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舅舅到底还是在休书上按了指印,不过顾锦荣没告诉他的是,就算这样,杨氏仍免不了下狱的风险——当然不是以诬陷奸情的名义,那样有碍薛氏清誉。
而是打架斗殴。
只瞧杨氏跟胡屠户脸上都挂了彩,一个个都如斗败了的公鸡般鲜血淋漓,便知这场寻衅滋事有多严重,以妨碍治安的名义告到县衙里去,也很够他们喝一壶了。
顾震霆命兵卫将闲杂人等赶走,便关切地看向薛氏,“你还好吧?”
薛氏木木的,方才跟娘家兄弟割袍断义虽是痛快,可毕竟一母同胞,总归有些不忍。
再想到自己跟锦荣在兄嫂底下所受的苦楚,薛氏好容易硬起心肠,“开饭吧。”
顾震霆迟疑片刻,“我想先去个地方,你跟锦荣先吃罢。”
什么地方?顾锦荣的眼珠骨碌碌一转,立刻便想到了。
薛氏张了张嘴,想要说点什么,可到底没发出声音。
顾锦荣察言观色,“爹爹,我陪你去。”
知道母亲是不放心,明晓得顾震霆要去找萧玉璋质问,可又怕他被那人三言两语迷惑——萧玉璋毕竟是个美人,掉起眼泪也是楚楚有风致的。
顾锦荣于是自愿去监视。
顾震霆有些无奈,可照例无法拒绝女儿的要求,正要牵她的手,薛氏却径自将女儿拉过去,“锦荣,别给你爹添乱。”
她是无条件信任他的……顾震霆心尖一颤,目中忽然充满温暖之意,向薛氏点头道:“我很快回来。”
本来想吻吻她的腮颊,却被薛氏侧头避开,当着女儿,她实在不好意思——白瞎了顾锦荣一脸姨母笑,她都这么大年岁了,还不能看点限制级的画面么?
顾震霆只能象征性地拉了拉袖口,转身离去。
公主帐内,萧玉璋正坐立难安地等待着,上午那姓杨的妇人才来了口信,让她静候佳音,可这都过去三四个钟点了,怎么依旧音讯全无?
笃笃的脚步声将她从思绪中唤醒,萧玉璋惊喜转头,对上的却是心上人满罩严霜的面庞,她讷讷道:“怎么是你?”
顾震霆主动来看她,换以前萧玉璋会很高兴,但此刻她却莫名有些惴惴,对方可不像来跟她谈情的,倒像是……问罪?
萧玉璋强自打起精神,“大人有何要事?”
顾震霆定定地注视她片刻,“胡屠户是你指使的吧?你嫉妒倩娘,又不愿我们夫妻重修旧好,便想了个这么个阴损的法子,公主,本将真是小瞧您了。”
“你胡说什么?”萧玉璋鼻尖沁出汗珠,脑中亦是混乱如麻。她堂堂公主之尊,怎么会跟杀猪匠有牵扯?
“公主认也好,不认也罢,总之杨氏连同那屠户已一同被我扭送进了府衙,公主是再也见不到他们了。”顾震霆自言自语地道,“自然,公主千金之体,他们不会牵连到您头上,只今日一事也叫顾某看清公主为人,当真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顾震霆倒也不是来审讯的,除了皇家,还有谁能定她的罪?他只不过来验证心中结果——瞧萧玉璋六神无主的模样,事实明摆眼前了。
说完这些,顾震霆掉头就走。
“等等!”萧玉璋顾不得仪态,连忙上前拦住,“你以为我对尊夫人不利?”
她真要冤死了,没错,她确实有取薛倩娘而代之之心,也确实对杨氏许以重利,可她哪晓得杨氏会用什么手段?
杨氏只叫她放心,从头至尾,她的手都是清清白白的,顾震霆凭什么用那种眼色看她?好像她是一团肮脏的秽物。
萧玉璋的自尊容不得这样诋毁。
顾震霆都被她理直气壮的模样惊着了,“公主,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难道借刀杀人就不算杀人,倘若今日倩娘因你而出事,甚或起了轻生之念,公主可能负责么?”
萧玉璋这时才害怕起来,拨浪鼓似的摇头,“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下意识的念头,让她只想快点撇清干系,更不想顾震霆将她看作一个蛇蝎女人。
顾震霆彻底无言,唤来帐篷外窥伺的小小身影,“湘湘,告诉顾伯伯,你是否见过一位姓杨的夫人?”
顾湘湘迟疑地看向母亲,她不懂帐篷里的气氛为何这样沉重,公主娘为何要跟将军吵架?
可是她毕竟未学过撒谎,也欠了些洞察先机的本事,只能缓慢点头,“来过几次,是否姓杨就不知道了。”
“公主还不及髫龄稚童有担当。”顾震霆哂道,“从此之后,微臣也当不得这一声义兄了,公主还是安心做您的金枝玉叶去罢。”
他竟连最后一丝联系都想斩断……萧玉璋感到彻骨寒冷,望着顾震霆头也不回的身影,她蓦地大喊:“顾震霆,你对我当真就没有动心吗?”
“没有。”顾震霆眸中清明,无疑是发自本心的。
萧玉璋忽然就觉得站都站不住了,两膝从未有过的酸软,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绝望,她艰难地问出最后一个问题,“倘薛夫人离世,你也不考虑续弦么?”
