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皇帝登楼吐豪言
符皇后香消馥蕙宫
赵匡胤随军回到开封,未做停留,快步回家。走到家门口,推开院门,赫然看到屋檐下挂着两盏白灯笼。他心中大惊,当即奔进堂屋,伏在棺椁上失声痛哭,道:“阿爹,儿子回来晚了,儿子不孝...”为了撑住这个家,杜氏始终没有在人前哭过。赵匡胤终于回家,她一颗心终于放下,也哭泣起来。他们这么一哭,贺贞也跟着抹起了眼泪。赵普劝道:“老将军走的倒也安详,请将军节哀,先换上孝服。”苗训道:“是啊,老将军的后事还没有完,将军不要自己先乱了方寸。”赵匡胤于是止了泪水,换上孝衣,跪在棺椁前,磕了三个头。
杜氏叹道:“你的事,赵先生和苗先生都说过了,你阿爹命该如此,你也不要太过自责了。”赵匡胤道:“阿娘,都是儿子的错,要是当夜打开城门,迎阿爹进城,阿爹也不病情加重。”说道最后,已是泣不成声。杜氏抹了抹泪水,道:“你阿爹一生操劳,现在好了,不必再奔波了。”
赵普道:“按照古制,无论做多大的官,一旦遇到双亲亡故,必须立即辞官,回家守孝三年,否则就是不孝,将军应当立刻向陛下辞官。”赵匡胤答应一声,当即进宫觐见柴荣,道:“陛下,臣父病故,臣要辞官回家守孝了。”柴荣唏嘘不已,叹道:“老将军一生南征北战,想不到去的这般匆忙。”又对侍立在侧的孙延希道:“草拟一道诏书,追赠老将军太尉、武清军节度使。”赵匡胤跪下谢恩,道:“臣代先父叩谢陛下。”柴荣道:“老将军有功于社稷,追赠太尉、武清军节度使恰如其分。”又对孙延希道:“赐一百贯帛金,你替朕去赵家,祭拜老将军。”孙延希应声说是。
得到赵弘殷病故的消息,张永德当即带领石守信等诸军官上门祭拜。他知道赵家人口多,并不宽裕。置办酒席、修造坟墓,方方面面,开销不少。办完丧事,原本并不富裕的赵家,只会更加拮据,于是私下里赠送了五百贯帛金。五百贯铜钱在他眼里不过九牛一毛,但是于赵匡胤而言却是一笔巨财。他虽然感激不尽,但是屡受资助,不好意思收下,推辞道:“驸马送的帛金实在太多了,末将不能收。”张永德微微一笑,道:“给老将军操办丧事,花钱的地方太多了,你家也不宽裕,我都知道。你是我的心腹爱将,我不帮你谁帮你?老将军戎马一生,丧事一定要操办的热热闹闹。”赵匡胤还要推辞,张永德道:“我还要进宫与陛下商量训练水军的事,有话以后再说。”言罢转身而去。
张永德来到皇宫,柴荣正和王环观看地图。柴荣问道:“你去过赵家没有?”张永德回道:“臣去过了,操办完丧事,赵匡胤就送棺椁回洛阳安葬。”柴荣点了点头,转过话题,道:“不是淮南绵绵不绝的雨水,还看不到禁军的不足。这次吃亏就吃亏在没有水军,倘若有水军,早就渡过了长江,何至于被迫退兵?朕在淮南就说过了,要训练一支水军,朕准拟让王环出任水军都虞候。”张永德早就知道组建水军的事,急切问道:“请问陛下,这支水军是隶属于侍卫亲军司,还是殿前司?”在他心里谁任水军都虞候无关大局,重要的是这支水军隶属于谁。倘若隶属于侍卫亲军司,那么侍卫亲军司马步水军齐备,不但实力压过殿前司,李重进也更加趾高气扬,不可一世。
