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刚被拾起的卡片从唐思烬手里飘走了。
他侧过脸:“我妹妹?”
“我没有告诉别人。”红芃却对他竖起一根手指笑道,“我知道这是秘密。”
她语速很快,且仿佛也有些懊悔提到这个话题似的,迅速转移了内容。红芃半坐着,拿起一张飘到脚下的卡片,展开看了一眼:
“哦,是鼓励卡片。”
唐思烬喉结轻轻起伏一下,暂时没有选择探究所谓的“妹妹”。
他顺着红芃话头问:“鼓励谁的卡片?”
“伤员呀。”红芃把卡片翻来覆去地看,表情很怀念,他想起白天大家提到她的父亲为国捐躯。“还有前线的士兵。大家制作卡片,在交通还通畅的时候寄过去,也算是出一份力了。大家都很想做点什么的,你知道吧?我们女同学是一回事,你们几个最可惜。要不是你们没通过体检合格线,也不用在这里蹉跎了。……尽帆总念叨这个。”
她的言外之意不言而喻。
“尽帆为什么没有通过合格线?”
“他有癫痫呀。”红芃放下卡片,“当然,你没见过,我也是很偶然撞见的。尽帆的癫痫,这一辈子只发作过两次,一次是他小时候,一次是参军体检前。他就这么给刷下来了,对于那些士兵,他很羡慕。伤兵运到我们这里来,尽帆总问他们战场上的事。”
唐思烬从卡片之间捡起一张报纸。
和之前的诗歌一样,报纸上分了板块,但哪里都只有标题,其他地方一片空白。标题琐碎地挤在一起,大多是些和副本看不出关联的民生问题。
唯一关乎战局的题目被簇拥在最大的版面中央,上面写着:
【破除谣言!】
它之所以格外醒目,是因为正文部分被用粗的红水笔划下了一个大圈。
唐思烬看不见被圈起的内容,但旁边坐着npc,他便把纸张倾斜给她:“我看不清这里的字,你可以吗。”
红芃看了一眼,神色略有怪异:“是敌对国那边的谣言。”
“什么谣言?”
她仍含糊其辞,“就是打仗那些事啊……那些人煽动他们人民的言论。”
“但都不是真的?”
红芃下意识抬起手,像要把报纸给推开:“那不重要,小陶,重要的是谁会相信那些,相信了又该怎么办。但不管怎样,我爸爸死在他们手里,现在也是他们在轰炸南水湾的大地!”
她惨然一笑,神情变得非常悲哀,“或许之前重要,但我早就不在意了。仗打起来后谁也没法在意,因为有些事情你不可以质疑,质疑了……质疑了你就要死。”
“有人会杀你吗?”
她摇摇头。
他明白她不会细说了。
唐思烬松开报纸,将卡片一个个捡起来收好:“我记得尽帆说,这里以前有一个收音机。”
“尽帆的收音机。”红芃纠正道,“现在是炸没了,在那之前,其实除了尽帆,也没人听那玩意。里面是有很多军事新闻频道之类的,他总是在听,总是在修。可惜现在连碎片也找不到了。”
这是红芃这次醒来后提供的全部新信息。
在那之后她又上来一点困意,要了点水便继续躺下,留唐思烬继续收拾柜子。
继卡片之后出现的是一张旧照片,上面一群男女学生坐在台阶上,白墙前藏青的衣衫富有朝气。山清冷着脸坐在红芃旁边,翰星夸张地张大嘴巴,尽帆搂着……搂着小施。照片里的小施和现实中的无甚区别,正抬头看向天空。小陶抱着手臂眼神发飘,小竺和一个同她坐在一处的女生讲话,后者没有被截上,在照片上只剩下半边胸口。
合香不是例外。
永吉和木月两个已死之人同样没有清晰地出现在照片上:男生站得太高,被截掉了头;女生的站位刁钻,整个脸部都是反光。
并没有任性的缝隙人。
唐思烬又看了看照片上的小施,想她如何排斥着缝隙人,因为害怕分数会清零。她抓紧一切机会向「缝隙」积极表现,因为只有在副本小世界里攒够一定评分才有机会离开,她想回家。
这是正常的。
那么,为什么自己无论是对缝隙人的态度,还是参与探索的积极性,都和她有所反差呢。
这是不正常的吗?
