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整个原西依旧笼罩在诡谲的阴云之下。
秦峪关往东,三十里铺,昔日需要三更就起身准备茶点的铺子,此时不见半点灯火,冷风拽着布幡招牌来回甩动,又把破窗欺负的哗哗作响。
一个浑身是血的黑袍汉子踉踉跄跄来到铺前,他伸出仅有的右臂扶住拴马桩,弯下腰大口喘息着,脑袋却不甘地扬起,望向西边。
最后三十里了,可惜啊,到不了了!
他挣扎着最后一点力气,站直了身体,回过头来,看向停在十步外两个追兵,呵呵地低声笑了起来,他已经没有力气开口说话,但脸上的嘲弄之色已经胜过言语的奚落。
拽尾看着铁传雄,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下被对方挑起的怒意:“你不用得意,关于你可能是饵这点,主人早有明示,陈重就算回到原西,也是必死,东西还是会落到我们手里!我的任务,就是吃了你这个饵,以防万一!”
说完,他挥手示意贩夫动手,自己也提气运功,与贩夫一起谨慎地向前压去。
铁传雄缓缓地靠着木桩坐下去,他已经没有力气挥动自己的铁剑了,索性选了最放松的姿态,看着小丑一般畏手畏脚的二人。
身上诸多伤口传来的痛感也提醒着贩夫,眼前这个人的不好对付,他索性停了下来,掌间滑出仅有的一根细针,这是最后的保命底牌,他提气凝力,决定不再保留。
贩夫将出手的瞬间,冷风骤停,强烈的危机感袭来,他正要拧身躲避,却被钳住肩膀,噗地一声,两只强弩同一时间分别扎进他的右胸和小腹,直到这时,他才听到轻微的弦响。
拽尾左手提住贩夫的肩膀,右手轻轻抓住贩夫手腕,将其弥留间翻转向后的手转了回去,把那保命的针送回自己主人的腰眼。
感受着贩夫越来越沉重的身体,他竭力缩在贩夫身后,眼睛看着茶铺二层的破窗户,耳朵去听四周的风吹草动,原西军强弩出手,那么这里至少有一组三人的斥候小队。
然而对方两箭出手之后也陷入了沉寂。
这是互为猎物的博弈时间。
二层破窗后面,两个原西军斥候端着强弓,锁定贩夫尸体后的拽尾。
秦峪关的斥候东放三十里,拽尾心头升起不好的预感,他抓着贩夫的尸体,小心地移向路边的灌丛。
破窗后面,年轻斥候轻轻松弦收弓,他想要退到后面,爬上房顶,这样大概率可以越过灌丛,找到拽尾所在,不让对方逃走。
“别动!”年长的伙伴开了口,他仍旧像雕塑一般,用强弓锁定那片灌丛,嘴里发出警告:“这不是小角色,出去我们会死!”
年轻斥候犹豫了一下,微微点头,重新架起强弓。
半柱香之后,拽尾看着仍旧毫无动静的茶铺,只好悄悄溜走。
又过盏茶时间,年长的斥候收了强弓:“你继续盯着!”然后他轻轻下楼,从后面翻窗出去,悄悄摸到已经昏迷铁传雄跟前,将他拖到茶铺后面,查验生死,搜索信物。
一个时辰后,拽尾赶到岐州最西部的望原镇,走进作为临时据点的一间民房。
“如何了?”
“回禀主人,确实不是陈重,属下已将他截杀在三十里铺,没有找到东西,只是…”
“说!”
“只是属下撤退的时候遭遇了原西军斥候,贩夫不幸被原西强弩手射杀。”
阴影中的人皱了皱眉头:“你的意思是秦峪关的斥候已经东放三十里?多少人?”
“可能不止三十里,与我们发生冲突的是两队,共六人,都是带有强弩手的精锐,后来我又碰到一队,觉察情况有异,便赶紧回来向主人报告,属下担心…”
“绝无可能!定是原西内部出了什么情况,难怪这两日的消息都没有传出来!好了,你且下去领赏养伤吧。”
“是!”
拽尾退出关门,走了好远,终于长舒一口气,轻轻擦掉额头的细汗。
他不知道的是,他自以为编造的用来掩饰贩夫死因和自己无能的假消息,其实正是秦峪关守军斥候的真实动向,战时戒严!
