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缓缓升起,渗入地铺的被单中,雨水一样冷。
或许深秋了,本来就该这样冷。
“咳……”
呛咳声一下接着一下。
小施在那声音出现的瞬间就清醒了。
她仍平躺,浑身僵直,双目紧闭,只有搭在被单上的手因恐惧而一阵痉挛,按在地面上。
是谁在咳嗽?
她内心疯狂运作着一个念头:木月。
木月来了。
起先小施对这个结论深信不疑。然而等最初也是最尖锐的恐惧略微褪去,她才意识到那咳嗽着的是个男声。声音很痛苦,伴随咳嗽还有挣扎一样的倒气,调子扭曲,叫她根本分辨不出那声音属于谁。
“嗬……”
声音断断续续地,紧贴着小施耳边,让她不住错觉发声者下一秒就会扑到她身上,把耳朵血淋淋地咬下去。这想象让她更僵硬难熬了。小施冷汗从四肢上冒出来,缓缓沿着皮肤爬动,和来自地面的寒气一起,把她推向冰窟。
咳嗽和倒气声越来越急促。
除此之外,另一些细碎声音也开始由小渐大,缓缓进入小施耳膜。
塑料包装撕开的声音。
细细的水流声。
杯子相互碰撞。
布单之间细细摩挲。
脚步声。
……
脚步声。
小施十分确定,到了现在,大家都已经睡着了,不可能又突然全站起来走来走去。
既然如此,这些声音来自哪里?
答案来得很快,几乎不用她细想。
旧学校,战地医院。
寒意一遍遍从头到脚流动,如同细细的电流刺激身体。她再也承受不住,试探地睁开眼睛,见房间里并无任何可怖景象,视野里只有一小块光秃秃的天花板。
然而杂音继续。
小施手肘撑着地面,缓缓起身,却猛然顿住。
仍然没有任何人与物显形,但分明有手掌形状的东西轻柔地抓住她脖子,随后强制性地,慢慢让她重新躺了下去。
咳嗽声不知何时停止了,周遭一片死寂。
杯子摇晃的声响。
杯子碰到了她的嘴唇。
水。
小施大脑一片空白,呆呆地躺回了原地,浑身上下都在无意识地发颤。她意识到面前的隐形人——或是鬼魂——在试图让她躺着喝水。
而她也知道,这样是很容易被呛住的。
“呛水”二字唤起了她意识里难以抹去的恐惧。
她又要努力坐起来,但杯子冰冷地抵在牙齿上下,代替那只放在脖子上的手,把身体牢牢钉在了原地。很快她就知道那只被放开的手是要用来做什么了,因为一点微弱的气流掠过头顶,随后鼻尖一颤,有人捏住了她的鼻子!
小施心里警铃大作。
被平躺灌水,捏住鼻子,她比谁都清楚这样的后果是什么。水将被有技巧地呛入肺部,人将剧烈呛咳,随后窒息。
一种缓慢又痛苦的死亡。
小施的腿曲起又落下,竭力要闭紧嘴巴,不让水往里流。两手还是自由的,她拼命向上摸,碰到了嘴边的杯子,却无法将它推走,也难以彻底闭上嘴巴。一时间她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办,只是狂乱而无章法地和那看不见的加害者搏斗。
尝试未果后她又试图求救,然而不论手脚如何用力拍打地板,声音都被轻轻吸走,没有漏出一分一毫。
水开始渗透齿间的缝隙,流向喉咙。
在惊恐和疲惫的双重混乱下,她头脑里一片眩晕。
她咽下了第一口水。
她开始咳嗽。
当窒息开始时,小施在精疲力尽中产生了一点微末的幻觉。有人在她耳边促声说:吸气,呼气,快一点,这样很快就没有痛苦了。倒塌的木梁压在脖子上,另一端深深陷入泥泞的地面。地下水已经缓缓涌上,人们尖叫奔逃,只有她还躺在那儿。
水漫过她的衣服,灌入耳朵。一缕头发在水上轻轻漂浮。
昏昏沉沉里,她十分确定,自己这次副本到此为止了。
突然之间,尖利的铃声响起!
“铃!铃——”
闹钟的声音划破了水面,小施猝然吸入一大口气,双手全力一推,却推了个空。她因为用力过度直接坐了起来,失去平衡,险些直接脸朝下歪倒在地上。
山清正跪坐着调闹钟,其他人也都已经醒来,看向浑身汗水淋漓的她。
小施精疲力尽地撑着身子,一松手,放任自己又直挺挺仰面倒回地铺上。
窗外天光已大亮。
-
红芃睡了一夜,精神好些,和大家一起下楼。
和她相比,浑身被汗水浸透、连看人都眼睛发直的小施更面目憔悴。山清几乎是半顶半拖着她往下,像安置一只巨大布娃娃一样将她放在椅子上,走了。
“轰炸机没在凌晨的时候来,是件好事。”小施恍恍惚惚地说,“不然我完蛋了。”
唐思烬坐在她旁边,问:“昨晚怎么了?”
