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院不愧为集天下顶尖文才之地, 在侍读学士公布选稿后不到一旬的时间,便有数篇《庄子》稿,新鲜出炉了。
真才子不怕火炼, 真文章不惧他人着眼, 那些率先写好稿子的人十分大气自信分享了自己的稿子,然后, 因为被公开的稿子里所涉的一些内容和方向, 后面的人不好写——
毕竟文人有傲骨,前面的人先公开, 你不管是不是有意知道了他的内容, 反正已经看过了,你再写,便有‘抄袭’之嫌。大家很快反应过来,越后写完,路就越窄,愈发挑灯夜战了起来。
弄得陈延隔三差五就要享受一次‘视觉盛宴’, 他也愈发明白了一件事:他绝不是因为文才而被选上的。
殿试为圣上钦点,他能坐在二甲第一, 传胪之位, 说明陛下对他在另一方面的所长非常感兴趣。
陈延警示自己,要深挖自己的长处, 得君青睐,只有站在更高的位置,他才能一展所长, 一展后世之策, 影响更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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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午食后, 李思齐来找陈延。
二月的天还有些冷, 因为翰林院这边,越小的办公房室堆得纸就越多,冬日里就不能燃大炭盆,又因为翰林院的炭盆子上还有一个铁架子,加碳也不好加,所以李思齐甫一踏入检讨这边院子的时候,就搓了搓手。
谁人能不爱权利,不追逐更高的位置呢,小小一个编修与检讨,明面上就差了这么多。
“思齐你怎么来了?”
“陈延兄,你的书稿交上去了?”李思齐问。
陈延点头:“也有些时日了。”这一批人里,他怕是交得最晚的,比庶吉士还晚。
“怎的没拿出来给众人传阅一番?”
“我不擅此道,写得草草。”他是绝无雀屏中选的可能的,倒是李思齐,相交略有一段时间,陈延看过李思齐写的散文、时策,觉得他其实会是圣上青睐的官员。
行文华但不浮,提出的许多问题和建议也都是切实可行的,不会文采飞扬地讲一堆‘何不食肉糜’的东西,就连说《庄子》,也别辟蹊径。他本人性格也很稳定,时人爱称同榜、同年,陈延对本届其他举子的了解不多,但他觉得,李思齐是一个很值得一交之盟友。
所以他坦然恭贺李思齐,“倒是思齐兄你,说不定能去宫中为圣上讲史。”
“这得看学士选谁……”他来可不是讲这个的,李思齐很快把话扯到了自己今日的主要目的上,“你交书稿交得太快,不肯拿出去看,许多庶吉士觉得你是德不配位。”
有些举子排位在陈延之下,去看过他的卷子,只觉平平无奇,就提了那么几个建议,其他啥也不是,搞不清楚陈延怎么能当传胪。
但那会儿大家都是二甲进士,一个传胪和后面的差距也不大,讨论的人变也便不多。
后来散馆,有些二甲进士通过朝考入了翰林,成为了庶吉士后发现,原来传胪授官与庶吉士的差距还是很大很大的,一股不平衡,自油然而其。
加之陈延十分低调,不出风头、文采亦不出众,写个书稿都遮遮掩掩,当然,这些都不是关键,关键还是——
“你和翰林院的叶问叶大人有姻亲关系?”才不出众,位置很高,为人低调没底气,外加一个来头很大的姻亲,的确很惹人怀疑。
陈延听完觉得十分意外,他能理解这些人这么想,但是他们怎么能说出来?
不管他是谁的姻亲,有什么关系,他当传胪都是圣上钦点的,这群人这么直白的传他德不配位,传他裙带上位,岂非直言陛下识人不清,眼不明心不亮吗?
“叶问确实是我的姐夫。”陈延先回答了李思齐的问题,又问:“思齐兄是从何人嘴里听到这些传闻的?”
他说出了榜眼、状元以及几个人的名字。
不外乎就是那几个‘才高八斗’小团体里的人,当真是不让人意外。
陈延噢了一声,“原来是他们啊。”看来以后得离这些人远一些,口无遮拦、目无尊上,必有灾殃。
“我看此事愈演愈烈,你要去澄清澄清吗?”李思齐问道。
“不了。”不存在的事,着急忙慌去解释反而是示弱,陈延微笑道:“就看有没有人当面来问我吧。”有,再说下一步的事儿。
……
当面质问陈延的人自然是没有的。
毕竟,和一个传闻中的关系户撕破脸还是需要一定的勇气的。
那些饱读诗书的庶吉士们都希望自己的书稿翻身一跃被侍读学士或是圣上看重,然后进宫讲经,夺得陛下宠爱,然后用皇权的圣光闪瞎陈延的眼睛,让他知道——
哼,一时的裙带是走不远的。
对此暗示,陈延只能笑笑,去吧去吧,讲史讲得好是一个机会,但只会讲史讲学,最多做一个清贵,陈延的目标,从来不是当清贵文官。
他要做实权者。
于是,在这群人翘首以盼等待着进宫的日子里,陈延在书房里重新拿了一本空白册子,开了一本《当代实用建议指南》,从脑子里搜肠刮肚,挑选一些后世已经实践过,用在本代有用,但不至于太跨时代的东西。
一个就是许多穿越文里都会描写的表格。
其实表格在本朝已有雏形,不过大都运用在账本上,陈延就当代所用的表格进行了一些改善,重新规划了表头、表格板式这些东西。
看着的确干净整洁了许多,但这也就是个细节建议。
他决定第二步还是决定着眼于研究古代王朝兴盛与否的根。
从根子深究,要让民众发展、开智,必须解放生产力,得到大量的粮食,那么是不是可以思考一下,大名百姓的主要食物来源是否单一?
