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脆弱的时候格外容易想起一些烟云往事,躺在教坊司的木床上,宝颐做了个漫长的梦。
梦里她十五岁,正值她此生最好的年华。
十五岁的唐宝颐生活中还没有裴振衣,但她有全天下最宠女儿的爹娘和最快活的日子。
那时她还是靖川侯府的五姑娘,眷宠无双的帝都第一美人,从十一岁起,每年元宵灯会上,她收到的花灯越来越多,越来越华美,即使是那以冷淡高洁,不近人情著称的护国公府世子姜湛,也在她十四岁那年,将一只雕刻了玉兰花的精致宫灯放在了她手中。
“宝剑赠英雄,名花赠美人,唯有你才配得起它。”
灯光中,姜湛英挺如玉山,噙着温润的淡笑,好似醉卧人间的仙家。
宝颐紧捏着灯,整条街的女孩都向她投来艳羡的目光,她的虚荣心在腔子里发出愉快的喊叫,只希望这样风光快意的时刻能长一点,再长一点。
所以,十五岁的元宵灯会,宝颐没有收任何男孩子的灯,专等着姜湛踏过十里花火,将礼物放入她掌中。
可这回,她等了足足两个时辰,连姜湛的鬼影子都没见到。
灯会已经要散了,街市阑珊冷清,宝颐闷闷不乐地提着从堂弟那儿借来撑场子的花灯准备回家,这时,姜湛才姗姗来迟。
他准备了比去年更好看的灯,可宝颐却觉得无趣——谁稀罕背地里送的东西,她缺这盏灯吗?她缺的分明是那种众星捧月的快感。
所以只扔给了姜湛一句硬邦邦的“多谢姜公子。”
姜湛并未多言,默默护送她回府。
回去后,宝颐心里不快,随手把灯给了丫鬟,美美泡了一个牛奶浴,第二日清早爬起来去给祖母请安。
不想在祖母堂前恰好遇到了三姨祖母带着孙女来访,那孙女正巧与她一般大,叫田婉,昨夜也在灯会上。
宝颐素来不喜欢这个阴阳怪气的表妹,平平淡淡见了礼,便坐在一旁和自家庶姐说话。
面对宝颐明晃晃的冷待,田婉露出了个幸灾乐祸的微笑,慢悠悠道:“表姐昨夜等得可够久的,若是换做我,可根本不耐烦等那劳什子世子,自己玩得开心才是正经。”
宝颐掀起一侧眼皮,媚气中带着不加掩饰的轻蔑:“表妹没听过好事多磨的道理吧,再说了,多等上一等总比无人问津来得好,我这儿去年收了不少灯来,堆都堆不下,待会儿匀给你几个好了。”
庶姐看不过眼,扯了扯宝颐衣袖:“五妹妹慎言。”
“这有什么好慎重的,”宝颐笑了笑,细细欣赏了田婉恨得牙痒的神情,才悠悠然开了口:“都是一家子姐妹,表妹一盏灯没有,我却有这么多,给表妹几盏也是寻常,不必客气。”
“唐宝颐,你可别得意!”田婉气得脸色发白,不管不顾地就说了出来:“你以为你那好情郎是因为别的事耽误了?我告诉你吧,那是因为他新收的那个通房得了风寒,世子为了探她的病,才来晚了的!”
宝颐手中茶盏怦然落地:“你说什么?”
满帝都都知道唐家五姑娘和护国公世子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就等着过三书六礼,置聘礼嫁妆,孰料那光风霁月的世子爷竟然偷偷有了个通房,这无异于扯着宝颐的脸面反复摩擦。
为此,宝颐的母亲——靖川侯夫人张氏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拉住了女儿,以免她在怒气上头之时冲去公府大闹一场。
“他竟敢有别的姑娘!”
院中的花砖几乎被她踩碎,宝颐像只坏了底的陀螺,在庭前来回转圈,气得银牙紧咬:“有也就罢了,他还为了个什么无关紧要的风寒,就把我晾在灯会里那么久,简直欺人太甚!”
激愤之处,一把扯下那盏漂亮宫灯扔了出去,恨恨道:“人家用过的东西我才不稀罕,看着它就讨厌,杏花儿,你把它烧了,快去!”
杏花儿是她的贴身大丫鬟,见状犹豫道:“可是……”
“有什么可是的,”宝颐一张艳若桃李的小脸此刻冷如冰霜:“他碰了通房,说明他这人已经脏透了,合该被扫进灰堆里去!”
