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朝中倒是没什么大事,除了春猎和早些年就已经定下了的明年的北伐,唯一一件大事,就是此刻正在江南的谢昀代天巡狩。
此事说简单也简单,大启开国百年,代天巡狩一事早有规章制度,依律而行就是,说复杂也复杂,因为,使臣是谢昀,东宫嫡长子,大启皇太孙,而且,朝中哪怕是最愚笨的臣子都应该明白,谢昀此次的江南之行,就是在谢燊的默许下去杀人的。
故而最近旁人得了今后几年最后一段清闲日子,唯独太子谢承祚,因着自家长子身上的这份差事,享不到这份清闲了。
英华殿,乃是谢承祚和太子妃裴琇的日常起居之所,谢晏的芳华堂在其西侧,东侧是裴宽的遂初堂和谢昀的修茂居。
进了英华殿,裴宽和谢晏正看到太子左卫率乔嵩正从里面出来,见到二人,上前见礼。
“乔卫率,”谢晏叫住乔嵩,“你去查一下,今日宫中有几个人知道我要出行而且去哪里,然后看看他们这个消息给了谁。”
乔嵩听了谢晏的话,眉头一皱,他的职责就是宿卫东宫,东宫内外一切有关于护卫的事情都由他负责,有人泄露谢晏行踪这事,说大不大,但说小也不小,乔嵩将其归咎为自己的失责,立刻应了谢晏的话,同时心中已经想好了整肃东宫侍卫的方法。
“不用那么担心,”看着乔嵩紧张之中略带自责的样子,谢晏出声宽慰道,“对方应该没什么恶意,查不来之后也不必做什么,直接将幕后之人的身份报给我就是了。”
“是。”
谢晏看着乔嵩离开的背影,她习惯性地摸上手上的红玉戒指,她想起论坛上对这位日后的兵部尚书的评价——
‘你或许找不到他的功绩,但是你永远捉不到他的错处’
谢晏深以为然。
“你在想那个薛祈的事情,”裴宽说道,“你怀疑,有人帮他收买了东宫的人,把你今日的行踪泄露了出去。”
“很明显的事情,”谢晏的眼中划过兴趣的,她有些好奇那个人,“薛祈不过是一个九品小官,出身寒微,素来清廉,没钱财更没门路打听我的行踪,可他却能那么刚好的出现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背后必然有人相助,或许来找我这个主意都是那个人给他出的。”
“一会儿就知道对方是谁了,”裴宽对于乔嵩的能力是很放心的,“走吧,先去见姑父。”
谢晏点了点头,二人一同进了房间,谢承祚早就挥退了房中的下人们,倚坐在软榻上,旁边放着一封奏折,似乎是知道他们要来,两边的椅子旁的茶案上都放着茶盏。
“爹爹。”
私下里,尤其是在谢承祚面前,谢晏素来是没什么规矩的,故而她不想裴宽规规矩矩的见了礼之后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而是直接做到了谢承祚身边,然后直接伸手去够那份奏折。
其实不用看,谢晏也猜得到这份奏折里写的是什么,无外乎就是她同薛祈之间的事情。
果不其然,一位端王谢承平麾下的御史,以及其婉转又阴阳怪气的遣词造句,写了她是如何的嚣张跋扈,胆大妄为。
“呵,”谢晏冷笑一声,她顺手将那份奏折递给了裴宽,“阿乔不妨也看看,也真是难为他了,想要骂我都得这么大费周章的,还真是累得慌。”
裴宽接过奏折,只简略地扫了一眼,看了个大概,大意就是说谢晏骄横乖张,小肚鸡肠,只因为有官员在街上辩论之时提到了对太子不满的话,便被靖和郡主所伤,还暗戳戳地拉扯了一把谢承祚。
这样的奏折,谢承祚隔三差五的就会收到一大堆,裴宽经常帮他处理事务,也早就看够了。
而那些奏折所参内容无外乎就是谢晏和谢昀这对兄妹的跋扈行为,虽然其中不乏谢承平的推波助澜,但是谢晏和谢昀身上的身体也不少。
“动作倒是真快,”裴宽将奏折放到一边,“想来眼睛一直盯着呢,只怕薛祈前脚出了酒楼,消息后脚就传到了端王府上。”
谢晏却并不在意这句话,她转着手上的红玉戒指,看着自己的父亲,问道:“这件事陛下一定知道了吧,有说什么吗?”
