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没有什么多余的反应,甚至在听见面首二字时,也只微微皱了皱眉,似乎他并不知道这两字意味着什么。
宝颐第一眼觉得他像蜀中的青竹,第二眼却觉得他像一潭深山的涧水,还是那种扔块石头下去,只起一点细微涟漪的冷涧,投石者一晃神间,连那点涟漪也看不到了。
宝颐愣住:“他怎么不理睬我?莫不是个聋子?”
杏花儿犹豫了片刻,低声对宝颐道:“姑娘,他不是咱们府上的。”
宝颐咦了一声,杏花儿接着道:“我听婉表姑娘身边的人说,这人好像是今晨刚来的,说是有东西要送来侯府。”
“什么东西……”
她最后一字的尾音还飘在空中,正堂中突然爆发出哀恸至极的嚎哭声,一个满头珠玉,面容娟秀的女人踉跄走出了屋门,泪水氤花了她得体的妆容,她身子一晃,咳出一口殷红的鲜血。
“大伯娘!”
宝颐惊慌大叫,不及思索,飞奔上去扶她。
那少年见她跑来,立刻往旁边轻巧地一躲,一点要帮忙的意思都没有。
大伯娘虚弱地看她一眼,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宝颐猝不及防被她一压,吃不住她的重量,两人一起栽倒在了阶边的迎春花丛里。
宝颐摔得很痛,但还是下意识地护住了伯娘,沾了满身的迎春瓣和泥土。
“太太和五姑娘跌跤了!”
堂前的丫鬟小厮们也七手八脚地拿过人参片,糖水,披风斗篷等物件围了过来,宝颐无措地看着她那永远端庄大气,笑得宽和温柔的伯娘,她此刻面如金纸,双目紧闭,哪怕是昏着,也能感受到这个女人周身散发的绝望。
她从人群缝隙里望见了祖母,她这一生中从未见祖母如此苍老憔悴过,她哭得比伯娘克制,可老浊的眼中涌出的清泪却止也止不住。
大悲稀声。
“将此事上报予朝廷,随这位壮士去蜀中接侯爷的骸骨,准备葬仪,”
祖母沉重地转身,一步步走回了堂中,脊背上似有千钧之重。
“把二爷叫来,老身有话对他说。”
那一天,宝颐失去了对她宠爱有加的大伯。
大伯嫡出堂弟年岁尚幼,偌大的家业猛然间落在了她亲爹唐檗身上。
可怜她爹只是个风花雪月的纨绔子,如今作为家里的顶梁柱,被迫撑起满门煊赫。
唐府上下都被突如其来的噩耗击打得浑浑噩噩,一夜之间,满府像是落了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四处都高高挂起了白帷,府上派人去蜀中迎回了旧侯爷的尸骨,皇帝亲赐挽联,牌位请入太庙,极尽哀荣。
京蜀路远,一来一去竟然花了三个月余,去时雨雪霏霏,回时杨柳依依,随时间流逝,众人从深重的打击中慢慢回转过来,但即使如此,阴霾依旧覆盖了这座大宅。
出殡那日,张氏把一朵白花簪在她鬓边,叹着气道:“你伯父和阿爹手足情深,对你更是视若己出,猗猗,去送你伯父最后一程吧,他在天有灵,也会有所告慰。”
宝颐已戴了三个月孝了,本朝孝期短,只需为叔伯服丧满百日即可,算起来她几日后就可除服。
她抚摸鬓边白花,听得张氏的叹息声,鼻头又是一酸。
唐家交游广泛,来凭吊的亲友络绎不绝,一片沉重的死白之色中,宝颐又见到了那日站在院中的黑衣少年。
他远远地站在墙根边,一脸事不关己的淡漠,他身边站了个中年男人,似是他的长辈,正犹豫着是否该上前参拜一二,被他一把拉了回来,看他的口型,他应是在说:不关我们的事。
宝颐心里泛起一种无端的郁闷。
她这几日难过得以泪洗面,多少少年郎恨不得把心肺都掏出来,只为替她分担一点痛苦,可偏生就有人对她的难过无动于衷。
只是无动于衷吗,不,宝颐清清楚楚地记得,她去扶住伤心呕血的大伯娘时,他像是看见了什么要命的瘟神一样,警惕地退了好大一步呢。
一股子憋屈如鲠在喉,她瞧着那少年平淡冷漠的态度,越发觉得碍眼得很。
那少年注意到了她,向她瞥来一眼。
宝颐抿抿嘴,转头对张氏道:“阿娘,便是那边两人替大伯收敛了骸骨吗?”
张氏点头道是。
宝颐道:“阿娘,我们是有恩必报的人家,既然那两人救了大伯,那自应该给他们体面的谢礼,不如就让他们留在帝都吧,我看那少年与我年岁相近,也可让他跟着弟弟读书习字,这样一来……”
“这样一来,你就能拉着那少年给你做面首了。”
宝颐一惊:“阿娘怎么知道的?”
张氏岂能不清楚女儿的德行?恨铁不成钢道:“我还会不了解我女儿?你莫打这样的鬼主意,人家虽清贫了点,却是累世的清白人家,还替你大伯收了骸骨,岂能容你胡来?“
可宝颐怎么会乖乖听她阿娘的话呢?她性子娇,从小到大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从没受过一丝委屈,想要的东西撒娇卖痴也必要得到,何况区区一个乡下来的俊俏小土狗?
孝期一过,宝颐就行动了起来,既然阿娘不答应她,她便去求祖母,求阿爹,使尽了毕生的口舌功夫,终于说动了她那宠女如命的亲爹,把那少年接来了唐府。
她这才知道对方叫什么名字,裴振衣。
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
“这名字不像是个乡下人啊。”宝颐翻看着裴家的户籍资料:“他爹叫裴阿大,他叔叔叫裴阿二,他弟弟叫裴重七,他妹妹叫裴幺儿……一家子都是数字,怎么就他不同?”