张永德的心思,柴荣岂会不知道?李重进与张永德明争暗斗,互相制衡,更有利于他掌控禁军。冷眼旁观,一切看破不说破。柴荣道:“李重进在淮南,这支水军就隶属于殿前司罢。”张永德心中大喜,但是脸上却不动声色,道:“臣一定把这支水军训练的驰骋江淮,无人可敌。”柴荣点了点头,道:“可惜赵匡胤有孝在身,要守三年孝,不然可以协助王环训练水军了。他在六合处斩了十三个临阵退缩的士卒,军法森严。在淮南连克数城,勇不可挡,也功不可没。”赵匡胤要居家守孝,三年不能为官,张永德忽觉心中空空落落,似乎少了甚么似的,于是想到一个折中的办法,道:“赵匡胤治军有方,有目共睹,陛下如果觉得他可以帮到王环,可以夺情。”‘夺情’又称为‘夺情起复’,意思是为社稷夺去孝情之情,可不必去职,以素服办公,不参与吉礼。各朝各代都以孝治天下,亲孝最重。夺情原本少见,但是在战场上,原谈不上‘丁忧’,称之为‘墨绖从戎’,或者‘金革之事不避’。
柴荣想了一会,道:“为了操练水军就要赵匡胤夺情,似乎有点不近人情,这事以后再说。”顿了一顿,又道:“我想过了,在京师开凿湖池,训练水军。湖池连接汴河,交战的时候,战船由汴河直达淮河长江。”张永德道:“臣觉得开凿湖池不但耗费巨资,而且无风无浪,莫若就在黄河岸边训练水军,只须打造战船。不但可以节省时间,而且能节省钱财。”柴荣也知道湖池里练出来的水军,终究不如长江黄河里练出来的水军。之所以这般大费周折,是因为高平之战七十余名将官临阵退缩,已经没有信任的大将了。水军乃是新组建的,更是将来的致胜法宝,无论如何也要在自己的掌控之下。王环乃是降将,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柴荣吩咐下来的事,只能尽力而为,因此始终缄默不语。柴荣乾纲独断,道:“这件事就这样定了,即刻打造战船,开凿湖池,不可延误。”张永德和王环领命说是。
退出大殿,王环道:“如今末将是驸马的部属了,还请驸马多多关照。”张永德笑道:“好说,好说。”顿了一顿,又道:“开凿湖池训练水军怎么比得上在黄河里训练出来的水军,究竟是谁出的主意?”王环见他语气不善,大有责问之意,不禁诚惶诚恐,欠身道:“回驸马,是陛下自己的主意,末将从来没有多说一句话。”张永德道:“你从前是水军虞候,难道不知道训练水军要在黄河里或者长江里,这样才能身临其境吗?”王环道:“末将当然知道。”张永德脸色一沉,道:“既然知道,为甚么不劝劝陛下?”王环叹息一声,道:“末将乃是降将,知道自己的身份,更知道该说甚么不该说甚么,该做甚么不该做甚么。陛下主意已定,我这个降将还能说甚么?”言辞之间透着几许无奈。
张永德道:“是啊,陛下吩咐下来的事,咱们做臣子的照做就是,这件事我不怪你。不过以后你要好生训练水军,如果打了败战,丢了殿前司的脸,丢了本驸马的脸,本驸马决计不会姑息。”王环连声说是,又道:“末将这些时日一天也没有闲着,早就就亲手画好了战船的图纸。”张永德道:“去殿前司说。”来到殿前司,王环打开图纸,道:“驸马请看,这就是末将亲手画的战船,战船分为大中小三等,大战船可载三百人,不仅可以载人,还能转运军械战马以及粮草辎重。因为体型硕大,不及小战船灵活。中等战船可以载一百至一百五十人,体型介于大小战船之间,南唐用的大多是这种战船。小战船可载二三十人,因为体型小的缘故,在水面上来去自如,可以大量建造,用以平时巡视。”他精通水军之事,打造战船用甚么木料,用多少钉子,当下一一详细道来。张永德连声称好,道:“还等甚么?即刻依图打造战船,训练水军。水军的人数是五千人,务必精挑细选。”王环应声说是。
