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八(一)
妖八没想到, 自己堂堂一狼妖,在妖族中威望渐涨,已是长辈口中的冉冉升起的未来之星, 却要面临包办婚姻这种事。
事情是这样的。
父子关系已经缓和的妖八从妖洞搬回了家里,每日与父亲同桌吃饭, 在家就寝, 白日扎身军营,闲了便去找烬和长风叙旧,日子过得很是快活。
这日望天玄在用饭过后对他说道,“你可还记得你水伯伯?”
妖八点头, “记得记得。”
水伯伯是八千里外掌管山川河流的大妖, 往日常回妖界, 后来妖族人心渐散, 就甚少回来。记忆中最后一次见面也是在一百多年前了,但他对自己甚好, 妖八记得很清楚。
望天玄随后说道, “他有一个女儿, 叫阿止, 你可记得?”
妖八摇头,“不记得。”
“……”望天玄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家的憨批儿子, 记个糙大汉你记得,记个可爱的小姑娘你不记得,你们两个年幼时还一起捅过蚂蚁窝呢!他提醒道, “阿止,那个很可爱的小姑娘。”
妖八苦想一番, 摇头, “不记得, 爹你挑重点说吧,我还要去军营呢。”
望天玄只好说道,“你们如今都已成年,是该考虑成亲的事了。”
妖八困惑问道,“什么成亲?”
“你与她是我和你水伯伯指腹为婚的,你竟忘了。”
妖八差点跳起来,受到了不小的惊吓,“我怎么突然多出个指腹为婚的未婚妻了!闻所未闻。还有,我不答应!”
看着儿子如此吃惊抗拒,望天玄又道,“我跟你娘也是指腹为婚,可婚后过得倒也不差。”
“……你和娘亲从小就腻在一起,这不一样。”
“那你要如何?一世孤老?”
“我会自己找喜欢的姑娘。”妖八说完就听见自己老爹的鼻子哼了一气,他问道,“爹你刚才是不是‘嘁’了一声?”
望天玄说道,“我没有。”
“你分明有!”妖八站了起来,气恼,“反正我不要,我要自己找媳妇。”
“嘁。”
“……老爹!”
望天玄淡定说道,“我没‘嘁’,没鄙视你,没觉得你除了父母之命这一条路就再也找不到媳妇。”
妖八又不是傻子听不出这些反话,他不服气道,“明年你就能抱孙子了!”
“明日你水伯伯就带着阿止过来了,你们先见见。小姑娘年幼时长得甚是可爱,如今一定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望天玄见儿子头也不回地跑了,直摇头,他若不给他找个媳妇,以他这个不解风情的脾气,一定会打一辈子光棍。
那他何时能抱上孙子?!还明年,哪里来的自信。
妖八在军营里练完兵已是傍晚,等空闲下来他才思考起亲爹说的那件事。
心中正郁闷着,听校尉说大祭司来巡视军营了,才回过神来,等了小半个时辰,司瑶果然来了营帐找他。
司瑶如今长了不少个头,已褪去稚气,愈发有祭司的庄严模样了,而且作为祭司,她处理事情确实不错,族人倒也对她服气。
不过在妖八眼里,她就是个小屁孩,他的司瑶姑奶奶。
身后帐帘一放,账内只剩妖八,司瑶便立刻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锤腿,“可累死我了,晨起睁眼就四处走,一整天了,水没喝一口,饭没吃一口,就连椅子都没沾片刻。做祭司可真累啊,真累!”
妖八听明白了,给她送上水——营帐里也只有水,尤其是他屋里,“你天天都喊累,可到了妖主面前,又一声不吭。”
“妖主信任我,我可不能让她失望。”司瑶锤着腿见他像有心事,诧异,“不得了,我们阿八竟然也会有心事,看看你眉头,都快拧成老头了。”
“唉。”妖八说道,“小姑奶奶,如果突然有一天长辈跟你说,你有个指腹为婚的未婚夫,你会怎么办?”
司瑶是何其聪明,这一问立刻激起了她的好奇心,顿时弯起眉眼笑盈盈问道,“难道是你的阿止姑娘出现了?”
妖八震撼道,“连你也知道???”
“废话,你爹都得叫我一声姑姑,这种族里繁衍子嗣的大事肯定要知会我一声啊。”司瑶说道,“别看我忙,我可是什么都知道。”
“诶,别管这个,你就说我该怎么办?”