他走过了几个州府,发现大家还是以种植五谷为主,而且有些地区并不考虑‘因地制宜’四个字,明明当地更适合种植根茎类植物,还是有大批的田地种了五谷,以至收成并不理想。
还有,西北许多地区的土壤十分肥沃,但由于地广人稀,开垦的土地十分有限,竟然有地空在那里!这不是极度浪费吗?
陈延从后世经常看到移民,本朝也会有灾民迁徙,那是否可以组织一些受灾地区的民众迁徙然后集中垦地种粮呢?
除了这些之外,还有‘信息’的不流通。
有些发达的地区的农人,会研究一年四季,如何才能不让地空着,如何最大程度合理化种植,施肥、追肥,有的还在纯纯靠天吃饭,是不是可以共享一下呢?
就像昔日的稷下学宫招揽名士三千,百家争鸣,今日圣上是否可以效仿前人,招揽经验丰富的种地之人,因地制宜研究如何种地?
埋头苦干不如细心研究,得一人研究成果,便可造福一方千万百姓。
这不是能一眼就看到效果的东西,但一旦有了成果,必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陈延觉得这个,陛下应该会感兴趣。
接着就还有一些不是很成熟的图纸,因为他不是工科的,对某些利民图纸也仅有史书上简短的描述,看来以后得找机会去一去工部,看看能不能让工匠朝着他脑子里的想法研究。
农业发展了,解放生产力的同时也能多种植经济作物,到时候整个商业水平上去,也许还能效仿宋朝,资本主义社会稍萌芽,再在那样的基础上发展科技、科学。
时代的发展是跃进性的,说不定将来在有生之年,他也能见一见后世十几世纪的场景呢。
想远了,陈延搁下笔,打了自己两下。
不可发散,不可妄念,要记住,自己还是处于封建时代,要管住自己的思想,谨言慎行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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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建议》一书整理告一段落后,陈延又去藏书阁充电了,在看书的过程中,他听闻陛下有口谕赞什么什么讲史者,特意差人来翰林院派赏了。
天子赏翰林院学士、编修,这是常有的事,一般不会赏金银(太俗),以笔墨洒金贴、孤本及折扇这种沾点文墨又带着上位者青睐的物品为主。
但这样的赏,一般只给宠臣。
陈延拍怕身上的灰从藏书阁里出来,十分好奇,李思齐没跟他讲,应该不是他,越过他,是谁雀屏中选了?竟然还得了天子青睐?
总不可能是王状元和宋榜眼二人去了面圣,得了青眼吧。
他从翰林院主路旁走过后,把他俩否了,气冲冲的,一看不像是有好事的样子。
回内室,他好奇,就去问了一下李思齐,“哪位庶吉士,这么沉得住气,不声不响就得了——”
李思齐在摇头。
“不是庶吉士?也不是你,路上我看见那两人,也不是,怎的,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到底是谁?”
李思齐道:“是学士。”
陈延:!?
谁也没有想到,拿到这个‘大饼’的,居然是给他们传消息的侍读学士。
“且有人看见了学士的书稿,说那……集各家之精华,博采众长呢。”和每个人的稿子都沾点边。
竟然被学士摘桃子了,“怪不得这么长时间没动静……”
等等,陈延忽然想起,“我方才从藏书阁里出来,王兄和宋兄怒气冲冲往学士那边跑了。”
李思齐拿着毛笔的手顿住了,“不会吧,他二人难不成想去找学士理论?”
俗语云,官大一级压死人,就像翰林院检讨是编修的副手,修史负责搭把手、校对错别字,必要的时候也得参与进来,但署不署名看编修一样。翰林院的编修,也仅是学士的副手而已。
从文学常理上来说,学士参考众人的手稿不对,但从‘职场、官场’上来说,这些人都是学士手底下的,这些人的作品也都是‘学士指导产生’的,用这些文稿来写一篇文章,何错之有?
陈延:“他们太鲁莽了。”
这里是官场,不是游乐场啊。
李思齐也觉得奇怪,“他们当真是心无城府……”
果不其然,当天下午,王状元和宋榜眼就喜提了今年考核下等的惩罚。
翰林院作为官员养望之地,在这里待满一段时间后要行六部观政,考核成绩是六部选人、给职的重要参照,这个惩罚不可谓不重。
他二人如丧考妣,其余人寂若寒蝉,陈延站在人群中,心里觉得怪怪的,这翰林院的事儿,怎么一波接一波。
而张学士站于人群之中,横扫了所有人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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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府。
“还是姜大人府上的茶更香些。”张学士笑呵呵的,“这一批雨前龙井当是陛下御赐吧?”
“陛下不爱茶,倒是便宜了我们这些人了。”当今爱喝点味道重的东西,爱酸梅汤可能都爱过喝茶,所以很多上供的茶叶就便宜了爱喝茶的天子近臣,“不说外物了,院里那些人呢,如何?”
“左不过是些年轻进士,还能如何?”张学士啪嗒抛了一本小册子过去,“就是这些了,有些不能经事,有些恃才傲物,有些横冲直撞……”
今年的莽大汉要比上一科多些啊。
“这二人呢,怎的写得这么少?”姜侍郎手一指,张学士一看,“这二人都是稳着的人,风波涉及得少,特别是这个陈延,几次事都不沾手,倒叫人看不出什么深浅,只知道挺沉得住性子。”
姜侍郎笑着:“只要事够粘,哪能不沾手?这可是陛下点的传胪,恐怕还要张大人再压一压,把他的性子压出来看看了。”
“那便再走这一步棋吧。”张学士沾着茶水在桌上写了四个字。
定睛一看,便是‘勤者多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