得到赵弘殷病故的消息,远在陕州的潘美不假思索,当即告假来开封祭拜。赵匡胤性情豪爽,交游广阔,朋友众多。众朋友帮衬,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齐心合力,把丧事操办的热热闹闹。这天赵匡胤置办了几桌酒席答谢众人,端起酒碗,道:“多谢众位兄弟朋友帮衬,我心中感激不尽,千言万语道在这一碗酒里,我先干为敬。”言罢一饮而尽,又道:“众兄弟都辛苦了,请吃好喝好。”众人有说有笑,推杯换盏,欢声笑语,吃喝起来。
张琼不和赵匡胤一桌,他猛然想到一件事,站起身来,冲着赵匡胤道:“都虞候明天送老将军的棺椁回洛阳,我和你一起去。”又问石守信等人,道:“你们去不去?要是不去就不是好兄弟。”石守信道:“都虞候的事就是咱们的事,当然要去。”张琼道:“一言为定,今天不回去,明天一起动身。”石守信笑道:“还回去干嘛?”赵匡胤站起身来,道:“众兄弟的心意我心领了,只是我已经辞官,要守孝三年。而众兄弟都是官身,不能因为我家的事而耽误了大家的前程。”张琼嚷道:“大不了咱们一同辞官,过三年再一起回殿前司。”赵匡胤见他见识幼稚,笑了一声,道:“你以为殿前司是你家的菜园子,想出就出,想进就进的吗?大家能有今天的地位来之不易,务必要好好珍惜。听我一句劝,好好做官。我又没有走远,以后还是能够经常相聚的。”张琼虽然心中极不情愿,但是赵匡胤所言不但入情入理,而且为自己这些人着想,只得道:“好罢,咱们听你的就是。等你回来,咱们再为你接风洗尘。”赵匡胤笑道:“这才是好兄弟,我敬众兄弟一碗。”
众人对饮之后,赵普笑道:“他们不能和都虞候一起去洛阳,我却可以。”赵匡胤道:“你也是官身,也不行。”赵普道:“我原来是滁州军事判官,现在滁州回到了南唐人的手里了,我这军事判官也名存实亡了。”赵匡胤沉吟片刻,道:“你若没有事,跟我一起去洛阳也好。”
次日,赵匡胤和赵匡义,以及赵普、苗训一同运送棺椁前往洛阳。回到洛阳之后,先把棺椁停在赵氏祠堂。苗训不但精通医术,还精通风水堪舆之术,选了一个风水宝地,赵匡胤当下请了几名工匠修建坟墓。虽然张永德赠送五百贯帛金,众兄弟也慷慨解囊,但是方方面面都要用钱,时至今日,已然所剩无几了。
棺椁下葬的那天,韩令坤的父亲韩伦也来送赵弘殷最后一程。他与赵弘殷乃是至交,自从韩令坤成为节度使之后,就回到洛阳享清福了。他一面烧钱纸,一面道:“老兄弟,哥哥送你最后一程了,愿你九泉之下安息!”自此阴阳割绝,再无相见之日。想到伤心处,不觉落下几滴老泪。
在赵匡胤心中,父亲虽然戎马一生,但是到老才官至侍卫亲军马军都虞候,成了韩令坤的部将,太尉、武清军节度使还是死后追赠的。纵观这一生,实在平平无奇,庸庸碌碌,没有一点可圈可点之处,也没有一点出采的地方。只是这些念头深藏心底,即便偶尔想到,也是稍纵即逝,不再深究下去。目注棺椁下葬,赵匡胤心想父亲这一辈子没有后台没有靠山,如同尘埃一般的小人物,在这兵连祸结的乱世之中,仅凭一己之力,就养活了一家老小。为这个家遮风挡雨,用尽全力。实在是举步维艰,殊不容易。其间多少艰辛多少无奈,又岂是自己所体会的?从前还隐隐约约有些看不上父亲,只到此刻才体会到父亲的伟岸。目注静悄悄的坟墓,他又是悲从中来,伏在坟墓上失声痛哭,道:“阿爹,儿对不起你...”韩伦劝道:“贤侄,赵老弟的事,我也知道一些。你奉命守城,当夜不放他进城,其实也没有错。”顿了一顿,又道:“其实赵老弟是放不下家,不像我没心没肺。儿子在战场上拼杀,我却在洛阳享清福。”
