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梯尽头, 白色大理石建造的巨大城市出现在众人视线中。
这座宏伟的城市被浸泡在海水里,只在海面露出自己的一点尖顶,建筑和建筑之间架着白色弧形长桥, 桥栏上缠绕着华美的丝绸,垂在半空之中, 随着海水的流动, 而不断轻轻摇晃着。
洁白墙壁上长满贝壳和柔软的海草,甩动着巨大鱼尾的鲛人族在拱形窗户之间穿梭。
它们没有必须走门的习惯,屋子最底下的大门都是用白色锁链直接锁起来的。包括一些买东西的商铺,也是直接在窗户上进行交易。
大多数游泳技巧不太好,在水底没办法像鲛人一样来去自如的人类, 都行走得有些别扭和好笑。
花铃月明显并没有这种烦恼。
她信步行走于水中,姿态优雅可爱, 熟练得就好像在陆地上行走。从高处阶梯往下俯览城市时, 花铃月发出了感慨:“许久不来,夏泽国还是如此繁荣昌盛, 不愧是鲛人族统治的国度。”
谢乔乔兜里装着避水珠, 张开嘴, 吐出一连串小泡泡。她盯着那些泡泡从自己面前升起来, 掠过她鼻尖。
旁边张雪霁学着她的模样,吐气,一连串泡泡也跟着冒出来。
谢乔乔:“泡泡。”
张雪霁:“あわ。”
黏着语构成的句子很简单, 但有非常复杂的词根词缀系统,属于不太好学习——尤其是对正在考英语四六级的人来说——犹如灾难一般的存在。
谢乔乔看着张雪霁的唇,一连串细小的水泡, 在他说话时, 从他嘴巴边往外冒。
她略微侧着头, 不甚熟练的重复了一遍:“あわ。”
张雪霁:“bubbles。”
谢乔乔跟读:“bubbles。”
张雪霁:“пенапенка。”
谢乔乔这次稍微停了停,慢了几秒,温吞道:“пенапенка。”
花铃月:“……你们在说什么暗号吗?”
谢乔乔面色如常:“在说泡泡。”
花铃月:“——泡泡?”
张雪霁点头,随手戳破水中飘过去的水泡,道:“就是这个泡泡。”
花铃月狐疑的看着二人,张雪霁看起来表情很诚恳——谢乔乔依旧是面无表情的,总之都不像是在撒谎的样子。只是在说泡泡吗?
花铃月脸上温和的笑意收敛了:“是吗?我还是头一次见你和别人这么聊得来。”
张雪霁:“……我这么孤狼的吗?”
花铃月笑而不语,但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花铃月没有再跟着张雪霁他们一起走,而是在街道上和他们告别,说自己要去找自己的师弟师妹们了——花铃月离开后,又只剩下张雪霁和谢乔乔两个人。
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张雪霁松了一口气,就连抓着谢乔乔手腕的手,都比之前更放松一些了。
刚下海的时候,谢乔乔说过害怕的话可以牵手。但张雪霁最后还是选择只抓着她衣袖;比较紧张的时候,抓衣袖不知不觉就变成了抓手腕。
两人走在洁白的街道上,两边是寄生墙壁随着水流开合的贝壳,流光溢彩的背面闪动着粼粼波光。从头顶拱桥垂下的华美丝绸柔软的随着水流起伏。
人站在街道上抬头的时候,没办法准确看见所有的建筑,和在窗口来来去去的鲛人;因为空中飘荡的丝绸会遮挡人的视线。
唯一醒目清晰的,就是城市尽头那座巨大的粉色宫殿。宫殿的一部分在水面之上,而水面下的部分则显得更加宏伟精美,一整面的墙壁上有巨大美丽的浅浮雕,上面精心雕刻了鲛人女王的事迹。
在宽阔光洁的盘旋上升阶梯两侧,生长着各色绚丽的珊瑚丛,装饰着硕大的珍珠和扇贝。
这座宫殿的美丽之处,在于它的外形完全由流畅优美的螺线和折角构成,遵循着数学原理的美丽线条简洁利落,在深海的怀抱中散发出格外迷人的气质。
几乎每个来到夏泽国的人类,都会无意识的,长久的驻足眺望这座宏伟华美的巨大宫殿。
“这座宫殿也是在那位学宫老师的指导下修建的。”张雪霁侧身凑近谢乔乔,低声耳语,“鲛人族的女王想要为自己修建一座举世无双的宫殿。她传书给学宫,希望学宫能将最优秀的工程师借给她,为了表达诚意,那位女王亲自来到了陆地上,并在学宫呆了三年,差点把学宫的公开课都蹭完了。”
“之后就是学宫派遣老师跟随女王,回到夏泽国修建这座宫殿。在修建宫殿的过程中,二人日久生情,最后那位先生亲自操刀雕刻了宫殿顶端的雕像……后面的故事你也知道了。”
谢乔乔:“那位先生是普通人?”
