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怀疑什么?当年的事情,京都人尽皆知,孤那时的年纪不大,但是也听人说过不少。仵作检验过昭狱里成大人的尸体,成大人确实是死于剧毒。”
“人人都说,我父亲是因为听闻先太子暴毙的噩耗,悲痛欲绝,所以服毒自尽了。但臣在私下查访中,曾经从一个将死的昭狱老狱卒口中,听说过另一种说法,我父亲并非是自己服的毒,而是被人逼迫的。”成楹鼻子一酸,眼中有泪光跳动,“我父亲那个时候,已经身陷囹圄,身上根本就不可能藏有毒药,他有什么办法服毒自尽呢?”
遇到那个老狱卒的时候,成楹还寄住在叔父家,某日从街上路过,随手给蜷缩在街角的,一个风烛残年的疯癫老乞丐扔了个馒头,那老乞丐感激涕零,此后日日在同一个地点等她。成楹难得有上次街的机会,再次见到他,施舍食物时,恰好是见这老乞丐的最后一面。
也不知是人之将死,良心发现,还是疯到了一定程度,老乞丐眼瞅就要凉了,竟然将自己曾经的身份,以及在昭狱里的所见所闻,都语无伦次倒了出来。
其中有一件事,就是恰巧看到,有个相识的狱卒给成元青送毒药。
成楹当时激动得差点发疯,严厉质问是谁派他去的,却从老乞丐口中,听到了个难以置信的人。
“被人逼迫服毒?谁逼迫的?”
“先太子。”
说出这三个字后,成楹感觉口齿皆寒。
“先太子?”萧瞻摸不着头脑,“先太子毒杀了成大人?这,这不符合常理吧?人尽皆知,成大人是太子少师,是先太子的人,与其亦师亦友,先太子杀了自己的心腹做什么?况且,这时间也对不上吧?先太子不是比成大人先……先走一步么?”
“先太子死了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昭狱里就传出我父亲服毒的消息。”成楹抬袖擦了下眼睛,“时间是够的,只要先太子,在临死之前,派人给父亲送瓶毒药就够了。”
这,萧瞻嘴角直抽,觉得先太子的脑子挺清奇,这是眼看自己谋反的消息暴露了,干脆心一狠,把心腹也一并带走?省了先帝动手了,可真给先帝省心啊。
成楹又道:“据说,先太子当时,是被先帝的一道圣旨吓死的,那圣旨来得突然,他根本预料不到自己什么时候会死,所以,不存在特意在临死的时候,才毒杀我父亲这种可能。”
萧瞻:“你的意思是,先太子一早就打算毒杀成大人,只是很不巧,他死在了成大人前面?所以才给世人造成了一种,成大人为先太子殉身的错觉?”
成楹点头。
那可真是曲折多变。萧瞻暗道,不过,即使这才是成元白死亡的真相,也并不能改变什么。
不管有没有参与谋反,既然他生前是先太子的党羽,那么死后,也只能和先太子一起背负骂名,永世埋葬。
萧瞻叹了口气,语气沉重地告诉成楹:“你追求的所谓真相,没有意义。”
“臣知道。如果我父亲是冤枉的,不管是顾及先帝的面子,还是牵涉了当今陛下的利益,都没人会给他翻案。如果他不是冤枉的,那也是罪有应得。臣一直追求的东西,只是一场虚妄。”
成元白只是个小人物,除了他的女儿,想必早没什么人惦念他了。
小人物死了,往往一点也不重要。
成楹说出自己多年来一直纠结的问题:“父亲一生为先太子效忠,到头来,却只是他的一颗棋子,一旦没了利用价值,便被抛弃。臣只是为父亲感到心痛而已,何为君,何为臣?君主到底把臣工当什么?”
“殿下,您能告诉我,什么是君,什么是臣吗?”
萧瞻明白,成楹不甘心。不甘心自己父亲为先太子尽忠了一辈子,却在先太子那里,得到这样残酷的结局。
她在沙场上征战十年,想必受到过很多不公正的待遇,每每含恨之时,恐怕总会想起父亲的遭遇,兔死狐悲。
“我也不知道。”但他没办法跟成楹说清楚何为君臣,因为他心里也没个明确的定义。
曾经他以为,为人君者,坐拥天下,臣民存在的意义,都是为了君王服务的。君王不管要求臣子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后来发现,自己真是简单幼稚过了头,拥有这样的想法的自己,骨子里当真是很有当暴君昏君的潜质啊。
所谓的君,不过是被一双双臣子的手,推上台的代表罢了。
烛火摇曳,案几旁的地上倒着两人影子,夜幕愈深。
萧瞻摸了摸鼻尖,对成楹笑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小的时候啊,曾经幻想过,自己死后的墓碑上,要是能刻上‘征西将军萧瞻’,或者‘定北将军萧侯爷’几个字儿就好了,但是怎么都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然会坐上太子宝座。”
“在其位,谋其事,我也不知道我会做到何种程度,但我会尽力去做,我想当个明君。”
成楹的心跳稍稍快了一拍,悄悄侧眼,打量烛光下,萧瞻脸上充满希冀且柔和的神情。
但这心跳,也仅仅只是快了一拍而已,感动还没来得及酝酿起来,就消散在夜色中。
她是经历过大起大落的人,深知人心难测,谁也不能确保,上一秒满口仁义道德的人,下一秒不会做出杀人屠城的恶事来,因此在成楹这里,不存在什么纳头便拜的事情。
即使萧瞻说的都是肺腑之言,她也不敢全信。
她相信的,从来都只有自己。
“殿下,您……为何会对臣这么坦诚?”成楹亦很好奇,如果今天晚上,跪在萧瞻面前的,不是北地的左将军,而是另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太子殿下,是否还会轻飘飘地说出,“出了你口,入了我耳,明天天一亮,孤什么都忘了”这样的话来。
“很难理解吗?你既然肯对我坦诚相告,我自然也对你坦诚啊。”
萧瞻盯着成楹看了一会儿,从她有些闪烁的目光中,读出“防备”二字。
她还真是一点都没变,永远有一层甲衣包裹在身上,小心翼翼防备着所有人,将所有的恶意和善意,一并挡在外面。
你活得可真累。萧瞻心里暗道,恐怕,连你自己都没意识到,在你选择对我说实话,而不是以谎言相欺的时候,你就已经做出了选择。
你选择了相信我,以及,依靠我,帮你对付玄成。
可我喜欢你做出的选择。
萧瞻忽然笑了,看得成楹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