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霁出来时,正好撞到顾弄潮登上马车即将离开,他快步走过去,喊道:“皇叔。”
顾弄潮停下来,转头看向他。
言霁站得低,得仰头看顾弄潮,月光落在他眼里,就像落进清澈见底的潭水,闪动着璀璨的波光,他抿了下唇,道:“你对姜棠清,就没有一丝动容吗?”
“动容?”顾弄潮将这个词在唇齿间品味了一遍,再用一种不解和责备的眼神看向言霁:“什么意思?”
言霁心里闷闷的:“朕只是想知道,是什么样的成长环境,造就了这样的你。”
顾弄潮冰冷地看着他,尔后道:“如果你从尸山血海中,背负着无数怨魂和无妄之罪活着回来,再历经长达三年的折磨,这三年里,所有人使尽办法,一遍遍在你耳边说,是你害得千万将士马革裹尸,逼迫你让你认罪,你心中,可还能尚存温情?”
言霁遍体生寒,心脏一阵阵抽痛,他低声道:“可你不是已经报仇了吗?”
“报仇?”顾弄潮轻笑一笑,“你认为这就叫报仇吗?”
他看着仿佛永远都能天真娇贵的小皇帝,眼神越来越冷:“如果,你把这看做是报复的话。”
顾弄潮放下车帘坐了进去,马夫驱车驶过,余风吹起言霁墨发飞动,他站在原地静静望着马车驶出视线,都数不清这已经是第多少次了。
一道声音突然打断言霁出神的思绪,段书白握着扇柄急匆匆追了出来,喊着:“小美人,啊不,陛下,等一下!”
言霁糟心地看了他一眼,毫不犹豫地上了停靠在旁边的銮驾。
“你听我辩解一下!”段书白心道他果然生气了,不由更加自责自己这张嘴总是不分场合口不择言,立刻翻身上马追在后面。
这反而导致言霁最后没去成飞鹤楼,只能让影一给清风回了个信,改天再约时间。
再过一条街,即将到宫门的时候,一波黑衣刺客倏地出现在官道上,马儿发出长长一声嘶鸣猛地停下,将马车撞得一阵颠簸。言霁好不容易稳住身体,拨开簟卷一看,一群黑衣刺客正将他所在的銮驾围得密不透风,月光折射在刀面,森寒锋芒。
御前侍卫拦在马车前,双方一言不发,很快厮杀在一起,血水刹那间溅得到处都是,言霁正要放下簟卷时,就见街尽头追上来一人,正是段书白。
“这蠢货!”言霁咬了下唇,对贴身保护他的侍卫道:“去把段小侯爷带走。”
这几月来他经历大大小小的刺杀已不下十余起,自身生命一直被人惦记的恐慌持续久了,剩下的全化成了对幕后主使的愤怒,而最近,刺杀他的动静越来越大,甚至不分时间场合,言霁再不敢吃外面的东西,就算是宫中,每次食膳都要经过好几重检查才能入口。
这也让他知道,他已经把康乐郡主逼急了。
听说最近这段时日,王侍中即将迎娶郡主一事已闹得沸沸扬扬,就差一纸诏书下来,康乐就算沉得住,她那弟弟必然再坐不住。
言霁忍了这么久,就是等的现在,他可不能让段书白坏了他的计划。
然而却已经来不及了,段书白看到了小皇帝遭人围杀的这一幕,吓得面色煞白,一紧缰绳,急速奔跑的快马猛地抬起前蹄,段书白瞪大眼,满是惊惧。
“我去叫人”,便又一甩马鞭消失了踪影。
言霁:“”
看来假装重伤,逼康乐进一步出手的计划是要泡汤了。
回到皇宫,还没把一身血气的衣服换下,好几位大臣就已经听说了皇帝遇刺一事,急急赶到宫中,连宗室都惊动了,传到后面成了“皇帝遇刺重伤,命悬一线”。
等传到姜国公耳中,已经成了小皇帝从他府上离开后就差点死了,更是吓得衣服都没换,到承明殿后直接跪在殿门外大喊“冤枉”。
段书白真的挺能耐,他一喊人,简直一呼百应。
没多久,大崇朝有头有脸的人几乎全都到齐,承明宫灯火辉煌,礼部连夜准备后事。
当康乐郡主听闻后,立刻叫来启王,厉声喝道:“你让人把陛下杀了?!”
