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达雄惦记着师父抓紧向寺里运送木材的嘱咐,一回到木材行,就命年长有经验的拣料伙计赶紧挑选木材。
周记木材行到峤阳寺有水陆两条路可走。陆路可以直接到达,但是,运送木材这样的粗重货翻越中间的白枫冈有些艰难。水路从木材行后边的河汉往西北进入峤阳河,前行数十里到达峤阳寺前方八里的河埠,有大路通向峤阳寺。木材是粗笨的货物,使用大车运送很费工费力,因此远路运送,选择水上漂运能够省事很多。这次挑选好的木材有近百根,其中二十多根是为大雄宝殿选的大柱料,每根体积都差不多有两人合抱大,一辆车身加长两匹马拉的大车只能装载两根,对比起来。虽然前水路的方从河边到寺里的八里陆路要另外雇人转运,但也比木材行直接从陆路运送省工省力多。周达因此美如冠玉走水路,命伙计将近百根木头编成两个大木筏,直到七月初五日下午才编扎完工。
七月初旬是秋老虎当令的日子,每日都是万里晴空,骄阳似火,天气炎热。周达雄看着湛蓝湛蓝天空中那一轮火球一样的太阳,定下明日晚饭后乘夜风清凉时启运,第二日一早就可以抵达前方的河埠。他挑了五个伙计,连同他自己一共六人,分别上两只木筏做撑篙手,等待明日晚饭后出发。
七月七日是女孩子们的乞巧节。峤阳原风俗,乞巧的时间是初六的夜里到初七的凌晨,姑娘小媳妇会在这一夜乞巧时出许多花样。往年里,周蕊琼和周蕊珠姐妹俩,都是初六晚上在后院设一个小香几,摆上时鲜的水果、巧饼,焚上三注香插入香炉,跪在拜垫上祝祷一番。然后两人一起舞剑,直舞到初七日凌晨公鸡开始啼鸣时才收剑。郭氏因此半开玩笑半当真的说:
“别人家女儿乞巧时穿针引线,你俩却只知道舞剑。”
姐妹俩都不以为意的说:
“娘,你生下我俩时就说过,这两个女儿长大后做不了针线。所以我俩只会舞剑,乞巧也只知道乞个剑术。”
郭氏笑得象个弥勒佛:“娘生下你俩时说的话,你俩都听得懂,还一直记到现在?”
姐妹俩说:“娘当时对女儿说的话,娘都帮女儿记在肚里。”
姐妹俩说过这话,就搀着手提着剑乐哈哈的往花园里跑,逗得家里人都笑得前仰后合。然而今年的乞巧节已在眼前,周蕊珠每天除了练刀还是练刀,直练得全家人都心痛不已,但都不敢对她提乞巧的事。
从峤阳寺回来那天,周蕊珠想和母亲说说这几天的事,却在客厅外边听到母亲在里边与人说话:“海滨张家与我家是故交,与我家也是门当户对。张老伯豪杰大方,他家的子弟自然也是英俊”,后边的话好象是说“峤溪庄丰禄那边并没有实讯,请余媒婆对张家老伯说明,过些日子再给他回音”。她不敢偷听母亲与他人的说话赶紧离开,但是心里已经疑惑不解。第二天她问周蕊琼说:“姐姐,那媒婆是专为人说合婚姻的,不知张家遣余媒婆来,娘又与她说那个话,是为了何事”,却得不到向来说话推心置腹的姐姐的明确回答。很快,她又感觉到家里的气氛有些不一样,父母的笑容里似乎隐含着什么心事,全家人都在在自己面前忌讳说严家,原先准备与严家交换庚帖的事,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冷没有人再提。这情景让周蕊珠想到与严秉多在溪上相见时的模样。她隐隐约约感受到自己与严秉多的事出了变故,却又不能向别人打听是什么原因。她因而只是闷着气咬着牙没日没夜地练刀,人也消瘦了许多。家里人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却没法劝慰她。
初五这天傍黑,周蕊琼走进三哥的房间,周达雄和金氏连忙招呼她坐下。金氏说:“我给大妹泡杯茶。”