哪怕不是她,可只要顾震霆肯给她否定的答案,她就还是有一丝希冀的。
然而萧玉璋到底失望了,顾震霆面容沉静,“当初成婚时,我便与倩娘许下生同衾死同穴的誓愿,哪怕她不在了,微臣也依然是属于她的。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
更何况,他们已有了血肉的结晶。只要锦荣还在,这份情亦不会断绝。
萧玉璋虽然也成过婚生过孩子,可她从未体验过这样强烈的感情,自然也不知道这种感情对顾震霆来说有多珍贵——胜过功名、权势乃至其余所有的一切。
包括他的生命。
薛氏毫无滋味吃完了饭,依然没收桌子,还等着丈夫回来。
可是已经快黄昏了,还是不见震霆踪影,他该不会在玉璋公主的帐篷里睡着了吧?
顾锦荣看了看母亲,继而眼观鼻鼻观心坐着发呆,照理她是该相信将军爹,可是谁说得准呢?保不齐男人都有劣根性。
直至顾震霆拎着大包小裹汗流浃背地进屋,母女俩才同时起身,“怎么买这许多东西?”
薛氏掀开包袱瞧了瞧,只见有成捆的瓷器,成套的首饰,以及镇上最时兴的衣料,“花了不少银子吧?”
“还好,都是乡里乡亲的,那老板倒给我打了对折。”顾震霆憨然笑着。
时至今日,他才发现有些事不能光憋在心里,得说开了才好,譬如以前就隐隐约约觉得公主对他有些异样,只是脑筋直没多想,直到经历今天这出,他才恍然正是自己的过错,让萧玉璋多了些不该有的念头,甚至波及倩娘。
薛氏方悟到是为了补偿自己委屈,垂下头去,“你不必如此的。”
他能回来就很好了,至于今日这场闹剧,易地而处,换她也得起疑,到底胡屠户生得不赖,而在他音信全无的那几年,她也的确起过改嫁的念头。
幸好苦尽甘来,而薛氏素来是个随遇而安的,只知本本分分过日子。其他的,她没那才智,也懒得操心。
顾震霆此刻却有许多心里话对她说,阔别许久,两人对彼此的认知都生疏不少,她或许只当他是名义上的夫,可他却从成婚伊始,便将她看作这辈子的人了。
唯一的。
顾震霆闪身挤进房中去,把薛氏的手也给拉着了。
薛氏满面羞惭,奈何身不由主,只能轻轻掩上门。
顾锦荣知趣地到厨房收拾碗筷,可惜墙壁太厚了些,听不见太多动静。
其实也没什么稀奇,顾震霆这大老粗不过是觉得体己话过于羞人,才避着女儿罢了。
他将方才与萧玉璋的谈话絮絮对薛氏学了遍,言下颇为懊悔,早知道就不结这门干亲了,倒让萧玉璋平白多出许多借口来,幸好说开了便可一刀两断。
薛氏担心他会得罪公主,顾震霆笑道:“你以为我要靠裙带关系才能得到升迁么?陛下看重我不外乎因我打仗厉害,否则,古往今来的驸马何其多,怎不见有几个出头呢?”
轻抚着妻子乌黑发鬓,“你若真害怕,往后咱们远着她些就是了,等回了京,也是各住各的,井水不犯河水。”
薛氏叹道:“她也是真可怜。”
年纪轻轻便守寡,身边又围绕着一群豺狼虎豹,只是再怎么无助,也不该将主意打到别人的丈夫头上——君子不夺人所爱,她还是公主呢,难道连这也不懂?
薛氏沉默了半晌,“其实若不是公主,换成旁人,我或许不会这么介意。”
他到底是个男子,又血气方刚的,若实在耐不得想纾解纾解……薛氏稍稍能忍受一点,只要不威胁她地位。
顾震霆嗔道:“你当我有多少精力?三天两头东奔西走,澡都没处洗,浑身臭烘烘的,便是我乐意,人家也不乐意。”
薛氏被他说笑了,“也是。”
顾震霆轻轻拥着她,忽而小声问道:“那你呢,有没有起过别的心思?”
凭良心当然是有的。薛氏思及过去,缓缓说道:“有时候熬不住了,想着不如再找个人,何必过得辛辛苦苦的,可再看看锦荣,她还那么小,跟块嫩豆腐似的,到了新家,旁人不会欺负她么?等她爹回来,我该怎么交代呢?一来二去的便耽误了。”
到后来则是完全歇了心思,就算顾震霆这趟没来,她也只打算好好养大女儿,过两年为她寻户好人家,这桩心事便了愿了。
“会好的。”顾震霆轻吻她的唇角,手渐渐向下滑落,“咱们一家子,往后再也不必分开。”
薛氏的脸慢慢红了起来。
天上繁星点点,顾锦荣估摸着爹娘今晚不会再出来了,便娴熟地拉好门闩,正准备洗漱歇息时,却见顾湘湘吃力地翻过墙头,跟个业务不熟练的小偷似的。
瞧见顾锦荣,她脸上有些讪讪,“你还没睡呀?正好我来陪你。”
又继续裝她的可爱,拍着尚未发育的平坦胸脯道:“有我在,你就不会做噩梦了。”
顾锦荣猜想她是害怕萧玉璋发脾气,有些大人就是不能控制情绪,只瞧顾湘湘三天两头串门的模样,可知她在公主娘那里是过得不太舒坦的。
顾锦荣于是不再拒绝,“进来。”
顾湘湘被她的良好态度吓了一跳,犹豫片刻,噘着嘴在她脸上重重碰了下表示感谢。
顾锦荣摸着满手的唾沫星子:……
谢了,但大可不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