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这辈子,没什么可挑剔的。
家世清白,德才兼备,勤勉政务,克己复礼,兢兢业业。有臣如斯,君复何求?
可皇帝扒拉着丞相服毒自尽一事不撒手,认为这是做贼心虚。
派绣衣司一查,竟然还真就从丞相府中,搜出一堆收受贿赂的信函,大多是和荆州各郡县的六百石以上的高官要员的通信。
皇帝的鼻子气歪了!
命令丞相的棺椁不得回乡安葬!
隶属于丞相府的大小属官,各家眷们,统统发配凉州充军!
萧瞻听闻这事,心都麻了。
皇帝陛下,到底还要做出多少令他、令满朝文武胆颤心惊又心寒的事情?
他脚步迟滞地往登极观走,像个木偶人,半道上,却被一道声音叫住:“瞻儿。”
皇后从隔壁小路上走过来,拉住他微微摇头:“算了吧孩子,你父皇已经食古不化,这天下,不是区区一个你,便能救得过来的。”
萧瞻心酸:“母后,舅舅何其无辜?他的子女亲眷又有什么错,要受到这样的待遇?”
“儿臣知道,舅舅生前从不积蓄银钱,每月都将大部分俸禄分发给贫苦百姓,补贴家用,前段时间,京都粮价飞涨,相府买不起肉食,只能将府里自种的菜蔬和黍米煮在一起,熬成菜糜度日,府中上上下下,皆面有菜色。这一次,府中的公子小姐们全被发配凉州,儿臣听说,因为没有盘缠,他们,他们连件御寒的衣服都没有,全靠舅舅的故旧接济,否则连路都上不了……”
皇后一边垂泪,一边劝儿子:“且忍一忍,孩子,再忍一段时间,等你登基之后,一切都会好的,在此之前,勿要再触怒你父皇。”
真的会好吗?萧瞻对此持怀疑态度。
连舅舅也说,等他登基之后,一切都会好起来。
可他,还等得到登基的那一日吗?
萧瞻的目光落在丹烟缭绕的登极观上,满是绝望。
在这极度压抑的时刻,满京都的百姓,也在为丞相的辞世悲痛不已,如果说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大概只有太子令京兆尹从渭北运来粮食,暂时解了部分百姓的燃眉之急,这一件事情了。
随着物价飞涨,豪强大宗、勋贵世家们,有庄园田产保收,饿是饿不着的,反而能发一笔时难财,将品相不佳的粮食拉到集市上,抬高物价,大卖特卖,收刮底层小老百姓的血汗。贫穷百姓们怎么办?买了贵死人,不买就只有全家一起饿死,或者搬离京都,可往哪里搬?
听说东边的青兖二州流寇遍地;南边的汉中隔着崇山峻岭,不好走,就算苦哈哈奔到汉中,还得穿越秦巴山脉,才能进入益州;至于西边的凉州,年前遭了雪灾,京都到处都是凉州奔过来逃难的百姓,谁敢往那里去?再说北边的并州,这可去不得,并州又穷又破,时不时就要跟羌胡打仗,万一被抓了壮丁怎么办?
而对于更远的徐州、扬州,荆州,京都百姓中鲜少有人去过,即使去过,也舍不得抛弃好不容易挣下的家产,颠沛流离。
此时,突然运来一批可以免费领的粮食,简直就是久旱逢甘霖。虽然每家每户只能领一小袋,勉强够温饱,但总比什么都没有强。
一时间,百姓们对于太子殿下的恩德赞不绝口。
可就在这流言之中,夹杂着另外几种声音。
其一是:
“太子殿下真是个大好人,他要是能登基做皇帝就好了。”
“可不是,你说现在这皇帝,今天炼丹明天造船,也没见他修仙修出个什么玩意儿来,还不是把咱们老百姓的赋税,拿去逍遥快活了?真是太可恶了!”
“太子殿下好歹还念着咱们衣食艰难,给咱们派发米粮,可皇帝为我们做过什么吗?这就是个废物,昏君!他什么时候才下台啊?”
“就是,赶紧下台吧,换太子上位!我家里还等着米下锅呢!”
几个小民提着装满黍米的粮袋,一边比划一边议论,直到巡城的士卒过来呵斥了几句,才各自分散,加快脚步往家中走。
希望太子赶紧登基的想法,漂浮在有所期盼的底层小民中,而另一种声音,多是流传在高官显要们的耳朵里。
生意不景气的茶楼酒肆中,只有花得起钱的贵族子弟,或是豪商大贾,有资格进来坐一坐,一群人凑在一块儿,听台上的说书先生,讲一桩宫帷密事。
“众所周知,这先太子萧子琛,当年意图谋反,被先帝下旨赐死,可有谁知道,当年的子琛太子,根本就没有谋反呢?其实他的死啊,大有内情!”
说书的老头儿一脸神神秘秘,有好事者喊出声:“什么内情?”
余者也将注意力集中到说书人身上,看他接下来会怎么说。
“先太子死得着实冤枉!他当年根本就没有谋反,而是被当今的皇帝,彼时的晋王陷害了!晋王诬陷先太子有谋反之意,引得先帝震怒,不惜痛下杀手,杀害亲生儿子,他这才找到机会,登上皇位!”
“哦~”
大伙儿随便一哦。
皇室嘛,什么样的血色故事没有,一个赛一个诡谲暴力,说当今皇帝用不正当的手段谋取皇位,早没新意了。
其实大伙儿就是听个故事,好个奇,说书先生这么一说,他们也就这么一听,并无别的想法,至于为先太子叫屈甚至平反,不存在的。就算先太子是冤枉的又怎样?人都死了十好几年了,还能把他从棺材里扒拉出来,摁在皇位上当皇帝啊?这与他们的生活有何干系?只要不碍着他们过日子,那就与他们不相干,听了就听了,仅此而已。
但看到外面突然闯进来的,一群磨刀霍霍的秀衣使时,所有人都懵了。
“陛下有令,妄议先太子案者,全部抓入大牢!”
惊叫声四起,有人慌乱中回头,看到说书先生的座位上,早已空空如也。
适才还唾沫星子乱飞的说书先生,早在绣衣使者冲进来之前,就悄悄从后门遁走,穿过一小段幽暗的回廊,打开尽头处另一扇小门,钻进去,外面,有两个人正等着他。
一个三十岁上下,看起来像个书生,身上却浮着一层若隐若现的戾气。
另一个二十出头,是个道士,拂尘一扬,仙气飘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