谢承祚看着谢晏略带嘲讽的眼神,无奈又有些心疼地叹了口气,说道:“陛下说,这不过是小孩子玩闹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何必拿到朝堂上说,端王未免太小家子气了些,还当着臣子的面,当众训斥了他。”
“小事,玩闹,”谢晏眼神嘲讽又冷漠,她对于自己这位皇爷爷的算盘不要知道的太清楚,“今日我能用一个小小的九品主乘玩乐,焉知来日我不会在陛下和爹爹的放纵下,拿那些公侯重臣们取笑。”
裴宽的眉头也紧紧地皱了起来,他担心地看着谢晏,这样的放纵在别人眼中或许是谢晏乃至于谢承祚受宠打的表现,但是,心思灵活之人,很难不想到另一种可能。
捧杀。
“鸾儿,”谢承祚握住谢晏的手,安抚地拍了拍,“陛下如此,也是知道你素来有分寸,不会乱来,而且,你今日如此行事,必有原因。”
谢晏看着谢承祚信任而宠溺的眼神,眼中的冷嘲也不由得软了下来,她对着自己的父亲露出一个亲昵而温和的笑容,她讲薛祈的那封奏折递给了谢承祚。
“爹爹不妨看一看,这封薛祈的奏折。”
谢承祚拿过那封奏折,仔细地看了起来。
谢晏坐在她身边,安静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谢承祚今年已是不惑之年,但看上去却不过三十出头的样子,谢家人容貌素来出挑,谢承祚自然也不例外,龙章凤姿,天日之表,同谢晏兄妹皆极具冲击力的华美容貌不一样,谢承祚倒是和裴宽很像,温润如玉,静水流深,是不动声色的宁和平静,几乎无害一般,举手投足之间,除了一朝储君的矜傲优雅,更有一种出尘之感。
恍若谪仙,不容攀折。
谢晏看着谢承祚的眉眼,只是他们之间唯一的相似之初,父女二人有着几近一样的眉眼,只是谢承祚的眉眼之间更平和成熟,带着气定神闲的从容,而谢晏的眉眼之间,总是带着遮挡不住的锐利和皇家特有的漠然。
谢晏不敢去想象,几年后,她的父亲,风姿凛然,傲骨不屈的太子殿下,是以何种心情,自尽于宫中的。
谢晏也绝不会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谢晏垂下头,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攥拳,水葱般的指甲刺入掌心,细微的疼痛抵不过她此刻心中的惊涛骇浪。
“鸾儿,”熟悉的声音自耳边响起,谢晏怔然地抬头望去,看见了那双同自己几乎一样的眼中的担忧,“怎么了?”
谢晏摇了摇头,收拾好那些纷杂的心绪,状若平常地说道:“没事。”
她抵着红玉戒指的手指,越发地用力了。
谢承祚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是没发现什么,他手中还拿着那份奏折:“你这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谢晏是谢承祚最宠爱的女儿,最得意的学生,她的想法绝对瞒不过谢承祚。
“阿乔怎么看?”
谢承祚看向坐在椅子上的裴宽,因着在谢承祚面前的缘故,他的坐姿不像往日里那样规矩,靠在椅背上,手中正端着茶盏要喝,浑身上下透出一股懒散。
“时机确实是好时机,阿麒如今正在江南,身后又有陛下背书,若是错过了这次机会,只怕日后再想对莱阳侯姜羽动手就有些困难了,”裴宽有条不紊地分析着形式,“只是,事发突然,即便阿麒成功的板到姜羽,咱们现在手中也根本没有合适的,可以安插进江南的人,而且,即便有,恐怕陛下也不会同意。如此,为他人做嫁衣裳,又好似有些不值得。”
谢承祚点了点头,算是肯定,然后他又看向坐在自己身边的谢晏,问道:“你又怎么看?”
“我是绝对相信阿兄有这个能力,板到姜羽的,而且这确实是是个好机会,错过太可惜了。至于为他人作嫁衣裳,”谢晏哼笑一声,眼中皆是讽刺和轻蔑,“天下到底是谢家的天下,如今也是陛下的天下,咱们这位疑心病深厚的陛下,恨不得将天下之权皆握于掌中,江南这么重要的地方,他怎么放心交给外姓人,交给不是自己心腹的人。”
而且谢晏其实并不担心在江南没有自己的人,论坛上说过,谢昀这次的江南之行,不仅有佳人相伴,还有大才归顺。
听到谢晏说这番话,裴宽和谢承祚皆是皱紧了眉头,一同看向谢晏,他们都觉得谢晏最近有些不对,但却有说不出到底哪里不对。
“可是,姜羽素来是陛下的心腹,”裴宽顺着谢晏的思路走下去,“除非,在陛下心中,姜羽做了一件绝对不可能逾越之事,欺君。”
裴宽也是真的了解谢燊,他知道谢燊对于自己的心腹素来宽容,贪污受贿,徇私枉法这种事,谢燊只会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唯有一点,是谢燊绝不容许的。
那就是欺君,这位随着年纪的增长掌控欲,权力欲,疑心病都愈加严重的帝王,不能忍受一点点的欺瞒。
若是姜羽欺君之罪确凿,那么哪怕他有一个在宫中为贵妃的亲妹和远嫁草原的女儿,谢燊也绝对不会容情。
谢承祚问道:“姜羽会做这种事吗?”
