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媱整夜整夜未眠,夜深歇落古木枝叶间,沐凉风,望明月,脑海只是幼时记忆在点点滴滴复现,有羲璃的影子,也有母亲同其他哥哥的影子,末了挥之不去的也有玄冥的影子,终有一刻这些东西搅在一起,将她心神搅弄全乱,到某一时心中窒闷痛苦难抑,免不了泪水布了满面,无声无息地,犹如天边清辉洒漫大地。
那夜。正是子时末,夜深寂寥,玄冥屋内忽响起碎物之声。起先是两声,风媱只是闭眸混思,待到隐隐听闻有人呻吟隐忍之声,不禁清眉微蹙,睁开含泪的眸子,坐起身子。
那边已经是寂静,好像刚刚什么都未响动。她静静凝视,不一会儿便见有一道墨色影子从窗外飞出,往湖边方向去了。
深夜广湖如墨,连续的风吹起无尽的涟漪,月色清辉铺洒,波光粼粼。半黄莲叶,枯枝残蓬下有五色锦鱼未眠,孤零零、寂寥寥的游行。
湖边巨木下一长墨衣、散花发的男子正坐跪地双手抱头,痛苦非常的模样……
玄冥揪着自己的头发,缓解那巨大的头痛之症。自从那年都城一战之后不久,他便犯了这头痛之疾,每痛一次,他的头发便白一分,每痛一次,都如千万只蚀骨虫在他头脑啃咬一般……
一年前。
玄界都城冰雪覆盖,千万大军围困宫廷。
为首者,是他从小唤做姐姐的女子。她的旁边,是自小跟着他长大的臣子。名为臣,他却待他如友如兄的男子……
羽雪纷纷,不觉然间已落了他满肩头。
他伫立城墙,也立了整整一夜。
他知道这一天也许会来,可他没想到这一天真的会来。
自从知道当年王后所行之事,自从他,寒尘,风媱从鸿蒙境中出来,他想,他心中便知这一日是不远了的。可他心中总还是有着一丝念想,一丝侥幸,只因这么多年他从未亏待他的姐姐和哥哥,母后待他们也未有过刻薄,除了寒尘的名分,什么名利权势与挚情,都有的。
他们如今这般,又是为何?先辈已殒,往日恩怨,难道还有必要流尽后辈之血吗?!
若为这玄界至尊之位,他自小至今又何曾有过半分眷念?
为何?!
他冷眼望着这一切,周身只被漫天羽雪侵蚀着。
这几十万年,难得付出的真情挚爱,到头来竟是这般收场……
这些年的有意退隐,玄界早快遗忘他们的王究竟拥有多可怕的力量,他们记得的只有他们的寒君当年攻神族,扫银川,今日杀神族北帝,打得神族连连告退的寒尘。今日,面对渲君和寒君联手,他们的王能战胜吗?这是当日大多数将士的疑惑。但是保家卫国,却是万死不辞!何况对方打的是什么旗帜?说自己才是真正王位继承者,寒君也是先王的儿子,且是当今王的兄长,长公主的同胞弟弟?
可笑至极!
可也有人心中两面打鼓——若是真的呢?
那这一战,便有些残忍。
成王败寇,谁胜谁是正统正理!打吧,非赢不可!
玄冥手握寒剑,望着城前那女子道:“阿姐,即刻退去,本王可当无事发生!”
“做梦!”传回的声音没有丝毫温度。
“你只把命留下,全当为你母亲赎罪,我便还认你这个王弟!”
玄冥冷冷一笑,明白了往昔她的柔情蜜意和体贴关怀不过是虚与委蛇罢了。
他又问他,他唯一的兄,唯一的友,“你呢?也是非打不可吗?”
羽雪纷纷扬扬,在他们之间隔开千万重帘幕一般,他们彼此凝视,看不清对方的神色。
世界万里冰寒,城外是渲君率领的三十万大军,城内是护城的十五万大军,城下,是琦玥率领的八万本族大军。各方屏气凝神,偌大的城弥漫噬血的疯狂气息,在他们的凝视之中僵持着。
寒尘从南方回来,未带一兵一卒。
琪玥同玄冥争吵不过演戏一场。
忽然有什么东西隐隐飘在天空,鬼魅一般的影子,手持戈刃,俯冲直下,冲击起城墙下的第一道防线。
玄冥惊诧,不明白那在幽口困缚了百万年之久的幽灵如何出了幽口,做了他们的冲锋军。
他身边的雪峰,也是不解,片刻后随即了然。
幽口那些东西,他们巫族早有法子可解,只是早早被族中长老封禁,视为邪术,从不让后辈修炼,只因一旦打开了幽口禁门,会带给天地哪般影响,难以想象。
“可能应对?”
雪峰神色自若,“能。”
……
那一日一夜,雪覆盖了城,血浸入了雪。
玄冥同寒尘那一战更是触目惊心,天地震怵。
从地上打入云层,又从云层打至山巅,所过之处生灵皆被气泽震的鼻眼流血而亡。
以剑对剑,剑气纵横驰骋,剑气如虹,地上城楼倾倒,空中雷电交加,雨雪濛濛。
寒尘倒在玄冥剑下时,已是第二日黄昏,天空灰蒙蒙一片,低矮欲塌般。
空气中血气腥腥。
外敌死伤惨烈,已无力反抗。渲君败在雪峰之下,长零杀红了眼,身上战甲被血水浸染,周身被团团围困,众将士因早先得令不到万不得已不伤她性命,因此正要活捉了她。
“以前修炼时,我便不如你……没想到这么多年,我还是不如你……”寒尘说着,吐出满口血水,“成王败寇,我死而无悔,你杀了我吧!”他躺在血地上,望着飞雪的天,一副生无可恋,怡然赴死之态。
“你恨我?”
“我是要走的,原想从此隐匿,过一过咳……逍遥日子。那日,我利用风媱,可是你心里通透明白,终究是不给我这个机会……阿姐要我坐这王位,我答应了……我想,这是你欠我的,这原本就该是我的,你母后杀害了我母亲,让我从小过没爹没娘的日子,小小年纪便要战战兢兢在你身边陪侍你……咳……你我问我恨你吗……我自然是恨的!”他慢慢爬起身来,跪倒他脚边,“阿姐这些年也不好过,求你……饶她不死,打发她平平凡凡地过活去吧……”
“你没有资格求我。”
寒尘袖中滑出短匕,蓦然刺入心口。
玄冥阻止不及,痛呼跪地,一把接住摇摇欲坠的他,痛怒非常!
“……求你,放过姐姐……和她的孩子……”他的手紧紧捏住他的臂膀,用他最后的气力。
“这么多年,你该了解我。”他急迫地将灵力送入他体内。
他笑,犹如那时的模样。那时的他,纵使满手鲜血,可是心底澈明,那些血从未入他的心和眸。他潇潇洒洒,风流倜傥,像只翱翔天地间的狂浪不羁自由自在的灵鹰。
“我知道……”他喃喃着,轻轻闭上了眼,似睡着了般。
长零眼睁睁见着,血泪一起落下,飞身一扑,扑在了面前无数只森寒的戈戟之上,鲜血飞溅,在地面妖冶。
雨雪濛濛,天光幽幽,无人敢欢呼。
玄冥将寒尘搂在怀里,瞬然间,满头墨发花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