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千诀领兵前去北方, 身后有五十万魔军，浩浩荡荡。
眼见快要到神族领地，她翻身从巨兽坐骑下来, 将鞭子扔给副将, 说道：“你们继续向前，我一会便到。”
说完折回, 等完全不见了魔军, 便转了个方向，面向东方。
不等她动身, 这阴沉沉的沼泽之地上，就传来一个冷峻的声音。
“千诀上神这是要去哪里？”
千诀微顿，瞳孔急缩, 前面已经站了一个人。
魔尊。
魔尊盯着她, 替她答了，说道：“你要去东方找我, 对吧？不，应该说, 你要去东方助神族那些混账一臂之力，一同击杀我, 对吧？”
千诀的呼吸微屏，“你知道了。”
魔尊轻笑：“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了，真是难为你了, 一个姑娘家，白受了三千年的牢狱刑罚。”
千诀紧握长丨枪，没有半分退怯。
她是神, 永远都是神族人, 怎么可能会投靠魔。
当年黑潭一事, 众神虽议论纷纷，但天尊始终信她。但在她决定辩解之际，天尊向她提议，不如将计就计，假装被魔族离间。
顺势让她入魔界，得到魔君的信任，找到他的命门，将他杀死。
只是她要受许多苦，比如千年水牢，比如剥去神骨。
但她没有半点犹豫，答应了。
她以为要在魔界潜伏很久，没想到不过三个月，魔尊就坐不住了。
要她反攻神族。
所以她又一次将计就计，与其杀死魔尊，不如拔去他的根基——只要将三百万魔军除去，即便魔尊还在，那也是断翼的鹰隼，没有反抗的能力。
魔尊吃吃笑了起来，笑声阴森恐怖，传遍这暗黑沼泽之地，听得巨兽捂耳，不敢细听。
千诀蹙眉：“你笑什么？”
魔尊嘲讽说道：“我笑你们神族太自以为是，你以为凭借几次不痛不痒的战绩，便能让我信你？我陪你做戏，是因为我要利用你们神族的自大，将你们一网打尽！我知你的目的，想彻底拔出我的根基，诱我三百魔军前去，再让神兵一一埋伏击杀，对吧？”
千诀已经意识到事情无法控制住，他既然早就知道，那……
魔尊又说道：“所以在昨夜，我已经让无歌将他们出兵的地点全都换了，换到了你们天兵天将的背后。此时此刻，被螳螂捕蝉的，是你们神族啊。”
千诀一愣，脸色已是惨白。
“无歌跟随我三十万年，我才视他为心腹。你？一个神族人，才三个月，就想本尊信你？你们神族未免太天真！太狂妄！”魔尊的笑声越发刺耳，笑得猖狂，“你们神族今日全将覆灭！永无翻身之日！还有你要守护的人界，本尊绝不会留一个生灵！”
千诀紧握天羽，沉声说道：“即便如此，我也不会逃走。”
魔尊冷笑：“不自量力，你杀不了我，除非是天尊与你一起动手，可据我所知，他此时正在东方鏖战吧。”
“谁说我在东方等你？”
千诀一愣，魔尊更是一愣。他猛地抬头，只见九霄天尊随着万丈光芒临世，绝不是虚像。
“你为何会在此？”魔尊大怒，“我的行踪，你为何会知道？”
千诀也不知道为什么天尊会来，她明明记得出发前一晚让灵鸟送信告知，魔尊将会在东方出现，请天尊众神潜藏伏击。
魔尊顿时发狂，朝天尊拍出一道戾气。
天尊反击，以灵力阻挡。
站在神魔最高处的神魔对战，就连千诀都无法插手。
两人势均力敌，戾气与灵力渐弱，千诀当即出手，带着她的天羽长丨枪，加入战局。
天尊有千诀的协助，本就与魔尊打得平手，现在便开始慢慢压制。
魔尊屡屡被击中，自觉支撑不住，又不明白为何援兵还未赶到，他甚至能察觉到并没有魔军的煞气靠近。
千诀一直观战，天尊渐乏，她却愈战愈勇，没有丝毫退怯，只想除了这魔，神族便能反击。
天尊突然说道：“你可还在等你的援军？你可知螳螂捕蝉，还有黄雀在后？那三百魔军，只怕现在已经全落入神族的陷阱中了。”
魔尊厉声：“不可能！你休想乱我心神！”
天尊冷笑，魔尊再探魔军方位，八方魔气渐渐虚弱，说明魔兵正在急速减少，他说的话不假。
在他分神之际，天尊喝声：“千诀！头顶！”
千诀随同天尊多年，犹如师父。一声令下，她已经毫不犹豫提枪飞去，将全部灵力注入长丨枪，直直从魔尊的头顶刺下。
魔尊嘶吼，声音刺得四海翻腾。
“你为何知我的命门！”魔尊问完后突然明白了什么，“你……”他狂妄地大笑起来，身体煞气从头顶冲走，千诀也被煞气冲开半丈。饶是如此，魔尊也仍在大笑，“都说魔狡猾，你们神族，才是最狡猾的！”