启王亦是一脸懵:“那傻子死了?”随即又笑道:“刀剑无眼,死了不是更好,姐,现在就联系邶州,我们逼宫吧!”
“你是不是没脑子!”康乐拧着他的耳朵,气得咬牙切齿:“最大的拦路虎不是那位,而是姓顾的,你现在就随我进宫,希望结果还不算太坏!”
“必须彻查!”
陈太傅脸色青黑,愤怒下声音再度拔高了几个分贝:“皇城脚下,竟有人如此胆大妄为,危及陛下龙体,就算抄家灭门也不足以平臣等心头之恨!”
“陈太傅此言差矣,是不是冲着陛下来的,都还未弄清,不可妄加定夺。”
“刀都砍到面前来了,还说不是冲着陛下?”
“老夫话中这一‘冲’并非字面之意,太傅若非要强加扭曲,老夫无话可说!”
谣传中已经入土安葬的小皇帝正好端端坐在龙椅上,听着下面的争吵声,撑着头昏昏欲睡。当争执渐入高潮时,通报声响起,顾弄潮在落针可闻的寂静中走了进来。
他依然穿着姜国公寿宴上的那身黑衣,只是外面多加了一件大氅,面色有些白,当看到言霁完好无损后,神色似有缓和,脚步也慢了些。
几位大臣给顾弄潮说了情况后,顾弄潮抬眸看向言霁,问道:“若不是今夜闹得太大,你还要瞒着我多久?”
他依然气势迫人,俊美无暇的脸上凝了一层寒霜,饶是言霁身为九五之尊,亦不敢直视那双锋锐的眼睛。
言霁一开始就吩咐过周围的人,不许将他最近这些时日,遭遇刺杀的事通知给顾弄潮,虽然他知道自己的吩咐对无所不在的眼线根本没有用,但他依然这么做,就是在向顾弄潮表明不想让他管的决心。
也确实如愿了,就算言霁受了再重的伤,顾弄潮也始终没有过问。
而这次,平静被彻底打破。
顾弄潮道:“你只需跟臣说一声,臣便可让陛下高枕无忧。”
言霁攥紧了衣袍,抬眸直视顾弄潮锐利的视线:“朕想自己解决。”
他不能一直活在顾弄潮的庇护下。
旁人说他是傀儡皇帝,他不能真坐实这个名头,否则九泉之下父皇都得跳上来打他。
他要亲自对付康乐,拿到商油米盐这门生意,为了有底气站在顾弄潮面前,与顾弄潮分庭抗礼。
话音落地,周遭的空气降到冰点,大臣们四目相对,识时务地躬身退了出去,陈太傅不肯走,被人又拉又扯地带走了。
很快,殿内只剩这对没有血缘的叔侄两人,言霁越来越坐立难安,这把龙椅就仿佛他的葬身地,每当坐在上面,他就会无数次想起,梦境里,他被顾弄潮刺死在龙椅上的结局。
“陛下。”顾弄潮的声音穿透迷惘刺入耳膜,言霁惶恐地看着他,在摄政王强大的压迫感下,身体不受控地小弧度颤抖。
他开始回想,自己的野心是不是暴露得太早了些。
言霁咬了咬牙,再抬眼时,眼中蒙上了一层莹透的水光:“我从没问过皇叔,为什么选的是我,我原以为我在皇叔心里是有一定分量的。”
“可皇叔你总是这样若即若离,我开始怀疑,是不是因为我流有一半柔然皇室的血脉,选我继位,不过是为布后手顺势而为。”
他望着顾弄潮,满眼的心碎神伤:“我本来可以当个闲散亲王,而不是被困墙垣内。”
言霁挤出一滴眼泪,挂在眼尾摇摇欲坠。
他要获得更多的权力,将母妃接出冷宫,他也不想再被朝中大臣们区别对待,这些,全是顾弄潮无法给他,需要他自己争取的。
顾弄潮伸手,言霁条件发射地将脸侧了下,带着温度的指腹落在眼尾,轻柔地为他逝去那点泪光。
“你所要对抗的远比你想象的要强大。”顾弄潮的语气堪称呵护,言霁紧绷的背脊渐渐松懈。
被那双满眼倒映着自己的温柔神色笼罩,言霁心防渐溃,张口说道:“就算最后摔成烂泥,也不会再比现在这种境况更糟糕。”
说完,言霁瞪大眼,立刻意识到自己中计了!
