撂下这句话后,裴振衣便让备水沐浴,准备驾马,进宫面圣去了。
神都卫指挥使日理万机,最要紧的一桩差事便是替皇帝料理杂务,他同今上私交甚好,故隔三差五就要被召进宫去一趟,有时是皇帝有事要交代他办,有时则单纯是皇帝寂寞了,需要找人倾诉工作烦恼。
帝都人皆知裴振衣心黑手狠从不积德,可究其本质,却是个清冷寡言的人,所以大多数时候,都是皇帝在同他叽里呱啦,骂大臣们废物点心,他在一边安静地听,时不时点头问一句:陛下说得对,需要臣去杀了他吗?
对于一个镇抚司首领来说,人狠话少是个极好的品质,但是李衍心里却颇为苦涩——大人惜字如金,每次交代下来的命令都实在是太模糊了,叫人难以猜透。
就比如这次……什么叫好生看管唐五姑娘?
他去教坊司传了令,那教坊司司业一听是裴大人的交代,不敢怠慢,连忙把李衍拉去一旁详询:这好生究竟是怎么个好生法?
李衍一时语塞,回忆起大人说这话时一脸烦躁,看起来随时要提刀杀人的模样,没什么把握地猜道:“……末将见指挥使大人神色不虞,恐与这五姑娘曾有些嫌隙?”
是了,李衍越想越认为自己的猜测合理,裴大人向来喜怒不形于色,今日却一反常态,那肯定是与那姑娘有什么梁子,才让大人一脸晦气回镇抚司,还把自己关了一个多时辰,只能劈木桩发泄郁恨。
一听嫌隙二字,教坊司司业心领神会,忙不迭点头道:“李大人放心,下官定会好好料理这姓唐的小娘皮。”
一墙之隔外,宝颐对她将要面对的处境毫无知觉。
裴振衣走后,她被卫兵们押上了囚车,与两位姐姐一起,被送往了教坊司。
车徐徐停在了教坊司门前,看热闹的人群中突然跑出一个青衫磊落的年轻公子。
那公子疾步向她冲来,不由分说捉住了她上了镣铐的手腕,红着眼对她道:“宝颐妹妹,阿兄惊闻侯府蒙难,特地赶了过来,好在还来得及,你莫要害怕,为兄定会想办法将你捞出这淫窟去,你且等等!”
宝颐恹恹掀起一侧眼皮,足足愣了三秒才想起这是何方神圣。
哦,好像是户部侍郎家的二公子,叫什么林西平的,在前年赏花宴上对她一见钟情,来她家提过好几次亲,可都被爹娘推却了,没想到时隔甚久,他竟还惦记着自己。
“五妹妹!”
“五姑娘!”
不过两句话功夫,四下又冲上来了不少年轻郎君,一个个义愤填膺,赌咒发誓地宣称要救她。
宝颐的裙下之臣足能站满一个蹴鞠场,这几位仅是冰山一角,她想不起这些人的来路,也没心情敷衍他们,只是微微扭过头,抿紧了嘴唇。
她生得漂亮,平素脸上时时带笑,偶尔黯然神伤一次,一句话没有说,众人已经酥了半边骨头。
林西平胸中保护欲翻涌:“宝颐妹妹的心思,为兄全明白了,你放心,为兄定要……”
他还没定要完,胳膊一紧,三个孔武有力的神都卫攥住他的手臂。
“你们做什么!”林西平怒道:“可知道我父亲是何人。”
“裴大人的命令,不准闲杂人等接近唐姑娘,”为首的神都卫淡淡道:“尤其是男子。”
林西平听得裴大人三字,那嚣张气焰顿时萎缩,面上浮出震惊惧怕之色,犹豫着瞧了宝颐两眼,最终还是悻悻离开了。
旁人一看连林西平都要避其锋芒,面面相觑后,纷纷作鸟兽散。
今上重刑狱,裴振衣作为酷吏之首,素有冷戾残忍之名,不过进帝都数月,手中已捏了数十条人命,为官做宰的门户均谈之色变,避之不及。
她冷眼看着这些少年,心中冷笑。
道理她心知肚明,但这群追求者嘴上信誓旦旦要救她,行事却瞻前顾后,不敢擅动,着实还是令她心生鄙夷。
“裴大人究竟是什么意思,”宝颐低声道:“自己不守信诺,落荒而逃,却还阻拦着旁人对我施以援手,这是为何?”
