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午后,阳光幽暗。
昨夜大雨滂沱,到了早晨,林中到处都是阴郁沉重的碧绿,泥土柔软。
潮湿的凉风下,树梢翻滚,将少女跑动的脚步声混杂其中。
她跑得极快,喘息声和鞋子重重落地的响声混杂在风声里,盖住了唐思烬的脚步声。
一切都湿淋淋的、很不确定的模样。
山清一路闷头向前,速度很快,唐思烬跟在她身后,不断跨过许多矮灌木。他一路追进林中,谨慎地保持几米远的距离,将自己隐藏在阴暗的浓绿之后,并不为她所发觉。
少女的目的地果然是水边。
水边树木稀疏些。夜里看不分明,到了午后有阳光的时候,便能看出此前定然有炸弹落在这一片,于是树干撕裂,地面弱草稀疏。永吉上吊的麻绳仍然高高悬在半空,在阴沉的天穹下缓缓颤动。
山清停住,站在距离那棵挂绳的枯树几米远的地方,仰起头。
潮湿的风把她的短头发吹起来,凌乱地贴在双颊上,愈发显得她一双眼黑漆漆的。
她不再看吊索,几步走到河岸,背对着唐思烬蹲下。
这距离实在看不清,他干脆向外一步。
山清倏地回头。
比拼谁更心虚的时候到了。
唐思烬先发制人:“你怎么自己这里,不怕水妖?”
她慢慢站了起来,头半低着,两手悬在身体两侧,荡来荡去。
“水妖白天一般不出来。”山清嘴角抽动了一下,“昨天忘记了,今天我想……看看永吉他们。”
她又抬起脸,直勾勾地看向唐思烬:“你的疹子下去了吗?”
『涂药的时候,山清在场吗?』
她在房间另一端翻翻找找。
唐思烬说:“下去了。”
山清把发丝别到耳后,“那就回去吧。你在林子里待太久,又要招蚊虫,到时候药可不够用。”
“你不需要我一起吊唁?”
溪水濛濛,已经彻底没有了那些尸体的痕迹。
“如果你愿意,可以去跟树下的永吉哥待一会儿。”山清语气紧绷,“我吊唁我的,你吊唁你的,互不干扰。”
“你刚刚说,你是来吊唁“永吉他们”的。”
“那是你没来。你来了,就轮不上我了。”
「在他活着的时候,你们二人亲如兄弟。」
唐思烬问:“我和他关系好,因为我和他值班同一批病人?”
“之前就好。”山清抱着手臂,背对着他,“你们是在诗社认识的,都是“战争小孩”。永吉就喜欢那种……非常浪漫主义,非常病态的诗歌,和你一样。”
“病态的诗歌?”
“嗯。枯叶啊,死亡啊,还有这里的战地医院。”她有点出神,“不过也好,在轰炸之前死,少了很多痛苦。轰炸机掷完弹,飞走……”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下巴却仰得越来越高,看向不远处高高的树梢。
绳索在空中摇晃着。
“永吉的遗书,”唐思烬慢慢地开口,“是从那里找到的来着?我记不起来了。”
“枕头底下。”她说,“我翻出来的。”
“你为什么会翻枕头?”
“因为我在下面放了东西,现在没用了,我要去拿回来。”
如果山清有意隐瞒,她不会清楚地提到此事。
或者,她正准备刻意混淆什么。
“你放了什么?”
-
“公路彻底给炸毁了。”小施灌了一口水,“除非我们能沿着断层往那未知的末端走上几天,否则别想见到一个能够求救的活人。”
小丑耸肩:“排除法,那唯一的生路在水路。”
小施哀嚎一声,脸朝下趴在窗台上。
他们回来的时候,正好遇到红芃与翰星从屋里出来,便一起上楼。几个npc聚集在房间另一端小声讲了一会儿话,又一起出去,不知是否又下了楼。
至少从窗口看,再没有另一人从大门出去过。
小丑不知从哪里找了一把小刻刀,坐在那里,百无聊赖地削铅笔。
“小陶可能要等一会儿才回来。”他吹着铅笔屑,对小施眨了眨眼睛,表情轻松愉快,“有新发现吗?我会转达他的。
小施独自面对小丑。
此前一直以怀疑的目光看着他,但经过一小段时间相安无事,加上小陶过于平静的态度,她开始觉得,缝隙人也没说得那么吓人,不由胆子大了起来,点点头:
“尽帆又提到了,关于木月生前的一些理论。她以前照顾伤员的时候,非常……怎么说呢?你记不记得,昨天尽帆说,伤员们说她是这里真正的天使什么的?”
“战地医院里真正的天使。”
“对。”门口又传来脚步声,小施加快语速:“她对那些人关怀到了无微不至的地步,因为她认为他们很可怜。不是我们正常对那些人的那种可怜。木月的立场是,她同情他们那样躺在那里却仍然渴望继续活着,因为在她看来,他们到了那样的地步,还不如是死了。”
红芃和尽帆出现在门口,在低声交谈。
小施总怕被他们抓住,时不时就回头,要鬼鬼祟祟关注他们。
倒是小丑毫不在意。
他拿着那根被削好的铅笔,眯起眼睛欣赏片刻,意味不明地一笑:“行尸走肉?”
“对对。”小施回过神,“还有木月的原话,尽帆背下来了,我没有。我想想……“我们一切的生命,在于超脱|肉|体,向往至高无上的精神。但你看着他们,陷在□□的痛苦里,无意义地苟延残喘,丝毫意识不到真正的自己想要寻求解脱”。”
铅笔在小丑手里转了两下,他开始在一张纸上写写画画。
“这话可不像是个“无微不至”的护士说的呀。”
“我也觉得。”小施凝重点头,“尽帆说木月是因为说了那些话而更加善待伤员,因为既然他们已经无药可救,还不如发挥人道主义,让他们好看些。但我觉得,她的理论反而是死亡天使。说不定“小施”这个人压根就是无辜的,杀人的一直是木月。”
她要说的只有这些了。
小丑站起来,高个子立刻把窗口光挡住了大半。
他把刚刚写过字的纸放在小施手上,在上面拍了两下:“不用谢。”
小施一低头,“镜子……二重身?……你上哪里去?”