周蕊珠连忙推说不用,金氏说:“大妹不要客气,坐着喝茶,才好慢慢的说话。我和三哥正在说小妹的事,你来了正好。”
金氏自从有孕之后,便常常在丈夫面前撒娇,和两个姑娘一样称丈夫为三哥,称两个姑娘为大妹小妹,在公婆面前自称女儿。一家人听着,都觉有趣,郭氏更是乐滋滋的说:“别人家都说娶个媳妇卖个儿子,我家娶的媳妇却变成了女儿”,这时金氏见到周蕊琼,依旧以这样的口气称呼说话。周蕊琼说:
“我是想和珠妹说说话宽慰她,却想不出怎样说,因此来三哥三嫂这里,想听听三哥和三嫂有什么主意。”
金氏说:“我和三哥说过多次,小妹近来清瘦了许多。三哥说小妹的心情,分明已经听到一些风声。她的心早已挂在严家二郎身上,那一份心结,只怕一时难以解开。”
周达雄听她姑嫂俩说话,一直沉默不语。
周蕊琼说:“那日在溪滩上,严秉多是那个模样,当时在一起的几人都是有些看不懂。一定是他严家早有举动,因此严秉多当时那个样子,而我家却一直被蒙在鼓里。也不知道他家是什么意思。按理,我他两家向来友好,没有什么话不能说开。他家如此不明不白,只把珠妹夹在当中受煎熬。”
周达雄这才接话说:“这正是此事的尴尬之处。外边有他家另攀高枝的传言,他家对我家,却又是这种不明不白的态度,也难怪珠妹难受。为今之计,只有坐等机会,让珠妹自己慢慢的放开。”
周蕊琼听了,显出无可奈何的模样说:“若老说坐等机会,珠妹不仅要多受些思念之苦,只怕还要误了珠妹的终身大事”,说到这里她口气一转说:“听说三哥你要往峤阳寺送木材,我把珠妹动起来一起去。”
周达雄说:“我让行里伙计将要送的木材编了两个木筏,准备明日夜里走水路,你两个小姑娘,只怕不便。”
周蕊琼说:“有三哥你在一起,有什么不便。明天是初六,夜里是我们女儿家的乞巧节,我正好以这事为借口去劝珠妹。也错这个机会去请师父与珠妹解解心结。”
金氏在一边帮着说:“大妹说的是个好主意。爹和娘那里,三哥你要帮大妹说句话。”
初六日早上,周蕊琼梳洗好来到周蕊珠房里。周蕊珠还坐在床边闷着头,头发还蓬乱地散着,便拿起梳子站在她身后帮她梳理,嘴里说:
“珠妹,三哥今夜要从水路运送木材去峤阳寺。我们以前去峤阳寺,走的都是旱路,这水路还没有走过。我想今夜乘三哥的木筏走一走水路,明日上午去拜见师父。今夜正好是乞巧节,我俩一起去,带上香炉香和瓜果,就在木筏上乞巧,好吧?”
周蕊珠本来心情很不好,听到姐姐说去见师父的话,就把那郁闷放下,微笑着说:“姐姐好雅兴,会见机,小妹愿听姐姐的主意。”
晚饭时周承庥听说这事,不禁意外的说:“你两个女孩子家,这如何可以?”
周蕊琼说:“爹,女儿和珠妹只是想见识见识去峤阳寺的水路,看看峤阳河是个什么模样。有三哥在一起,行里的伙计也不是外人,你就放心吧。”
周承庥说:“你俩要走水路,玩峤阳河,明日我雇只船让你俩玩上一天。要是高兴,玩上三天五天都可以。”
周蕊琼说:“爹,今夜是乞巧节,明日就不是了。”
周达雄说:“爹和娘放心,孩儿会照顾好两个妹妹。”
郭氏见小女儿一直低头不语,似乎明白了大女儿的用意,微笑着说:“去吧,你俩长这么大还没有乘过木筏,水路和旱路是不一样的。上了木筏要小心。”
晚饭后,姐妹俩抱着小香几小香炉与香、瓜果、巧饼等物品,跟随三哥一起,从木材行后船埠上了木筏。五个伙计已在筏上做好启运前的准备,见小主人兄妹三人到了,就撑起竹篙启动木筏,缓缓的向峤阳河驶去。
傍晚时的河面,波光粼粼,凉风习习,不仅清凉爽快之感自生,即使那两岸的农田景色,也与站在陆地上观看时大不一样。西边天际一抹晚霞余光映入河中,随着河水的微微波动,象是有数不尽的金片撒在河面随波飘浮。周蕊珠郁闷的心情,很快就被河上的景色吸引变得开朗起来。
