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瞻懂了,舅舅这辈子啊,极爱清名,最受不得别人的诬告。
据说,舅舅袖子里时时揣着一瓶毒药,就是防着有朝一日,被人诬陷而无法自证清白的时候,一口吞下,以死保节。
不知舅舅这次服的,是否就是那瓶毒药?
这又是何苦。
萧瞻颓废地坐在榻边,握着舅舅冰凉到有些僵硬,指根已经发紫的手,仔细看着这个瘦弱的老人,决堤的眼泪掉落下来:“舅舅,你是无辜的,我都知道。”
丞相幽幽睁了眼:“殿下,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抱歉,殿下,老臣先走一步,青兖二州的事情,只能留给你来操心了……”
萧瞻哀痛不已,彼此都清楚,皇帝的不信任,才是丞相自尽的最根本原因。没有哪个忠臣,愿意跟着一个时时刻刻疑心自己的主君。
丞相看着年轻的太子,仿佛看到十多年前,这小子初次接触到国玺时的模样,眼里满是惊喜,做事情不知轻重,丞相十分失望。
那时的丞相便想,把这么个小子拉到朝堂上,他能干什么?主少国疑,主少国疑啊。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这小子并没他想像中的那么不堪,朝堂也没想他预料的那样,朝着溃败的方向发展,不管怎么说,太子稳住了朝堂的局势。他不是什么天降奇才,他所能做的,跟历代祖宗们差不多,许多地方甚至远远不如诸位先帝那么优秀,偌大一个江山压在他身上,他只能架着这江山不散架子,固然称不上贤明,可他并无过错。
当时的丞相虽是外戚,可他的妹妹吴皇后,并不受皇帝宠爱,因此他这外戚也就是个空架子,在朝堂上没什么分量,说不上什么话,在诸位先帝遗留下的老臣中,他只是个后生晚辈。却不料,太子呼呼啦啦盖了印玺,将他捧到丞相的高位。
丞相当时感激涕零,心道自己这辈子,一定要当个贤臣。
文臣的最高榜样是谁?是忠武侯。
谥解曰:危身奉上曰忠,险不辞难,克定祸乱曰武。
在大楚,只有多年前,那位扶持幼主登基,却能做到君臣两不相疑,甚至互相引为知己,广施仁政惠及万民的范丞相,有资格排一排忠武二字。
但他最终,还是离这个位置差了一步,生前只封了涿野侯,死后的谥号宣文,离忠武还差一大截。
当时的丞相拜倒在外甥面前,忍不住想,我这一生,能不能追一追忠武侯的脚步呢?
他觉得可以。
大楚这十多年来的安定,离不开丞相的功劳。
奈何人算不如天算,饶是他兢兢业业,克己复礼,一心向忠武侯看齐,一生最惧谗言,最终却毁于谗言。
丞相用力睁开眼睛,无力地回握外甥的手,想叫他安心。
这个孩子,是他这十多年来,忠心侍奉的主君,也是他苦口婆心,耐心教导出来的希望,他在萧瞻的身上,倾注了远大于自己亲生孩子的关爱和耐心。
自皇帝亲政起,丞相便觉得皇帝不太行,靠不住,但是没关系,还有太子呢,等太子登上大宝,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虽然他看不惯太子一身纨绔性子,瞧着就是个败家玩意儿,但他教导出来的孩子他很清楚,本性不坏,甚至堪称纯良,他对绝大多数人,都是极念旧情的。
他只是,缺少了风雨的历练。
他的前半生,还是走得太顺利了。
可当着风雨真正吹打过来的时候,殿下啊,你能扛得起吗?
丞相不知道。
萧瞻收住眼泪,瞧见丞相瞳孔开始涣散,急忙将其唤醒:“舅舅,舅舅!您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
丞相思绪一顿,眼前清晰起来,刚才,他似乎看到漫天火海,隳城灭国的一幕。
糊涂了,真是糊涂了。
他怎么会看到这些奇怪的东西。
丞相只有一件最不放心的事情,他引用《孟子》:“殿下,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随着“人恒过,然后能改”几个字说出,丞相的手突然松开,话音戛然而止,双眼永远合上。
萧瞻泪如泉涌,他将丞相的手收回被子里,细心地帮舅舅整理好遗容,随后跪在地下,恭敬地磕了三个头。
一拜丞相,为国为民。
二拜丞相,忠心无二。
三拜丞相,如师如父。
相府上下,哭声一片,萧瞻跌跌撞撞来到院子里,秋日的阳光刺得他双眼生痛,生着齐整的葱姜的菜畦里,仿佛到处都是丞相的身影。从此以后,他没有老师了,没有舅舅了,也没有一个像样的,真正能正确指导他如何前行的长辈了。
丞相归天的消息传开,有人欢喜有人愁。
皇后惊闻噩耗,当场晕厥,皇帝捧着道士们新进贡的丹药爱不释手,对此无知无觉。
对于皇帝来说,不过是死了个丞相而已,想要丞相还没有吗?
他看王舜就很不错,当即把这人从九卿提拔为三公之一。
萧瞻回到宫里,陪了皇后许久,皇后好不容易转醒过来,又哭了好几回,才止住悲伤。
“瞻儿,你舅舅是荆州江夏人士,常言道,落叶归根,你舅舅在朝堂上忙碌大半生,如今人死如灯灭,还是将他送回江夏安葬吧?”
萧瞻点头应允。
没想到,就是这样一道折子送到皇帝面前,竟然又引出一场风波。
皇帝不悦,用手挑起白玉旒,瞥着白玉阶下的人:“太子,你想亲自为丞相送葬?”
萧瞻回:“父皇,丞相乃忠臣死节之士,且是儿臣的长辈,儿臣身为太子,于公于私,都应该聊表孝心,为丞相办好身后之事。”
皇帝冷哼:“好一个聊表孝心,一国太子,为一个臣子送葬,像什么样子?此事不许再提。”
对于皇帝来说,外戚,是有亲疏之分的,不受他宠爱的吴皇后的哥哥,和早已死去、他心心念念这么多年的王贵妃的哥哥王舜,那不是一个档次的人。前者忠心又怎么样?不得他喜欢,他看不上眼,这辈子就那样呗。
萧瞻哑口无言,心如死灰。
皇帝连给丞相送葬都不允许,更别谈什么加谥号的事情,皇帝全凭自己的喜怒办事,超出他喜怒之外的事情,一概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不知怎的,丞相都死了,他生前的事情,竟然还被皇帝翻出来,批了又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