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刑太监带着小明子离开后,佟容才反应过来柴山刚才是在看着自己的脸色行事。
一朝天子如此卑微小意……
佟容心里泛起些青青涩涩的歉意。
刚才那一幕,满宫室的宫人宦人们都看在了眼里,传出去柴山定然会背上一个惧内的名头。
再怎么说,小山现在也是自己的当头大老板,虽然自己也并非刻意为之,但对着老板的决定甩脸色,用以前的情分半胁迫着上司更改决策,实在是有些不像话。
更不用说这个老板还是封建王朝万万人之上的皇帝。
佟容思考片刻,低下头对柴山行了一礼:“陛下仁厚,宽宥了御前过失的小明子,我却是语气面色有失分寸,让陛下为难了!”
柴山见他行礼,却是大惊失色,赶紧将人扶起来。
“容哥哥这是做什么?山岂需要容哥哥如此!?”
他扶着佟容的双臂,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整个皇宫都是你的,何况这一个小宦人!”
佟容被如此灼灼的视线注视着,面色不自在地低下头去:“小山说笑了,皇上才是一宫之主,我不过是帮你管管事罢了。”
柴山刚才看着他的脸色便节节退让,这时却轴着分毫不让步:“妻者,齐也,我有什么,便是你有什么,我的东西,都算作是你的!”
就连我,也是你的!!
最后一句话烂在了肚子里,看向眼前人的目光却越发灼热。
妻者……!!!
“妻”这个字眼来得比“皇后娘娘”几个字更加铿锵有力,撞得佟容心里扑通扑通直跳。
直到这一个时刻,他才在这个男人火炉般的目光中真切地意识到,自己不仅仅是获得了一个新的职位,更是以“哥儿”的身份嫁给眼前的人成为了他的妻子。
似是雾里看花,又似是隔纱观景,模模糊糊地,他好像捕捉到了这番话语之下掩埋着的深切情绪,却又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还是隔着一层不太分明。
而他,并不愿意捅破那层窗户纸。
佟容一挣,从柴山扶着自己的双手间退离。
“我想起还有一些待处理的宫务,先回椒房殿了……”
说着,他便要匆匆离开,柴山却着急地用手一够,捏住了他的袍角。
一时间,谁都没有先开口,却都在这不寻常的沉默中懂得了些什么。一双虚假夫妻,此时却奇异地心意相通,那些沉默之下的未尽之言、未说之话,无声胜有声地,全数隔着一层窗户纸明悉了。
“进攻”的人心神惶惶,“后退”的人却心志笃定。
湖蓝色的袍角被轻轻一拽,脱离了大手,毫不犹豫地离开了福宁宫。
……
回到椒房殿后,佟容枯坐了一会儿,脑子里却是不停地回想着刚才的事情。
想了一阵子,佟容用修长的指揉了揉太阳穴。
罢了,装作不知道维持原状便是。
他心里有几分惦记着刚才被拖下去的小明子,便带着小圆子和宁玥来到了复疾司。
复疾司是染病受伤的宫人宦人养病康复的地方。
毕竟主子面前伺候必须健健康康的,也不合适带病工作传染给其他人,所以按照宫规,所有身体有恙的宫人宦人都需得在这里养好了才能回原来的岗位。
当然,一般小病小伤大家也会偷偷瞒着自己想法子。
不过小明子这种众目睽睽之下被拉走行刑的,最后自然只能被送到这里来。
佟容来这里,也存着几分视察的心思。
他想过在这种封建时代,对于生病的宫人宦人不会太重视,但也没曾想到竟会见到一番人间惨剧的景象。
小小的复疾司内,密密麻麻横七竖八躺着不知死活的宫女、宫郎、宦人,露天摆放的破烂草席就是“床位”,有些更惨的,连草席也没有,孤零零地躺在地砖上。
放眼望去,根本没有医官医女照料,值守的只有几个小宦人,懒懒散散,放任着患者们等死或者自己好起来。
能不能活着出复疾司,全然是听天由命。
皇后的大驾光临惊动了小小的复疾司里所有的人,摸闲的小宦人并唯一的一个管事大惊失色,赶紧跑来齐刷刷跪下。
佟容看着面前的惨状,面沉似水,本就威严的气势更是压得人喘不过气。
老管事大气都不敢出一下,战战兢兢地老实跪着。
“按宫规,每日有一名医官两名医女当值,他们何在?”
