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宗分二赵立誓言
托媒婆意欲攀高枝
赵匡胤在六合处斩十三名临阵退缩的士卒,他们的家人自是不服。倘若赵匡胤没有辞官,倒也不敢造次。可是如今他已经辞官,无权无势,寻常百姓一个。于是暗中联络,要告他滥杀无辜,草菅人命,讨要一个说法。十三名士卒的家人约定日期,身穿素服,手捧灵牌,来到殿前司外击鼓鸣冤。
张琼闻讯,气得哇哇大叫,当下振臂揎拳,骂骂咧咧,要不是石守信等人拦着,早就打出去了。张永德大声道:“不可鲁莽,如果你真的动手伤到了人,有理也变成无理了。”张琼怒气冲冲道:“这些人胡搅蛮缠,诬告都虞候,我拼着罢官,也要教训教训他们。”石守信道:“听驸马的话,万事有驸马做主,你不要冲动。”张永德冷笑一声,道:“本驸马出去回回他们。”走出官署,只见四五十人聚成一团,有老有小,都身穿素衣。十三名妇人手捧灵牌,有的抽泣有的干嚎。这些人闹到了殿前司,动静当真不小。围观的百姓里三层外三层,把殿前司外的大道堵得水泄不通。
张永德冷眼看了看闹事的人群,怒道:“你们来这里哭甚么丧?”话声刚落,二十名兵卒奔了出来,齐刷刷拔出钢刀。怒视眈眈,大有一触即发之势。对面一名老者道:“咱们不是来闹事的,咱们是来讲道理的。”张永德嘿嘿一笑,道:“讲道理是吗?”转头对那二十名兵卒道:“还没有人敢来殿前都指挥使司闹事,你们这般大惊小怪做甚么?退下。”其实他们是受石守信的吩咐出来的,意在吓唬闹事众人,要他们知难而退,并非真的要动手。他们当下收了兵刃,退回官署。
张永德又道:“你们不是要讲道理吗?讲罢,本驸马洗耳恭听。”那老者道:“我儿死的冤枉,求驸马为我做主。”张永德故意道:“有何冤枉,一五一十说来,若真是冤枉,本驸马自当给你们做主。”那老者道:“赵匡胤在六合杀了我儿,他滥杀无辜,草菅人命,求驸马做主。”此言一出,人群里有人拼命挤眼泪,有人故意大声干嚎。张永德心中一阵厌恶,道:“有事说事,不要动不动就鬼哭狼嚎,这里可不是嚎丧的地方。”那老者道:“大家静静,大家静静,驸马的话很有道理,都不要哭了。”那些假哭的也不哭了,半天也挤不出一滴泪水的人正好也不用装模作样的挤了。
张永德心中冷笑,道:“你说你儿冤枉,本驸马问你,赵匡胤为甚么要处斩你儿?”那老者嗫嚅道:“赵匡胤...冤枉我儿临阵退缩。”张永德问道:“你说赵匡胤冤枉你儿,他怎么不去冤枉别人?”那老者顿时理屈词穷,道:“我不知道。”张永德扫视围观百姓,大声道:“当着众人的面,本驸马要澄清当日之事。六合之战,有十三人临阵退缩。赵匡胤为严明军规之计,行使军法,处斩了他们。别人都在浴血奋战,这十三人却临阵退缩,大家都评评理,赵匡胤做错了没有?”几个胆大之人叫道:“没有错。”其余的百姓则是交头接耳,低声议论。
张永德又对那老者道:“听到没有,众人都说赵匡胤没有错。”那老者道:“就算赵匡胤没有错,可是我儿总不能白白死了罢。”张永德冷笑道:“既然从军,就要恪守军规。贪生怕死的脓包懦夫,死了也是白死。”顿了一顿,又道:“这里是殿前司官署,不是你们闹事的地方,速速离去。”那老者满脸不忿,梗着脖子道:“你们官官相护,咱们不服,我...我要告御状,为我儿讨回公道。”张永德冷冷道:“你告得了御状尽管去告,天子圣明,一定也像本驸马这样回答你们的。”