过了许久,赵匡胤方才止住泪水。韩伦道:“贤侄甚么时候回开封?”赵匡胤道:“侄儿想过了七七四十九天再回去。”韩伦点了点头,道:“我看着你和德顺一起长大,当你如同自己的儿子一样,这段时间就住在我家。”赵匡胤道:“多谢伯伯好意,侄儿想住在赵家祠堂。”韩伦见他执意如此,也不强求,道:“短缺甚么,尽管开口。”赵匡胤道:“侄儿不会客气。”韩伦笑道:“这就对了,人生在世,过去的事就过去了,甚么都要往前看。你父亲已经入土为安了,无论谁对谁错,都烟消云散了。”赵匡胤道:“侄儿记住伯伯的教诲了。”
分手之后,赵匡胤四人买了木板草席,在赵氏祠堂搭了四张简易的木板床。赵匡胤道:“为了我的家事,连累你们遭罪了。”赵普道:“咱们若是贪图安逸享乐之人,也不会随你来洛阳了。”苗训点了点头,道:“朋友相交,贵在知心。在别人眼里,这里或许简陋。但是在我看来,却是难得的清静。身处清静之处,若不读书,岂不辜负了大好光阴?”言罢拿起携带的书籍,心无旁骛,仔细品读起来。
一连多日赵普见赵匡胤变得沉默寡言了,除了读书练功,极少说话。以为他于赵弘殷之事,仍然耿耿于怀,问道:“将军还在想老将军?”赵匡胤点了点头,叹了口气,道:“先父之死,我难辞其咎。”赵普道:“做大事者,提的起放的下,将军不要想太多了。”赵匡胤走到祠堂外,赵普紧随其后。赵匡胤又道:“我现在居家守孝,无官无职,不要再称我将军了。”顿了一顿,又道:“我现在无权无势,你跟着我,图的甚么?”这一问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探视赵普的心思。赵普道:“将军还记得滁州的事吗?当日我那样顶撞你,你不但没有介怀,反而更加信任我,就图你胸襟磊落,我就愿意跟你一生一世。”赵匡胤一声坏笑,道:“当时有一百多名百姓要审,为了难为你,我才把他们交给你审,想不到还是你对了我错了。”顿了一顿,又道:“我要守孝三年,常言道人走茶凉,三年过去,只怕早就物是人非了。殿前司还有没有我的一席之地,都很难说了。趁我现在还有些人缘,在殿前司能说的上话,帮你在殿前司谋个一官半职,总好过赋闲。”
赵普微微一笑,道:“我虽然没有读过多少书,但是年纪轻轻就进了官署当差,官署里的门道,我闭着眼睛也能摸清。想要找份差事养家糊口,并非难事。难就难在,能遇上一位明主。伯乐常有,千里马难觅,这句话反过来说,何尝不是一样?我的事将军不必担心,将军自己的事也不必担心。”赵匡胤见他话中大有深意,似乎点到为止又似乎言有所指,道:“我现在居家守孝,不用操心怎么打败敌人,也不用担惊受怕,被敌人打败,还有甚么好担心的?”赵普笑而不语,神情诡异。赵匡胤乃是聪明人,眼见赵普似乎看穿了自己的心思,不再藏藏掖掖,于是推心置腹道:“你替我侍奉先父,朝夕不倦,又护送棺椁回开封,此情此义,山高海深,我早就视你为兄长了。”
