邝知县想不到这么快就找到劫匪的下落案情大白。最令他暗嘉的是,劫匪是一伙在邻县啸聚多年的山寇,抓捕的事,不在本县,而是邻县的职责。
审过俘获的四名劫匪从犯,邝知县立即重审严求爵。这一次,他不再和颜悦色与严求爵说话,一见严求爵上堂,就猛拍惊堂木大声喝道:
“大胆刁民,竟敢花言巧语欺蒙本县。拉下去,先痛打五大板,以惩他欺蒙不实之罪。”
邝知县的话音一落,就有两名掌刑衙役来拉严求爵去受刑。严求爵还想挣扎巧辩,直喊“太爷,草民冤枉”。邝知县听了,再拍一下惊堂木加重语气喝道:“如此刁民,重重的责打十大板”,严求爵顿时吓得不敢再吱声。
严求爵被打了板子回到大堂上时,走路一瘸一拐直痛得呲牙咧嘴,但仍旧心怀侥幸伏在地上喊着“冤枉”。邝知县再次猛拍惊堂木,厉声喝道:
“大胆!快快从实招来!你将余下四百八十包生丝葳在哪里?若还花言巧语企图隐匿蒙骗,定当罪加一等从重处罚,决不轻饶。”
严求爵听了这话心里一格顿,但仍旧以为邝知县是空言恫吓。他又喊了两声“冤枉”说:“太爷明鉴,草民只是买了二十包来路不明的生丝,不知太爷所说四百八十包的生丝从何而来?”
邝知县勃然大怒,不与严求爵贫嘴,只是厉声喝道:
“如此刁民,真是可恶!此时还敢口呼冤枉妄图继续蒙骗。拉下去,再重重地责打二十大板,看他还敢抵赖通同劫匪买赃销赃隐匿赃物之罪不招!”
邝知县厉声说过上面的话,接着又是一声“拉下去”的大喝,掌刑衙役立刻前来拉严求爵。严求爵这才真的慌了神。
他刚刚挨那十大板时,挥板子的掌刑衙役没有理睬他“板下留情”的哀求,每一板都打得很结实,此时身上还如刀割般剧痛,听到又要重打二十大板,不由的伏在地上磕头如捣蒜急喊“太爷开恩,草民愿招”。
邝知县说:“老实招来,可以少受皮肉之苦,若还继续心存侥幸妄图欺蒙隐匿,本县只吩咐打你的板子,直打到你说出实情为止。看你的骨头是爹娘养的,还是铁打的,能挨到什么时候!”
严求爵知道这下是不说实话过不了关,只好伏在地上边磕头边说:
“太爷神明。草民不该贪图微利,在不明卖主生丝来路时,就以一万两银子将他买下。现在知道是赃物,草民愿意将余下的生丝全部交出。但是恳请太爷捉住劫匪时,为草民追还那一万两银子的货款。”
邝知县刚刚有些平和下来的心情,立刻又大怒起来:
“大胆刁民,竟敢敲诈到本县头上来,真的是可恶之极。你以为劫贼是峤阴山上的强盗,本县就找不到他们取不到证据,你就可以信口开河的把一千两说成一万两?真是还嫌欠打!掌刑衙役何在,速速将刁民严求爵拉下去重重地打五十大板。”
严求爵这才死了继续胡言乱语的心,再次磕头如捣蛋蒜的说:“太爷开恩,草民该死,草民该死。启禀太爷知道,草民并不知道卖主是强盗,要是事前知道,草民即使全身是胆也不敢买。启禀太爷,他们当时要的价钱确实是一万两,草民虽然只付了一千两,但是余下的九千两,卖主说过明年还会来向草民讨要。”
邝知县又气又怒,把惊堂木一拍大声骂道:
“真的是刁钻至极可恶至极。本县若无确凿证据,怎会一上堂就打你板子?凭着你刚刚说的那几句欺诈的话,本县就可以追加再打你一百大板。即使是把你活活打死在公堂之上,也犯不及草菅人命四字的半点边。只因为要你带路去窝藏点起赃,这一百大板暂且寄下。若再耍奸诈弄狡辩,待起赃回来先打你一百大板,然后以通匪销赃之罪砍你的头。”