那老者真的说到做到,联名告了御状。柴荣虽然日理万机,但是还是于百忙之中抽出时间亲自审问,道:“你们的事驸马跟朕说过了。”那老者道:“陛下,他们官官相护,包庇赵匡胤,求陛下为草民做主。”柴荣道:“赵匡胤已经辞官了,不能算是官官相护。”顿了一顿,又道:“大到一国小到一家都有规矩,每个人都要守规矩是不是?”那老者颔首说是。柴荣又道:“你儿和其余的十二人不守军规,军法森严,别说赵匡胤,就是朕也一样要下令处斩。你们口口声声说要讨回公道,究竟想讨甚么公道?”那老者道:“别人死了都有抚恤,我儿死了也不能白死啊。”柴荣总算听明白了话中之意,讨回公道只是说辞,讨点钱财才是真正的目的,当下正色道:“战死的士卒才有抚恤,犯军规处斩的人一个铜钱也没有,这就是军规。军法无情,你们不要再纠缠不清了。”
到四十九天的时候,众人在赵弘殷墓前烧完纸钱。赵匡胤道:“阿爹,儿要回开封了,儿每年都会祭拜你的。”韩伦道:“赵老弟,你在哪边好好等我,再过不几年我就过去陪你。”赵匡胤道:“伯伯,侄儿告辞了,有甚么话要我转告德顺?”韩伦摇头道:“他也是大人了,没有甚么好嘱咐的。就是他娘怕他冻着热着,给他做了几件衣裳,你转交给他。”赵匡胤应声说是,当下辞别而去。
回到开封,路过殿前司的时候。官署外站岗的士卒认出了赵匡胤,叫了一声‘都虞候’。赵匡胤停下脚步,点了点头。目注官署檐下‘殿前都指挥使司’的匾额,不知该进还是该走。正在他犹豫不决之际,石守信走了出来,大笑一声,一把抱着,问道:“甚么时候回来的?”赵匡胤笑道:“刚刚回来,正好路过殿前司。”石守信道:“进去说话。”一边快步而进一边大声道:“大家都出来,都虞候回来了。”王审琦等人闻讯,都抢出官署,众星捧月一般迎接赵匡胤。
赵匡胤笑道:“众兄弟都别来无恙?”王审琦道:“咱们都好,倒是都虞候消瘦了些。”赵匡胤摇头苦笑,道:“你说我瘦了,我却觉得自己胖了。”这时石守信又快步而出,道:“驸马传你进去。”赵匡胤答应一声,快步走进官署正堂,眼见张永德坐在上首,趋上前去,恭恭敬敬行礼道:“见过驸马,多日不见,驸马安好!”张永德笑道:“好是好,不过你不在身边,总觉得少了些甚么似的。”赵匡胤道:“可惜末将要守孝两年,不然时时陪伴驸马左右。”张永德道:“虽然你辞官居家守孝,但不要忘了殿前司是你的老家,要时常走动走动。”赵匡胤正色道:“末将一辈子也不会忘记殿前司是老家,一定会时常走动,恭聆驸马训示。”张永德看了看众人,道:“这里没有一个是外人,当着大伙的面,本驸马给你交个实底,都虞候的位置,本驸马给你留着。”赵匡胤道:“多谢驸马眷顾,末将感激不尽。”
张琼怒气冲冲道:“你走了没有多久,在六合处斩十三人的家人居然举着灵牌到殿前司来闹事,诬告你滥杀无辜。要不是大伙拦着我,我早就砸烂那些灵牌,打得他们满地找牙了。”石守信道:“他们还告到了陛下驾前,陛下不但驳了,还着实训斥了一顿。他们自讨没趣,闹得灰头土脸,总算风平浪静了。”张琼咬牙切齿道:“我还听到些风言风语,说你为了升官,连老爹的性命都不顾了。把老将军关在滁州城外,害他丢了性命。”赵匡胤闻得此言,百口莫辩,神情一阵黯然。张永德道:“这些混账话都是那些别有用心的人胡编乱造出来的,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你忠君报国,天下有目共睹,陛下也心知肚明,不要将这些混账话放在心上。”赵匡胤应声说是。张永德道:“跟我去二堂。”赵匡胤知道他有极机密的话要说,为防隔墙有耳,来到二堂之后,关上门扉。