门口已经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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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放了一张小纸条。”
山清一只手覆在脖子上,好像要靠那只手用力,把脸从空中的上吊绳上转开。
然而她刚说完纸条,又突兀地一顿,定定看着地面说:
“你知道吗,尽帆哥和木月以前,在一起睡觉。成年人那种。所以我们都害怕,他们会有小孩。”
这话题变动得太突兀,唐思烬不由得一愣。
“因为我们也都是战争小孩,领救助金来上学的。”山清声音低得近乎沙哑,“只有红芃是老师的女儿。”
“你小时候也在打仗?”
“是啊。”山清眼睛看他,鞋尖在地上不规则地划动,“战争小孩有两个意思。有的单独指打仗时生下来的私生子,有的干脆统称所有战争孤儿。我不是私生女。小时候是有家的,后来爸爸去当兵,妈妈……我忘记她怎么死的了。那时候我不记事。”
“休战时你到了这里。”
“中间隔了几年。”山清又不知不觉地扭头去看吊索,“妈妈死掉后,是我哥哥带着我,然后来了一条船,我们可以坐船去难民营。人那么多,我摔倒了,他在混乱里被踩断了手腕。船上位子要满了,漂在水上,随时会成为轰炸目标,他让我先上去,结果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他叫什么名字,我当时叫什么名字,往后发生了什么,一概忘掉了……打仗期间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楚。”
她终于停住了。
唐思烬站在枯树的阴影下,表情被罩住,模糊不清。
“我关于他这个人,就记得两件事情。”她又重新转向水边,“第一件,我们在船上,水下面黑漆漆的,船在走。我们都知道人死后葬在水里,水妖的传说大概也是因此而来的吧。我一直哭,他就给我讲故事,说不要怕。水妖在下面,跟着船游,但不是传说里的水妖。”
唐思烬竭力撇清杂念,“那是什么样的?”
“是像我这样的孩子。水妖不会杀人,我们不用怕,是水妖怕我们。死在战乱里的尸骨拼凑出水妖,它没有创造战争,是战争创造了它。……当然,传说的版本本来就很多。现在水妖又杀了那么多人。”
孩子。
线索对上了。
山清刚刚确实转脸过去看河水,还是一直站在永吉上吊绳的正下面,偏头凝视着他?
唐思烬问:“第二件呢?”
“难民营快满员了。”山清毫无起伏地说,“他一直把我往里面推,推得太用力,正好又有人挤过来……他有一只手被折断了。然后他又重新上了那条船,说回回来找我。船开出去……有轰炸机飞过来。”
更多零散的细节悄然相接,唐思烬心下一动。
“你怀疑他死了。又怀疑他是永吉?”
山清的表情凝滞了半晌,两手手指几乎掐破衣袖,说:“是。”
“所以永吉是吗。”唐思烬停顿片刻,问:“他是你哥哥吗。”
山清的手放下去了,“我不知道。”
“我一直以为他被炸死了。”山清喉咙鼓动一下,“但后来我拼命回想,好像是有那么一条传闻,那条船只是被炸掉了船头,其实活了四分之一的乘客……这种事情发生得太多了,那么多飞机,有的炸死了人,有的没有,我也不知道是我真的记得有这回事,还是我希望自己记得。但是学校被轰炸那天……”
唐思烬知道她指的是哪一天。
“……那天我不敢回去,掉到水里,是永吉把我拉上来。”山清急促地喘了口气,“我蹲在那里哭,然后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对我提到了水妖。”
“他又讲了你记得的那个故事。”
“嗯。”
“那只是一个故事。那甚至不是一个多么特别的故事。”
“是。”山清深吸一口气,“水妖传说千千万万,只有一个是真水妖,或者哪一个也不是。可是那天晚上我才想起来要好好看看他。年龄和出生地都对得上。还有他的长相,红芃经常说我和他长得像……我以前怎么没有想到要问呢?天太暗了,我想等到白天。可是我们回去的时候,他还没有回来。我一直在等他回来。我……”
她仿佛还要说别的,但终究在此处戛然而止。
因为随后发生的事情,就在他们头顶晃动,挥之不去。
“可是,”山清说了那么长一段话,并没有哭,也没有露出巨大的悲怮,好像只在陈述一段书中的野史,一段和她毫无交集的记忆。
她定定地看着他:“这里还有另一个人,也满足和他相似的条件。没有水妖的故事,但另一点对上了。”
唐思烬握住了自己那只行动不便的手腕。
而山清立在树荫下,薄薄的苍白的脸,双目漆黑。微弱的阳光透过树梢照在她脸上,大多被遮挡住,仍照不亮那张脸。只有一个小光点幸免下来,被影子分裂成两半,颤颤地浮在她右眼睑下的位置,乍看宛若两颗紧挨的痣。
“你记不记得,永吉为什么总说,你像他的兄弟。”
她尾音发颤,端详唐思烬表情,“你也和他长得很像。”
永吉和小陶。
亲如兄弟。
山清上前一步,那枚光点瞬间沿着她眼角消失了。
“你……”
她半张着嘴巴,声音却忽然停住,眉头蹙起。
唐思烬回头。
只见密林阳光流泻的另一端,有穿学生服的人影一闪而过,消失在河岸的另一头。
红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