“这……”司瑶为难说道,“我也不懂,我就是个小姑娘,唉,辈分这么高,想找个年轻人两情相悦一下都不行呢,个个见了我都跟见了祖宗似的毕恭毕敬,更何况我如今还是祭司,放眼妖界就无人敢正眼看我的。”
妖八说道,“我敢啊。”
司瑶嫌弃看他,只差没说句“有个屁用”。她说道,“你这事啊……要不你逃婚吧,我听说这两天河主就要带着阿止来了呢,以你爹信守承诺的脾气,弄不好要当场摁着你的脑袋拜堂成亲。”
她不说还好,一说妖八就觉头痛。
“我能逃到哪里去。”
“人间啊,那里我们族人多,你好好隐藏一下妖气,你爹也找不到你。待河主和阿止走了后,你再回来,那你爹也奈何不了你。”司瑶又说道,“听说阿止是个气质娇滴滴的大美人哦。”
妖八说道,“我这就去交代好军营的事务,一会就去人间躲起来。”
说完妖八就跑了,司瑶:“???”
后面那句话也很重要啊阿八!你能不能竖起耳朵好好听听,大美人!娇滴滴的大美人!
可妖八早就跑没影了。
司瑶又气又笑,这家伙,难道真的像他爹说的那样,要打光棍了?那可不行,他要是打光棍,那谁给她生小狼崽玩,大意了呀!
一晃三日,似乎是妖八隐藏妖气成功,这三日他见了不少同族的人嗅着气味路过,但都没有发现渔船上的他。
他在船上做渔夫乐得自在,饿了就靠岸去岸边的茶棚那吃点肉和馒头,就是茶水难喝了点,不过他对吃的要求素来不高,比起被逼婚来,饭就显得不难吃了。
“船家?船家劳烦你靠靠岸,我想乘船去对面的山上。”
在上睡着大觉的妖八听见这焦急女声,拿下盖在脸上的斗笠坐起身看,就见岸边站了个姑娘。
那姑娘长得着实好看,要不是她一身凡人气息,他都以为这是哪家的神女。
他隐身凡间,这几日也会渡些人过河,今日下着迷蒙细雨,无人乘船,这会来个姑娘,他只好靠岸,收到,“三文钱。”
姑娘找了找身上,摸不出一个铜板,急得不行。妖八本着“我是船夫一定要收钱否则就露出破绽”的想法,只好站在船上等她给钱。
这时姑娘缓缓抬头,唇齿微颤,眼泪啪嗒啪嗒就掉了下来,“我没钱……没钱坐船……”
她呜咽呜咽地哭着,眼泪掉得比头顶那雨水还要连贯,哒哒哒地扑落地上。
哭得梨花带雨,活像被人欺负了一样。
妖八最怕姑娘哭,一瞧她头上有珠钗,当即拔了她头上珠钗说道,“这个也行啊。”
姑娘一顿,摸摸空空的发髻,再看看他紧握的珠钗,“哇”地一声哭出了声,“这是我娘送给我的珠钗……”
妖八手一抖,急忙把珠钗还她。可谁想他手劲大,这钗子也不知是不是泥做的,那银子所造的钗身竟弯了。
两人面面相觑,颇有目瞪口呆之意。
眼见这姑娘又要哭,妖八忙抬手,“我……”
“哇——”
已然是来不及了,姑娘蹲身大哭,“我娘送我的……送我的钗子……坏了。”
这时岸边路人听见哭声纷纷往这边瞧看,指指点点、交头接耳,眼神意味深长,看妖八就像看个禽丨兽。
妖八尴尬得想死的心都有了。
他也蹲下身说道,“你别哭了,哭死了这钗子也直不回来啊,而且你抓得这么紧,它更弯了。”
姑娘一瞧,果然被自己死死握住的钗子都快弯成月牙了。她哭声骤停,鼻子却抽得更厉害。妖八真怕了她,一巴掌拍在她的肩头上,“走,上船,我带你去找工匠,给它捋直了!”
姑娘抽噎问道,“工匠能修好么?”
“能啊。”——要不是怕妖气外泄,我吹口气它就直了好么。妖八苦于只能做个凡人,半点法力不敢用,只能寻求凡人的帮助了。
姑娘哭得殷红的脸这才舒缓了些,低声,“可我还是没钱……钗子也不能典当给你。”
妖八简直要笑出声,“就当交个朋友,不收你钱了。你是不是很久没吃饭了,看你这细胳膊细腿的。”——我一巴掌就能把你拍进土里吧。
“是挺久的,三天了。”姑娘说道,“吃东西很贵,我没钱。”
“那我请你吃面条吧。”妖八又问道,“喜欢鱼汤吗?镇上有家鱼汤很好喝,走,我带你去。”
姑娘略有迟疑,“我不会被你卖了吧?奶娘说,这里坏人很多,会卖人,让我不要随便乱跑。”
“……你家里管得可真严。”
“对啊,可严了。”
妖八一想,心头掠过阴霾,“其实我家也管得我很严。”
“喔。”姑娘投以同情的眼神,“你叫什么呀?”
“阿八。你呢?”