张永德道:“淮南的战况受挫,你知道吗?”嘴角似笑非笑,幸灾乐祸之情,形于辞色。赵匡胤摇头道:“末将不知道。”张永德又道:“陛下离开淮南之后,侍卫亲军没了约束,军纪日渐松懈败坏,烧杀抢掠,不亦乐乎。”赵匡胤皱眉道:“李重进不拘束部下吗?”张永德道:“李重进此人只知道爱兵,不懂得惜民,部下们怎么胡闹,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赵匡胤摇头道:“军纪败坏,这仗就没发打了。”张永德颔首道:“谁说不是?既要应付愤而反抗的淮南百姓,又要与南唐军交锋,李重进现在是顾此失彼,焦头烂额。百姓们自发反抗,竟然比南唐军更加勇猛,这就够李重进难受的了。淮南战局如今是一团糟,只怕过不多久他就会败下阵来。”心中只盼李重进吃个大大的败仗,灰头土脸退出淮南。他踱了几步,又言有所指的道:“他现在拥兵数万,要是有异心,足可在淮南割地称王。”
赵匡胤心中一惊,道:“割地自立可是谋逆大罪,只怕他没有这个胆子。”张永德摇头道:“他心高气傲,睥睨万物,眼里除了太祖就没有别人了。从前如此,现在还是这样。太祖将皇位传给陛下,他就一直愤愤不平,只怕一直都在韬光养晦,寻找机会谋朝篡位。现在不就是绝佳的机会吗?麾下精兵数万,又远在淮南,想要自立为王,岂不是轻而易举?”赵匡胤问道:“驸马找到他谋逆的证据了?”张永德摇头道:“暂时还没有,今天就是要和你说说这件事,只要拿到他谋逆的证据,就能把他打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告诉崔守珣,收集他谋逆的证据,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要放过。”赵匡胤心领神会,应声说是,道:“末将立刻去办。”
张永德含笑道:“越快越好。”顿了一顿,又道:“虽然你现在已经辞官,不过你的饷钱,我每个月都自己掏腰包给你。”赵匡胤忙道:“这如何使得?驸马好意,末将心领了。驸马的恩德实在是太多了,再拿驸马的钱,着实受之有愧。”张永德见他感恩戴德,心中甚是满意,道:“只要你忠心耿耿,本驸马绝不会亏待你,保你一辈子荣华富贵,衣食无忧。”赵匡胤信誓旦旦道:“没有驸马举荐,就没有末将今日之地位。驸马还不时资助末将,大恩大德,末将永世不忘。”张永德哈哈一笑,道:“我知道你忠心不二,从来就没有疑过你。”两人惺惺相惜,相视而笑。
张永德又道:“以你过往的功劳,加上在淮南攻城略地,除授节度使应该恰如其分,可是却偏偏遇上了老将军这件事。不过也不要着急,陛下很快又要御驾亲征。我会向陛下进言,下诏夺情起复,这样你就能重返官场了。”赵匡胤闻得此言,不禁怦然心动。当初走投无路,无可奈何之下才选择从军,不但有口饭吃,不至于饿死,还有少许饷钱。后来高平之战一鸣惊人,因功升任殿前都虞候,算得上扶摇直上,平步青云。升迁如此之快,换成别人,说不定就心满意足了。可是他自负谋略才智过人,精通兵法战阵,在战场上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李继勋和韩令坤能成为节度使,自己也能够做到,朝思暮想的正是能出人头地,和他们一样成为节镇一方的节度使。在穷困潦倒时想的是如何活下来,身居高位之后想的则是更上一层楼,正所谓‘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此乃人之常情。虽然也想早日重返官场,可是深有顾虑,道:“外面谣传末将为了升官,害得先父病故,就算陛下下诏夺情起复,末将也不好奉诏。”张永德道:“适才我就说过了,这些混账话都是别有用心之人捏造的。为人处世但教坦荡磊落,何惧这些谣言?”赵匡胤道:“可是众口铄金,末将不能不有所顾忌。”张永德沉吟片刻,道:“既是如此,你就推辞几次,外人就挑不出毛病了。”赵匡胤心领神会,道:“皇后薨了,末将想进宫祭拜。”其实进宫是别有深意,一则祭拜符皇后,二则试探柴荣的口气。张永德点了点头,道:“符皇后是命薄之人,去祭拜祭拜也好。”