张雪霁:“修道者,不过修为不精。学宫招收弟子和先生,并不看重修为,而更看重学问;只是学到深处自然入道,所以学宫的先生大多是修道佼佼者。”
“我算是例外,没什么参考性的。”
说后一句话时,他摊开手耸了耸肩,露出无奈的表情。
谢乔乔收回眺望宫殿的目光,语气一如既往的平淡:“我觉得你不修道也已经很厉害了。”
张雪霁闻言有点不好意思,抓了抓自己后脑勺的头发,嘴角却不受控制的弯起来:“也没有那么厉害啦——嘿嘿。”
鲛人女王的宫殿放到现代,就跟名胜古迹打卡点一样,是必去拍照的地方之一。
张雪霁拉着谢乔乔走路到宫殿入口——宫殿下三层是开放式的,但三层往上就不允许进入了。即使是下三层,也有很多手执三叉戟的雄性鲛人在巡逻。
允许外人参观游玩的地方不多,很多地方都被设置了禁止入内的阵法,一旦阵法被触动,就立刻会惊动四周巡逻的鲛人护卫。
张雪霁拉着谢乔乔走上那条巨大的盘旋阶梯,浅浮雕上装饰的珍珠散发出温柔的光芒,可以把周围都照得明亮如白昼。
阶梯旁边的珊瑚丛中也装饰着丝绸,颜色从白色到浓粉色再到浓红的渐变,上色技巧已经华丽到了近乎炫技的地步。
阶梯每一阶的大小都庞大得让人类不得不高抬腿才能踩上阶梯,而在那些打磨得无比光洁的粉色台阶上,还有着细小的铭文雕刻。
谢乔乔每踩一阶,就会低头看一下那层台阶上雕刻的铭文;铭文使用的是中洲官话,所以谢乔乔也能看懂。
都是一些鼓励人的话,谢乔乔甚至还在里面找到了一句‘多喝热水少生气’。
她走上二楼台阶,停步,转头,看向下面爬得半死不活已经抬不动腿的张雪霁。
张雪霁对天发誓,自己这辈子的体质绝对比上辈子更优秀!
要搁现代,他都觉得自己可以不用参加竞赛,直接去搞奥运赛,夺冠几率都挺大的。
但奥运冠军也做不到二十分钟高抬腿爬十几米啊——这群鲛人是因为自己没有腿所以就不关心人类的死活吗?
当初那位建造行宫的建筑师是完全不考虑自己同类的死活对吗?!
“爬不动了,真的爬不动了。”
张雪霁两手扒着上层台阶,大喘气,吐出一连串的气泡。因为在水底,也看不出他掉了多少汗。
谢乔乔又往回倒退了三个台阶,蹲下来低眼看着张雪霁。张雪霁仰起头看着谢乔乔,叹气,嘴巴里又冒出一串一串的泡泡。
谢乔乔伸手戳破了泡泡,大的泡泡裂开后变成了更多细碎的,小的泡泡,摇摇晃晃往上升去。
水底晃动的波纹状微光荡漾在张雪霁脸上,他诚恳的看着谢乔乔:“乔乔同学,我真的爬不动了,我们就坐这看会儿风景吧?再爬下去我的腿就要断了。”
谢乔乔:“好。”
她就地在那阶台阶上坐下。这点运动量对于谢乔乔这种级别的剑修而言,根本不算什么。更何况她在魔窟里找回了部分剑心,身体已经不再那么脆弱了。
台阶很高,谢乔乔坐下之后,两只脚都悬空垂着。张雪霁就站着趴在她旁边,他是真的爬累了,直接整张脸压在台阶上,两手耷拉的垂下。
虽然只爬了二楼,但是以行宫的整体高度来看,这个高度也足够他们俯览夏泽国大部分的建筑了。坐在台阶上往外看时,可以看见许多飞度凌空的拱桥,鲛人族摆动巨大的鱼尾,惬意悠闲的往来其间。
再往远一点的地方看过去,涌动的海面,被晃碎散开的日光。
那点日光,也落在谢乔乔眼瞳里。
她安静看着远处海面的时候,张雪霁也抬眼看着她——她脸颊侧落下的一些碎发,被水流拂动。
很少有人千里迢迢来到夏泽国,不逛宫殿里面却在这爬楼梯。
所以外层的旋螺楼梯人特别少,连巡逻护卫也没有几个;毕竟外层的旋螺阶梯并不与宫殿内部相通。
人少,声音也就变少。宫殿墙壁的隔音效果很好,浮雕背面那些喧哗的声音根本没办法传递到旋螺阶梯这里来。
在这里,只有水流拂动布料,还有咕噜咕噜的气泡声。
张雪霁趴在阶梯上,因为激烈运动,他的心脏跳得很快,一声一声撞着他的肋骨。
谢乔乔回头,垂眼看他,眼睫在脸颊上投下小片的阴影,嫩绿长衫的衣袖随着水流拂动。
倏忽间,目光对视的那一秒,张雪霁心跳加速,头昏脑涨。
他心慌得很厉害,却没有回避视线,脸颊热到海水都已经无法再给他降温;过度紧张造成呼吸急促,更多的泡泡急促的往上冒。
咕噜咕噜咕噜。
谢乔乔抬手,那只握剑的手,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一拨气泡。
啵。
气泡破开,碎裂成许多细小的泡泡。
谢乔乔:“あわ。”
张雪霁眨了眨眼,他眼睫上也沾着细小的气泡,脑子里慢半拍的,从不太标准的发音中辨认出,那是他和谢乔乔说过的日语。
谢乔乔学东西很快,尤其是在语言方面。
张雪霁曲起一只胳膊,垫在自己脸颊底下,红着脸:“I like you。”
谢乔乔侧过头,慢吞吞的重复张雪霁说过的英语发音:“I like you。”
张雪霁:“私は好む。”
谢乔乔:“私は好む。”
张雪霁:“Ялюблювы。”
谢乔乔:“Ялюблювы。”
张雪霁:“Li gradisco。”
谢乔乔:“Li gradisco。”
张雪霁嘴巴里每冒出一种谢乔乔没听过的语言,谢乔乔都能相对准确的复述出来。在这段无人踏足的长阶,只有巨大墙壁上的粉色浮雕,静静聆听着异世的语言。
谢乔乔两只手撑在阶梯上:“这些句子,是什么意思?”