姑娘肃色,“阿七。”
妖八又拍她肩膀,“七七八八,我们可真是难兄难弟啊。”
肩膀被拍得邦邦响的阿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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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八就没见过这么怕水的姑娘,上船的时候不过是船身晃了一下,差点溅起一点水,就见她花容失色差点直接跳到他身上,试图避开水珠,动静之大吓了妖八一跳。
“水!水!”阿七大叫,“快让我下船!”
妖八无法,只好抱住她的腰肢直接举起,然后放到岸上。他以为她会叫得更厉害,结果却是松了一口气。
咦?凡人姑娘对水的恐惧胜过了凡间的男女授受不亲?
阿七捂着心口捋顺了气,“吓死我了。”
“……”你吓死我咧。妖八说道,“去镇上修钗子吧。”
阿七问,“不是喝鱼汤?”
“……刚你还因为钗子弯掉了难过,不修?”
阿七非常坚定,“不修,这钗子特殊,有味,我怕家里人循味过来。”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妖八看出来了,她很在意钗子,不过……钗子有什么特殊的,而且能有什么味道?
身为狼妖的他也没闻出异味来呀。
真是个奇奇怪怪的姑娘。
鱼汤依旧好喝,老板见了妖八就招呼他,还没招呼完,就看见他旁边的美丽姑娘,两眼顿时散发出身为长辈欣慰的光芒——阿八啊阿八,你这万年老光棍终于开窍了!
十岁的小孙子游蹿在各个桌前忙活,见了妖八就跑了过来,“阿八哥哥。”
妖八一把抱起他,“一个月没见,个头又高了不少,你是不是属竹笋的,长得这么快。”
“我是属猪的!不是属竹笋的。”
“哈哈哈。”众食客轰然大笑,笑得小孙子都不自信了,诶?莫非他真的是属竹笋的?
好像身边的小伙伴没有属竹笋的。
小孙子的眼睛亮了,大声又自豪地说,“对,我是属竹笋的!”
“哈哈哈。”又换来众人大笑。
老板笑着过来递上茶碗,又看看他旁边那位好看的姑娘,这姑娘长得着实水灵,“阿八,你可真是好福气啊。”
喝着茶的妖八以为他在对茶自卖自夸说喝到好茶的他好福气,当即应声,“是啊。”
老板笑得更是意味深长,十分欣慰。
鱼汤上来,妖八看着阿七喝了一口,可她竟然毫无反应,他略有些失望,“不好喝?”
阿七说,“从小到大都喝鱼汤,再鲜美的味道也要吃寡淡了。”
“你在渔村长大的?”
“唔,算是吧。我挺想尝尝街上的烤鸭子,还有羊肉羹,哦哦还有那豆腐花,看着都好吃。”
“那你刚才要是说了,我就带你去吃了。”
阿七诧异,“可是是你提议的,你不会生气吗?”
妖八要被她绕晕了,“不喜欢得说出来,喜欢也得说出来,人活一世,有时候就得没脸没皮地活,才能开心点。”
阿七歪了歪脑袋,对这番言论大感震撼,“噢……我以为啊……我以为不该在第一次见面既做让对方不高兴的事。”
“那你这个想法就怪了,难道对方要把你卖了才开心,你就真让人给卖了?”
妖八开着玩笑,可见她竟迟疑了一下,都被她惊呆了,“不是吧?”他问,“你到底是在什么家里长大的,性子这么怯懦,像只一听见雷声就往土里埋脑袋的老母鸡。”
阿七微愠,“我才不是老母鸡。”
“那就是小鸡。”
“……”阿七气恼,又不会骂人,只能端了碗掩饰不悦。再喝一口,也不知是不是刚才慌里慌张的喝不出味来,这会倒觉得好喝了。她又多喝了几口,时而打量对面的男人。
应该不是坏人。
不会把她卖了换个开心。
喝完鱼汤,妖八又问,“钗子你还修不修了?”
阿七迟疑,最后还是摇摇头。
自觉两人缘分就此结束的妖八还是有些不放心,问道,“你要去哪,我送你去?”
“不用,我也不知道要去哪,就到处走走吧。”
“哦,那我给你些盘缠吧,我看你身无分文啊。”妖八拿出钱袋,抬头看看她,像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姑娘,她该不会被人卖了吧?他干脆把整个钱袋给她,叮嘱道,“夜里住好点的客栈,别往外面跑。要是有不认识的人跟你搭话,你不要理,白天去吃吃喝喝,天黑就回客栈。”
“嗯嗯。”阿七收下钱袋,“谢谢,我会还给你的……如果有机会。”
“人间那么大,恐怕没机会了。”妖八不在乎钱财,凡间的钱可太不值钱了,在妖界随便敲块宝石或者在蚌精那掏个珍珠,都能在人间换到很大的财富。
她道了谢,也觉得不该再麻烦他,就拿着钱袋走了。
妖八只觉她怪得很,想了很久才回神——这家伙该不会是跟他一样,离家出走的吧???