密谈一阵之后,赵匡胤回到正堂,石守信等人还等着他,尚未离去。张琼道:“许久不见,等下了值咱们去喝酒。”众人应声附和,赵匡胤满口答应,道:“今天我做东。”石守信道:“正该咱们给你接风洗尘,怎能叫你破费?咱们凑钱请你。”赵匡胤笑道:“自家兄弟,还分甚么彼此?我做东,就这么定了。”又对石守信道:“跟我来。”石守信答应一声,跟随赵匡胤来到后堂。赵匡胤关上门户,道:“你去淮南一趟,找到李重进身边一个叫崔守珣的文吏,要他收集李重进谋逆的证据,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要放过。”如果崔守珣就在开封,赵匡胤直截了当找他就是了。然则现在远在淮南,自己又不便潜入李重进军中,因此要找个人中间传话。行此机密之事的人,必须守口如瓶。张琼毫无心机,大大咧咧,只怕事没做成,就先败露了。王彦升个性张扬,最大的毛病就是贪酒。只有石守信才是最佳的人选,他不但是结义兄弟,而且四平八稳,尤其难能可贵正是守口如瓶。
石守信闻得此言,心中大惊,赵匡胤为甚么要暗中收集李重进谋逆的证据?赵匡胤与李重进并无瓜葛,会不会张永德才是幕后主使?虽然疑团满膺,但是深知这种见不得光的事情不能打听,知道的越少越好,否则必会卷入漩涡之中,招致杀身之祸。他神情虽然震惊,但是稍纵即逝,似乎甚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只是问道:“下官甚么时候动身?”赵匡胤道:“立刻动身,越快越好。”石守信应声说是,道:“下官现在就走。”赵匡胤道:“此行一定要隐秘,不要给人认出来了,你知道该怎么做。”石守信点了点头,转身而去。
傍晚时分,众人来到往常聚会的小酒馆,点了酒菜,吃喝起来。众人原本就没有多少饷钱,而且大多大手大脚惯了,因此平时聚会,都选在这家小酒馆,图个热闹而已。苗训素来不喜热闹,赵匡义归心似箭,两人早就结伴回家了,只有赵普陪在赵匡胤身边。张琼左看右看,总觉得似乎少了点甚么,自言自语道:“奇了怪了,好像差了个人。”王审琦道:“你别找了,石守信没来。”张琼恍然大悟,道:“是了,我说怎么少了个人似的,原来石守信没来,他躲到哪里去了?该不会自己吃独食去了罢?”赵匡胤道:“他去外地公干了。”张琼道:“这个家伙一声不吭的走了,太不够义气了。”赵匡胤笑道:“或许是有甚么十万火急的大事,公家的事,岂能怠慢?”张琼见他这般说法,终于不再絮叨。
次日赵匡胤携带祭品,进宫觐见。柴荣笑道:“甚么时候回来的?进宫有甚么事吗?”赵匡胤神色哀伤,道:“皇后在日,待臣不薄。皇后这么匆匆走了,臣心中难过,想去祭拜祭拜。”柴荣点了点头,道:“皇后的棺椁停滋德殿,你过去罢。”赵匡胤应声说是,正要告退的时候,柴荣又道:“王环正在紧锣密鼓的教习水军,听说练得不错,明日朕要去巡视,你陪朕一起去。”赵匡胤当即满口答应。
祭拜完符皇后,回到家中,只见赵普正坐在堂屋下首,陪母亲说话。杜氏问道:“祭拜完皇后了?”赵匡胤点了点头,道:“皇后这么年轻,竟然薨了,真是人有旦夕祸福,世事难料啊!”杜氏亦有同感,颔首道:“谁说不是,贵为皇后,母仪天下,原本是极厚的福分,哪知一场病就夺走了性命,可见老天爷面前,人命脆弱的浮萍一样。”赵普笑道:“老夫人所言极是,无论富贵贫贱,活着就好。符皇后母仪天下,贵不可言,然则生命短促,如同昙花一现。而有的一辈子粗茶淡饭,却活到了古稀之年。福分厚薄,极是难说。”