赵普见他剖明心迹,忙道:“将军抬爱,我受之有愧。”他十多岁就进入官署当差,精于吏治,善于察言观色,揣摩人心。一阵交谈,猜到赵匡胤是在担心仕途,因此闷闷不乐,当下道:“以我的见识,将军虽然居家守孝,但是无损仕途,因此不必担心。”赵匡胤奇道:“此话怎讲?”赵普道:“天子从淮南退兵有天时不利的缘故,也是为了训练一支能与南唐水军相抗衡的水军,留李重进在淮南,继续围困寿州,明证天子咬定了南唐,不把南唐全境纳入版图,决计不会善罢甘休。退而求其次,即便不横扫南唐也要得到淮南州城,否则绝不会罢兵。三年很快就过去了,三年后还有很多仗要打,将军还有用武之地。纵然这三年之内攻破了南唐,还有吴越、南汉、北汉甚至辽国,因此将军只能耐心等待。”其实赵匡胤更懂柴荣,深知他雄才大略,锐意进取,素有削平天下之志。以后还有很多仗要打,不必急于一时。只是当局者迷,身处迷雾之中,反而不如赵普旁观者清。
这天王朴陪同柴荣出城巡视,其时已是七月时节,晴空万里,天气酷热难当。修筑新城的人们头顶似火骄阳,无不浑身大汗淋漓。男人们都赤着上身,穿着短裤。妇人则穿着短衣,赤着双脚。赵上交得知柴荣巡视来此,急忙带领一众官员迎驾。柴荣道:“我今天是微服私访,你们也不要兴师动众,免得惊吓到了百姓们。”他身穿一袭湖色便服,足蹬皂靴,看上去与常人无异。王朴和六名禁卫也是身穿便服,禁卫们连刀也没有携带。即便暗藏匕首,旁人也看不出来。赵上交连声说是。柴荣见他幞头官服穿戴的整整齐齐,但是汗水浸透了官服,才三个月不见,变得又黑又瘦,知道是累的,心中一阵怜惜,当下道:“天气太热了,不必时时刻刻穿着官服,换件衣裳,凉快凉快。”赵上交道:“臣一向都是这样,虽然出了点汗,却没有觉得热。”柴荣知道他和王朴一样的人品端方厚重,无论何时何地都正襟端坐,目不斜视,要他们像筑城的民夫一样赤膊上阵,简直比登天还难,于是不再相劝。
赵上交道:“那边有竹棚,请陛下去竹棚里避避日头。”柴荣笑道:“民夫们都在头顶烈日干活,我怎么能独自去乘凉...”话犹未了,轻轻咳了几声。赵上交问道:“陛下病了?”柴荣点了点头,道:“在淮南的时候,淋了雨受了凉,虽然大好了,不过还是偶尔有些咳嗽。”赵上交道:“陛下保重。”柴荣笑道:“才三个月不见,你就累的又黑又瘦了,我心中不忍啊!这句话本来该是我说的,却被你先说了,陪我走走。”一边信步而行,一边询问筑城的进度。赵上交与民夫们同吃同住,日夜监督修城,自是对答如流。柴荣甚是满意,道:“民夫们的工钱,一个铜板也不少给。现在天气炎热,不妨正午多休息一会,下午做晚点。”赵上交连声说是。柴荣又道:“民夫们干得是力气活,一定要让他们吃饱,不过也不能浪费,民夫们吃的怎么样?”赵上交道:“每天都有面片、米粥、面饼,每顿都有肉吃。现在是吃饭的时间,请陛下查验。”
走进竹棚,只见几张方桌拼成了一个大长桌,上面摆着面片、米粥、面饼以及咸菜青菜,一大盆炖羊肉香气扑鼻。柴荣笑道:“吃食还真不少,看得我都饿了。”赵上交道:“陛下若不嫌弃,不妨尝尝。”柴荣笑道:“你这么一说,我还真的饿了。”赵上交当下盛了一碗米粥,道:“陛下请用。”柴荣道:“那我就不客气了。”言罢坐下喝了一口,眼见众人都肃立在侧,道:“大家也都坐下吃罢。”王朴道:“臣下们岂能与天子同桌?”柴荣道:“我是微服私访,没有许多规矩,都坐下来。”王朴道:“赵尚书,陛下已经开金口了,咱们从命就是罢。”赵上交当下告罪,接着坐在柴荣对面。柴荣道:“你们一位监督修城,一位留守京师,尤其文伯,本职之外,还要校定大历,与司天监共撰《大周钦天历》,都着实辛苦了,多吃些肉。”在他的慰勉之下,赵上交和王朴都吃了好几块肉。
