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佳节,一岁之始。
除夕子正时分,汋帝便已盥洗完毕,冠服加身,到了勤政殿去。
张才伺候着他,有条不紊地呈上笔墨朱砂,待汋帝以朱砂红笔在绘有金云龙纹的丝绢上写下“和气致祥,丰年为瑞,海宇同禧,江山永固”之后,将那丝绢小心翼翼地折叠起来,密封在早已准备好的檀木匣子中。
汋帝看了看窗外漆黑的夜色和天边一线的残月,疲惫感油然而生。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熬不了这夜了。
“张才,朕是不是老了?”
张才慌忙绕到前面跪下,“皇上您如今正是春秋鼎盛之期,今日如何作这般伤感之语?皇上是万岁,如今怎能说是老呢?”
汋帝苦笑一声,“谁能真正万岁啊?只可惜...朕的孩子们却都尚且年少。”
如今的太子晋贤,也不过年满十六而已,六皇子晋宣,今年才刚十一。
原本皇后也不该只有晋宣这一个孩子的。
若是她的第一个孩子能长大成人,如今也已快该到了成家的年纪了。
说起来,那个孩子也就是因为他当初宠幸苏贵妃太过,引得皇后心生不悦,因忧思过度才导致照顾孩子时精力不济,孩子被活活冻死在了摇篮中。
汋帝当初便是因此而恼了皇后,认为她气量狭小无容人之度,又加上当时大皇子明明有乳母,她却一意要自行照顾孩子,这才导致了孩子的早夭,汋帝便更是将那个皇子的
死归咎于她了。
全仗着二人相识时的情分使然,且痛失爱子的萧皇后一度痛不欲生,已是受到最大惩罚,汋帝最终才并未废后,但在此后便彻底冷落了她,将苏贵妃一步步宠成了实质上的后宫之主。
一直到皇后再次怀有身孕,二人的关系才算缓和了一些。但与此同时,翠华宫也传来了苏贵妃有孕的消息。
彼时汋帝虽是极宠苏贵妃,却也还是分得清嫡庶之别的。
在孩子降生之前,他从未想要,要立苏贵妃的孩子为储君。
然而,苏贵妃的孩子却抢在了前面出生。
而萧皇后,在生产的时候遭遇了难产,那个女婴生下来没有来得及看这个世界一眼,便离世了。
晋宣,是她的第三个孩子。
以往在想起那两个早夭的孩子时,汋帝心中对于萧皇后是有怨气的,总觉得是她的缘故,害死了两个孩子。
然而如今再想起来的时候,汋帝却忽然觉得,在埋怨之外,对于萧皇后,自己又多出了一份心疼。
当年自己和她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之时,自己正年轻气盛,并无几分为人父的意识和责任感,对于那个孩子的到来虽有欣喜却甚少付出过关爱与陪伴,这个孩子短短生涯里所承载的,大部分皆是来自于皇后的母爱。
然而即便如此,自己在得知这孩子意外逝世的噩耗时都仍是心痛不已,更何况是在他身上付出了无数心血的萧皇后呢?
那个孩子失去时,
几乎带走了萧皇后的半条命,而自己对她更是横加指责,不闻不问,当初的她,定然是度日如年煎熬为生吧。
第二个孩子的罹难则更是不能强行怪罪到萧皇后的头上了,怀胎十月,谁又不想诞下一个健康可爱的孩子呢?
他与萧皇后携手相识二十余载,如今膝下也就唯有晋宣这一个孩子了,这孩子自幼聪慧过人,且身上有一股子如同萧皇后一般不服输的执着。
这执着起初因为萧皇后的不得宠而不为汋帝所喜。
然而随着这些日子与萧皇后关系的日渐亲密,曾以为的萧皇后的短处在他眼中开始慢慢忽略不计。
连带着对于晋宣,他也开始越看越顺眼起来,原先自己视作偏执的“执拗”,如今看起来,倒更像是一股子锲而不舍的韧劲。
反倒是自小便被汋帝捧在手心里的太子晋贤,如今虽是一如既往地才能卓越,在汋帝面前亦是乖巧玲珑,却也因为太过于玲珑而逐渐令汋帝生出了别样的心思。
身为帝王,他偶尔难免会有色令智昏的时候,但事关朝堂社稷,他的心智和辨人识物的本事从来就不曾远离。
“你说,晋贤和晋宣,哪个更像朕一些?哪个的性子更好一些?”
汋帝瞥了一眼从地上爬起来的张才,慢悠悠问道。
张才适才起身不久,这一句问话惊得他险些一个趔趄再跪下去。
汋帝这话的意思,别人或许不知道,张才可是听得明明白
白的。
事关储君,他怎么可能会随意置喙?
“老奴不敢妄言太子和六皇子。但两位殿下都是有着经天纬地之才的,只是一个成熟些一个率真些,毕竟这年纪上还有差距不是?这老话说,龙生九子各有不同,这人跟人的性子哪儿有一模式样的,但谁也不能说这蓝的就比青的好。依老奴看,两位殿下都随了皇上您的宏韬伟略之才,这就够皇上您欣慰的了。”
汋帝呵呵一笑,不再言语。
看来外人也看得出来,晋贤如今便已十分“成熟”了。可他才多大的年纪,如今这成熟未免有些着急了。
张才暗暗地在他身后拭了一把汗,向前走一步,开始为汋帝轻轻捶起了背。
“眼下时辰还早,皇上还是再去歇息一会儿吧。皇后娘娘昨儿个便来传了话,命奴才好生照顾好皇上,切不可让皇上在漏夜批奏公文,还命奴才劝着些皇上,请皇上以龙体为重。奴才只怕是办不好这差事,回头再挨了娘娘的训斥了...”
汋帝心中微暖,经历了这么多,她却还是真心地关心着自己。
“为了不让你受到皇后的斥责,朕...这便去歇着了。到了白日里,还有祭礼跟宫宴,不养养精神只怕是朕今日要应付不过来了。”
元日宫宴,西汋皇宫内一年之中最为盛大隆重的宴会。
汋帝端坐上首龙椅,面前一张金龙大宴桌,左前方是皇后的宴桌,右前方则坐着气势风
光都远不若往昔的苏贵妃。
台阶下面皇后的前面依次侧坐着容妃等嫔妃,嫔妃的后面是各位皇子公主,而苏贵妃的前面,依次坐开的便是晋氏皇族以及各位朝中重臣。
东阳郡王虽因霍浅羽一事受到些影响,但毕竟身为皇亲,在并无实证指证他与“叛贼余孽”有勾连之举的情况下,汋帝自是不会轻易便露出疏远或戒备之意来。
东阳郡王在,晋凉自然也在。
只是按照规定,各位外臣带来的仆婢是进不到这绕梁殿中的,乔装之后的符飒也只能等在了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