他震惊地看着顾弄潮,身体轻微地颤抖,这次不是害怕,而是气的。
只听顾弄潮轻笑一声,俯身在他耳边道:“陛下这一计,当真是好使呢。”
言霁勉强勾了下嘴角:“皇叔在说什么?”
手腕被紧握着反手一扣,身体被困至龙椅咫尺间,言霁眼眶绯红地看着顾弄潮,一副茫然无辜的模样。
顾弄潮仿佛入魔般喃喃地问:“你不愿听话了吗?”
言霁直视顾弄潮咄咄逼人的目光,手腕痛得让他皱起眉,泪水也弥漫上那双透亮如琉璃的眼眸:“皇叔觉得,我这样的活着,究竟能不能称得上活着,还是,我只是存在着而已。”
顾弄潮的眼神顷刻变得格外狠厉:“你在威胁我?”
“我的命,对你来说构得成威胁吗?”
大殿死寂得风声都刺耳,许久后,顾弄潮直起身,当距离拉远后,无形的压迫终于散了些。
言霁听见顾弄潮语速缓慢地问:“你是不是,要长大了?”
有了前车之鉴,言霁不敢再松懈丝毫,警惕地看着突然变得莫名其妙的顾弄潮。
顾弄潮续道:“少年都会有叛逆期,我愿意包容你的叛逆,长大后,也别让我失望。”
言霁以为顾弄潮走了,往后靠着龙椅闭上眼,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当顾弄潮拿着湿巾回来,看到的便是言霁疲倦的睡容,给小皇帝擦干净脸,抱着他回了寝宫。
承明殿的宫人见到摄政王抱着小皇帝回来的一幕,震惊许久也未反应过来,直到摄政王抱着人进去,才犹如从梦中惊醒,立马张罗着铺被焚香。
顾弄潮守在言霁床边,垂目看着言霁拧起眉头,他伸手对眉心揉了又揉,每次松展开没多久,就又再次皱了回去。
顾弄潮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你就这么害怕我吗?”
殿内的小内侍点着香,烟雾袅袅升起时,手一抖不小心撞到案上的笔架,顾弄潮转头看去,小内侍立即跪在地上告罪,他的身量看起来很小,顾弄潮从不知承明殿有这么小个孩子。
便问了句:“你叫什么?”
“薛迟桉。”童音压得很低,没有其他小孩一贯的清亮,而显得有些哑涩。
顾弄潮又问:“一直是你负责燃香?”
薛迟桉应是。
之后顾弄潮便没再问什么,薛迟桉躬身退下,走出隔门,转头又朝龙榻的位置看了一眼,帽檐下的眼睛黑沉沉的。
不久后,一名侍卫出现在门口,低声禀报道:“王爷,康乐郡主带着启王,进宫求见。”
因出了意外,今日宫门下钥的时间较之平常晚了许多,但康乐还是掐着最后的时间才来,由此可见,就不是诚心来探望的。
顾弄潮站起身,脸色肉眼可见地冷了下去。
“本王去会会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