回到皇宫,柴荣道:“上城楼看看,朕要好好看看大周江山。”登上城楼,极目远眺。夕阳映照之下,汴河宛如一条金龙,蜿蜒绵亘,大有飞翔云霄之势。江山尽收眼底,不禁胸襟大畅,道:“等新城筑成,京师必定宏伟雄壮,气象万千。”王朴颔首道:“陛下所言正是,长安和洛阳王气已尽,只有京师蒸蒸日上。新城筑成之后,必定八方辐辏,万国来朝。”柴荣道:“你精通相术,何不给朕算算,朕还有多少年寿数?”王朴想了一会,道:“臣相术不精,最多只能算出三十年的事情。”柴荣道:“如你所言,十年拓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三十年足矣!”唐亡至今,中原兵连祸结,不但一贫如洗,而且四面受敌,用三十年的时间,做成这三件事,可谓是雄心万丈,豪气冲天。正当踌躇满志之时,忽然咳嗽几声。
王朴道:“陛下龙体尚未康复,请回宫歇息。”柴荣不以为意,道:“不过咳嗽几声而已,没有甚么大不了,不必担心。”顿了一顿,又道:“三十年的时间,不能从今日算起,而要从朕即位之时算起。”王朴道:“三十年不算短,陛下不必急于求成。”柴荣摇头道:“三十年光阴如同白驹过隙,一瞬而过,朕不能浪费一天。”王朴劝道:“陛下日理万机,旰食宵衣,历朝历代的君王,没有比陛下更勤政的了。不保重龙体,如何完成十年拓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的鸿图伟业?”柴荣笑道:“你太多虑了,朕才三十五岁,年富力强,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甚么亦张亦弛,劳逸兼得,那不过是有的人给自己偷懒找得借口。天下这么大,人口这么多。有多少官员得过且过?有多少百姓还在挨饿受饥?有多少冤案没有审清?北汉区区弹丸之地,竟然屹立不倒。辽国虎视眈眈,南唐倔强不降。里里外外,有做不完的事,因此朕一刻也不能闲着。”顿了一顿,又道:“皇后尚在病中,朕还要去看看她。”王朴道:“臣就先告退了。”
来到馥蕙宫,柴荣见符皇后躺在榻上,问道:“皇后服了药没有?”关切之情,形于辞色。符皇后在柴荣御驾亲征不久就生了大病,御医们想尽了办法,人参鹿茸之类的珍贵药材用了个遍,仍然药石罔效。她腮颊之间全无血色,从前灵动璀璨的双眸变得黯然失色,神态极其虚弱,道:“已经服过药了。”柴荣道:“那就早点歇息。”符皇后摇了摇头,道:“躺了一天,扶我起来坐坐。”两名宫女当下扶了她坐起,在她背后加了两层被褥。符皇后靠在被褥上,道:“我要和陛下说说话,你们都退下罢。”两名宫女当即退下。
柴荣微微一笑,道:“你要与我说甚么?”言罢坐在榻边,握住符皇后一手。符皇后双手虽然依旧柔弱无骨,可是却入手冰凉。柴荣惊道:“你的手怎么这么凉?这些宫女是怎么服侍你的?”符皇后道:“近来一直这样,不要怪罪宫女。”顿了一顿,又道:“自从陛下御驾亲征之后,我就病了,到今天没有好转,想必时日无多了。”柴荣道:“不要这样想,我明天就要御医们再想办法。”符皇后摇了摇头,道:“我的病我自己知道,没有办法了。”柴荣心如刀绞,神色一阵黯然。只听得符皇后又道:“我放心不下的就是陛下和宗训。”柴荣温言道:“我瞧你精神不太好,可否明天再说?”符皇后道:“趁着我还清醒,想和你说说话。就怕哪天话没有说,就醒不来了。”顿了一顿,又道:“陛下勤政爱民,是位好皇帝,可是不必甚么事都亲力亲为。就说这次,如果不是御驾亲征,也不会淋雨生病。”柴荣笑道:“早就好了。”原本想忍住,不过还是咳了几声。