两个木筏一前一后缓缓的驶出十来里长的河汊,驶进了宽阔浩渺的峤阳河时,周达雄与几个伙计调整了速度,两只木筏变成了并排而行。几只晚归的打渔船从下游驶来,船上的渔翁划着桨唱着渔歌,很快就从木筏旁边驶过赶到前头去了。周蕊珠说:
“几只渔船驶得倒是快。”
峤阳河是峤阳原上最大河流,源头峤冈山中众多涧谷小溪在不同地段流入峤阳源,先后汇合成一河,在峤阳原上弯弯曲曲流了近百里才入海。这近百里的沿途,又不知汇入多少条大小支流,形成了峤阳河浩浩淼淼的苍茫景象。坐在木筏上顾瞻,只见左右水面广阔,前后相望不见首尾,沿途每条支流汇入口的岸边以及河流的转弯处,都坐落着一座两座村庄。木筏缓缓地前行,时间跟着渐渐入夜,那些轮廓已显得模糊的村庄里,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随着木筏的前进,村庄和灯火都在缓缓的向后移动,远远地看着,也觉得意趣盎然。
夜色渐渐向深,几个伙计边撑篙边看着两岸的朦胧景色说,已经驶过了十七八里,到达峤阳寺前方的河埠靠岸,可能要到四更天了。
周蕊琼听了这话,对周蕊珠说:“珠妹,时间已不早,我俩可以摆香案乞巧了。”
姐妹俩说着,在木筏上摆起小香几,放上瓜果巧饼,在香炉里焚了三注香,然后跪下对天祝祷。可是,姐妹俩才向天拜了三拜还没有开声祝祷,就听站在筏头的周达雄说:“那三盏是什么灯,这么大”,才说到这里他马上改口说:“不对,那不是灯,是火。快看,有点旺起来,是火,是那边着火了。快往岸边靠去救火。”
周达雄说话之间,已经用力一篙把自己所在的木筏转了方向。左右两边伙计跟着使劲撑篙,木筏前进的速度在加快。周达雄这时已经看清那着火的地方,接着说道:
“不好,那里是丰禄叔父家的米源仓,这几天正在收租。那些庄客伙计一点都不小心。那火越来越旺了。”
听得三哥说是“丰禄叔父家的米源仓”,姐妹俩不禁都是浑身一颤,周蕊珠更是着急,情不自禁的连着说“这可怎么办才好,这可怎么办才好”,只听周达雄紧接着又说:
“不对,那火着得有点奇怪。如果是庄客伙计不小心失火,不会是三处同时着起来,一定是有人蓄意放的火!”
这时木筏距岸边还有一二丈远,兄妹三人便迫不及待的一纵身飞跃到岸上,周达雄回头对两筏上的伙计说:“你们把树球固定好,就赶紧去救火。我们径直到峤溪庄去,防备那放火的人在施这里放火、却去峤溪庄里抢劫的调虎离山计。”
峤溪庄距米源仓约有三里多远,兄妹三人施展起足不点地的速行术,换了三五口气就赶到。这时的峤溪庄已乱成一片,家人、庄丁、丫环、老丫姑、长工、短工、纺纱女等人全都涌出在庄院的大门外,指点着米源仓的火势吵吵嚷嚷的说个不了,其中庄里的管家在向众人大声吩咐说:
“今夜轮到巡夜的人全都留下来照样巡逻。员外有事忙着,两个少爷都不在,庄里不能没有男子。余下的男子都赶紧去救火。丫环丫姑都回院里当值的房间去防着,若有不正常的动静赶紧禀告。”
管家吩咐之间,那些庄丁佣工等众男子都向米源仓跑去,轮值巡夜的都回庄里巡行,但是丫环丫姑们都没有听管家的吩咐,继续站在院门外远望火势吵吵嚷嚷不肯散去。
兄妹三人没有与他们照面,选择僻静处飞身进了庄内,又跃上屋脊观看倾听。越过几座套院屋脊,他们果然听到内院边厢房内传出恫吓的吼声。
兄妹三人赶紧循声找到那里,透过窗户瞥见房间里面严丰禄身上被綑着麻绳,一个带刀的凶恶汉正从他嘴里往外拉布团,旁边还有两个带刀汉在翻箱倒笼。兄妹三人立即大喝一声破门杀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