严求爵不敢再耍花样玩狡诈,被衙役押着去藏匿处将余下的四百八十包生丝全都交出。
捕获的四个峤阴寨喽罗,都是劫匪从犯,其中二人是知情者,二人是杀人抢劫与销赃两项的参与者和实施者,劫丝案情的过程和劫匪的下落全都已侦查清楚,赃物也已全部追缴回来,余下有关缉捕案件中主犯首犯和其他从犯的事宜,因为超出县域权限不能擅自行动,只能有待上司衙门的决定。邝知县感觉这起劫丝案件可以宣判结案了。
他先写了一道审明案情、说明劫匪情况的呈文,连同捕获的四个劫匪从犯一起移送给上司衙门海东府。呈文中,邝知县着重申明这起案件中的劫匪盘踞地不属于望峤县管辖范围之内,请海东府审势定夺缉捕之责。处理了以上的事,邝知县传齐曾经牵涉到案的相关众人上堂听候判决。邝知县轻轻拍了一下惊堂木说:
“赖诸捕快和二拳师、周达雄、严秉多等人同心协力,数日内即告破此案。今案情真相大白,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而在案真犯,必将重重处罚。此前对周承庥、严丰禄两家的种种嫌疑,从此一并勾销,永不再提。”
说过这段开场白,邝知县宣判说:
“失主万缫州杨昌泰丝行伙计张大,确认追缴回来的四百八十二包生丝系该行的货物无错,今当堂转交与原买主周记绸縀庄东家周承庥领去。此外有十八包生丝已被严求爵销出,勒令严求爵交出销赃所得的全部银两,扣除补足丝行损失的货款,余下全部充公缴入县库。周达雄、二拳师、严秉多四人破案有功,每人赏银十两。周蕊珠是少年女子,虽非奉命缉捕,但是途中奋不顾身助战得胜,其功更不可没,宜格外加赏银二十两。夏度仁虽然是严求爵同伙,但身为仆从,忠于主人之事是其本分,故从轻发落,打手心三下以惩其过。严求爵虽然不是劫匪同伙,但是买赃销赃,按律同罪,又居心叵测,奸诈刁钻,以花言巧语欺蒙隐匿,罪加一等,数罪并罚,决定罚银五百两上交县库、责打二十大板,发往边卫充军。”
宣判结束,邝知县语气一转说:“本县此前曾说……”不等他说出后边的话,就被严求爵的“冤枉”呼声打断。邝知县拍一下?堂木喝道:
“大胆刁民,此时案情大白,人证物证俱在,还敢口称冤枉!”
严求爵伏地磕头说:“启禀太爷,草民不该一时糊涂买了赃物。但草民当时确实不知道卖主是劫匪,也根本没有想到他们卖的是赃物,因此敢呼冤枉。又请太爷垂怜,草民自从买了二间店屋,几乎是身无分文。又为了能够进货开店,不得不变卖了老家的房屋田地,又向朋友借了五百两银子才凑足一千两作本钱,却在那晚买生丝时全都付与贼人。现在草民手里,连补足丝行十八包生丝钱都不够,太爷又要罚草民五百两银子,只怕剥了草民的皮也找不出五百两银子来。”
邝知县喝道:“胡说。你卖生丝所得银子都到哪里去了?”
严求爵说:“太爷明鉴,草民前日说过,草民拿到店铺的生丝是二十包,其中折价抵给债主七包还了五百两银子的债,店铺内余存二整包和半包左右的零货,真实卖出的只有十包多一点,请太爷明鉴,这十包多一点的货款,还不够补给丝行的钱,哪来五百两可以缴与县里?”