符皇后又道:“虽然好了大半,可是终究没有好透,陛下要保重龙体。”柴荣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符皇后又道:“要说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宗训了,他还年幼,就怕我死了之后,没有照料,有人欺负他。”柴荣道:“皇后放心,有朕在,没有人能欺负他。”符皇后道:“我想求陛下一件事。”柴荣道:“皇后请讲,朕能做到的,一定答允。”符皇后道:“我死了之后,求陛下立我二妹为皇后。她是宗训的亲姨母,一定会善待宗训的。”柴荣想了一阵,道:“好罢,我答应你。”符皇后笑道:“这样我就放心了。”这些话似乎是遗言一般,柴荣听来,心中格外不是滋味。虽然能号令千军万马,叱咤之间,风云为之变色,可是却救不了符皇后。纵使壮志凌云,雄心万丈,却也徒呼奈何。
离开馥蕙宫,来到偏殿书房,随手拿起一本书籍看了起来。符皇后病重,心情低落到极处,原本没有心情看书,可是看到唐代李绅所著《悯农》诗时,于是念道:“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心想国家以农为本,没有粮食,就有饥馑之忧,一寸土地也不能闲置荒废。但是税赋过重,就会伤农。念及于此,决意再次减少农税。
次日柴荣召见众大臣,道:“朕昨夜偶尔翻阅书籍,看到李绅所写的《悯农》一诗。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天下没有一分闲田,仍有农夫饿死,乃是税赋过重的缘故。朕想了一晚上,民富才能国强,只有减少赋税,民间才能富庶。税赋减轻了,民间才愿意种田。二者相互关联,并行不悖。”又对范质道:“范相。”范质坐在锦墩上欠了欠身,道:“臣在。”柴荣道:“现在是否还有许多荒废的土地没有人认领耕种?”范质颔首道:“正是如此。”柴荣道:“即刻诏谕各州府,再减免三成赋税,不得巧立名目,擅自增加赋税。有谁敢阳奉阴违,朕知道了,一定会治他的罪。各州府的官员们要想方设法劝农,不能让一分土地荒废闲置。国家人口不足,可是却有许多流离失所的流民。要让流民们安顿下来,就要让他们耕作。没有耕牛农具,就要借他们。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流民们得到了实实在在的好处,也就不会四处流窜了。”范质道:“陛下所言极是,臣立刻向各州府下发诏令。”
柴荣又道:“从前汝州知州枉法,害死马遇的父兄。这是朕查出来了,究竟有多少官员贪赃枉法,朕就无从知晓了。追本溯源,乃是律法混乱的缘故。太祖曾令编修《大周续编敕》,仍承袭晋、汉之法,弊端很多。张湜、据可久,你们二人主持重修,以律为主,力求简明易懂。百姓知法守法,官吏畏法,国家方能太平。”张湜和据可久应声说是。
就在柴荣众大臣议事的时候,符夫人携了两个女儿进宫看望符皇后。符夫人眼见符皇后卧榻不起,气色一日不见如一日,不禁泪水簌簌涔然,更咽道:“女儿,你病了这许久,怎么仍然不见好转?”符皇后知道现在不是啼哭的时候,道:“阿娘莫哭,召阿娘和两个妹妹进宫,女儿是有话要说。”符夫人抹了泪水,握住符皇后一手,道:“女儿有甚么话要说,咱们都听着呢。”符皇后道:“我这病怕是好不了啦,最放心不下的还是宗训。”符夫人心中一阵酸楚,道:“女儿莫要胡思乱想...”话犹未了,已然泣不成声。符皇后道:“阿娘,你这么啼哭,要女儿如何说话?”符夫人连忙道:“我不哭,我不哭。”符皇后等符夫人止住泪水,方道:“宗训还小,我怕我一旦不在他身边,无人照料。虽说有太监宫女服侍,怎及得上亲娘?”符夫人道:“女儿若是不放心,我把宗训接回家去。”
