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这一觉一直睡到黄昏才醒,他数了数身上钱财,准备到楼下先交了房钱,再去街上寻些东西来吃。张店主在楼下看到林青房门开启,慌忙笑脸迎了上去,对林青说道,“公子醒了,酒菜早已备好,我这便让人给公子取来。”
其实不消店主吩咐,早有人到厨房取来酒菜,林青看着那人手里托盘上摆放着四个热菜,有鸡有鱼,一壶温酒,主食是一碗青精饭。他面露难色,对店主说道,“张先生,实不相瞒,我身上钱财不多,以后就不劳你们为我准备餐食了。”
张店主却笑着说道,“公子不知,赵公子早已差人把公子的一应食宿花销送到店中了,你只需要安心住下,其他一切自有我等来打理,公子若是有其他吩咐,我等也一律照办!”
林青虽然不愿受人恩惠,但他看着眼前的美酒佳肴,这么个吃喝法,自己那些许钱财恐怕不消三、两天就花个精光了。没办法,既然赵申一片好意,又迫于眼下处境,林青也只能接受了,他对店主说道,“既然是赵公子的钱财,以后更不要这样铺张浪费了,我这人没什么讲究,吃喝只要管饱就行。”
张店主笑道,“林公子说的哪里话,你在这里的一日三餐,赵公子早有吩咐,若是不能让他满意,我等也难免要被训斥的。”他心想,那赵申送来一枚斤两十足的银锭,若非每餐胡吃海喝,如何才能花完,既然这银子进了自己的口袋,就没理由再让它溜走。
林青看着张店主略显谄媚的神情,心中也猜到了赵申送来的钱财一定不少,若是完全依了店主的心思,难免会中他算计。想到这里,林青沉下脸,冷声对店主说道,“我在这里的一切花销,烦请店家一一记好,等我离开时是要过目的。”林青说罢,从杂役手中接过餐盘,顺手便把房门关上了。张店主站在门外一个劲儿的摇头,心中暗自抱怨,想不到令赵申如此看重之人,竟是这般小气!
如今得以放开食量,林青的肚子就像是没有底的口袋,店主准备的四个热菜、一碗青精饭被他一扫而光。只剩下半壶温酒,林青准备留在夜里喝,毕竟他也不知道今天会不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睡了整整一天,又兼酒足饭饱,林青现在精神充沛,百无聊赖下又坐在床上开始静坐练功。酉时一过,张店主便关上了店门,他到林青房门前想要请示有没有别的吩咐,却看到房门紧闭,房间里也没有烛火,犹豫片刻还是没有去敲门。
张店主转身下了楼,招呼着厨子和下人到厨房去吃晚饭,他们的伙食不比林青,都是一些寻常蔬果,店主额外给自己倒上了一杯浊酒,算是忙碌了一天的奖励。厨子见张店主心情不错,便开口问道,“店家,楼上那位公子什么来历?能受到赵家公子这般照顾?”