在拽尾离开三十里铺的同时,数股明里暗里闻腥而来的江湖人马,在惊诧中被原西军斥候斩杀,他们很多到死也没明白,为什么一直委屈示好,从不出秦峪关的原西兵卒,会出现在以东三五十里的山里。
而来迟的一些,则一边暗暗庆幸,一边站在远处对着那片充满杀气的山林,咬牙切齿,无能狂怒!
同样气急败坏的还有宇成干基,他本以为自己是扑向猎物的恶狼,现在却发现自己像一头扎进陷阱的蠢羊!
而那猎物,转过头来,露出比他更尖利的獠牙!
三月初十,仅仅三日时间,郭正刚用八万兵力生生将宇成干基二十万大军的阵型打散,阵前斩敌五万余。
宇成大军数众,但精锐不及原西军。
西王麾下七虎之一的封彪更是悍不畏死率几千骑兵直冲宇成大营,据说吓得宇成腿抖的马都上不去。只是自己被救回来的时候,身上也已经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肉,军医替他治伤的时候,他竟然坐在床上哭的像个孩子,旁人问起,也只是指着军医骂他手法粗糙,弄疼了自己。
悍不畏死的猛将会疼哭吗?谁知道呢。
又两日,原西军再斩敌三万,至此,宇成大军彻底溃散,他自己率残兵退守灵州。
郭正刚率军困住灵州后,他望着灵州城墙,耳边又想起大哥的声音。
“为帅者,重识重断不重谋,所谓识,就是能够看透过战场,找到本质的东西;所谓断,就是做出当下最恰当的选择,只是这些终要在战场上去领悟,开年之后,北伐灵州便由你为帅,大哥便坐守原西,为你后盾。”
大哥啊,你看到了吗!
身后紧随的折伯望看着这位毫无胜利喜悦的主帅,恍惚间,仿佛看到的曾经的西王。
城墙上的宇成干基也看向郭正刚,他没有失败的沮丧,有的只是来自心底的忧虑。
对面这个人太强了,他只用了最简单的诱敌、断粮、分割的策略,也都是自己有防备的策略,然而他每一步动作的时机已经到了完美的程度。
也只能是完美,因为稍不完美,现在自己就站在原州城下。
整个大旗,不,或许是整个天下,在战场上,没有五倍十倍的兵力,已经没有人能制住他了,只是,怕没有人会相信,他们只会更信我宇成干基是酒囊饭袋!
…
无论从那个角度来看,大夏咸兴三年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年,而这一年的不平凡,又都集中在这一年的春天,仔细梳理之后,有人发现,这些不平凡的大事件,归根到底,都由一件事引起。
这件事,就是:大夏西王陈宗盛遇刺。
西王遇刺,独子流亡江湖,原西人心纷乱,这就是起因。
原西这样一块肥肉,发生了这样的事,很多大族势力暗自高兴,企图借此机会,伸手捞上一些油水。毕竟,西王倒牌,原西利益重新划分,他们可以分化、拉拢原西军中将领,培植自己的利益代表人。
在他们看来,陈宗胜虽然封王,也不过是出身寒门的粗鄙之人,与屠夫何异?而他麾下那群泥腿子,应该感激他们这些高门大族的垂怜。
然而他们并没有高兴的太久,因为事情发展的并不“顺利”。
西王死后,原西虽慌,但却未乱,那帮泥腿子甚至抵挡住了北旗二十万大军的进攻,北旗如此没用,反倒是让一部分人恼火,北旗打不进原西,他们也就没有理由出兵“援助”,强行出兵是不敢的,过不了秦峪关,就算下血本拔下秦峪关,逼得那帮泥腿子反着帮北旗打自己,可怎么办?
武的不行,那就来文的,既然外边打不进去,那就等他们自己从内部破开,于是,某些看不见的手推动着各种各样的谣言开始满天飞,与西王府有生意的开始挑事,压榨西王府的利益。
他们一边架着文火从边缘慢慢熬炖着原西,一边开始打探寻逃亡的世子殿下,只不过他们的探寻并不是针对世子本人,世子的生死他们甚至根本不在乎,他们在乎的是随世子一起走失的西王令和原西大将军印!