周承庥跪在一边为严求爵求情说:“启禀太爷,草民知道严求爵的家境,他所说应该是实情。草民与他家虽然沾不及一丝一毫的亲戚,但是我们周、严两族自祖上以来,已有十几代人友好如兄弟,因此也可算得是近亲。他不该糊涂犯此不可饶恕的罪恶,草民不敢分他的罪,但愿为他分担一点困难。那应该补与丝行的十八包生丝款,全都记在草民身上,这批生丝仍旧按草民绸縀庄进货五百包与丝行结算,请太爷免除他向丝行补交的钱项。”
邝知县回想严求爵前日意欲贾祸于周承庥家的情景,而周承庥却在这时为他求情抵债,不禁深有感慨的说:“人称周员外慷慨重义,果然名不虚传,也足见你珍重两族情谊。既如此,丝行损失的生丝,就定下由你与丝行结算,不再追查严求爵。但是,此事可以由你分担,其他应处罚的罪责则免他不得,也分不得。按律应罚的五百两银子,严求爵既无其他家产可以处罚,按律查封他在峤阳镇北街的二间店屋作为抵押,允许他三个月内以五百两银子赎回,但是永远不许开店铺做买卖,以为奸诈刁钻为恶不善者戒。三月内若不来赎去,即没入官府另作处置。还有那按律应谴责充军之罪,也必须深究不能饶恕。掌刑衙役听令,先拖严求爵下去责打二十大板,然后听候判决充军之罪。”
严求爵却不慌不忙的伏在地上说:
“太爷明鉴。太爷曾说过,假使草民所说言语破案有用,太爷就要重赏草民。今草民举荐的周达雄、严秉多破案有功已受赏,太爷应该珍重诺言重赏草民。即使草民罪该充军,有此一条,也应该功过相抵。”
严求爵此话让邝知县震动:这个严求爵真的是奸滑至极。他想了一想说:
“本县是说过这话。只是你这厮太过于刁钻奸诈,若是放了你,只怕你怙恶不悛,不仅害自己,还要为害他人。”
邝知县并不是不知道,严求爵当时是有意将嫌疑引向周承庥严丰禄两家,因为自己被他误导,说了一句“若是所说破案有用,一定赏你”,这时他就来钻这个孔子,把他当时的“贾祸”的本意说成是“举荐”。但是作为执法者,邝知县不能把严求爵当时的本意当着相关人的面说破,因此说了上面严求爵听得懂其他人不明白的话。可是严求爵听了,就赶紧磕头说:
“太爷恩典。若是太爷开恩放了草民,草民一定改过自新做个良善百姓,永远不敢再触犯皇朝刑法。”
周承庥严丰禄两家众人也都为严求爵求情,愿意担保严求爵此后不再犯法。邝知县看了,略略摇了摇头说:
“既如此,看在你两家众人面上,也不用你两家人画押签字作担保。只将他前面说过的话抵过,免他责打充军之罪即日放回,但是求爵生丝铺的店屋扣押不贷。只是你两家此后要防着他,不要使他再犯法。”
邝知县“你两家要防着他”后边想说的是“不要再次被他算计”,只是这话不能在当事人面前明说,因此改说“不要使他再犯法”。可是周承庥严丰禄两家众人,哪里会想得到这一层,听了邝知县的话,都忙不叠的磕头说:
“请太爷放心,严求爵也是读过圣贤书的人,经此一事,此后一定不会重犯。”
邝知县面无表情,正说得一句“但愿如此”,却见门役来报,朝廷的简命书送到,差官正在衙门外等候。
邝知县听了微微一笑,对还跪着听候下文的众人说了一句“尔等回去谨遵本县刚才的判决,各各安守本份”,即命退堂,然后赶紧离座到衙门外迎接。
被迎至大堂上的差官,当即展开简命书宣读说:望峤县知县邝某,蒞任以来勤政爱民,政迹卓异,今提升为本省监察御史,即日移交县印与县丞署理,本人速赴南京都察院报到。
邝知县谢过“皇恩浩荡”之后说:
“此简命来得正是时候。本县自蒞任以来,赖天公庇佑作美,三年来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县民安居乐业教化大洽,境无盗贼之患,民沐皇恩春风。此前发生的劫丝大案,却是越境的邻县山寇所为。自案情发现以来,十数日之内即已经顺利告破,此番迁任,本县自问已无可牵挂之事矣。唯有峤阴寨的山寇尚逍遥法外,实非本县权力所及。本县到省赴任之日,定当督促地方军政全力征剿,以求早日为民除害早安民心。”
邝知县说毕,即与县丞交接县印,再与众县吏道别,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