张店主呷了口酒,又咂摸咂摸嘴,说道,“什么来历?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来历,总之留住他便有钱赚。”眼下的厨子和杂役都是张店主的老相识了,只不过半年以前客栈中再没有什么收入,迫不得已才被张店主辞退。谁也没有想到今日赵申不但带来了客人,更送来许多钱财,所以店主第一时间又把二人请了回来。
那厨子吃了口菜,说道,“这人胆子倒是不小,敢在这里留宿。”张店主听他这般说,脸色不悦,说道,“其实也没有什么,只要门窗关紧,人也好,鬼也好,大家都是相安无事,只不过外地来的客商没有见过,又被风言风语所恐吓,所以纷纷改到别处投宿去了。”
厨子却没看出店主神色,仍是自顾自的说道,“今天是朔日,每逢朔、望两日,那骇人的东西必然出现,希望楼上那位公子不被吓到才好。”张店主说道,“听赵公子说,此人不信妖邪,想来胆子应该不小。”吃过晚饭,收拾妥当,张店主在炉灶上给林青留了洗漱的热水,便和厨子各自去休息了,只留杂役等着林青吩咐。
将至亥时,林青伸展着身体,他来到窗前把紧闭的窗扇推开,夜风迎面袭来微微感到一阵凉意。杂役见房间中有了动静,赶忙把洗漱的热水端了上去。林青洗漱完毕,顺手从桌子上抄起半壶冷酒,倚靠在窗前向外望去,又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借着黯淡星光,林青勉强能够看到楼下萧索的街道,还有店门前那株粗壮的槐树。
林青曾无数次的凝视黑夜,不过以前看到的尽是飘着雪的山岭,驼子岭上艰苦、枯燥,总是让人感到寂寞。也不知道现在驼子岭上的弟兄们在做什么,是否正围在火堆旁酣睡,或者因饥饿而失眠。还记得自己离开时,陈宜山曾说过,等今年云州通商之时,其他山寨的日子好过了,便让驼子岭的弟兄们到其他山寨中去,从此驼子岭再没有劫匪,而他自己就守着废墟和山洞过完残生。
远处传来一阵清脆而又短暂的铃声,把林青从回忆中拉回现实,林青竖起耳朵倾听时,那铃声却像消失了一般。会是逍遥馆派来的刺客吗?林青心里暗自疑惑着,这似乎有些说不通,刺客行刺,又怎么会在身上挂着铃。况且时间也有些不对,现在还不是深夜,以自己在赵家时的遭遇来看,这些人一般会在四更以后,人们早已陷入熟睡之时方才行动。
林青正疑惑着,耳边又传来一阵铃声,声音比刚才大了一些。这一次林青听得清楚,声音是从街道尽头处传来的。他张目望去,只见那边的夜色漆黑如墨。渐渐的,似乎有两、三点灯火在黑暗中飘忽而来。
林青紧紧盯着远处的灯火,灯光渐渐明亮,耳边时不时传来的阵阵铃声也越来越清晰了。终于,当那几点灯火飘出黑夜,来到林青眼下时,林青看到了一番奇异景象,只见两个青面红唇、身穿白衣之人,一前一后抬着一辆肩舆,肩舆的四角各挂一盏红灯。前面那人手中拿着摇铃,走上一段便摇上几下。
这两人走起路来摇摇晃晃,故作飘忽不定之态,林青躲在客栈的二楼看下去时,只觉得好笑,心中暗想,这恐怕就是晋阳城中传闻的鬼物了,他在云州见惯了杜英他们装神弄鬼,甚至还和他们一起到官路附近去扮作吃人的虎精吓唬路人,荒山路旁,草木丰茂,比起晋阳城的街道可要阴森恐怖得多。与那时的情形相比,眼下这两人拙劣的表演显得有些滑稽。
“二鬼”抬着肩舆晃晃悠悠在林青的窗下走过,到了客栈门前的槐树下面便停住了,他们把肩舆放到一旁,立于树下,时不时的还摇一摇手中的铃铛。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举动。但凡装神弄鬼,必定是有所图谋,林青虽然明白这个道理,可一时半会儿还真看不出其中有什么门道。索性闲来无事,就伫立在窗前边饮酒边观望着。
那“二鬼”一直站在槐树下面,直到三更鼓响,街道尽头又缓缓走来一个人影,那人手里提着灯笼,穿一身青色襕袍,头戴软脚幞头,脸上不知是画了什么颜料,还是带着面具,看上去惨白瘆人,又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反而比那“二鬼”更加阴森。
