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您在做什么?”
薛迟桉端上茶点后,抱着托盘站在旁边,疑惑地看着言霁练了一张又一张的字,上面的字体跟平时写的全然不一样,而他已经练了快三个月,地上散落着数不清的废纸。
一阵风将一地落纸吹得四下飞舞,木槿放下墨锭去捡,代替言霁解释道:“陛下说练字能静心,偶尔换一种字体,心情也能转好些。”
言霁有模有样地点了点头。
薛迟桉帮木槿去捡,却又被木槿拦下,对方笑嘻嘻地道:“我来就是,你嗯,你再去看看药熬好没。”
薛迟桉眼中透出些黯然,待他走后,言霁搁下笔揉了揉酸疼的手腕,说道:“木槿,没必要这么防着他,小迟桉已不是外人了。”
“奴婢只是怕,他年纪小,若有人套话,万一说漏了嘴怎么办。”木槿将地上捡起的纸扔进火盆里,看着瞬间舔上来的火舌,心有余悸道:“陛下含辛茹苦这么久,可不能在这紧要关头给毁了。”
突然间,木槿想起什么:“陛下,最近咱是不是都没遭遇暗杀了?”
言霁“嗯”了声,自从国公府回来的那趟刺杀后,无论是食物还是住行,再无任何异样。
言霁不想前功尽弃,才有了这段时间模仿字体一举。
想着,他从暗匣里拿出一张印满祥云暗纹的黄绢布,木槿见状立刻去将门关上,人也守在门外。
言霁提笔蘸墨,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动笔,用他一直在练的字体,规规矩矩写了一封传位诏书,然后拿出玉玺,将泥印重重压在左下角。
待墨迹干后,言霁再三对比,确认无误才将之卷起来绑好。做完这最后一步,无形的压力也随之罩在身上,但他已经不愿回头了。
他要加这一把火,促使康乐郡主叛乱一事提前,彻底打乱梦境里那本书中所预写的故事,让所有人的人生都重新洗牌。
就在言霁将诏书收起来后,木槿急急推开门:“奴婢刚听人传,国公府的姜二小姐,削了发,入寺为尼了!”
言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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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七日乞巧节,言霁收到康乐郡主的邀请,去金佛寺参拜赏月,这次同行的还有太后顾涟漪,随行侍卫比往常多出了两倍,并早在几天前就清空了寺庙的香客,为皇帝太后的到来严格封界。
一路上,漫野的杏花与风相约,落满阡陌。太后拉着康乐郡主的手好生一番关照,两人间的气氛和乐融融。
山路颠簸,到寺庙时已是午时,主持披着袈裟,领着一众佛门弟子在寺门迎接,周围草长莺飞,钟声洪厚,空茫绵长地传了很远很远,。
言霁跳下銮驾,看着面前斑驳清净的古刹佛门,想到上次来还身为皇子,随父皇祭祀先祖,而如今,他已身披皇袍,贵为天子。
而这次出行,必然不会那般简单。
“皇帝,想什么呢?”太后抱怨地看了言霁一眼,轻声道:“刚叫你,随哀家吃过斋饭后,一同去诵经念佛。”
康乐郡主以手绢掩唇,笑意嫣然。
言霁心不在焉地点头应是。
主持带着他们往里走,面容慈悲之相:“陛下、太后来得正是时候,山景正佳,这次就在寺里多待几日吧。”
太后也刚好正有此意。
寺庙里永远都是三菜一汤的配置,用过之后,主持带着他们到专门隔出来的偏殿礼佛,起初太后还表现出十分虔诚的态度,但合掌跪了没多久,就说腰酸腿疼,让康乐扶着她回去了。
只剩言霁一个人跪在佛座下,他本也是跪不住的,可每次张口欲言,主持都像有所预料般包容地看着他,想撒的谎话顿时说不口了。
他抬头看向青灯金佛,庄肃宝殿木鱼声空灵,起初浮躁的情绪也一点点沉淀了下来,不知不觉就跪到了夜间。
再睁开眼时,言霁发现康乐不知何时也回来了,就跪在他旁边,垂落的长睫下是一张安宁虔诚的脸,感觉到言霁在看她,康乐睁开眼。
“陛下在看什么?”康乐郡主笑着问道。
言霁转回头,视线落回袅袅生烟的青灯上:“看你啊。”
康乐笑意不达眼底:“看我什么?”
“看你,好像信佛。”
“陛下不信吗?”
言霁停顿了下,本想说不信,可又想起梦境里那本一步步成谶言的天命书,不信这两字卡在了喉头。
康乐声音低低的,像是在叹息:“一无所依的人,有时候,也只能信一信这些虚无缥缈之物,寻点慰藉罢了。”
“一无所依?”言霁看向她,“郡主已经拥有了很多,若是嫁给王侍中,也算有所依靠,届时你们回到封地,不是很好?”
