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之敏为人正直,正直到迂腐,姜榆还小时,姜夫人就常与她说:“你爹说什么都只管顺着他,但别放在心上,装乖哄过他就算了。你自己的事情要学会自己做主,不能由别人摆布,你爹也不行。”
姜榆记得很清楚,所以姜之敏让人教她读书和刺绣的时候,她学得很认真。
前者是因为她想学,后者是因为别的姑娘家都会,对女孩子来说最简单的东西她多少也得会一点,至少不能太差以免什么时候出了丑。
后来刺绣学得挑不出大错就放下了,只有读书习字一直坚持了下去,让姜之敏很是满意。
再后来,姜之敏认识了林家父亲,两人很是投缘,有一回府中设宴,酒后看见姜榆与林旗在亭子里说话。
爬满绿藤和白花的八角凉亭下,少年英俊,少女娇俏,一个耐心听着,一个边说边笑,画面美不胜收。
姜之敏一拍脑袋当时就开口要给这两人定亲,林家父亲那会儿不知道是不是也醉了,当场就答应了。
姜榆知道时庚帖都已经交换过了,她还没什么反应,姜夫人已经差点晕了过去,找到姜之敏说他太冲动了,至少也该偷偷问问姜榆的意见才行,哪能这么糊涂就定了亲。
可是姜榆乖顺地应下了,一句反对或者不悦的话都没说。
姜之敏说这女儿温柔贤淑,才十二三岁就已经十分懂事和孝顺了。
却不知道姜榆在背后抿着嘴笑,跟姜夫人说:“那是我故意招旗哥过来说话的。爹那么靠不住,既然早晚都会把我糊涂嫁出去,还不如我自己选呢。”
那段时间她家旁支有个表姐刚成了亲,姜之敏被这事提醒了,一想姜榆的年纪,起了给她定亲的念头。
姜榆可不敢让他给自己安排婚事,那日她早就听下人说姜之敏与林父在前厅喝了许多酒,故意喊了林旗说话,连那小亭都算好了,确定一定会被姜之敏看见。
姜之敏果然是晕了头,顺了她的心意。
“哪有这样的,你也太大胆了,算计到你爹头上就罢了,怎能这样莽撞地把自己的婚事定了!”
“这怎么能叫莽撞呢?”十三岁的姜榆身形初见长,脸颊还有些圆润,歪头道,“我早就看出来,旗哥是喜欢我的。我一招手他就走不动路,说话的时候假装不看我,结果我故意丢了帕子,还没落地,他就给我接住了。”
姜榆嘻嘻笑着,道:“他对别人可不是这样的,上回夏姐姐来府上时丢了荷包,他眼睁睁看着荷包落地,喊了丫鬟捡起来的。我问他怎么不自己捡,他说要避嫌。”
姜夫人被她说得一愣一愣的,两家来往很频繁,她是对林旗印象不错,可怎么也没看出他对自家女儿有什么心思。
仔细琢磨了会儿,她道:“人家说不定是觉得与你熟识了,才没那么多顾虑。”
“才不是。”姜榆笑弯了眼眸,“你等着。”
第二日她就不出房间了,对外说是患了风寒,不到午时,才与她定了亲的林旗就上门来了。
姜榆病着不能出屋,姜夫人去见的林旗,见他带来了刚熬好、还热着的桂枝汤和姜榆最爱吃的小甑糕,个子很高的少年僵着脸道:“家母让我送来的。”
姜夫人朝他脸上看了又看,眼看着他表情愈发僵硬才咳了一声,说姜榆闷了半天了,让他去陪着姜榆说说话。
姜夫人总说姜榆是被她教坏了,小小年纪胆子就那么大,长大了还得了?
事实证明,她没多担忧,长大了的姜榆的确胆子还能更大。
夏季闷热,沐浴用的是温水,房间里并没有多少热气。
姜榆胆子大是大,但到底是个姑娘,拨着水面上的花瓣,好半晌还是没有脱衣裳。
牵红将干净寝衣搭在一旁的屏风上,转身整理着擦身用的软巾,道:“小姐,你就是太好说话了,那些个丫鬟哪里是病了,分明是犯了疲懒,有事互相推诿,天才见黑就都回去歇着了,一个个跟大小姐似的。”
只听见姜榆心不在焉的一声“嗯”,牵红转身,看见她酡红的双颊。
“小姐,你……”牵红想说姜榆怎么怪怪的,是不是还惦记着林旗?可是昨日他二人才见了面,没有一点儿异常。
这事就算是过去了吧?牵红轻易不敢提林旗,改口道,“脸怎么这么红啊?”