天尊冷声说道：“我们的狡猾，是为了天下苍生。你们的狡猾，是为了灭尽苍生。”
魔尊还在大笑：“怎么不将剑再刺得深一些？怕我死，想生擒本尊？”
千诀提枪便要再上前，“天尊，让我杀了他。”
“住手！”天尊立即制止，“生擒。”
魔尊又笑了起来，笑得阴森可怕，“你们……休想生擒我。”
说罢，朝天怒吼，面庞宛如狰狞野兽，全身煞气四散，他在释放自己全部的魔气。
一旦魔气散尽，他也将死。
天尊要上前阻拦，可奈何魔尊一心要死，根本无法靠近。他只能眼睁睁看魔尊死去，只留下一滩黑水在地上，嗞嗞冒烟。
千诀说道：“魔尊一死，魔界就乱了。”
天尊却长长叹了一口气。
远处似有人来，像是连走路的力气都失去了，只能依靠双腿，走得甚至有些缓慢。
那人一袭黑袍，脸色甚是惨白。
“无歌？”
千诀瞬间飞到他面前，眼前的他虚弱无比。
无歌朝她笑了笑：“怎么，又受伤了？重不重？”
他伸手要去碰她的脸，千诀往后一退，心一狠，手中长丨枪朝他刺去。
天尊厉声：“不可——”
可那锐利的兵器，已经刺入他的心口。
血染红了天羽，大滴大滴滚落，千诀有些发怔。她以为她会无动于衷，但长丨□□入他的胸口时，像是也刺穿了她的心。
为什么？
她怎么会喜欢上一个魔。
绝无可能。
她以为无歌会憎恨自己，可他没有躲闪，也没有将长丨枪拔出。他握住这柄长丨枪，对她笑了笑，唇边立刻渗了血，“我没有猜错，你不会迷失本心。”
千诀的手微微发抖，终于说道：“魔尊死了，魔军军心必将大乱。若你也……死了……”
“那他们就更乱，到时候神族要击败他们，就事半功倍了，是吧？”
“是。”
“你始终这样冷静。”无歌笑笑，往后退了两步，胸口的血已是用五指都堵不住了，他看着一身甲胄的千诀，就像是第一次看见她时那样，英姿飒爽。
在数万神魔军队中，毫无畏惧，在对天下苍生时，却又心有怜悯。
“千诀……那晚……我应该将你抱得久一些。就算你要敲断我的肋骨，我也不该那么快放手……我后悔了。”
无歌元神渐散，可千诀明明没有刺穿他的心脏——她手下留情了，没有打算要他的命，他能活的。
可现在的他，却要魂飞魄散了。
无歌对她一笑，元神顿散，化作黑烟，彻底消失在了天地之间，永远都不会再出现。
千诀怔神，站在这片满是焦土的大地上，许久未动。
他死了，一个魔死了，她的心却空落落的。
——不是吃肉可以填满的那种空。
神魔大战终于落下帷幕，神族大获全胜，魔君被杀，魔族大将也死了，魔军瞬间溃不成军，三百万魔人几乎全军覆没，剩余的仓皇逃回魔界，紧闭大门，至少在百万年内，再不敢踏出魔域大门半步。
一切尘归尘，土归土。
翌日，神殿已设庆功宴，天尊也为千诀正名，一时满殿赞誉。
千诀没有多言，只想喝酒。
酒过三巡，千诀找了借口要走，却被天尊叫住，让她入了密室。
这间密室，千诀来过，和天尊商议她中了黑潭一计，与其争辩，不如趁机作为“投靠”魔界引路石。接近魔君，得到他的信任，找到其弱点，反攻魔界。
只是魔君不会轻易相信人，尤其是她一个神族人，所以她自愿入水牢三千年，剥去神骨。
可终究还是没得到他的信任。
千诀说道：“天尊当时为什么会出现在北方？我明明让灵鸟给您送了口信，要您去东方伏击魔君。”
天尊说：“你看了这个，自会明白一切。”他将一块石头递去，又说，“这是我的一位故人临终前一晚，要我交给你的。”
“故人？”千诀伸手接过那颗忆灵石，忆灵石可以储存人的一段记忆，这颗石头很轻，看来并没有多少记忆。她放置掌心，打开了记忆的钥匙。
手中的忆灵石里，只有两个人。
看见里面的两个人，千诀瞬间怔神。
只因里面一个是天尊。
一个是……无歌。
“如今神魔已僵持百万年，必有恶战。魔君狡猾，诡计多端，若不早早有所防范，恐怕日后难以掌控。”
“你的意思是？”
“趁如今神魔未战，我想先入魔界。”
“你是神族中人，如何能取得他的信任？”
“剔除神骨，再饮以魔尊之血熬制的魔汤，成为一个彻底的魔人。”
“……万万不可，你若这么做，他日魔尊一死，你也将死。”
“能杀魔，便已足够。我知天尊手中有魔尊一滴鲜血，请天尊赐药。”
三十万年后，如今的三千年前，千诀被关入水牢中的前一个月。
无歌再次出现，这次，仍然只和天尊一人。
“魔君多疑，虽我已在其身边三十万年，仍不能取得完全信任。只差一步，再献一份厚礼，他定会信我。”