张氏也恨那国公世子不给宝颐面子,问她道:“你可要想好了,猗猗,当真是全然不要他了?若是真的,阿娘这就把公府送来的东西并这盏灯一起退回去,往后你们桥归桥路归路,阿娘再给你相看别的亲事。”
张氏宠女如命,甭管姜湛身份多高,只要闺女不喜欢,婚约该退就退。
张氏干脆,反而轮到宝颐语塞。
这算什么,他开开心心收了通房,自己却在这儿气得要命,显得她多在乎一样……其实她对姜湛也没那么喜欢不是吗?最开始对他抛媚眼丢手绢,只是因为那讨厌的田婉表妹也倾心于他,宝颐想气一气她罢了。
结果是成功气坏了田婉,可顺便把自己也坑进了垃圾堆里。
倾慕她的人很多,可只有裴湛生得最好,家世最显赫,她要是这样气势汹汹地去退亲,往后找不到比他更出色的夫婿,岂不是要遭人笑话吗?
宝颐气到烦躁处,往嘴里足足塞了三块桂花糕,差点把自己噎出个好歹。
张氏和杏花儿手忙脚乱给她递茶水:“慢点!”
就着一口茶水,宝颐狠狠咽下了黏腻的糕点,豁然站起身道:“不成,姜湛对不起我,害我在婉表妹面前丢了大丑,我岂能轻轻松松放过他,阿娘,我不要退亲事,我也要收通房,给他戴……戴……”
她隐约记得丫鬟们凑一起说小话的时候,好像用过一个十分贴切刺激的词汇……
桃花儿小声提醒她:“戴绿帽子。“
宝颐喜上眉梢:“对,戴绿帽子!”
“胡闹!”
张氏难得斥责了宝颐一回:“你还想原样报复回去?要是让公府知道了,你就别想再嫁姜湛了。”
宝颐小嘴巴委屈地一扁:“帝都有面首的姐妹多了去了,就我没有,这不公平。”
“因为她们不想嫁更高的门第了,才如此放纵,这番做派岂是你能学的?”
“我气不过!阿娘,此恨若不原样报复回去,我心口都憋得疼。”
张氏头大如斗:“你哪来这么大气性,怎么非要折腾着报复人家!”
“怎么能说是气性呢,阿娘,他犯了每个男子都要犯的错,我也要犯每个女子都要犯的错。”
宝颐振振有词,脑袋上插戴的翠蓝胡珠子小步摇随着她抑扬顿挫的语气左右晃动。
想到开阔处,整个人扬眉吐气,好像自己成了戏本子里涂着血艳艳大红唇,指甲纤纤长长的恶毒女人一样。
饴糖堆里长大的小女孩儿总是对快意恩仇的成年人世界充满向往,在她们的认知里,一切出格的选择都只有惊险刺激的好处,因为后果与辛酸自会有人替她们承担。
“猗猗……”
张氏的呼唤在身后响起,可宝颐已经听不进去了。
她提起豆绿蝶纹的挑线流仙裙,自顾自走出了房门,招呼杏花儿和桃花儿道:“此事就这么说定了,杏花桃花,你们可知道咱们府上哪院有齐整的小厮?不用生得太俊俏,只需比姜湛好看点就行了。”
桃花儿一向以好丫鬟自居,苦口婆心劝宝颐道:“我的姑娘,姜公子那是神仙一样的人物,姑娘便是把帝都整个儿翻一遍,也未必找得到容貌比他俊的呀。”
“真的吗,我不信,”宝颐道:“你去给我……”
说到一半,杏花儿悄悄一拽桃花儿的袖子,示意她去瞧宝颐。
只见自家姑娘突然停在了一株望春玉兰前,目光穿过一道垂花门,直勾勾地望向正堂的方向。
那堂前站着一道清隽的少年身影。
少年穿了一身朴素的玄色布衣,系葛带,湛亮的发束成一把高高的马尾,身姿挺拔如蜀中的翠竹,哪怕是平常到有些寒酸的打扮,也让他穿得妥帖得宜,还透出几分不羁的野性。
而宝颐最先留意到的,却是他的腰。
够细,但又不显得孱弱,这是常年习武的人才会有的身型,没有一丝颓然的脂粉气,和帝都这些纨绔子弟全然不同。
感受到陌生人的视线,少年扭过头来,额边碎发滑至两旁,露出精致而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眸。
宝颐呆滞了一瞬。
惊艳,这是她脑海里浮现出的唯一一个词汇。
第二反应是:幸好是个男人,要不然她这美人头衔说不准就要拱手让人了。
而那少年精准地发现了站在望春玉兰下的宝颐,目光只在她过分美丽的脸庞上停留了一瞬,便清清冷冷地收了回去。
短暂的惊艳过后,宝颐心里生出隐隐的兴奋。
正瞌睡时有人递来了枕头,谁说不是命中注定的机缘?
头顶的望春玉兰开得如火如荼,映着她豆绿色的华丽小裙子,早春的青涩与生机淋漓尽显,在这个万物生发的时节中,她埋下了一颗微小的种子,在未来的某一日,种子将会长成一颗参天巨木。
她抬起衣袖,伸出细白的食指,点向那个好看的男孩。
然后高高抬着下巴,欣然道:“就叫他来做我的面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