杏花儿人脉广,早已打听得一清二楚,立刻接茬道:“前院小厮说他经历不比寻常,因为根骨绝佳,曾被一个老道士收为徒弟教养过,所以有正经名姓,认得字,会武艺,算得上是乡下地方不错的人才。”
宝颐满意地笑了笑,果真是她一眼看中的面首,出淤泥而不染。
杏花儿还说,裴振衣此人年纪不大,话也不多,但却极沉稳又有成算,据说唐家递来橄榄枝时,他本是打算拒绝的,后来是听管家说唐家愿意让他入族学读书,还着人给他蜀中的弟妹送银钱,他才答应了下来。
宝颐闻言更加满意,姜湛不是自诩上进吗,那她就要拉个比他还上进的男人去他面前招摇过市,看谁先气死谁!
好不容易从失去大伯的悲伤中抽开了身,宝颐本能地寻找新的消遣来冲淡悲怆,对于十五岁的小女孩儿来说,有什么比一个俊俏又寒微的少年郎更加可心呢?
宝颐像个迫不及待去拆新玩具的小孩子一样,在裴振衣搬来外院的当日,就麻利地翻墙出去,转过几条长长的廊道,在一处幽静的院落中找到了她的猎物。
他仍穿着那日初见时的玄色衣衫,只是换了条挍带,腰间的长刀也卸下了。
侯府的规矩,如非侍卫,不能持着武器四下行走。
没有了武器的他正盘膝坐在青砖地上,手中一刻不停地削着一根长长的竹竿。
人一旦长得盘靓条顺了,连削竹竿子的模样都显得清冷绝尘,好像她舅母家的玉石道像一样,赏心悦目,却没什么活人气儿。
宝颐屏息凝神,蹑手蹑脚地走过去。
离他一丈之远时,一阵劲风拂过颈间。
被削得尖利无比的竹竿横来,正抵在她细嫩的喉咙处,稍微一动,便传来锐痛。
背手出刀也能如此利落,看来他身手是极敏捷精准的。
薄刘海后的双眼中满是警惕,待看清她的样貌后,才慢慢将竹竿放了下来。
少年冷着一张俊美的脸,客气而疏离地开口道:“五姑娘安。”
这人好生凶恶,欠收拾。
不就是刻意放轻了手脚吗,他竟然毫不含糊地出刀指向她。
宝颐心下不悦,学着昭平公主拿腔作调的语气道:“知道我是何人,却不给我安排座次,这便是你的待客之道吗?”
裴振衣站起了身,目光在她身上凝滞了一瞬。
这是他今日第一回正眼瞧她。
脸上呈现出一种惹到麻烦后,有些懊恼,但不得不强撑着应对的神情。
他向她行礼,姿势别扭而生涩。
“在下姓裴。”
宝颐不紧不慢道:“这个我已经知道了。”
说罢,她故作洒脱地将流云般宽阔的大袖甩去身后,提步向屋中走去。
不料甩袖子的力道没拿捏好,袖子在空打了个旋儿,然后……挂在了庭中的金银木枝子上。
空气突然安静。
“你看什么看,把头转过去!”
宝颐恼羞成怒,慌忙拯救她可怜的大袖衣。
裴振衣本也没想看,他只是觉得这个姑娘十分古怪,生了一张聪慧伶俐的面孔,但其行事之散漫毛躁,丝毫不逊于他三岁的幼弟。
他还有旁的琐事要处理,实在不想与她多耗,不过草草给她倒了杯粗茶,搁在了院中唯一一张竹桌上,暗地里希望这大小姐被这茶水里的茶渣子气走,别在此处逗留了。
她果真嫌弃起了这杯粗茶,不过拈起来看了眼,就像沾到了脏东西一样,立刻搁下了,还拿帕子擦了擦手。
她的十指色如白玉,贝母般的指甲上涂着凤仙花汁碾成的丹蔻,清润的红,与皓腕上的白玉镶金镯子相得益彰。
裴振衣移开目光。
茶渣子没有劝退宝颐的一番雄心,反而让她更加确定:这条小土狗穷得很,没见过好东西,她只要略勾一勾他,不怕他不摇晃着尾巴跑过来。
大小姐一向是自我感觉十分良好的,立刻忘了方才闹的小笑话,重新昂起了脑袋。
“这烂茶叶扔了吧,下回我给你些精品君山毛尖。”宝颐自诩大方:“我们唐家不亏待恩人。”
少年没有搭腔,静静等待着她下一步的动作。
他隐约意识到这位大小姐绝对不怀好意。
山里住过的孩子最擅长感知即将到来的危险,眼下这个穿着昂贵布料裁成的服饰,长发梳成繁复发髻,插戴了许多他不清楚材质的钗环的大小姐,明明娇柔得一拳就能打哭,让他嗅到的危险却不啻于一头吊睛白额猛虎——还是龇着牙,垂涎欲滴的那种。
果然,吊睛白额猛虎慢条斯理地擦着手指,侧眸看了他一眼,然后挑起唇角,慢慢开口道:“那日我说要你当我的面首一事,你考虑得如何了?”
“你大概不知道面首是什么意思,那我可以好心为你解释一二,”
宝颐轻佻地笑起来,开始卖弄她刚从辞源里剽窃来的知识:“面,貌之美;首,发之美。面首,则谓美男子,用俗俚些的词儿来说,就是……”
裴振衣蓦地脸色一变。
她盯着他隐隐有怒意翻动的眼眸,得意地吐出一个全天下人都明白是什么意思的词儿:
“男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