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师爷都有事忙, 此番出行,陈延带了几个书吏和侍卫,其中有一书吏名为和木扎, 因着他在陈延初至百理府的时候给他留下了不错的印象,得以被点到身边陪行。
和木扎出身普通, 家在百理, 因家里人丁多,昔年上私塾不算太贵,有幸识字, 后来又发奋考上了童生。
在那样的条件下,能考上童生,说明他天资是不错的。
只可惜再往上读需要的钱就多了,家里负担不起, 他便到城内寻了个工, 自己边赚银子边自学,后来机缘巧合之下,在府衙中做了个书吏。
出身寒微还能一路向上的人,心里总是有些丘壑的。
是以,长路漫漫之中,他和陈延还能说上几句话。
陈延亦觉得这青年是个有心思的聪明人。
很快,此行的第一站就到了。
四月, 田地已到了播种的季节,忙碌了一整月,农庄里的荒田已经被垦出来了,农夫们也已经堆好了肥, 就等着下苗了。
负责统筹农场的, 基本是陈延从京城带来的人, 他们对于人肥已十分了解,操作基本没什么错误,不过既然来了,陈延就顺手查了一下账册。
他拨下来改善农夫生活的银子基本能做到有去处,大小数字大概能对上,他也就放心了。
介于此行的目的主要放在推广官铺上,陈延留在农庄的时间并不长,只留了一二日,临走时在农庄里‘讲了一番话’。
他走得潇洒,却不知道,自己那一番话,在农夫之中直接炸开了锅。
弄得一群人简直彻夜难眠。
大通铺内,细微的声音藏入春末的风中,那讨论的话语,简直像是即将到来的夏天,令人浑身燥热起来。
“知府大人真是个平易近人的好官……”
这是月初,干了一个月的伙计们刚领完200大钱,对于陈延的好感方才攀登至顶峰,“本来他在我跟前我干活都不利索,但大人说话实在温和,不凶。”
有人回忆起陈延身着长衫的样子,应了一句是,“陈大人真好,怪不得先前上课的老张总说大人是菩萨降世。”
“诶,不总说这个,你们怎么只谈这个……不记得陈大人说的那话吗?”
“我们种的这个麦子收成会很好,农场只招这一季的工。”只招一季?那会儿,这里的农夫们以为,是每年书塾排名前列的人才能过来上工。
上工的名额呢,像是一种奖励。
但陈延的讲话打破了他们的想法,那个如朗月菩萨一般的大人说:“不,农场只是试点,今年之后,大概会专门迁些人过来这边种田。”
“迁人来。”一农夫喃喃,“是我想的那样吗?”
“迁过来会有好处吗?”
“那迁过来的人来这儿种田,应该没有200大钱了吧?”
“你在那说什么天话,迁来就分地了,自己的地得交地税,还200大钱。”
说的也是,谈到税和没钱,那种燥热仿佛又下去了。
气氛有些冷,但不知何处,又钻出一声音,“我看你们就是白天干活不累,迁啥,又没说迁我们,依我看,就种!要是这小麦收成好,我就求管事的把我迁来,不好,我就收拾东西拿着几吊钱回去讨老婆。”
这话爽利,当即有人应和了起来,话题逐渐转向小麦收成与人口迁移之间的关系,而那个出声的人听着周围的声音,则敛目慢慢隐入了被褥之中。
今日的事,看来是做完了。
所以说,深入群众根据地,通铺也是个好主意。
-
平光县县衙。
知府前来,县令与木家一族老作陪,陈延是个事多的领导,他就喜欢到处检查,不提前通知。
着一本地常服,同县令和族老在街道上走来走去,一会儿问这个,一会儿问那个,问题稀奇古怪,有时路边的百姓会答,有时约莫是看他烦人又不买东西,并不给好脸。
弄得县令诚惶诚恐,心中暗叹,自己治下也是一堆木头桩子。
带这么多人跑的人能是凡人吗?!你就这个态度!
好在,陈延对百姓宽和,并不在意这个。
于市集之中跑了三五天,陈延才选好了官铺的位置,并同平光县县令说了此事,王县令先前就有收到过陈延发的公文,但没想到,上锋动作这么快。
“王大人,你认为这几个地方如何?”陈延把自己看中的位置圈了出来。
王县令看了一眼,最后选了一个靠近东城门的位置,见陈延看过来,他解释道:“方才大人您说这官铺出来,主要是卖府内的粉糖、售卖一些米面粮油,东门外有许多村落,放在这里,方便城外的百姓进城。”
对方是本地父母官,对这儿的了解肯定比自己的多,陈延思忖了一下之后,便点了王县令所选的位置。
二人谈话,和木扎则在旁边添茶。
见上锋认可自己的提议,王县令也是有些开心的,不过开心之余,他也有点疑惑。
这开官铺,卖点粉糖,卖米面,这……
说起来,平光县能消费起这些东西的人其实不多啊,不需要专门开个官铺,莫非是府库缺银子,这,这陈大人想在这里开个铺,让当地的豪强消费一点?