想到这他又对老板说道,“如果她哪天回来喝鱼汤,老板你多留意留意她,给她热两碗鱼汤和面吃。”
老板诧异,“怎么,她不是你媳妇啊?”
妖八睁大眼,“不是!”
“唉!”
“唉!”
妖八:“你们‘唉’什么???”
“唉!!!”
“……”
夜里妖八睡在小树林里,他在想接下来是继续在小镇躲着,还是去找烬和长风。
以他那个脾气,估计现在已经在四处找人,那第一个寻找的地方估计就是魔界,毕竟他知道烬是自己的好友。不过烬可能会在听闻他爹的来意后立刻将他五花大绑亲自送出来。
世人念叨我单身已久,都恨不得当场押我成亲。
妖八心一凉,不行,不能去找烬,还是继续在人间待着吧。
躺在树枝上的他合眼休息,林中忽然脚步匆匆,妖八耸动了耸动鼻子,嗅到了两个凡人的气味。
许是因为脚步急切,以至于呼吸急促,喘得十分不均匀,听得妖八都难受。
他们一人说道,“走快些,再晚城门就关了,要是进不去可就完了。”
“是啊是啊,要不是船晚了,我们也不必这样赶夜路回来。哎哟,走不动了啊……”
“快走!不然要被妖怪吃掉了。”
“那妖怪当真吃人啊?”
“吃啊,专挑细皮嫩肉的小孩子和好看的姑娘吃。”
“……那你一个五大三粗的身板子怕什么……”
“老娘一巴掌拍死你!!!你是不是想我被妖怪吃了你好纳个娇滴滴的小妾啊?啊?”
“不敢!”
这两人一唱一和的着实有趣,妖八听着笑了起来,这一动树叶窸窣作响,惹得正路过树下的二人登时尖叫起来,本来还说走不动的人拔腿就跑,溜得比兔子还快。
“哪里有吃人的妖怪,还专门吃……”妖八笑着笑着又笑不出来了。
好看的姑娘?
他想到了阿七。
那家伙一看就是从家里逃出来的,肯定没有亲戚可投靠。这会她应该有听自己的话,天黑就找个客栈住下吧?
妖八皱紧了眉头,想来想去,还是进了城。
他跑了一圈城里的客栈,都没有找到阿七,倒是听酒肆的客人们说了那妖怪的事。
“一到天黑就跑出来祸害人。”
“长了一副獠牙,叫声刺耳诡异,在隔壁镇都掳走好多家姑娘了。”
“不会跑到我们镇上来吧?”
“敢来我就敢手撕了它!”
“嘿,你就吹牛吧。”
几人喝得微醺,开始说起大话来,就连旁边凑来个陌生男子也不知。
妖八插话问,“那妖怪都在哪出现?”
妖主曾三令五申,不许妖族在人间作乱。但并不是全部妖怪都住在妖族,也并非全部妖怪都乐意听此命令。
比如在人间修炼成形的妖怪,它们汲取凡人的阳气,总会用许多办法接近它们。
但凡是这种异类,妖族是能管就管,能抓就抓,但是也总有漏网之鱼。
那客人说道,“就人多的地方啊,热闹、有趣、人声鼎沸,嗝,人堆!”他醉眼一转,笑道,“比如这啊,喝酒的地方,嘿嘿……额?你谁啊?”
这醉汉猛地一个激灵,尖叫起来,“你从哪冒出来的啊!!!”
酒肆中的靡靡声乐猛然停下,酒客下人、歌姬舞姬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听见有人用尖锐又惊恐的声音喊叫着,他们顿时也慌了神,纷纷起身瞧看。
那醉汉吓得直叫,“吃人的妖怪!!!”
“啊啊啊!!”这下所有人都听清楚了,顿时百鸟乱飞,犹如洪水冲向四下。
五层楼高的酒肆,登时叫声连连,全部人都在顷刻间散去。
只是问了一句话的妖八杵在原地,这都什么人呐!他们是没胆的吗?啊?!
“这里为何动静这么大?”
妖八隐约听见天穹有人说话,这气息分明是神兵,估摸是路过巡逻的。他怕身份被发现,也急忙离去。
从酒肆下来,他倒是愈发担心阿七了。
这大半夜不住客栈的,那她能跑到哪里去?
他试着寻找她的气息,可竟然一点都找不到。怪了,她是每日要沐浴三百回不成,竟是闻不到一点气味。
妖八站了一会,往鱼摊老板那走去,那是他和她分开时的最后一个地方,但愿她在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