找着找着,就找出了一件震动整个江湖的大事:
昔年的刀圣重出江湖,收了世子为传人,甚至赐下了成名兵刃——黑鱼刀。
随之被证实的是——隐退之前还是大无惑之境的刀圣,已然步入通象,成为大夏第三,当世第五!
据说此事传开的时候,街头巷尾大小酒馆生意骤然间变得极为火爆,无数年轻小辈呼朋唤友数日买醉,只因刀圣已经收了传人,却不是自己,一时江湖酒贵。
企图染指原西的势力也不得不重新开始估量,毕竟打一个寒门世子家产的注意与打一个刀圣弟子家产的注意,完全是两码事,在他们培养出通象境宗师或者说能使动通象境宗师之前,都不得不收起自己的心思。
然而,他们收手,并不代表别人也愿意罢休。
先是郭正刚北伐,阵斩八万,将北旗大将宇成干基困在灵州,围点打援,又斩敌数万。一时间,天下皆震惊于原西军的战力和宇成干基的无能!
而后随着战事的胜利,原西内部再一次进行了更彻底的清洗,许多深埋的钉子被拔出,一些和外部家族有勾连的将领被清除,少数情节轻微的也俱被驱逐,之前趁乱动心思的合作方直接断绝了关系,与很多中小层面上的势力,展开合作。
这样的清洗中,自然免不了出现一些意外情况。
甘州知州赵广煜被暴起的细作刺死,负责留守甘州城的也是郭正刚的亲信部将马胜,因愧自杀,只是这大浪下小小的涟漪,并未引得太多注意。
…
三月十六,夜。
连日的紧张氛围渐渐松弛下来,原西路不少人家还挂着白灯笼,只是它们传出的哀丧气息已经变得很淡,甚至不少人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世子平安,还被神仙一般的刀圣收为传人,西王府传续还在,那么原西人的希望就还在。
郭将军勇武,连战大捷,阵斩八万旗莽子,已经把宇成干基追的躲到灵州城不敢出来。
如此原西,足以驱散任何彷徨和焦虑。
西王府,郡主的院子里,烛火通明。
钱通替陈子容打开了带有血渍的信封,将褶皱的信纸略微抚平后,才递给陈子容,陈子容一边看,陈重在一旁解释:
“此人叫铁传雄,曾受王爷之恩,这次倒是帮了忙。少主担心老奴有失,让他引诱暗中觊觎的敌人,老奴才得以顺利回来。”
陈子容合上信,“我知道了,钱叔,你安排人尽力救治,无论如何,开儿答应他的事情王府都会兑现。”
钱通应声下去安排,陈子容又向陈重问起逃亡中的事,问的很细,陈重也回答的很细。其实早几日,陈重已经详细地交代了所有的事情,包括陈开受伤失忆,二人现在的对话,大多时候都是在重复已经说过的事情。
陈重身上伤势已经基本痊愈,原西对外战事和对内的清洗也已经告一段落,因此他明天便要离开,去找自家少主,继续追随在身边伺候。
聊了一阵,陈子容说到;“虽然凡先生神仙般的人物,不在乎世俗,但我们也不能失了礼数。”然后对回来的钱通说到:“钱叔,这些事我不是太懂,你是见过凡先生的,就在库房挑上几样合适的礼物,让重叔一并带去,算是开儿的拜师礼。”
“是,属下这就去办,只是”钱通应下之后,转问向陈重:“凡先生十年前来王府,只带着夫人,如今是不是已经有了子嗣,若是有,不知是少爷还是千金,不可漏下或者弄错了。”
“这…我也不知道,江湖上也没传出什么消息。”陈重老实回答。
“那就都备上,重叔,你去了之后,开儿那边有什么需求,随时来信”
“是!”
“开儿聪慧,又明事理,武艺有凡先生教导,也不必担心,但重叔还需多说些兄嫂的事情,礼仪、御下的王道你要多提醒,他是未来的西王,原西的主人,不能只有武艺。”
“老奴明白,请小姐放心。”
“另外......”
如此絮絮叨叨的又说了许久,郡主才在钱通的劝说下休息,陈重则再次去看望了陈卓,算是临行前的告别。
次日凌晨,一骥快马东出原州,飞驰而去。
迟到了近半月的清明雨也终于洒向原西大地,浇落春风带起的些许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