康乐笑着道:“陛下会放我们走?”
言霁无言。
康乐又道:“就算陛下肯放,摄政王也未必肯。当拥有了不该拥有的,就早已回不了头,就如我父王,我和啟儿,都不愿意当第二个他。”
言霁拧起眉:“你父王不是病重而逝?”
康乐目光平静地看向言霁:“父王从无危机性命的病史,又何来的恶疾复发?”
什么意思?
暗指前启王是被先帝暗害而死的?
言霁缩了下手指,并不愿相信康乐的一面之词。他的记忆里,父皇和那位温润儒雅的皇叔十分交好,更何况他们是一胞所生。
“不过好在,先皇离世时也算做了一件好事。”
康乐在四面楚歌之地长大,养成趋炎附势,小心谨慎的性格,只在这一刻展现出了从未有过的野心,以咄咄逼人的语气,像是恶魔循循善诱:“你不信吗?”
“那你母妃呢?从前先皇与庄贵妃如何伉俪情深,人尽皆知,庄贵妃宠冠后宫近十年,缘何因一件小小的皇嗣案,还没查清就被打入冷宫,甚至被严加看守,先皇到死,也没留下一封,释放庄贵妃的诏书。”
言霁紧攥着拳,愤怒之情溢于言表,但他迟迟也找不到反驳的话,因为康乐说的都是事实。
康乐郡主笑了两声:“陛下,您小时候落过一次水吧?自那以后发了场要命的高烧,九死一生。你觉得,皇庭深宫内,谁能做到这一切?”
“先皇从来都是一个生性多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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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言霁从佛殿出来,这句话依然萦绕在耳畔,弄得言霁窒闷无比。
忽然,一颗小石子砸在脚边滚了好几圈,言霁想事入神,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顺着动静抬头,乍然看到墙头趴着的人,正小心翼翼露出一颗脑袋,乱糟糟的马尾旁竖着一根呆毛,见他看过来,忙笑着挥手。
这一挥手,没有抓墙,瞬间掉出了墙外。
段书白?他怎么在这里。
过了会儿,段书白再次爬上来,原本就很乱的头发更乱了些,言霁站在墙下仰头看着他,惊奇道:“今日金佛寺封禁,你怎么来的?”
“我来找你。”段书白一只脚迈过墙,眼睛亮晶晶的,“上次你被人刺杀,传什么的都有,我心里始终不安,非得见你一面才放心。”
但是他没有官职,怎么也见不了高座上的天子。
言霁还记得段书白之前当着他的面说出的话,余怒未消,故意吓他:“私闯封禁之地,一律按刺客处理,见我?你有几条命够处置的?”
段书白心想小皇帝要处置他,就任凭处置好了,但月光下,他看清言霁绯红的眼眶,一瞬间心都揪了起来,慌张地问:“你眼眶怎么红红的?谁欺负你了!”
这一激动,脚下一滑,段书白突地摔了下来,这一下直直扑到言霁身上,两人一齐倒在地上,言霁被砸得眼冒金星,差点厥过去前咬牙吼了声:“段、书、白!”
段书白有言霁当肉垫,一点没觉得痛,他一看身下,屁股着火似地一跳而起,去扶又不敢,焦急解释:“我、我不是故意的,你哪痛,我给你揉揉。”
此时言霁看段书白都带重影的,猛地一甩手拍开来碰自己的手。原本他就挺难受的,这一不顺心,挤压的情绪全都宣泄了出来,红着眼瞪段书白:“朕千金之躯,竟被你坐在身下,你、你大胆!”
“好好好,我的错,你别气。”
言霁揉了揉后脑勺肿起来的包,眉头都快拧成结。
见他气散了些,段书白才说道:“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我考进军营了,现在跟着常佩将军学习,我爹不愿帮你,我帮你。”
言霁不明所以地看向他,沉默片刻后,说道:“不需要。”
段书白蓦地顿住,急了:“怎么会不需要,等我有能力,那些觊觎你位置的人,也能忌惮些。”
“需要侯府势力的是保皇党,而朕只想靠自己,堂堂正正地坐稳这个位置。”言霁续道:“段书白,你没必要做这些没意义的事,好好当个纨绔,不挺好?”
“没意义?”段书白腾地站了起来,几乎破了音,“我悬梁刺股、不分昼夜地学了好几个月的兵法,从前我爹叫我看书我都从不肯的,好不容易考进军营,不知挨了多少打,我都撑下来了,满怀欣喜爬上金佛寺来告诉你,却被说一句没意义?!”
言霁高高在上惯了,于他而言旁人对他如何好,都是顺理成章的,听完这番话并没多少触动,只是反问:“那你这么辛苦,为什么要去做?”
“因为!”段书白声音停顿了下,渐弱了下去:“因为我们是朋友,看到你有难,我当然要想着帮你。”
朋友?
听到这个词,言霁错愕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