“什么厚礼？”
“千诀。”
千诀愣神，蓦地看向天尊。
帝君知道她在想什么，轻轻点头，说道：“让你入黑潭，被陷害，是无歌跟魔君献计。他想要借你一臂之力，让魔君彻底信任他。但我们都知道，以魔君的性格，绝不会在短短时日信任你。”
千诀以为自己是借黑潭一事顺势潜伏魔界，没想到……
没想到，这一步棋下得更早，而且下这一步棋的人，会是无歌。
天尊又说：“无歌本属神籍，那个在三十万年前，入世后就消失不见，被众神遗忘了的无影上神。”
原来他叫无影，不是魔，而是跟她一样，是神。
他叫无影……影……
“若我们日后有子嗣，唤他‘影’可好？”
千诀心头一震，听着这遥远又陌生的名字，在心里念了许久，眼已湿润。她强忍眼泪，问道：“天尊为何要选我？”
“是他选了你。”天尊说道，“我本不愿选你，但无影说，众多天将中，你是最合适的人选。他跟你交战百次，知你为人坚韧，知你不会在魔域迷失本心，更知你，会为了大义，答应剥去神骨，堕入魔界而不魔化。”
千诀怔然。
她似乎明白了，那天他的指尖从她心口滑过时停留的意义——曾几何时，他也是神族人，也有一根神骨。可和她一样，为了天下苍生，为了封印魔族，硬生生抽了神骨，脱离神籍，堕入魔族。
她不过去了那里三个月，尚且觉得煎熬痛苦，他却足足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待了三十万年。
明知魔君一死，他也将死，可却那样义无反顾。
从他决定向魔君献上黑潭一计开始，他就知道自己终将会死去。而她的出现，就是他开启死亡转轮的钥匙。
可他没有畏惧，没有迟疑。
是她间接杀了他。
不，是他杀了他自己。
千诀不知为何会心痛，又想起那晚他拥住自己时，那声无比留恋的低语。
“我望了你十万年。”
——他喜欢了她十万年。
可哪怕他们同为神籍，也早就不是同路人。
他本可以在击败魔尊后，重新回到九霄之上。可他选择了将魔尊的致命弱点告诉天尊，他的意思很明显——杀了魔尊，不必顾虑他。
可他做了那么多，却不能像她这样，享受无上荣耀。
千诀的声音低哑，问道：“天尊不为他正名？”
天尊说道：“他并不要，他只求了我这一件事，将忆灵石交予你。”
千诀忽然凄然一笑，仅仅握住那颗石头。
千诀从神殿出来，便又有众神来道贺，也有人同她道歉，一派祥和之气。
越是祥和，她就越是想起那个一袭黑袍，却总是对她笑的男人。
原来无歌就是无影，谁能想得到。
“千诀。”
众神的恭贺声渐远，却又有一个人在喊她。
失神的千诀停下脚步，无歌？她蓦地转身看去，来人白衣似雪，长袍曳地，是她很是熟悉的人。
却不是她此时此刻想见到的人。
御风子上前便握了她的手，说道：“这三千年来你受累了。”
千诀说道：“能封印魔界，让他们百万年不能再踏出魔界半步，这便好。”
御风子轻轻叹气，说道：“这三千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后悔，当初没有拦住你，去和天尊演这三千年的戏。我也不该答应你，去魔界大门厌弃你。”
千诀眸光闪烁，抬头看他，说道：“为什么我如今才发现，你并不懂我。”
哪怕在一起万年，他还是不懂她。
不明白她可以为了天下苍生做任何事。
这个男人，并不懂她。
懂她的那个人，却已经死了。
御风子说道：“我们在一起这么久，我怎么会不懂你。你这千年受了许多苦，但今后不会再如此，我们成亲吧，千诀。”
千诀忽然将他的手挪开，往后退了一步，说道：“我不会跟你成亲，从今往后，你我为友，仅为友。”
御风子诧异：“千诀，你在说什么？”他忽然明白过来，问道，“你是不是喜欢上别人了？”
“是。”
“谁？”
“他死了。”千诀又喃喃说道，“他死了……”
他本可以，不必要求天尊将忆灵石交给她，将秘密藏起来。
可他没有这么做。
他可以消失在众神面前，却不愿在她的记忆里消失。
无歌要她永世记着他。
他终究成了残忍的魔。
她也入了心魔。
永远都走不出来，永远——记得他。
千诀继续朝前走，缓慢地走在这四季如春的地方。
远处日光拂照，温暖又明媚。
她的眼里，却有泪。
你望我十万年，从今往后，便由我望着你了。
是不是，无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