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十安到武汉的第九天,谢清运终于醒了。
老爷子醒来的那一抹微笑,对于于十安来说,就像是天地初始的混沌里,辟出来的一道光。
就是那一抹近乎微弱到看不见的光,仿佛把他那扇面向整个世界的天窗打开了一般。
是的,最近他抑郁了。
虽然他每天高负荷的工作从来没有出过半点纰漏,但这些天整晚整晚的睡不着觉。
每天期待黎明,又害怕天亮。
他甚至不敢看手机,不敢接电话。
即便不在自己专业领域,于十安也知道自己在神经上出了问题,而且病得不轻。
直到他等到了这道光,他还有些后怕万一没撑下来,他整个人就废了。
谢清运侧卧在床上,状态还是很不好,他的鼻孔里塞着氧气管儿,动辄就会咳出血,勉强能跟人做短时间的交流。
“重症患者,有核心的临床表现症状,就是,呼吸困难,呼吸次数>30次/分,同时血氧饱和度严重下降,会出现急性呼吸窘迫症和脓毒性休克……咳……咳……”
“……有必要时,你们可以通过氧疗、高流量鼻导管氧疗和无创性机械通气,给予患者呼吸支持,咳……”
谢清运一边咳着,一边费力地表述着新冠病毒的临床特征和试行方案。
于十安全身穿着防护服,戴着口罩和护目镜在旁边做笔记,整个人都绷得笔直。
谢清运每咳一下,于十安的心就跟着颤一下,他拿笔的手也跟着抖。
等谢清运把自己得病的体验,和在病榻上的所思全都交代完了,脱力地张着嘴大喘气时,于十安再也忍不住了,趴到导师的床前哭得跟个傻逼一样。
谢清运静默地等着他哭够了,才微笑着跟他说,“十安啊,别哭,老师这条老命还在呢。”
于十安抬头,瓮声瓮气地说,“老师您一定要挺过去!”
“老师……努力吧,就算挺不过去,来这一遭也值了。”
“不会的,你会好的,大家都会好的。”
“好,”老人笑应,“老师要是能挺到明年过年,疫情结束了,咱们就叫上我们学院毕业的呼吸专业的学生搞一次大庆。”
“嗯,一言为定。”
于十安心疼谢清运,但是那天之后,他的个人状态完全跟之前不一样了。那道劈开混沌的光,复苏了他的整个世界。
有时候牺牲不是牺牲。
有时候生命造就生命。
有些人的血和泪值得所有人勇敢生存和微笑。
就是那晚,于十安把自动断电的手机拿出来充了满格电量,开了机。看到他的手机有上千条未接。微信也显示着有99+条未读信息。
于十安随手扒拉了两下,看到绝大部分是他妈和周莱打的,还有一部分是助手刘钦打的。
他先找到薛广兰的手机号回拨过去。
电话几乎是一秒钟接通。
他一声“妈”还没叫出来,薛广兰的机关枪对着他的耳朵就是一番狂轰乱炸。
“你这个死孩子!你想吓死妈妈是不是!”
“你知道这一星期你妈是怎么过的,我只要一闭上眼,就能梦见你躺在太平间里头上蒙着块白布,跟你爸走的时候一模一样,我的心脏就疼得直抽抽……”
“于十安,我知道我这个妈当得不好,整天招你烦,可你不能这样……不能这样吓唬妈哇……呜呜……”
刚开始打这个电话的时候,于十安是做好了被他妈叨叨的准备,心里想得是,等她泼够了,骂解气了再哄哄她就完了。可听到母亲在电话那头呜呜地哭声,挺他妈骂这几天不跟她联系,还有听她说这些天是怎么担心他的,于十安真觉得自己挺混的。
“妈,对不起。”于十安喃喃出声。
薛广兰听到这一句,一下子止住了哭声,揉了揉酸胀的鼻子,“没啥对得起对不起的,现在妈可只有你了,你一定得给我好好的。”
于十安点头,“嗯,知道。”
“妈知道你干得是为国为民的好事儿,妈心里也为我儿子骄傲着呢,可谁让我是你妈呢,哪个当妈的不自私,希望自己的孩子好好的。”
“嗯。我知道。”
薛广兰呵笑出声,“你知道个屁,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多烦我的。烦也也得够我受着,谁让我是你妈呢。既然到了武汉,你就好好干,多救几条人命,甭惦记着我。”
于十安也笑了,“嗯,我知道了。我跟刘钦说了,抽空就给你送菜送水果上去,你缺什么,就给他打电话,他电话你有吧。”
“呵呵,别麻烦人家了。”薛广兰有点虚了。
“没事儿,他到时候给你送到家门口,你不用给他开门。”于十安只当他妈怕病毒不敢接触外人。
“送什么送,我现在在美国呢!”薛广兰知道瞒不下去了,干脆坦白了。
“美国?!不是,你还真跟着周莱去美国了啊,妈,你能不能别这么作啊,咱跟人家非亲非故的,你跟着人家算怎么一回事儿啊……”
“你就甭惦记我了,有时候事儿给我发微信就行,先不说了,小莱喊我出去晨练呢,挂了哈。”薛广兰也怕于十安揪着这事儿不放,就把电话挂了。
于十安懵逼看着手机,过了好几秒才反正上来,周莱挺能耐啊,还真把他妈给带走了。
他这个妈也是……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她了。
于十安又给裴长林打了电话,俩人聊了大约有个把小时,问了问那些医院里的情况,也把武汉这边的情况和导师的情况进行了沟通。他们商量着谢清运一旦情况稳定下来,就配备专车和专人,把老爷子送回上海去,不管怎么说在他们自己的医院里治疗,能动性和时效性可以做到相对优越,而且治疗措施和用药他们也可以更自主更前沿。
等全都处理完了,于十安就躺在宿舍的单人床上刷了会儿手机。
刷着刷着,突然就发现简漾那天给他打过电话。
确切地说,他来武汉那天她打过一次,然后第二天又给他打过两回。
那丫头居然主动联系他了。
他竟然一个都没接到。
于十安顿时就有种错过了全世界的感觉。
他看看世界,已经十一点半了,现在打过去,会不会打扰她休息?
可就简漾的性格,如果不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儿,也不会主动联系他。
她该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儿吧?
于十安又纠结了大约有半个多小时,最终还是把电话拨了过去,这时候已经是午夜十二点多了。
简漾的电话在茶几上响了五六秒秒钟,秦凯做了一番思想斗争,就在于十安打算放弃的时候,他接了。
“喂?”
电话里一个突如其来的男声,吓得于十安手一抖,“你、你谁啊?”
秦凯也是接了之后才反应上来,来电的是简漾那个不靠谱的前夫。
去年过年简漾带于十安回山东老家的时候,他们其实见过。两个人也只是简单的握手寒暄了一下,也没有正经聊过天。那时候于十安给秦凯的印象是,人长得人模狗样的,穿得人五人六的,有高学历,有体面的事业,不管看硬件比软件,都是高端大气上档次的配置,比自己强出一个太平洋。
秦凯当时还是挺为简漾高兴的。
可这会儿再看,能让简漾灰溜溜地离婚,还一个人生孩子的男人,那就是渣男中战斗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