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出探路的时候,山清一言不发地走在最前。
雨夜半又下,清晨停住,湿意丝丝缕缕。一行人出门,抬头天空丝毫不像什么诗中的秋水,发白的,一点也不蓝。
校舍后面的那条路坑坑洼洼,地上许多碎掉的砖瓦玻璃,杂草丛生。
小施和尽帆并肩走在后面。
“想不到我们现在还有机会这么出来走走。”她试探地说。
室外空气清新,小施走了一会儿,夜里噩梦般的经历终于慢慢褪色。尽帆甩着两手,前额的头发长长了,在额角下面扫来扫去。
自从第一天差点打了她,即使她多次紧随尽帆,他态度仍然不大自然。
然而或许也受到开阔环境的影响,这回他不再不理不睬。
尽帆又向前几步,看着自己的鞋问:“这么说,你原谅我了?”
小施见他肯开口,心中一喜:“我昨天就说我原谅你了。”
他们迈过一段烧焦的木桩。
“木月的事情,我也很遗憾。”小施说。
不知从何时起,所有学生们也一致默认了木月已死的事实,对要不要再兴师动众地寻找她一事只字不提。
她想起小陶之前的推断,又看看尽帆,决定冒一次险,压低声音:
“不知道她为什么……你怎么想?我怀疑,她是自杀的。”
她问完,立刻全神贯注地看向尽帆的脸,想要从上面找出任何表情浮动的异样。他听完她问话,下巴微微痉挛了一下,似要就此开口,却被山清的语音截断:
“就是这里,看来什么都没有。”
小施抬起头。
他们已经走到了路的尽头。前面是山,上面一看也挨过炸弹的不少袭击,形状怪异地从中裂开。山边原本盘着条大路,如今赫然已经被炸作两截,露出丑陋的缺口,死树根从中鼓出。
犹如巨大的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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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思烬放下卡片,又翻看柜子,重新拿出了装着诗集的纸夹。
那首《诗序》仍然被收在第一页,他将它摘出来,放在膝盖上,坐下来重新仔细地读。
小丑也在旁边坐下,凑得很近。
【那晚我寻你,到熟睡时分】
【你睡在十字架上】
【我只得溺亡我自己的活尸】
小丑伸手,指尖在“活尸”上虚虚划过,悬在唐思烬手背上几毫米的位置。
“我喜欢这一句。“我”是谁,“你”是谁,为什么死的是个活尸。”他似乎有意引诱唐思烬说话,“因为“我”认为“你”是“我”的行尸走肉?“你”和“我”实际上是同一个人吗?”
唐思烬没应声。
他手指原本微微抬起,下意识要敲打纸面,然而刚抬起一点,手背就撞上小丑仍然悬浮在那里的指肚,于是微颤一下,干脆从纸张上抽走了。
诗页软绵绵地躺在膝盖上。
「“你”和“我”实际上是同一个人吗?」
唐思烬终于说:“是二重身吗。”
小丑高兴了:“嗯?”
“德语是“doppelganger”,直译为“两人同行”。”唐思烬手腕撑着下巴,聚精会神地望着纸页,“心理学上,它和“自窥”的心理幻觉相关,即人在现实中看见了另一个自我。但从文学角度,它往往指人物的双胞胎、镜像或影子,在面貌或精神上将他重现……”
他从没一次性说过这么多话,小丑像看新大陆一样望着他。
“好吧,二重身。”他对窗玻璃呼了口气,好奇问:“那谁是谁的二重身呢?死人是活人的,活人是死人的,活人是活人的?……哦,你倾向死人。那就没我什么事了。现在你又想什么呢?”
唐思烬的手滑到脖子上,松松地环着。
过了一会儿,他说:“想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没说过?我怎么记得我回答过这个问题。”
“你为什么不要死人?”
“不想要就不要了。”
唐思烬倏地又把脸转回来,面向他。
“你能给病人指路吗?”
小丑挑眉。
“不能?”唐思烬目光不动,“但如果你可以没有死人,就说明死人和活人间不存在强关联。如果可以这么推断,排除法做下来,你已经变相在指引了。”
小丑不置可否。
“你这一整条人物线都独立于我们存在,它没有用处。”唐思烬说,“你说你想要找乐子,但你根本没有参与体验,能有什么乐趣?”
小丑耸肩:“我是缝隙人,我随心所欲。”
“你真是偶然来这里的吗?”
“哦,被发现了。”小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似乎很遗憾地叹了口气,“你很聪明啊。”
“我不傻。”唐思烬忍无可忍道,语气却异常平静,“你从昨天就一直跟着我,为此还特意把四的倍数拆了,是不是生怕我看不出来?”
“怎么能这么说呢。”小丑愉快道。
“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小丑歪头,“我想要你不要总是这么冷冰冰的。干嘛不开心开心呢,笑起来很痛吗?”
唐思烬沉默片刻,冷声道:“你也可以少讲两句话。”
他说完就低头,又开始翻动纸页,听它们沙沙作响。
两人椅子本就近,但小丑随手拖来其中一把,木椅在地面上发出吱呀的声响,几乎并在一起:“哦,你又生气了?”
他爱怎么想怎么想吧。
“我看不应该只叫山清“爱生气”小姐。这里还有一位“爱生气”先生。”
“……你非得这样吗?”
“我不这样就不自在。”对方却没有消停的意图,“我们为什么不正式认识一下呢?说不定等我觉得没意思,就放过你了呢。你叫什么名字?”
唐思烬面无表情:“你叫什么名字?”
他本以为小丑又要绕圈子,然而对方这回很爽快地答了:“娄思源。追根思源的思源。”
那个词叫追根溯源。文盲。
“你可能想说,那个词其实叫追根溯源。”对方不以为意地抖了抖肩,两手交叉,垫在下巴和椅背之间:“我当然知道,但我又不叫娄溯源,就给它改了改。……该你了,“爱生气”先生。”
唐思烬深吸一口气,看向他。
小丑毫无退避之色。
甚至见他抬眼,那种人来疯的感觉愈发明显了。此人双目圆而亮,其余五官或多或少被凌乱浓厚的油彩涂抹,看不出真实年龄。此刻他表情非常单纯,但也和他之前做其他表情时一样过分刻意,因此一看就是装的。
娄思源把故作而出的无辜目光反射在唐思烬脸上,两人相距不过咫尺,他感到对方的气息扫在脸颊上,触感微妙,且伴随着愈演愈烈的不确定感。
和他的眼神一样,这种不确定感也像是刻意营造。
唐思烬肩膀下意识绷紧。
小丑却一下站了起来,脸上所有表情在顷刻间消失,越过他走到窗口。唐思烬看着他背影,感到对方身上的分裂感愈发明显。
娄思源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地观察窗外,仿佛那片狭小无聊的地面上还有一片新世界。
又半晌,他语气平静地播报道:“他们回来了。”
只见探路的三人先后穿过窗户下的一条小道,又接连消失在二楼的视野里。然而那之后不过几十秒,空白的窗口处有人折返,急急忙忙地离开屋舍所在,直往林中的方向去。那人的形体很有辨识性,身材纤细,短头发随着跑动的速度飞扬。
唐思烬也走到窗口,看着少女的影子一晃而过。
“那是山清吧。”娄思源瞥他一眼,“你不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