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灯花在烛台中爆开,话说得差不多,时间也不早了,成楹起身告辞。
目送成楹敏捷地翻窗离去后,萧瞻坐在几前,久久没动。
他在想当年先太子的事情。
虽然先帝亲自盖棺定论,说先太子萧子琛谋反了,并一手把先太子及其党羽,剪除得一干二净,群臣和百姓们也都相信先太子谋反了,但萧瞻觉得,事情恐怕真没这么简单,先太子,极有可能,并没有造反。
细论起来,先太子的事情,他知道的并不比一个普通的京都人多多少。他对这位皇伯父的印象也不深,只在幼年时草草见过几面,无法判断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
但这并不妨碍他切中要害,深入分析问题。
十二年前,也就是光溯四十一年,先帝在位的最后一年。
这一年,大楚发生了不少大事,最令天下震惊的,自然是太子萧子琛谋反一事。
具体怎么谋,怎么反的,现在已经没人知道了,当年,先帝视太子谋反为皇家的奇耻大辱,以雷霆手段干掉太子党后,为了掩盖掉所有蛛丝马迹,将一干与先太子有关的典籍卷宗等,焚烧了个干净,史书上,也只简单写了句某年某月,皇长子萧子琛对上不满,意图举兵宫变,被上剿灭,子女妻妾尽数充边。总之,百姓们知道的,是朝廷给出的官方说辞,而那时候,先太子的尸体早不知被扔到哪座山头上草草埋了。
先太子死后没多久,紧接着,就是羌胡入侵北境,当时的靖宁侯成裕身份尴尬,仍被皇帝派往北地郡戍边。
再后来,来年开春,没几个月,先帝驾崩。
萧瞻觉得奇怪的地方在于,先太子没有谋反的动机啊。
瞅瞅光溯四十一年发生的事情,他死后没几个月,先帝就驾崩了。
先帝当时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他这么心急干什么,多等几个月怎么了?待先帝眼一闭腿一蹬,皇位自然就落他头上了,何必冒着杀头风险,非要搞什么宫变呢。
且不说这宫变能不能成功,就算成了功,文武百官心明眼亮,一个弑父上位的人,朝臣会怎么看?真会全心全意效忠于新君?
况且宫变通常会引发剧烈的朝局动荡,皇族里多的是野心勃勃之人,先帝膝下子嗣众多,堂堂太子,竟然弑父杀君,其他兄弟们能服气?萧子琛真就相信自己有手腕一一摆平这些事情?
萧瞻不相信,萧子琛不会连这些简单的问题都没想过。
所谓的谋反,恐怕大有文章。
萧瞻的思绪飞到另一个关注点:这些问题,成楹有没有想过呢?
他相信,成楹早就想过,甚至想过成百上千次,她一定怀疑过无数次,她父亲死亡的真相。
但她并没做出什么不臣的举动,她知晓事情的轻重利弊。
今夜,成楹能来向他道明原委,就说明她已经做出了选择。
她选择了放下私情,以大局为重。
萧瞻叹了口气。
他是当今的太子,断然不可能去给先太子翻案,给先帝抹黑,所以只能委屈成楹,委屈成家了。
是非功过难评,早就盖棺定论的事情,何必再翻出来呢。
“快!后面的跟上!”
成楹回到靖宁侯府,躺下刚睡了两个时辰,忽然有大队身穿锦袍的绣衣使者,明火执仗冲进侯府,大肆翻抄起来。
她出门查看情况,只见庭院里满目狼藉,衣衫不整的下人们被凶恶的绣衣使驱赶着,抱团缩在廊檐下,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何事,眼睛里满是惊恐,连大虎小虎亦满面疑惑,披头散发,腰间仗剑向她跑来。
而皇帝新封的绣衣直指,建睦伯陈宏骑在高头大马上,冲她扔下一纸诏令:“成侯,你意图颠覆先太子案,有谋反之嫌,陛下下了逮捕令,跟绣衣使们走一趟吧!”
什么?!
成楹脸色瞬间惨白,万丈惊涛骇浪自心底呼啸卷过,皇帝怎么会知道她在查先太子案?
萧瞻!
她做事一向谨慎,除了才见过面的太子爷,成楹想不到还有谁会出卖她。
咬了咬牙,心里一阵气血翻滚,差点仰面吐出一口鲜血,陡然升起一种,一片真心错付给狗的懊悔和难过,眼泪直往眼眶上冲。
她才跟太子坦诚过这件事情,没想到,刚刚还说“出了你口,入了我耳,明天天一亮,孤什么都忘了”的人,转手就把她给卖了!
成楹暗恨自己瞎了眼,相信谁不好,竟然会相信皇室之人,竟然会被萧瞻随口一句“我想当个明君”感动!
可恨,父亲的血迹尚未洗净,她又迫不及待扑上去了!
事已至此,不管怎样千般后悔,都于事无补。
大虎和小虎不知道成楹惹上了什么事情,但绣衣使们一通乱七八糟的折腾,令她们极为不悦,当即就将宝剑抽离了剑鞘几分,还是成楹使了个眼色,她们才忍下了一时冲动。
成楹捡起诏书,仔细看了一遍,朱红的印章确是国玺无疑,皇帝直接命绣衣使将她抓去昭狱。
心里的恐惧和怨恨又加深了几分,成楹长呼一口气,压抑住情绪,只对陈宏道:“陈大人,陛下的诏书上言明,只抓我一人,况且,陛下尚未对本侯定罪,只是存疑而已,那么,我这侯府上上下下的人,陈大人是不是该对他们客气些呢?”
陈宏犹豫了一瞬后,扬了扬手,噼里啪啦的摔砸声停下来,各处抄捡的绣衣使者们拢到陈宏身边。
成楹这才沉默地走进绣衣使者们当中。
“主子!”小虎见她要被带走,焦急地高喊了声。
这一喊,不知是不是令府里的老人们想起十多年前的旧事,纷纷举袖,垂泪涕泣起来。
成楹回头淡淡看了她和大虎一眼:“照顾好府上,要是我回不来,你们知道该怎么办。”
月亮还没落下,启明星尚未露头,离天亮还早。
街上没什么行人,成楹像个飘荡的幽魂,孤零零走在绣衣使队伍里。
时下已经五月末,天气日渐炎热,位于地底深处的昭狱,却幽冷如寒冬。成楹一没有喊冤,二没有反抗,十分顺从地戴上沉重的锁链,走进牢狱深处。这番波澜不惊的举动,倒是令亲自押她过来的陈宏,多看了几眼。
陈宏和牢头交谈一番,叮嘱狱卒们好好看管犯人后,迈步出去,牢狱中一重重铁门重重砸在一起,旁边墙洞里闪烁着一粒豆大的油灯,显得牢房愈发黑暗。
成楹听着余音在空气中慢慢消散,小心走到墙角处,凌乱的稻草铺上沾着不知何人的鲜血。
眼底是再也无需掩藏的嗤笑,鄙夷和悲哀,父亲当年,是否也是被关押在这间牢房里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