只见那青衣人径直走到二鬼跟前,探头向肩舆中看了看,互相并无言语,便顺着来时的路走了回去,“二鬼”抬起肩舆,跟在他身后缓缓而行,这一次没有再摇晃手里的铃铛。
林青一直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街道尽头的黑夜之中,心想那肩舆有些古怪,最后出现的那个人似乎就是冲着肩舆里面的东西而来,如果能够知道里面藏了什么,也就能知晓这些人装神扮鬼的目的了。
他本想追上去一探究竟,但又盼着夜里那些江湖人士的出现,想了想还是没能追赶上去。他在心中盘算着,反正赵申已经替自己付了店钱,自己倒也不必急着离开,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总还会有与那“二鬼”再遇见的机会。
林青把酒壶里所剩无几的冷酒一饮而尽,继续留在窗前观察着街道上有没有新的动静,这一夜心急如焚,实在难挨。直到鸡鸣天微亮,街上的几间铺子陆续点起灯火,林青知道那些江湖人士不会再来了,但他却仍然不舍得离开窗前,因为下面这条街很快就要热闹起来了。
林青在客栈中一连住了几日,那些江湖人士始终没有再找上门来,而那天夜里见到的“二鬼”也不再出现。这天一早,林青洗漱完毕,下人照例把早饭送到林青房间,几张毕罗、一碗茗粥,还有两碟冷盘,林青吃的很香。那张店主生怕照顾不周,弄丢了这尊财神,每天饮食都是换着花样来做,早晚请示也是从不落下。
吃过早饭,林青走到楼下,看着街道上人来人往,心想自己也不能总是这样昼伏夜出,自从来到晋阳城中,还没能好好体会一下这里的风土人情,只是每日对着凄凉的长夜,独自彷徨。
他心里正犹豫着,却看到张店主笑脸迎来,想必又是要请示他这一天的安排,林青忽地想起那“二鬼”的事情,还未等到店主开口,便先问道,“店家,我自来到店中住下,只在头一天夜里看到些古怪事情,这几日都是平安无事,不知那鬼物出没的时间,是否也有什么讲究?”
张店主闻言愣了片刻,心想此人果然胆子够大,原来他每天白日睡觉,只为在夜里等那骇人的东西。于是回道,“那些东西只在每月的朔、望两日出现,平时是不会出来的。”
林青不解道,“我那天在房间里看到,不过是有人在装神弄鬼而已,绝对不是什么真的鬼物,城中之人又何至于如此畏惧?”他心想这张店主既然知道那些人出没的时间,恐怕也不是一两次亲眼见过了,既然如此,没有道理不发现其中的隐情。
张店主听他如此说,苦笑道,“公子有所不知,那些东西是人是鬼还不好说,晋阳城中也有些胆大之人,曾去招惹那些东西,可是第二天都死在我门前那槐树之下,如此一来,连我也不得不相信那是真的鬼物了。况且如果真的是有人假扮,这样平白无故的害了许多人命,官府又怎会置之不理?我听官府中办案的差吏说起过,有那么两三次,他们也曾把那两个青面鬼捉到狱中,可等到第二天天一亮,那两个鬼物就都变成了纸人,烧掉纸人后,那二鬼到了该出现的日子仍会出现,如此反复几次,都是一样结果,所以官府也管不得了。”林青听罢,冷声说道,“官吏之话也未必可信。”
张店主又说道,“谁知道呢?听闻城外普法寺的僧人们法力高深,我们这条街上的人便凑了些钱财,到寺中去求助,那里的僧人收了钱,到我门前那株槐树下面超度了一通,却也不见效果。后来还是寺中的住持亲自过来,查看一番后对我们说道,那二鬼是阎罗王所指派的,只因晋阳城中游魂众多,怕惊扰了阳间百姓,因此派那二鬼在每月的朔、望两日到城中捉拿亡魂,那住持说二鬼做得是好事,他也管不得,便不了了之了。”林青拉下脸来,断言道,“那住持的话更不可信!”
张店主见自己说了许多,也没能吓住林青,便哀求着说道,“可信也罢,不可信也罢,我只盼着公子不要去招惹那些东西,你可是赵公子托付给我的贵客,若是在我店中有什么闪失,我实在担待不起啊!”正好此时赵申一脚迈进店内,听了张店主说的话,应声说道,“张先生言之有理!”林青闻声看去时,只见赵申身后还跟着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