张雪霁站直,不再趴在阶梯上。他脸还是很红,有点不好意思,把手背在身后。虽然害羞,但他却没有撒谎:“就是‘我喜欢你’的意思。”
谢乔乔:“哦——”
她点了点头,没有了下文。
张雪霁顾盼左右,犹豫了一下,用中文小声:“我喜欢你。”
谢乔乔说了贝海国渔村的方言:“我喜欢你。”
张雪霁听不太懂偏远地区的方言,愣了下,茫然:“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谢乔乔偏过头,看着他,反而问了另外一个毫无瓜葛的问题:“你和那个女孩子真的只是邻居吗?”
其实谢乔乔想说名字的。
但是她没记住,想了想,觉得不说名字张雪霁大概也知道是谁,所以就放弃去想花铃月的名字了。
而张雪霁果然,立刻就明白了谢乔乔所说的‘那个女孩’是谁。
他挠了挠自己脸颊,解释:“真的就是邻居。敬神山和道载学宫很近,花铃月小时候还在道载学宫住过一段时间;我跟她关系一般,她也只是拿我当挡桃花的挡箭牌而已……先声明!我对她绝对也没有那种意思!”
谢乔乔:“哦。”
张雪霁往她坐着的位置挪了挪,接着问:“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刚刚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谢乔乔垂眼,乌沉沉的丹凤眼里倒映出张雪霁满脸求知欲的表情。
“你想知道?”
“当然想啊!”
谢乔乔唇角微微翘起,笑意极浅的掠过她那张脸,她道:“让你多喝热水的意思。”
张雪霁:“……真的假的?”
谢乔乔反问:“你觉得呢?”
张雪霁狐疑的看着谢乔乔,谢乔乔脸上表情还是一如既往,那样平淡冷漠。光看表情,就算是圣人来了,也没办法猜出谢乔乔的真实想法。
他看着看着,却忽然雀跃的凑近谢乔乔:“你笑了耶!”
谢乔乔一愣:“……我笑了吗?”
“笑了的!”张雪霁伸手,在自己脸上比划,“你刚刚,这样,这样,唇角往上扬,绝对是笑了啊!”
谢乔乔皱眉,疑惑:“为什么会笑?”
张雪霁:“人遇到开心的事情,就是会笑嘛!”
谢乔乔:“爬台阶是什么值得开心的事情吗?”
“咳,爬台阶当然不是值得开心的事情。”张雪霁揉了揉自己的脸,又小声嘀咕,“谁爬台阶能高兴得起来啊?”
远处居民区爆发出一阵欢呼,隔着遥远的距离传递过来。谢乔乔和张雪霁都不由得转移视线去看。
是一股巨大的海浪,大概是海面上的风暴;但风暴的力量落到海底时,已经变得微弱,像一阵大风吹过来。
所有拱桥上的绸缎都被水流吹动,各种色彩交织翻滚,体型巨大的鲛人欢呼着游走在彩色浪潮之中。
风也吹到行宫阶梯,珊瑚丛浓红色的绸缎被吹得扬起又落下;坐在阶梯上的谢乔乔被绸缎盖住了。
她茫然了一瞬,抬手就要掀开时——张雪霁先她一步,把落到谢乔乔头上的绸缎掀开。
被绸缎遮掩的视线骤暗乍明,谢乔乔抬眼,看见红色绸缎阻碍下,张雪霁探头过来露出的大半张脸。
“你没事吧?估计是海面上出现暴风雨了,连带着海底也有了一些动静。”张雪霁把那截被吹过来的绸缎重新摆回珊瑚丛里,低头看了眼下面被绸缎淹没的白色建筑群,道,“不过最近这几天好像是鲛人族的纺织节,晚上应该会很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