小施揉了揉黑眼圈:“木月来了。”
她花了好久时间来组织语言,从夜半的一声咳嗽,到要试图让她呛水窒息致死的隐形人。期间小丑和尽帆从厨房回来,带来了新一轮难以下咽的米粥。
唐思烬搅动碗勺。
小施终于结束了那不堪回首的回忆,又不甘心地问他们:
“所以你们都没有吗?一点感觉都没有?”
没有。甚至那一夜,唐思烬睡得比预料得还要宁静许多。
“咳嗽的是个男人。”小丑喝着粥,顺口问,“隐形人呢?”
“女的吧?”小施不确定,一天过去,也差不多彻底不怕什么缝隙人了,“木月不是女孩吗?”
唐思烬想,木月的确是女孩,但来找小施的不一定是木月。
如果是她,那么小施必然与小竺一样触发了死亡线索。小竺死于与合香的见面,小施却没有死,甚至期间也没有达成什么有效的自救——她是被闹钟,或是白日到来的信号所解救的。
前来纠缠小施的,很可能是无法危及生命的存在,且受到限制,只能在夜晚活动。
它也是线索。
唐思烬停在碗里的勺子停下,瞥了一眼小丑。
后者咽下一口汤,从善如流地接住了那个眼神:“死亡天使。”
小施茫然地看着他们。
“有人怀疑夜晚重演了死亡天使曾经对伤员做的事情?”小丑又舀了一勺饭,看起来心情良好,“伤员全是男士兵,休息时躺着,而且死了一大批。这不全对上了嘛。”
“可那是小陶的线索啊。”小施疑惑地按住胸口,“找我做什么?”
小丑友善地瞥了她一眼:“蚊虫按理说也是你的线索。”
如此说来,仅剩的故事线很可能存在部分重叠。
他们在这边窃窃私语,对面几个学生已经吃完饭,在讨论着今日安排了。
“我想派几个人到后面去探探路。”红芃慢条斯理地说,“上次去还是一个月前,后来又有几次轰炸,永吉前几天还念叨着要再来一次,看看有没有可能柳暗花明,再炸出一处可以通行的地方来。可是,唉。”
可是永吉当天夜里就在水边吊死了。
“谁出去?”山清两手按在桌布上问。
尽帆率先应声,小施也颤巍巍举手,说自己急需到外面去透透气。
山清原本想和红芃一起留在屋里,但没过一会儿,她又想到必须给这些出去的人一个时间参考。她不愿意把宝贝闹钟借给任何人,于是改变主意,要和尽帆二人一同外出。
见她要走,唐思烬也起身,然而山清回头,居高临下地对他一指:
“你留下。”
然后她蹬蹬蹬跑上楼,下来的时候,手里拿着那只蓝皮闹钟。
“现在是八点四十三分。”她高高举着它,表情严肃,“我带着钟,大家从这里出去,大概要用两三个小时,我取整数。十一点半的时候,无论如何也要开始往回走,不然要是轰炸机来了,我们在公路那边,连个遮挡的地方都没有。听明白了吗?”
大家稀稀拉拉地说明白了。
探路小分队饭后很快离开,在那之前,他们先各自从山清手里领取一件雨衣,以防患于未然。剩下的人收拾完早餐桌后也陆续上楼,只有红芃留下,说要去厨房清点剩下的食材,顺便也可以看着翰星。
他们便由她去了。
红芃消失在门口,唐思烬看了她背影一眼。
“她需要的时候会叫人的。”小丑探头过来,“你有什么东西要找吗?”
是小施早餐时和唐思烬耳语两句,提到山清箱子里奇怪的卡片,说有机会要上去细看。现在她走了,剩下二人抵达二楼卧室与阅览室一体的房间,掀开了山清的箱顶。
唐思烬伸手翻了翻,画着绿树的卡片背过去,是拼音和汉字的“树”。
类似的卡片山清有一沓,上面或多或少都有被沾湿甚至浸泡的痕迹。
潮湿的识字卡片。
小丑越过唐思烬夹起一张纸,轻轻摇晃着:“你在想什么?”
“水妖的体型很小。”他思索片刻,慢慢地道,“现在回想起来,像是儿童。”
“鬼娃娃?”小丑嗤笑一声,“所以它跟山清是什么关系呢?”
可以确定的是,山清绝对和水妖有关系。
她身上有什么秘密?
她会做出什么事情?
……她有可能是“识得路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