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元白哦了声,目光冷冷地斜过来,讥讽道:“怎么,还不死心?还想玩把大的?”
他笑道:“可惜啊,太子性格仁懦,遇事不果决,不是栋梁之才,你的一番从龙心思,只怕要打水漂了。”
玄成沉痛道:“我帮太子做这些,只是为了报答他的一饭之恩而已。你还有什么遗言吗?”
成元白望向挂在墙壁上的一粒豆大的油灯,目光里满是自责:“今日是我女儿阿楹的生辰,数月前,我曾答应过她,要在这一日,亲自描一副小像送给她,为她庆生……不过,她们既然姓了成,做了侯府的小姐,就要接受侯府的命运。”
接着叹息一声,仰天笑了笑:“我和太子主仆一场,他对我也还算恩厚,全当,为他做最后一件事情吧。”
言毕,将毒药倒入口中。
玄成注视了成元白的尸体许久,确定他真的气绝人亡之后,才匆匆步出昭狱。
可等他返回东宫的时候,看到的,却是萧子琛倒在地上的冰冷尸体。
公公伏在太子尸体旁边,一边抹泪,一边说:“殿下,殿下被陛下传来的一道诏书,吓死了!”
玄成的目光落在太子手边那道明黄色的诏书上,没来得及捡起来看一眼,就听到外面传来禁军的呵斥以及兵甲的响动声:“陛下有诏,东宫所有人等,包括太子的家眷,全部发配充军!”
他赶紧换了一张脸,藏匿在禁军中,刚走到皇城门口,就听到成元白听闻太子殒命,过分悲痛,遂服毒自尽的消息。
玄成冷笑一声,在无人注意的角落,脱下禁军的服饰,露出素净的道袍,又换了一张平平无奇的脸,这才不慌不忙从禁军眼皮子底下经过,钻进风雪中,消失在茫茫人海里。
李循问他,先太子真的是被晋王诬陷谋反的吗?
玄成也不知道。
禁军包围东宫,包围得十分突然,成元白等人被下狱,也下得突然,一夜之间,风声鹤唳,乾坤倒置。
若说之前,太子和皇帝之间,只是政见不和,那么现在,简直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先太子拼命给皇帝上疏求情,然而没用。
玄成只知道,直到死前的最后一刻,先太子还在固守父子之情,君臣之分,也许只是因为过度恐惧,他终究,没有做出弑君弑父的事情。
他很奇怪,在他前往昭狱给成元白送毒药,到他返回东宫这段时间内,究竟发生了什么?
算算时辰,加上说话用去的时间,拢共也就个把时辰的功夫。
萧子琛到底经历了什么,竟然比成元白还先半个时辰死亡?
也就是说,他前脚刚走,后脚皇帝的诏书就到了,紧接着,萧子琛一命归天。
离开东宫的玄成,在外面蛰伏了一段时间,直到风声过去,这才换了一个身份,悄悄潜回宫中。
这次回宫,让他发现了一个,关于皇帝和太子之间矛盾的,惊天秘密。
或者说,萧子琛,成元白之死的直接原因。
但是这个原因,现在还不能说出来。
他要将其最大价值地利用起来,在最关键的时刻,才会把这个秘密公布。
至于子琛太子意图谋反的消息,到底是晋王暗中安排的,还是绣衣司故意栽赃的,亦或是其他什么别有用心的人刻意设计的,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靖宁侯相信什么,李循相信什么。
只要他们相信这真是当时的晋王,现在的皇帝做的,就够了。
李循说自己不是做生意的料,赔多赚少,还感概玄成有先见之明,早早就想办法把并州刺史贪污的金银搬空了,给他凑足了做事的本钱,殊不知,他本人,就是最大的本钱。
只要有李循在,玄成相信,这笔生意,在他的亲自操刀之下,稳赚不赔。
成楹也不知自己哭了多长时间,大概很久很久,久到模糊了时间。
醒来时,天色已然大亮,雁归楼的伙计敲响甲二号房门,给她端来净面用的热水。
成楹和衣而起,发现萧瞻已然不见踪影,问伙计:“昨天晚上……和我一起的那位公子呢?”
“哦,那位小哥今天天没亮就走了,似乎有什么要紧事。这位夫人,您的命可真好,您夫君临走之前,不仅叮嘱我们不要打扰您,还给您留了信,就在那儿搁着。”伙计指了指案几。
成楹面色一慌,赶紧转过身去,不想让人看到她有些窘迫的神情。
“夫人,您有什么事儿,直接吩咐我们即可,小的告辞了。”
直到伙计推门而去,成楹道了声谢,这才走到几前,展开信纸,在几旁坐下,慢慢看起来。
原来萧瞻忙着要上早朝,并让她不要将昨晚的事情放在心上。
成楹想到萧瞻手上的剑伤,嘀咕道,怎么可能不放在心上。
感觉昨天晚上的自己,就像个乱发脾气的小孩子。
也不知萧瞻安慰了她多久,她抱着他哭了多久。
成楹甩甩脑袋,拼命告诫自己,不要再想昨晚的事,然而,越是刻意忽略,回忆越是肆无忌惮地涌上心头。
记忆里失魂落魄的自己模糊了,萧瞻担忧的神情,却清晰起来。
她发现,自己似乎一直不了解萧瞻这个人。
成楹把信纸叠好放进衣袖,收拾好自己,走出雁归楼,往繁华的街市走,似乎从前的种种苦闷和不甘,都随着昨晚上一场眼泪流走了,身心都是平静和舒畅的。
成家的往事被关在院内,而她现在站在院外,她已经彻底放下了过往,可以用平静的眼睛和心态,看待从前种种人和物。
现在正是早市的时间,汉城河上飘荡着运送荠菜的小舟,街边的早点铺子散发出阵阵诱人的香味,明媚的阳光将街道和楼房分割成明暗分明的小方块,百姓脸上洋溢着或喜或愁的情绪。
成楹没有食欲,举目四望,看到河边依依的垂柳,两只燕子在枝桠间追逐。
现在她无官一身轻,无需再担忧朝堂上的波诡云谲。
她不再是将军,将士的生死,战争的输赢,似乎和她也遥远起来。
成楹想起昨晚上,自己和萧瞻说,想回北地郡。
其实也不是很想回,只是一时情难自禁,对京都和朝堂满心失望,又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去处,所以才这样说。
自己的寿命应当不会太长,如果可以选择一个地方,度过余生,最想去哪里呢?
一时想到成蜜和她提过的,归隐田园的话,她的视线落在汉城河上。
听说扬州地处东南,水网密布,号称千里泽国,气候温润,土地肥沃,种下粮食也不必担心生长不起来,若是有机会的话,倒是可以去扬州住段日子。
日后,无论是妹妹还是秦竹书,亦或是大虎小虎,想起她的时候,只当她逍遥于山水田园间,绝不会想到,她已悄然走到生命的尽头。
只有我一个人去吗?那未免也太孤独了些。
成楹脸上原本兴致盎然的喜悦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落寞和忧伤。
要是能把太子带去就好了,他倒是个很有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