“有点闷。”姜榆道。
夏季本来就闷热,房间密不透风,很热,牵红忙道:“那快些洗,待会儿开了窗就好了。”
“……嗯。”姜榆侧过身,面朝着屏风缓缓抬起手放在了腰间,她的心咚咚乱跳,借着低头的动作余光迅速向四周扫了一眼。
他们小院里的人都被她早早放回去歇着了,现在除了她与牵红,并没有别人,林旗若是这时过来,一准要摸到她寝屋里来,正好撞见……
她脸上红晕又重了几分,深吸气,拉开了衣带。薄衫从白皙肩头滑落,被她搁在置衣凳上,红杉白底堆叠着,甚是好看。
姜榆微微缩着肩,双臂交叉护在身前,入了水才慢慢放松,慢腾腾地往脖颈上泼着水。
“二老爷还没回来,但是让人从送了些绸缎回府,是名贵的蜀锦呢,五小姐与六少爷因为一匹布差点打起来,老夫人出面都不管用。”牵红说着白日里听来的闲话,声音压得很低,几乎要被水声遮住,“六少爷虽然年纪小,但到底是个男子,也好意思跟个姑娘争抢这东西……”
明昌侯府里的老侯爷早就去世了,继承爵位的是长子,也就是周明夜的父亲,在周明夜五个月大时候去世了,临去前将这世袭罔替的爵位归还给了圣上。
爵位虽收回了,但圣上念着旧情,周老夫人又还在,便将这明昌侯府的牌匾继续留着了,如今对外也还是叫做明昌侯府的。
之后府中做主的是周二老爷,二老爷膝下两子两女,除了已出嫁的周四小姐,还有周意辰、周五小姐、周六少爷。
姜榆一心两用,一边听着府中琐事,一边想着林旗今夜到底会不会来。他身手好,要潜入一个没什么防备的明昌侯府轻而易举。
他会来吗?
对着周明夜她说得信誓旦旦,但是这会儿心里忐忑起来。若她是个男子,未婚妻子趁着自己落难偷偷高嫁了去,她才不会再去见那未婚妻子呢,不落井下石就算好的了。
“……五小姐被六少爷推了一把,差点儿磕破头……”
姜榆推开水面上浮着的花瓣,隔着水面看见下面若隐若现的身形,又红着脸把花瓣往回拢,正动着,忽听一道窸窣声响,她猛地僵住身子,悬在水面的纤细手指轻颤了下,旋即压入水中遮了起来。
“那边吵闹了大半日……”
牵红还在絮絮说着,姜榆咽了下口水,努力镇定,出声问:“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声音?”牵红正给姜榆挽着落在肩上的一缕乌发,闻言停住,侧耳听了听,只听见外面树叶被风吹动的飒飒声响,偶尔有几声虫鸣,“是风动吧?”
姜榆闭上眼,她想舒展开身子,可到底是个不经事的姑娘,想是一回事,做是另一回事。
积攒了半天的勇气,最后只是微耸着双肩往前趴去,伏在浴桶边缘,只露出了纤细的后颈与光洁的后背。
若真是林旗来了,见着这场景多半是要避开的,姜榆可不能让他走,于是她开口了,道:“都是十岁大的年纪,他是没法和玖玖比的。”
这句话说出口,空气似乎瞬间凝滞住了。
姜榆没事人一样,脸枕在手臂上,奋力压着微抖的声音,“玖玖小时候就很懂事,不哭不闹,林旗走后她没了依靠,那也是不曾哭的。”
“小姐……”牵红难受的地望着她,无声地叹了口气,轻声道,“是呢,不是小姐你接她回了府,她是谁也不见,哪儿也不肯去的……才七岁大的小孩。”
牵红不想她难过,不想提林家几人,道:“现在好了,她兄长回来了,以后就有依靠了。小姐,明日四小姐要回来呢,府里肯定热闹……”
要转移话题也行,但是要先把她的钩子抛出去,姜榆道:“上个月我让人给玖玖传了口信——”
她话只说出了个开头就停住,毫无征兆地转而说起别的,道:“夫君还在书房吗?你去看看她,别让她熬太久了。”
屋顶上屈膝仰躺着的人猛然睁开双目,沉静如海的眼眸中起了一丝波澜,他凝望着深蓝色的夜空,眼中只有闪烁的寥寥几颗星。
弯月正悬在高大的玉兰树后面,投下的阴影完美地将他融入黑暗,无声无息。
“哎。”屋中传来这么一声,接着牵红的身影出现在小院中,朝着另一边的书房而去。
林旗望着牵红的身影消失,耳边是淅淅沥沥的掬水声,他重新闭上眼,脑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方才看到的那一幕。
他记忆力一直很好,地图只看一眼就能清晰地印在脑中。
方才不经意的一眼,看见了不该看的。那姑娘高高挽起的发垂下了一缕,被水打湿,蜷着贴在白得耀眼的侧肩上。
他立即收回了视线,可那缕黑发就如他看过的地图一般,深深地烙印在他脑海中。
林旗重新睁开眼,入目是无边无际的夜空,耳边是不间断的水声,他视线集中在夜空中一颗模糊的星星上,一动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