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瞻没用晚膳,随便用凉水拍了拍脸,便躺在榻上,闭上眼睛。
月色昏黄,万籁俱寂,一声轻微的窗扇响动声,显得格外敏锐。
当然,熟睡的人是听不见的,可萧瞻并没睡着,他只是在闭目养神而已。
皇宫有禁军把守,不容易进来小偷,来的只会是杀手或者刺客。
他没睁眼,只是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探之前随意扔在一旁的匕首。
翻窗进来的那人走了几步,在离他床榻还有一米之遥的地方停住,轻轻唤了声。
“殿下?”
萧瞻觉得这声音格外耳熟,睁开眼,翻身坐起:“成楹?”
随即点亮一盏烛台,搁在几上,只见来者扯下蒙面用的黑巾,确实是成楹,她穿了一身紧身夜行衣,青丝高挽,颇有几分豪放不羁的意味。
成楹警惕地看了看门窗处,没有宫人被惊动,这才几步移到萧瞻身边,脚步轻快灵敏得像一只黑猫。
“殿下,您还好吗?”
萧瞻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又把陆嫣柔错认了,傻乎乎直接问了句:“你真是靖宁侯?”
成楹一愣,张开五指在他眼睛前晃了晃:“殿下,您禁闭禁傻了?”
萧瞻扒开她的手,笑了:“没呢。”他现在相信,这人真是成楹,能躲开禁军巡防的人,全天下没几个。
以防万一,他又检查了一遍殿门是否关好,这才和成楹坐到几前。
“怎么会想到翻墙进来找孤?是不是外面出了什么乱子?”
“陛下除了加大给七星阁和登极观的拨款,任命了两个朝廷大员外,倒是没再找朝臣的麻烦。”
萧瞻扶额,他就知道。
成楹:“殿下,您还记得玄成吗?臣怀疑,他就是先帝一朝时的国师无尘子。”她说了那天晚上,自己和玄成交手的事情,将起因隐瞒掉了,最后道,“这人武功深不可测,心思诡谲,如今去了陛下身边,恐怕没安好心。”
萧瞻拧起眉头:“无尘子不是死了吗?”
一个死人,怎么可能活过来?
“或许,当年他根本就没死呢,凭他的本事,使一招金蝉脱壳,应当不是难事。”
萧瞻对此不置可否,敏锐地捕捉到一丝不协调,他问成楹:“你怎么会和玄成交上手?”
火光明灭之下,成楹局促地眨了眨眼睛,根根睫毛的微颤清晰可见,攥紧的手心生起一层热汗,明明下定了决心,今夜来都来了,可她仍在说与不说的边缘犹豫不决。
萧瞻,值得她信任吗?
萧瞻瞅着她眼底的犹豫之意,轻笑道:“罢了,你不想说就算了。”
成楹心底最后一丝防线轰然垮塌,她霍然起身,郑重跪拜道:“殿下,臣有罪。”
“臣私下里,其实一直在查当年先太子案的事情。您知道的,臣的父亲死于先太子案,成家也饱受牵连,一蹶不振,先帝仁慈,未曾追究成氏族人的牵连之罪,才有臣和小妹成蜜的保全。请殿下明查,臣真的只是,哀痛父亲之死,臣的心里,从未对皇家生过怨恨之意……”
这话说到后来,成楹自己都不信。
若不是对皇家不满,想给你父亲翻案,你悄悄查你父亲的案子干什么?
可别说,你只是在以这种特殊的方式,‘缅怀’亡父而已。
况且,你父亲背上什么罪名,你不知道吗?这是你能怀念的吗?!
萧瞻没出声,静静听她说完。
“……年节时,那次殿下带着小皇孙,和臣偶遇街上,投壶时遇到的那个相貌年轻的富家公子,其实就是玄成,当时他便以密音术给臣传过一首,我父亲写的无名诗,臣便以此断定,这人知道我父亲当年的内情,所以一直对他紧追不放,明察暗访过多次后,终于交上了手……”
萧瞻懂了,无论青楼那次,还是皇城刺客那次,一直是成楹在追击玄臣,但两次都失了手。
他默然道,能随意改换容貌和年龄,武功高强到连成楹都胜不了的人,应当确实是传说中,那位神出鬼没的国师无尘子无疑了。
“你起来吧,”萧瞻把成楹扶起来,“从人伦亲情上讲,孤不觉得你想给父亲翻案,就做错了。皇族也是人,人都会犯错,皇家也不例外。很多时候吧,皇家的脸面其实没那么重要。况且,你还算知晓大义,公私分明,没有以权谋私。”
还算温和的语气马上就变了:“不过,先太子案这件事情,从此以后,你只能放在心里,不仅不能再碰任何有关的人和事,最好想都不要想,可懂?”
“谢殿下,臣明白。”成楹默然垂下眼帘。
“成楹,”萧瞻语重心长道,“这件事情,涉及的,不仅仅是一个太子受没受冤枉,一批臣子是否枉死,涉及更深的,是先帝的对错是非,以及,当今皇帝陛下皇位的合法性问题。先太子死的时候,还是太子身份,他死了之后,虽然没以太子身份下葬,可先帝,也并未立即册封其他皇子为太子。如果他是冤枉的,他的子嗣后人,就有继承大统的资格。相反,当今的皇帝陛下,是在先帝驾崩后,凭借长子的身份,被群臣拥立上位的。想想就知道,如果先太子这盖棺定论的事情被推翻,朝堂上会经历怎样的腥风血雨,无数的野心家,会因为争权夺利,拼得头破血流,到时候,只怕朝野动荡,流血漂橹。”
萧瞻一口一个当今皇帝陛下,落在成楹耳朵里,感觉分外古怪。
他是太子,且是当今皇帝陛下唯一的儿子,这万里江山,迟早都是他的,正常的情况,不应该是发现某个可能威胁到他江山的潜在威胁后,立即把对方干掉么?
成楹在坦诚之前就想过,自己最好的结局,大概就是被褫夺爵位,贬为庶人,流放边关,了此残生,永无翻身之地的那种。
可没想到,萧瞻竟会这么平静地,一板一眼地,给她分析这件事情的利害与影响,居然没命禁军立刻冲出来,把她拖出去砍了!她当然知道掀翻先太子案会引起多大的风浪,所以她也只敢独自暗中调查,从未想过要为先太子翻案。
太子爷刚刚的举动,看着就不像正常人能干出来的。
他是真的心胸宽广,还是另怀鬼胎?
成楹惴惴不安,出言试探:“殿下,您打算怎么处置臣?”
萧瞻扬起眉:“处置你干什么?今晚的事情,说的所有话,出了你的口,入了我的耳,明天天亮,孤什么都忘了。不只我要忘,你也得忘得干干净净。”
“谢殿下宽厚仁德。只是殿下,臣没想过要为先太子翻案,臣只是想知道,臣的父亲,究竟是怎样死的。臣不相信,父亲真的会服毒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