昨日还请了木家的人,这么一想,这也不是没可能,那他还是不提什么米面粮油店,百姓不光顾了,反正也不是专门开给百姓的。
谁知,他这里准备略过不提,陈延却直接挑起了话头。
茶香袅袅,面前的青年知府说话四平八稳,极有态势,道:“第一家官铺开在平光,本官亦希望王大人能分神出来,把它经营好。”
“大人放心,下官定然日日看账。”王县令立刻肃起来。
陈延摇摇头,“本官叮嘱王大人,并非为查账一事,方才没讲,开此铺,并不全为兜售米面。”
王县令:?
他试探:“主要是兜售粉糖?”
陈延只能说,目前看了一下百理当地的官员力量,各地县令守成有余,但在开拓、进取上,实在有许多不足。
“并非如此。”这铺,是陈延的武器,是陈延促使平光县这些人,从以物换物,到以钱买物的武器,“本官是希望王大人能敦促本地官铺的伙计主持好铺内的活动。”
所谓活动,便是官铺内每逢五、逢十,会发放一些筹子,筹子中有空筹和中签时筹,抽中中签筹的百姓,可以用折扣在铺内以极优惠的价格买上一些米面。
不过要设置一些门槛,譬如持中签筹的人得在某一个时间点内入店,过时不候。
以及,店内除了米面粮油和粉糖,也可以售卖一些生活中不起眼,但是大家都需要的小东西,譬如盐、碳,棉布什么的。
王县令听着一套操作下来,好像明白了点什么,又有些疑惑,但他也不好一直问,只连连应声。
陈延又说:“那县内的书塾里,上课后也可每月或是每两月考核一次,排名前列者,亦可发中签筹。”
王县令:“下官遵命。”
这二人一来一回,和木扎听了后,却目光一直落在了陈延身上。
王县令还一知半解,他却已了然了。
入夜,不欲参与王县令所设的酒宴,陈延带着随从们在酒楼里用餐,平光县的酒楼还是木家开的,这里的菜,颇有些当地的特色。
此一行人中,能与陈延同桌的人并不多,和木扎一个,从京城带来的侍卫几个。
介于陈延有些喜欢在饭桌上讲话,是以,一杯清酒下肚,喉间略辣,他问和木扎,“下午奉茶时,木扎何以一直盯着我?”
有时候,陈延并不是那么爱自称本官。
不过和木扎很手里,陈延称我,他还是爱自称卑职,“卑职只是惊于大人之策,深感敬佩。”
他抬手,满目崇敬敬陈延。
陈延:“看来你看到了其中关窍?”
和木扎点头,“先前在府衙,便拜读过大人您的手书,也同几个书吏一起议过钱币之事。”那时候陈延也在府衙内‘集思广益’过,不过收上来的大都是不太具备创设性的建议,陈延并没有采纳。
“也不算拿到关窍,只是在想大人此举极妙。”升斗小民,谁能不爱占便宜呢。
况且,这米面买来,就算自己不想吃,也可以加一点价格出手啊!
所以,来官铺排队的人,肯定络绎不绝,但陈延又设置了限制,抽中即进,必须有钱。
那么来抽的人,身上必须有银子,大家都要换银子,可以一定程度上遏制以物换物。
等人人都有银子,人人都用银子之后,一些民众很快会发现,用钱买东西,比东西换东西更方便的。
但,和木扎有一疑惑,想求陈延解答。
“你说。”他看着和木扎,面带欣赏。
陈延觉得,这书吏还年轻,肯上进人又活泛,若心里还有野望,其实可以再读书,努力考一功名。
百理府学风不浓,若能下一狠手,不说别的,秀才和举人还是好考的,若和木扎能考上举人,将来就不是止步于书吏了。
举人,已可为一方父母官了。
“卑职在想,百姓想要钱,可钱又从何而来呢?”出身平民,和木扎对于百理民众的困境是有些了解的,钱币推广不开的主要原因之一也就是……大家没有获取钱的渠道。
陈延眼神一亮,“木扎的确抓住了重点,先前这县衙里的人或许没有换银子的地方,但近来应当是有的。”
他发出求知的眼神,陈延便略点了一下木家在本地收土特产之事。
第一,本地有人去农场上工,这是第一道钱币来源。
而做工人的钱,往往会流入家眷手中,家眷要生活,开支,钱币流转开来。
第二,木家撒钱,人人家里都会有些存货,此时一出,户户有盈余,不买点东西,心里能踏实吗。
原来如此,和木扎恍然,然后有些激动地说:“这样一来,所有的事便都串上了!”
“大人实在算无遗漏!”
不过是用一些经商的手段来经营一方天地,陈延并不居功,只道:“望此行后,大家不必再以物换物了。”
有些老人家、或是家里急需钱的,这以物换物,换来换去,实在吃亏。
二人就此聊,又聊到了民生,这是个大话题,和木扎不自觉说起了家中往事,来自亲历者的第一手资料总是难得的,陈延渐渐听入了神,了解了一些之前不曾知道的细枝末节。
许久,和木扎说着说着,略有些挣扎,朝前一看,小声道:“大人,其实于此钱币统一一事,卑职亦有一策。”
“何策?”陈延目光一亮,他始终相信,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方法,集众者之策,方能行最妥帖之事。
这法子其实有些莫名,但,对于某些人少进县城的人来说,也有奇效。
和木扎慢慢道出了自己的想法,陈延听罢,微微颔首,“不错。”
“于此刻提出,实乃恰到好处。”
此时,山中百姓、山边百姓,还并不知道,今年,自己行惯了的贸易模式,将发生翻天覆地之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