……
唐思烬的指甲在照片上掐出了一道浅浅的白痕。
红芃仍然睡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寂静而空旷。
台灯早已被关掉了,墙纸上的小花胡乱窜动,蔓延出一片病态的暗色调。他把照片放在一旁,轻手轻脚关了柜门,扶着上面的尖角起身。
随后,有什么搭上他右肩。
唐思烬回过头,对上了小丑的目光。
短暂的失语后,他镇静地问:“你是背后灵吗?”
“不是。”小丑轻巧地后退一步,和他出现时一样无声无息,“是又要开饭了。”
红芃这次睡得沉,他们也不再纠结将人叫醒,下楼和其他学生一起用餐。
起初唐思烬还恍惚两餐之间隔得如此短暂,然而有山清的闹钟作证,这一天竟然已经就这么快过去了。他再一次意识到闹钟在这个地方的重要性:当时间和校园一样被封锁,能够维持秩序的唯有客观流动的时间。
外面雨一会儿停,一会儿继续。
-
深秋天黑得早。整个下午大家都在徒劳地找线索,到晚上用简陋的方式洗漱,再一个接一个找到属于自己的地铺。
男女睡在同一个房间里,各占一半。
小施走到房间靠内的一端,那是女孩们睡觉的地方,属于小竺的床位空着。
红芃中途起来吃了点晚饭,又睡过去,头发盖住整张脸。
地铺布不厚,寒意森森渗透上来,小施冻得发抖。她难以忍受地翻来覆去,忽然发现旁边亮起一小团光,是山清用被子蒙住头,在里面打开了电池照明灯。
小施半坐起来,“山清?你在干什么呢?”
山清的声音透过布单,显得略有不耐:“练习。”
“什么练习?”
山清那边安静了片刻,随后一截细细的手腕挑开布帘,小施赶快爬过去,也被一起罩住。被单一端搭在女孩们头上,一端被台灯支起,中间摆着一个小小的笔记本。
在小施看来,那上面一片空白。
但山清很认真地拿着一支笔在上面写字。小施转而试图辨认她的笔迹,却抓狂发现她每写一个字都像在画圈。
“你到底练习什么呢?”她又问了一遍。
“我是停课前两个月才加入诗社的,作诗总差点意思,没有他们的好。”山清的笔尖走走停停,“后来沦陷了,诗社停止运行,正好我可以借此机会赶上来。这样等战后复课,我和大家会在同一水平线上。”
“你比他们年纪都小。”小施抱住膝盖,眼睛发酸,“今年多大了?”
“十四。”
“这么小!”小施一惊,“我们其他人都有十七八,你怎么差这么多?”
山清眼睛看也不看她:“社团本来就是几个学部合起来的,我比他们低几级。”
说话间她已经落下最后一笔,端详几眼,才把快要用完的本子合上,放进属于她的箱子。
小施往里面瞟去。
她看见笔记本、铅笔、闹钟和一沓硬纸板凌乱搁在里面。一张边缘凹凸不平、像被水泡过又晾干的硬纸散在最上方,她看清了上面用绿彩笔画着棵树。
“这是什么?”
山清把箱子扣上了,又摸出蓝色闹钟,确认明早七点的定时器。
“每天都是你定不同的时间吗?”小施问,想起了之前饭点时闹钟的尖鸣。
山清说是。
“你好像,很在乎时间啊秩序啊,这一类的事情。”小施往两手里哈了口气,“为什么?”
“因为不可以失去秩序。”山清放下闹钟,定定地看向小施,白色的冷光在她瞳孔里凝成两个实心的小点,“就像我每天要练习写诗一样。你明白吗?有些事情一旦放掉,就永远也回不来了。”
小施两手交叉在一起,放在膝盖上。
“你是想着出去的事吗?”她低声问,“想家?”
山清的表情乍看毫无变化,手却游走到面前,把台灯光熄灭了。
“这里和家有什么不一样?上面有哥哥姐姐,下面有……”她想起自己才是最小的,停了一下,转而道:“有家的早在刚停课的时候走了,只有我们这种人才会被留在这里。”
“我们这种人?”
“睡吧。”山清明显不想谈论此事,掀开被单赶人:“明天见。”
她语气如此冷淡,小施也识趣地不再追问,躺回毫无温度的床铺,两手抱在胸前,眼睛直直看向天花板,长长舒了一口气。
一天的忙前跑后足够令人疲惫,她的意识很快变得混沌。
小施本该和众人一同进入睡眠的。
如果不是她突兀地听见,有声音在自己耳畔,沙哑地咳嗽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