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点,快跑。”山清语气里带上了点罕见的慌乱,“他来了。”
小施仓皇回头,果然看见一个黑影在雨水另一边浮动。
也在那一刹那,她酸软无力的双腿再度有了些力气,和山清相互搀扶着拼命往水边跑。跑得那么急,以至于小施压根忘记了自己的死亡后应激障碍——尽帆在此刻比那要更吓人。
而她可能已经开始耳鸣了,不然为何这一夜还未结束,头顶却再次……
小施在雨水中艰难抬眼。
在本就暗淡的夜幕里,她确信自己看见了四团更厚重的黑影,远远悬在空中。
漆黑的头顶上,轰炸机在缓缓攀升。
它们俯冲、回升,巨浪袭来,高射炮发出的声响震耳欲聋。
小施看不清头顶有什么,山清坚决地拽着她,她根本无法左右自己在往什么方向跑。山清的手冷冷的,紧紧握着她,里面也沁了凉滑的汗水。
小施失声叫道:“不是一天只来一次吗?这是什么?”
“闹钟定的是过十二点。”山清的声音在奔跑里出奇地平稳,“现在已经是新一天了。”
说话间,两个女孩相互搀扶着,终于冲出了密林。
河水在漆黑天色下也漆黑,但头顶威胁太大,小施几乎虚脱,连应激反应也不那么明显了。
她踉跄着后退两步,咬牙撑住了一波自腿上传来的痛意,跌坐在树边。
这回山清没再试图扶她,背对她看向河水,头发上雨水向下流淌。
炸弹没有砸中她们。轰炸机掠过她们,往校舍的方向飞去了。
一波危机过去,小施不由松了口气,继而又想到:“他被炸死了吗?”
“谁?”山清猝然回头。
“尽帆呀。”小施试着站起来,“除了尽帆还有谁……”
她答到一半,自己也愣住。
“不对。”小施抹了一把脸,自言自语,“你定了闹钟,你定了……”她猛然看向山清,“你为什么要让它午夜响?”
山清神色不明地凝望她。
小施靠在树上,声音因难以忍受的寒冷而发颤:“我忘记问你,你的闹钟,为什么会出现在阁楼里?那不是你随身带着、最宝贝的东西吗?”
山清仍不言语,一双眼睛远远看着,像对漆黑的纽扣。
她低下头,从衣兜身处拿出一块白色的小东西,走近了小施,边走边展开。小施看出那是一张被叠正细小方块的、湿巴巴的纸。展开时笔迹早已被水濡湿,折痕处多处撕裂,墨水斑驳。
“你自己看吧。”山清说。
小施糊里糊涂地,把纸接过来。
大概是方才一番连续奔逃太耗费心神,她连怀疑和害怕的力气都快没有了,机械地读出了声:
“支取……安定……清单? 30,40……”
她翻来覆去读了几遍,看懂了:“有人超额支取库存的安定药?为了什么?”
山清又不出声了。
这回她离得近,眼睛便不那么像漆黑的两个洞,在雨水潮湿的一片,犹如被晕开的黑墨水,都沿着眼角往下流。
而那纸张上,几处签名极其眼熟,分明是《诗序》上的笔迹。
小施忽地想起自己夜半惊醒,而尽帆亲口承认,他以灌水的方式杀人。
那些小小的陌生天使。
小陶的字。小陶早晨被叫了几次也没有醒来。
药单被发颤的手落到地上。
没有人捡,它很快被雨水强有力地钉在泥泞中,连最后的字迹也模糊不清。
突然之间一切都很清楚了。山清认出了小陶的笔迹,她静悄悄上楼,又复而出现在楼梯口:跟我跑。小陶在哪里?不知道。是山清定了闹钟,把它放在三楼,再跑下来假装和她在一起。尽帆一定上了楼,然后……
小施道:“你,你,你让尽帆——”
山清定定看着她:“是我。”
“可你和他,”小施说话的声音也战栗起来,“你跟他……他不是你哥哥吗?”
