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已经到了深秋,只要稍微穿得单薄些,便会被习习凉风冻得寒入骨髓。但剑庐中只要多开几个炉子,又会让人如处盛夏,挥汗成雨。
澄意山庄此次预计铸一千把兵器送往北境青州,其中利害,剑庐中的每个人心里都有数。一旦出了岔子,即会招来灭顶之灾。
程芙挽着袖子在剑庐中来回巡视,她凭一双精敏如鹰的眼睛做监工,很快便发现了疑似的劣等品。
“这一把剑尺寸似乎不对,略长了一些。”她拿起了一把已经铸好的剑,食指与拇指张作一拃,用来测量剑长,果然证实了自己的发现,于是冷声问道:“这是谁铸的?”
旁边的一位男子抬起头,惴惴不安地举起了手。
程芙把劣剑递给男子,冷面苛责:“张玄,你也是使剑的,应当知道顺手的武器用起来才是好的。这是要送往军中的武器,若是尺寸有了偏差,士兵用起来就会不顺手,也许会因此陪上性命,甚至会打败仗。这个后果,不仅是要你一个人承担,而是要山庄上下的所有人连坐。”
她惯以淡漠的口吻去指出别人的不是,令张玄如芒在背,连忙把劣剑扔进剑庐融解,打算重铸,并向程芙解释,说他想着半个月后就要带队护送兵器北上的事,并为此心花怒放,难免分了心。
“你年年都去,往年怎么没见分心。”张玄解释完,身后便响起一个脆若银铃的声音,他觉得这声音熟悉无比,回头一看,居然是离开山庄数日之久的庄主。
程芙挑眉,冲终于回来的裴雁晚点点头,便离开了此处,到别处检查去了。
张玄惊喜若狂,小庄主回来了,他终于不用被程芙冷言嘲讽了!
裴雁晚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张玄跟前,将张玄已铸好的几把剑都检查了一遍,摇摇头道:“张玄啊张玄,你长脑子的速度,怎么跟不上长个子的速度啊。今年剑柄上要刻四朵半祥云,你倒好,直接刻了五朵完整的上去。”
为了区分兵器年年的不同批次,澄意山庄每年会在剑柄刻上不同的图案。今年所刻的,就是四朵半祥云:一是表明这把剑产自云州,二是以祥云的吉祥寓意为将士们祈福。
至于为何是四朵半,则是开庐时程芙心血来潮定的数字。
“……”张玄立刻钳口不语,傻傻笑了起来,只顾低头锤炼铸剑台上的武器。
现在要被小庄主和程芙联合起来冷嘲热讽了!
张玄铸剑的手艺的确平平,但因为脚踏实地、勤于练习,山庄才会年都给他这样一个机会,让他把亲手铸造的武器送往北境,以此激励他奋进。即使前不久他因冶铁的温度太高烫伤了手,留了一道疤痕,也没有中止铸剑的任务。
雁晚看见张玄沮丧的神情,立刻想到了远在京城的江允。江允沮丧失落的时候,也会像张玄这样,把眉毛、眼角一齐耷拉下去。
她与张玄多年同门,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于是心有不忍道:“剑庐里太热,你若是热糊涂了,便出去透透气,回来再忙,也是一样的。”
张玄摇摇头,他深知自己的天赋不如他人,而澄意山庄中的天才屡见不鲜,他付出加倍的汗水,也只能刚刚追赶上别人的脚后跟。
雁晚见张玄重新拿起了冶炼锤,便不再相劝了。她一回山庄就赶来了剑庐,见程芙如往常一样把铸剑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心中半悬着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她星夜兼程地赶回来,已经精疲力竭,现在只想回到属于自己的小院子里,安稳睡上一觉。
流光瞬息,深秋匆匆过去。云州每年的冬天都来得相当早,当第一声冬雷劈开灰云时,便是澄意山庄护送兵器的队伍启程时。若再晚些,只怕北境大雪封路,来回都难。
张玄带着十几个人的队伍出发时,山庄里许多人都来相送。令他甚至是所有人吃惊的是,岳知节居然也破天荒的赶来了山庄门口。
岳知节掌管藏书阁,一天十二个时辰,他恨不得有十个时辰都在藏书阁中藏匿着。这样深居简出的习惯让岳知节生得白皙惊人,他又偏偏长了双细长的眸子,且惯露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让雁晚想起藏书阁里的书籍中记载的银狐。
据传银狐生长在极寒之地,大殷境内无处可寻。但你只要曾听过银狐这种东西,再看见岳知节,便好像看见了那伺伏在雪地里的狡猾生灵。
张玄讶异地用拳头碰碰岳知节胸口,打趣道:“老岳,你怎么出来了?”
