,羞怯得若娇艳牡丹。
她心又急速跳了起来,手按在心口,努力压着上扬的唇角,忍着羞臊道:“没、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