山清一边嘴角微微抬起,表情半哭半笑。
“我哥哥吊死了。”她转而望着地面,声音沙哑,“谁知道他妹妹是谁,哪个战争孤儿没有一两个失散的人啊?现在我们被关在这个地方,没有监护人,但有些事情,不可以……就是不可以。他做了,而我们生而为人……要证明我们还是人……就必须去拨乱反正。你明不明白?”
小施愣住了。
“所以我也做了。”山清大睁着眼,雨水沿着太阳穴往下流,“我学会了骗人,又学会了杀人。没有人教我,我天生也会做这些事情。像其他人一样。”
头顶之上,雨中的风拍打翻滚的树梢。
永吉的吊绳摇摇晃晃。
然而还未等小施发出一言,身后黑暗里,忽有人毛骨悚然地笑了一声!
两人猝然回头。
入眼处只有一片黑暗。空中轰炸机仍在闷声作响,黑夜里忽地炸开,原来那队轰炸机飞到林上,又落下了第二枚炸弹。滚滚烟幕拔地而起,火光迸裂,虽在远处,却也照亮了笑声的来源。
密林之中,尽帆的轮廓已经重新出现在她们眼前。
手腕一冰,小施不用回头,已经感到是山清拉住了她的小臂。
选尽帆还是山清?
这他妈谁也不像能识得路啊!
有了方才的事情,尽帆再次出现,对小施来讲,又多了些其他不言而喻的意味。刹那犹豫后她没有躲,被刚刚承认了借尽帆手杀掉小陶的少女扯向后方。
她们眼睁睁看着尽帆上前。
他走到月光里,现在不必借火光也能看清他了。
尽帆走得很慢,脚步拖着,也在那根吊索斜下方站定。
他无奈地笑笑:“拿斧头做什么,这种天气,总不是要砍树吧?”
山清抿着嘴,一言不发。
“要杀我?”
山清说:“你杀了那么多人。”
尽帆侧了侧脸,小施感到他雾蒙蒙的目光看过来,顿感消受不起。他用相当自然的、略带哀伤的语气问:
“哦,她告诉你的?”
他在和山清说话,不是她。
小施意识到:自从第二次被尽帆追上,尽帆的对话对象一直是山清。
他在假装她不存在。
尽帆仍看着她们,忽然嘴角扯动,笑了一声。
“山清,”他模仿着她之前的语气道,“人是不可以杀人的。”
山清没出声。
“那如果杀了,我们要怎么办呢?”尽帆再向前一步,“在你所谓的秩序下,我们这些活着的人,能怎么办呢?”
小施一动也无法动弹。
而山清动了动手腕,那把长斧头短暂地离地而起,又坠下去,在地上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
他领会到她的意思,两手张开,停止了前进。
“我之前告诉小施,我想要解救他们。”尽帆说,“她也和你说了?减缓他们的痛苦,仅此而已。”
“这里没人到你说的那个程度。”山清终于沙哑地开了口,“重伤伤员不会送到我们这里来。”
尽帆仍然微笑着,落在小施眼里,第一次,是带了些许厌倦的神色。
“你只会因为看到一个人浑身是血,缺胳膊少腿地躺在那儿,就想杀掉他们吗?”他说,“因为他们只剩下无尽的痛苦?因为厌恶那些只能给我们带来臭气、无望和负担的躯体?那看到一个健康的人呢,一个健康的、再过几天就能活蹦乱跳回到战场上的人?他不知道自己已经是具行尸走肉……”
山清把斧头拄在泥水里,不发一言。
“痛苦可不仅是那些伤啊!”尽帆声音放低,仿佛呓语,“我也在——维持你说的秩序——”
“嘭!……嘭!”
山清手腕忽地一颤。
小施在雨水里艰难扬起头,看见黑林另一边,最后两枚炸弹已然坠落。它们在轰鸣里飞速抵达地面,距离太遥远,看不见火光。
可冥冥里她听出,这次的声音和先前两次不一样。
炸弹落下,先后正中校舍屋顶。
山清的斧头彻底滑了下去。
尽帆也回身看了一眼,慢慢转头,脸上挂着一丝微笑。
“挺好,现在只剩下我们仨了。”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