符皇后摇了摇头,道:“宗训是嫡子,将来要继承皇位,怎么能住到符家?昨天女儿和陛下商量好了,女儿死了之后,就立二妹为皇后,二妹你愿意吗?”符二妹骤闻此言,不禁腮颊一热。她已经十五六岁了,正是韶华如花,情窦初开的年纪。试问那个怀春少女不想嫁给一位英雄,况且这个英雄就是当今神武天子。她垂下头去,道:“我的婚事全凭皇后和阿娘做主。”言下之意,已经答允了。符皇后又道:“阿姐求妹妹一件事。”符二妹忙道:“阿姐尽管吩咐就是,你是皇后,又是亲姐,说不上求不求的。”符夫人道:“是啊,女儿有话就说。”符皇后道:“求妹妹看在咱们亲姊妹份上,把宗训当成自己的孩子,悉心照料,将他抚养成人,姐姐先在这里里谢谢你了。”又对宫女道:“带宗训过来。”
宫女答应一声,抱着柴宗训走来。柴宗训已经两岁了,脸蛋粉粉嫩嫩,两只眼珠又大又圆,甚是可爱。符二妹接过他,道:“阿姐,我答应你,一定把宗训当成自己的孩子,悉心抚养成人。”符皇后看着柴宗训,脸上虽然露出笑容,心中却是阵阵刺痛,道:“你就不要回家了,就在宫里住下罢。”符二妹点了点头,把柴宗训放在她的身边。符皇后虽然也想把柴宗训抱在怀里,可是没有力气了。眼眶里含满泪水,道:“宗训,阿娘走了之后,你要乖乖的听姨母的话,不要淘气。快快长大成人,将来继承皇位。记着阿娘的样子,千万不要忘了阿娘...”母女四人当下抱成一团,哭的泪人也似。
傍晚时分,柴荣来到馥蕙宫,一进宫门就见符二妹抱着柴宗训,于是问道:“二妹,你几时进的宫?”符二妹道:“今天皇后召我进的宫。”想到他以后就是自己的丈夫,不禁一阵羞赧。柴荣却没有看出她神情腼腆,问道:“皇后今天还好吗?”符二妹摇了摇头,道:“皇后似乎不如先前了,今天还哭了一场。”柴荣道:“皇后为何哭泣?”心想符皇后自知大限将至,不久于人世,见到娘家人,自是伤心欲绝。符二妹道:“皇后放心不下宗训,心里难受。”柴荣叹息一声,道:“你既进了宫,不必急着回家。一来陪皇后说说话,二来照料宗训。”符二妹点了点头,道:“皇后也是这个意思,因此要我留下来。”柴荣点了点头,道:“我去瞧瞧你阿姐。”走进内室,只见符皇后闭眼躺在榻上,于是小声道:“皇后。”符皇后缓缓睁开眼睛,叫了一声‘陛下’。柴荣问道:“皇后今日好些没有?”符皇后轻轻摇了摇头,道:“今天阿娘和妹妹们进宫看望我,我把二妹留下来了。”柴荣点了点头,道:“宗训有二妹照料,你也该放心了。”符皇后道:“是啊,我可以放心的走了...”话犹未了,长长出了口气。柴荣见她双眸无神,瞳孔放大,忙道:“来人,传御医。”
御医匆匆忙忙而来,诊视一番之后,垂首道:“皇后娘娘薨了。”柴荣闭上眼睛,叹息一声。馥蕙宫里的宫女太监们顿时哭成一片,无论是虚情假意还是真情流露,都哭天抹泪,及尽悲哀之情。符二妹想到符皇后把柴宗训托付给自己,忍住不哭,哄了柴宗训睡下之后,才偷偷抹泪。符皇后终年二十六岁,谥号‘宣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