神都卫面面相觑。
领头的卫士似是想呵斥她,可看着她麋鹿般清亮的眼睛,终是没舍得对她说重话,无奈道:“姑娘慎言。”
宝颐闭上嘴,抬起上了枷锁的手,压平鬓角发丝。
面前耸立着教坊司的高阁,样式雅致,丹楹刻桷,窗上的雕花出自经年匠人之手,明快的芍药纹,长风吹过纱幔,将甜腻的脂粉气也送至她鼻端,可她分明听见,这香风中掺杂着女子绝望的哭声。
她或许想错了,裴振衣确实对她没存多少旧情了,他如今是真的恨透了自己,才铁了心把她推入教坊司这无底深渊,非让她受了苦楚,他才快意。
世人皆道美人如蛇蝎,殊不知男人狠起心来,才最是冷硬。
唐家两房一共五个女儿,大姐远嫁,四姐早夭,此番抄家,二姐与三姐因学过鼓乐,都被分去了别的乐坊。
那教坊司的司业本想把她也扔进乐坊中练琵琶,可当宝颐真正站在他面前时,他愣是晃了神,还不可思议地揉了眼睛,目光落在宝颐胸口,腰侧,再往上……
其中不带任何淫邪之意,与其说这是男人对女人的打量,不如说这是一个老道的奸商正欣赏他新得的摇钱树。
然后,奸商舔了舔嘴唇,把摇钱树关进了一间不见天日的小屋。
比这间破屋子更加糟糕的是,那司业在短暂的惊艳后,对她的态度急转直下,非但没收了她所有的钗环,还张口便骂。
“破落的东西,都沦落到这儿来了,还拿什么乔,快给爷滚进去!”
她被骂懵了。
宝颐生得惹人怜爱,从小到大,除了与裴振衣吵架外,还从未受过这般疾言厉色的训斥,眼眶里蓄着一汪清泪,偏偏又不想让泪落下来,只能忍着,委屈得心都拧巴了。
她又没做错什么,为何要这样对她?
那司业把她从头到脚奚落了一遍,最后冷笑着抬手,指着她俏丽的小鼻子道:“生得一副狐媚皮囊,注定要做男人的玩物,甭在爷爷我面前哭,爷爷见的美人多了,可不吃这一套,吝惜着点眼泪去床上哭吧,没准爷们还能疼惜你几分,头一夜轻着点弄。”
宝颐未经人事,听不懂他说的荤话,可却听懂了他明晃晃的侮辱,他说她狐媚子,还说她要被男人揉搓到下不了榻。
“你这样的还接不了客人,”他哼声道:“明日会有嬷嬷来教你如何伺候男人,好好学着,敢动一星半点歪心思,自有要命的刑罚等着你。”
司业走后,狭小的门从外面上了锁,她拉了一下,没拉开,拍了拍窗子,无人应答。
她只得呆呆坐在榻上,坐了半晌,慢慢地蜷缩起来,把自己缩成一个小小的团。
家变以来,她第一次认真思考起了自己的处境,猛然发现自己就如同笼子里的困兽一样,四面楚歌,进退维谷。
会有人来救她吗?
一个时辰前,她无比确定她那些追求者会为她赴汤蹈火,救她于危难之中,可亲眼目睹了林西平被裴振衣的名字吓退后,她才隐约察觉到,或许那些男人都是靠不住的。
对他们来说,权势地位家族体面,哪个都比女色重要。
黑暗中,她自荷包中摸出那枚尖锐的碎瓷片,用指腹轻轻摩挲。
在某一个瞬间,她想过就此了结自己,可想起尚在狱中的爹娘,终究是不忍心丢下他们不管。
阿娘在最后关头还想着藏起她,她怎么能让母亲的辛苦白费?