杜氏道:“元朗,娘有件事情要说。”赵匡胤道:“儿听着。”杜氏道:“在你去扬州的时候,则平服侍你阿爹,旦夕不倦,他这是在替你尽孝,这份情义,你要记住一辈子。”赵普连忙站起,欠身道:“老夫人言重了,这是晚辈该做的。”杜氏道:“从今天起,你就不要再叫我老夫人了。”赵普大惑不解,心想不叫老夫人,却又如何称呼?正自疑惑之间,只听得杜氏又道:“你姓赵,咱家也姓赵,三百年前本是一家。从今天起,你就是我赵家的人了,你是我侄,我是你婶,元朗就是你的亲兄弟。望你们相互扶持,一辈子相亲相近。”赵普见她视自己为宗分,当即拜道:“婶婶在上,请受侄儿一拜。”赵匡胤道:“咱们到外面歃血为盟。”两人走到院中跪下,赵匡胤道:“皇天在上,厚土在下,我赵匡胤与兄长起誓,从今日起亲如一家,无论富贵贫贱都患难与共,若违誓言,天理不容。”赵普也跟着说了一遍。
杜氏见他们亲密无间,心中甚喜,连声说好,道:“还要与你说说匡义的事。”赵匡胤问道:“匡义怎么了?”杜氏道:“匡义快满十六岁了,也该娶妻生子了不是?”赵匡胤恍然大悟,拍了一下脑门,道:“你瞧我这做哥哥的,竟然忘了三弟快满十六岁了,他人呢?”杜氏道:“在后面看书。”赵匡胤大声道:“匡义,到堂屋来,阿娘要给你说亲了。”赵匡义拿着书籍来到堂屋,赵匡胤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好小子,这么快就快十六岁了,有没有中意的女孩,二哥给你做主,娶进门来。”这时贺贞来到堂屋,笑道:“阿娘才是一家之主,三叔的婚事还轮不到你来做主。”赵匡胤笑道:“是极,是极,是我莽撞了,这要是在军营,就是越权之罪,是要受责罚的。”
杜氏道:“长兄如父,长嫂如母,他的事你们都能做主。你们阿爹不在了,我也这般年纪了,这个家以后全靠你们了。”贺贞素来没有主见,更不愿当家做主,笑道:“阿娘的岁寿长的很,你说甚么,媳妇照做就是。”杜氏道:“我约了媒婆,想必快来了,大家都见见,听听她怎么说。”说话之间,只听得院外有人大声道:“这里是赵家吗?”赵匡胤打开院门,见是一位四旬妇人,瞧她穿戴打扮,像极了传说中的媒婆,当下问道:“你是媒婆吗?”那妇人笑道:“你真有眼力劲,我就是媒婆,这里是赵家吗?”赵匡胤颔首道:“正是,请进。”
媒婆道:“这里如此偏僻,真够难找的,我费了好大劲才找到,走得腰酸腿软,脚都快磨破了皮。”一面絮絮叨叨,一面走进院子。杜氏笑着出门相迎,道:“请里面坐。”媒婆毫不客气,一屁股坐下,问道:“你们要为谁说媒?”杜氏一指赵匡义,道:“为我三子说媒。”媒婆瞥了一眼,问道:“叫甚么?多大了?”赵匡胤拍了拍赵匡义,赵匡义回道:“我叫匡义,到十一月就满十六了。”媒婆点了点头,道:“快满十六岁了,是该说亲了。”杜氏笑道:“早就听说你十分能干,经你说的媒没有不成的,请你费点心。”媒婆道:“不是我自卖自夸,京师里没有我不知道的地,说过的媒没有一千也有八九百,没有一桩不成的。”杜氏连声说是,笑道:“正是知道你的大名,才请你说媒。”
媒婆道:“你请我说媒正是找对人了,想娶个甚么样的小娘子?胖的瘦的高的矮的?”杜氏笑道:“咱家人口多,家境一般,找个门当户对的就好。”媒婆站起身来,里里外外走了一遍,道:“你家连件像样的物件都没有,家境果然不好。”一边说话,一边皱眉,神情既有嫌弃又有些瞧不起。听到如此刺耳的话,赵匡胤心中格外不是滋味。但是实情如此,无力反驳,道:“现在我家是是穷,可是绝不会一辈子穷下去。”媒婆瞥了一眼,道:“你心气倒挺高的啊!话说回来,谁都会说大话,有没有真本事,不在嘴巴皮子上。”讥讽之情,形于辞色。赵匡胤心中暗骂:“狗眼看人低。”经过这些年的历练,已然能够做到喜怒不形于色了,笑吟吟道:“我是否说大话,你可以拭目以待。”