管事宦官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地道:“复疾司都是没有地位的小宫女小宦人,医官医女便只每月来个三两次,汤药也是没有的,略略处理些轻症罢了。”
佟容没做评判,只对着小圆子道:“去请周院使并本该今日当值的医官医女前来。”
“是!”
太医院里,周院使一听是皇后娘娘请自己去复疾司,便心道坏菜!
除了“时疹”这件让他不知道该如何评判的事件之外,这位皇后娘娘的手腕连前朝都有所耳闻。
他不敢怠慢,赶紧心下揣揣地带着本该当值的医官医女匆匆来到了复疾司。
几人赶到时,皇后娘娘居然正在复疾司内,一个个慰问还神智清醒着的宫人宦人。
所过之处,众人纷纷露出感激涕零的神色,有几个小宫人甚至哭了出来。
“拜见皇后娘娘!”周蘅不安地带着人低头行礼,心道这下恐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谁知佟容并没有发怒,反而声音平静:“你们几人今日内能否诊完复疾司所有的患者,并开方用药?”
周蘅瞄了一眼司内大概的患者数,咬牙点了点头。
“好!明日,我要看到复疾司内所有宫人宦人的病例册,名姓、生了什么病、用了什么药都要一一写清楚。往后每日当值的医官医女,都按此策行事。”
这可是个大工程!
不过今日没有挨处罚便已经是捡了便宜,几人不敢有任何意见,赶紧诺诺应是。
佟容却突然话锋一转:“赏罚分明方能长久,用心做事,也当奖赏。复疾司管事每月统计上月痊愈之人数,如果超过六成,则医官医女按例发赏,如果低于四成,则削减年例。复疾司内管事与当班同样如此。”
六成!
这可是个宽泛的比例!
须知一般的宫人宦人,生的都不是什么大病,风寒居多。之所以在复疾司中死亡率高,全是因为没人管没人治的原因。这六成康复率的赏银,可不是手到擒来吗!?
这一下,几个太医院的医官宫女连最后一丝不愿都彻底打消,斗志满满地即刻投入到了治病救人之中。
……
“婕妤,您好歹吃一口吧,别饿坏了身子……”
周雨奴抹了抹眼泪:“我实在是吃不下,乔儿去了复疾司,连送药的人都被拦着不让进去,怕是要不好。”
受了皇后娘娘抬举升到婕妤,份例升了好几个等次,这段时间周雨奴一直是心情舒畅。谁知福兮祸之所倚,前两日他的陪嫁小哥儿乔儿病了,没能瞒住,被强行带去了复疾司。
这两天,周婕妤是吃不好也睡不好,成天以泪洗面。
“小主!”正在他伤心时,被再次派去复疾司试图送药的小宫人兴高采烈地跑进殿中,“大喜事!皇后娘娘今天驾临复疾司了,我看得真真儿的,没过多久太医院的人就屁颠屁颠地赶过来了,正在复疾司里给人医治呢!”
“真的!!?”周雨奴一擦眼泪,惊喜地抓着小宫人的手问道。
“真的真的!我亲眼看到的!”
周婕妤双手合十,念了几句佛号:“皇后娘娘真的是天下第一的大善人,我这是前世修了什么福因才能遇上这么好的主母。”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赶紧起身:“我得再去小佛堂给菩萨上柱香,保佑娘娘福泽千岁才是!”
……
佟容处理完复疾司的事情,回到椒房殿时,柴山已经等候多时了。
被刻意扔在脑后的窗户纸又浮上水面,佟容有些尴尬,严肃地端着仪态,越发的高冷似冰霜。
两人安安静静地用完了一顿颇有些难以下咽的晚膳,一直到各自躺在隔着屏风的两张床榻上,也没说一句话。
而佟容今日罕见地没有一沾枕头就睡过去。
他用锦被将自己牢牢裹紧,竖着耳朵留意着对面的响动。
突然,对面床榻传来了翻身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