都怪自己肆意妄为,惹怒了裴振衣。
宝颐怔怔地心想,若是当初直接答应了他就好了,为什么非要去撩拨他,证明他对自己仍然有意呢?他和圣上的私交那么好,说不定还能帮她求皇帝放过唐家……
可做都做了,也没有反悔的余地了。
蒙着发霉的被子睡了一觉,宝颐在一片黑暗中醒了过来。
她忍着灰尘四下摸索,只摸到床头一支油灯并火折子。
她回忆着从前丫鬟取火的方法摆弄了火折子一番,结果非但没能成功点燃,还不慎划伤了手。
手上滴着血,又想起生死不知的双亲,宝颐鼻头一酸,悲从心起,伏在床上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她爱美,即使哭闹也非要干净漂亮,鲜少如现在这样眼泪鼻涕一把抓,边哭还边打嗝,天姿国色的小脸皱成一团,可怜得有点滑稽。
正当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时,她的房门轻轻一响,一束昏黄的灯笼光钻了进来。
宝颐宛如被这光烫了一下一样,瞬间把头埋进了被子里。
确保每一寸脸都被遮上了,她瓮声瓮气道:“你来做什么。”
看了眼被子上大滩的泪渍,门口的李衍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唐姑娘……”
棉被慢慢地拉开了,露出一双嫣红迷朦的眼睛,然后是莹白双颊,那颊上还挂着没擦掉的眼泪珠子,剔透得像雪山上剃下来的冰珠子。
李衍那没读过几天书的脑袋里突然浮现出两个成语:芙蓉泣露,梨花带雨。
好个绝色佳人。
李衍足足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客气地开口寒暄道:“末将李衍,奉指挥使大人之命,前来教坊司探望姑娘。”
宝颐抱紧被子,面上流露出明显的尴尬之色。
“裴振衣叫你来的?”她警惕问道。
李衍点头:“正是。”
榻上的貌美女孩双眼一亮,坐直了身子,天鹅般修长的脖颈往前倾一寸,话语中带着淡淡的期待:“他可有说什么?他派你来救我的?”
其实是有的,指挥使大人交代教坊司好生看守她,可李衍看着她天真烂漫,眼巴巴的小模样,终是没忍心道出实情,只含糊道:“指挥使大人什么也没交代。
宝颐失望地低下了头,讷讷道:“哦……”
他果真还在记恨她,才连一句话都不想给她递。
她正难过着,那侍卫突然伸手,从行囊里把一件东西取了出来。
“不过,大人让末将送件东西给姑娘。”
包袱揭开,是一只发旧的软枕,上面绣了扑蝴蝶的小猫。
李衍提着这只香香软软的枕头,耳根子微红。
“他说……这个是姑娘的。”
宝颐当然认得出自己的枕头,这是她每一夜睡觉必要抱的安抚玩具,可问题是,为什么裴振衣对她不闻不问,单单送来了个枕头呢?
想必是嘲讽她娇气吧。
李衍躬身向她道别:“东西已送来了,末将先行告辞。”
“别走。”宝颐突然道。
李衍疑惑地转过头。
宝颐指了指桌上的油灯道:“你可以帮我点个灯吗,我不会用火折子。”
李衍心里暗自好笑:果然是货真价实的千金大小姐,活了那么大年纪,竟然连点灯都不会。
不过她长得实在是太漂亮了,漂亮到李衍一点也不想苛责她,反而觉得仙女怎么能自己动手呢?于是十分自然地走过去,替她点燃了油灯。
小豆般的灯光蹦蹦跳跳,拢上她半边侧脸。
宝颐心头稍定,就着灯光,开口道:“谢谢你。”
“还有,你可不可以转告裴振……裴大人,就说今天在祠堂里是我一时冲动了,做错了事,没有冒犯他的意图。”
“不知道他之前说要救我,还……还作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