姜羽虽然不算个聪明人,但是他能做几十年谢燊的心腹,那么对于谢燊的性情不可谓不了解,既然了解,又怎么明知故犯呢。
“阿兄会让他做的,”谢晏笑容烂漫天真,恍若不知世事的小女孩,“姜羽,会亲手葬送自己的家族和他自己。”
看着谢晏暗藏狠厉的神情,谢承祚心中有些不解:“鸾儿,你好像很不喜欢姜羽,为什么?”
为什么?
谢晏攥紧右手,手上的红玉戒指搁在掌心,很疼。
因为,请诛太子!
这四个字,就是姜羽在谢承祚被废之后,同谢燊进言的。
朝中人尽皆知,史啸是谢燊手中的利剑,替他做一切帝王该做的事情,姜羽是他的喉舌,说他一切不好说的话。
请诛太子,这句话虽然是从姜羽口中说出来的,但是朝臣都明白,这是谁的意思。
随后,便是满朝附议之声。
其实谢晏明白,这件事同姜羽无关,真正的罪魁祸首是谢燊,只可惜,她现在还不能对谢燊动手,所以只好先拿姜羽出出气了。
不过姜羽也不冤枉,这些年他做的事情,足以让他四个千八百回。
谢晏笑道:“我不喜欢的,可不是姜羽。”
谢承祚看着他,眸色深沉,不辨喜怒,似乎没有因为她这句指向性特别明确的话产生出一点点意外或者惊讶的情绪,他抬手揉了揉谢晏的头发,笑容宠溺温和,一如往昔。
“鸾儿,”谢承祚的声音有些轻,似乎是叹了一口气,随后他又看向一边,因为刚刚谢晏那句堪称大胆的话愣了一瞬,刚回过神来的裴宽,示意他也做到自己身边,“乔儿。”
谢承祚将谢晏和裴宽的手拉到一起,然后将自己的手覆了上去,他声音温柔而坚定:“不管未来如何,只要你们同心协力,便没有不能战胜之事,不可击败之人。”
谢晏和裴宽都有些愣住了,他们似乎都没有料到谢承祚会说这番话,跟谢晏刚刚的话一样,这番话,太重了,也太明目张胆了。
不知为何,裴宽心中突然有些慌乱,他眼前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的闪过。
“爹爹,”谢晏开口了,她的声音有些低,听着有些沙哑,“还有你和阿娘,身边有阿乔和阿兄,身后有你和阿娘,我就不惧怕这世上任何的事情。”
谢承祚看着眼前的两个孩子,均都是芝兰玉树,人中龙凤,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握住二人的手,不自觉地加重了些力量。
直到从英华殿中出来,裴宽还没有从刚刚那奇怪的一瞬间的恍惚中回过神来,这回轮到谢晏问他:“怎么了,感觉你有些心不在焉的。”
裴宽说道:“只是觉得有些奇怪。”
“什么奇怪?”
“你啊,”裴宽很快就将这件小事抛之脑后了,“你刚刚那句话,还有你最近对陛下的态度,都有些奇怪。”
谢晏这几年对谢燊的态度虽然也是日渐冷淡,但到底是从小宠爱自己的祖父,多少还是有一份孺慕之思的。
但最近,裴宽发现谢晏对谢燊最后的一点温情也没有了,言语态度之中,早已不将金銮殿上的那位帝王当做一位慈和的祖父或者普通的帝王般看待,她视他为政敌。
听到这句话,谢晏冷笑了一声:“可能是因为最近,咱们这位陛下做的实在是越来越明显了吧,把阿兄派去江南得罪人,纵容我无法无天,无不是因为他忌惮爹爹。”
裴宽也叹了口气,他没有说什么,也不会说什么,只是安静地听着谢晏的话。
“他老了。”
谢晏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不无感叹。
裴宽闻言一笑,接了一句:“死亡面前,世人平等。”
言语之间,二人已经走到了谢晏的芳华堂外,乔嵩已经在里面等着了。
“走吧,去看看那个追探我行踪的人是谁?”
谢晏其实之前有了几个猜测,但是结果还真的是出乎她的预料,她没想到会从乔嵩听到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加帕尔·阿诺德,”谢晏看着裴宽笑道,“说曹操曹操到,可见背后还是不要语人是非的好。”
这个答案也有些出乎裴宽的预料。
“乔卫率,你去告诉这位草原王子,我明日约他在城外广济寺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