“我哪里老了?裴雁晚是‘小’庄主,我仅比她大三四岁,轮到我就是‘老’岳?”岳知节伸手拦住张玄热情的拳头,往后退了半步。
雁晚暗暗嗤笑眼前这个曾经的手下败将,不知岳知节深夜入梦,脑子里是否都是输给她的那三招。
人们喊她“小庄主”,是因为她年岁轻轻,的确配得上一个“小”字。而张玄今天称呼岳知节为“老岳”,则是因为张玄同谁都愿意亲近,性格使然。
她厌恶岳知节的狭隘心胸、斤斤计较,不愿再与他吹同一处的风,生怕与岳知节在一起呆久了要折损自己的寿数,便扔下一句“祝各位一路平安”,转身进了山庄大门。
众人对雁晚的随性早习以为常,未把她的离开放在心上,唯有程芙紧紧跟了上去。
岳知节见心头刺离开了,便长长舒出一口气,微笑着祝福即将上路的十几个同门,朗声道:“一路平安,快去快回,莫要被大雪堵住了。”
张玄点点头,惋惜道:“可惜周师姨今年又没有来。”
周照卸下庄主的担子后便居住在后山,不问世事,当然不会管北上送兵器的事情。而张玄巴不得山庄里的每一个人,乃至小猫小狗都来送送他,所以才会惋惜连连。
人群中,一位师妹笑声爽朗,道:“你别管周师姨来不来,我们这么多人送你,还比不上周师姨?”
“是呀师兄,你记得给我的小猫带、带,带那个叫什么来着……”
“老张,赶紧走吧!千万照顾好大家啊!”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终于把张玄一行人送上了路。
护送兵器的队伍姗姗来迟,青州等待这批武器已经许久了。
大殷的江湖门派盛行,虽说侠以武犯禁,但大殷朝廷没有禁止这些“侠”私铸兵器的行为。只要详尽地报备,便不会去追究。
何况澄意山庄与青州军营多年合作,早已获得了信任。
军营门口的将士是今年才上任的,他从未见过澄意山庄的人。而且将军先前给他交代,若澄意山庄送来了兵器,需要先去通报,再将人放进来。
“你叫什么?”小将士询问领头的大汉,严肃紧张,唯恐有哪个环节出了差错。
“张玄。”来人抱拳致意,高大的身躯几乎把小将笼在了阴影中。
小将士得了答案,朝张玄拱手道:“哦,张少侠稍等,我去通报将军。”
他年轻力壮,即使身着轻甲也跑得飞快。不一会儿,营中便快步走出一个劲装女子,正是永宁将军,江卓。
江卓继承了母亲的美丽,又在深宫长大,姣好的面庞也曾艳若桃李、耀如春华。但自她投入军营,这种得天独厚的美貌便渐渐逝去了。风吹日晒令她的肌肤日益粗糙、黝黑,高强度的训练使她的身躯摆脱了纤细窈窕,变得健壮硬朗。
不管是谁来,都不会把现在的江卓和京城中养尊处优的公主联系在一起。
张玄一眼便看见了江卓脸上显眼的伤疤,居然为此一惊,轻轻“啊”了一声。
“吓到了?”江卓见澄意山庄的领头人一见到自己便忽地战栗,立时知道了原委。她指指横贯自己左眼的疤痕,解释道:“饿狼抓的。”
曾在一个深夜里,一只饥饿的野狼潜进她的营帐,欲饱腹一顿。江卓拼死与饿狼搏斗,最终以胜利取胜,可脸上也永远地留下了一道狰狞疤痕。
张玄躬身行礼,致歉道:“哦,无事。只是我胆子小,惊扰公主殿下了。”
江卓皱起眉目,她十年前逃婚后,便不再喜欢别人称她为“公主”。但张玄仅是来送兵器而已,故而她没有追究,只是道了一句:“有劳澄意山庄了。客人远道而来,路途劳累,不如在官驿歇几天吧。”
“不必,张某怕大雪封路,回不了云州,这便带同门兄弟姐妹们踏上返程。”
江卓抬头望望天空,只见乌云滚滚,便道:“天色阴沉,马上就要下雪。阁下还是等这场雪停了再走,我派人领你们去官驿稍歇。”
张玄神色为难,思虑良久才道:“那便多谢公主殿下。”
方才进去通报的小将士见状,便上前领张玄一行人离开,往官驿的方向去。而江卓见他们走远,立刻挥手招来几个士兵,厉声道:“快!把车驾拉去练武场,好好验验这批兵器!”
青州营的练武场宽大开阔,江卓从澄意山庄送来的利剑中挑了一把,向假人挥去,剑气破空而响。
并无异样。
她挑出另一把剑,再次用力挥向假人。
“铮”的一声,这把剑在砍到假人身上的瞬间,便应声而断!如此劣等的剑,如何在战场上应付敌人的铠甲!
围在一起的将士们大为错愕,只听江卓冷笑一声,下令道:“找一队人,一把一把地试这批兵器,数数有多少把不合格。”
她看向颇得自己信任的一位女兵,嘱咐道:“你带几个人,把澄意山庄的人追回来。”
如果,还追得回来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