杜氏见他们斗上了嘴,似乎赌气一般,远离了正题,对赵匡胤道:“现在说的是匡义的亲事,你不要扯远了。”又对媒婆笑道:“我这个二儿子年轻气盛,嘴上又没有把门的,你别在意。”媒婆‘哼’了一声,道:“我见多识广,上至达官显贵,下到三教九流,甚么人没有见识过。要是见了甚么人都生气,还不活活气死了?”杜氏道:“正是这个理儿,请问有没有门当户对的人家?”媒婆道:“有倒是有。”顿了一顿,又道:“不是我挑你家的刺,你家人又多,住的地方又破,就怕人家瞧不上。难啊,真的很难。”不住的摇头叹气。家境如何,杜氏自有自知之明。但是纵有万般困难,也不能耽误了赵匡义的亲事,只得陪笑道:“你神通广大,正是因为很难,因此请你说媒。一点小小心意,请不要推辞。”说着塞了二十枚铜钱到媒婆手里。媒婆见多识广,区区二十枚铜钱并不放在眼里。可是苍蝇也是肉,谁跟钱过意不去?于是勉为其难的道:“好罢,我试试看,你在家等我的信罢。”杜氏笑道:“有劳了。”媒婆道:“还有几家等着我说媒,就先走了。”杜氏道:“匡胤,替我送送。”媒婆道:“不送,不送。”
赵匡胤对着赵普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同送媒婆出了院子。媒婆道:“回去罢,不用送了。”赵匡胤笑道:“我三弟的亲事,我还想与你详谈。”媒婆道:“你家的家境我都知道了,我会留心的。”赵普知道赵匡胤这么说必有深意,笑道:“他的意思是还有话说,家里说话不方便,不如找个地方细谈。”眼见媒婆有戒备之心,又道:“若是谈成了,于你一定有好处。”媒婆本是见钱眼开之人,闻得此言,心中暗动,想了一会,道:“好罢,去我家说。”
来到媒婆家,媒婆对丈夫道:“来了客人,去烧水。”她在家里颐指气使惯了,宛如太后一般,她丈夫一声不吭就去厨房烧水了。媒婆坐下道:“有甚么话就说罢。”赵匡胤微微一笑,道:“我家的家境你也看到了,并不富裕。”媒婆点了点头,赵匡胤又道:“看你的样子,是极精明之人,我也不藏着掖着,打开天窗说亮话罢,我想为三弟结一门好亲。”媒婆问道:“甚么好亲?是富户还是权贵?”赵匡胤道:“最好是当今的元勋权贵,譬如宰相的女儿,王爵的女儿。”媒婆哑然失笑,一脸的鄙夷不屑之色,讥道:“你这么说,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太不自量力了。休说你家境贫寒,就说你那弟弟,人品并不出众,要结个门当户对的亲家都不容易,何况当今元勋权贵?我劝你先擦亮眼睛,好生掂量掂量自己。元勋权贵们的台阶比你家屋檐都高,拔根汗毛比你的腰都粗,你们家是高攀不起的。”
赵匡胤并不生气,拿出两贯铜钱放在桌子上,道:“扪心自问,我也知道这件事并不容易,因此请你多多费心。”媒婆见他出手就是两贯铜钱,比起杜氏寒酸模样,简直一个在天一个在地,不可相提并论。顿时心花怒放,脸上堆满了笑容,道:“请坐,请坐。”待赵匡胤和赵普坐下之后,又道:“我瞧你方面大耳,仪表堂堂,应该不是寻常之人,不知在何处高就?”赵匡胤道:“我先前任殿前都虞候,先父亡故,暂时辞官在家守孝。”媒婆大吃一惊,道:“原来你就是在六合杀人的殿前都虞候?”话一出口才察觉到自己语气过重,唯恐触怒了赵匡胤,拔出刀子杀人,道:“你在六合杀了十三个人,他们的家人不服,告了御状,闹得挺凶。我素日走街串巷,家长里短,因此有所耳闻,可没有冒犯你的意思。”赵普笑道:“都虞候斩杀临阵退缩的士卒,行的是军法,并无过错,连天子也褒奖有加。今天要说的并非是这件事,而是他三弟的亲事。”
媒婆这才安心,连声说是。赵匡胤道:“我要为三弟结一门好亲,确是高攀别人了。不过话说回来,人生在世,有多少人甘于贫贱?”媒婆连声说是,道:“正是这个理儿,譬如一位绝色女子,出身贫寒,必会想方设法嫁入簪缨之家,摇身一变,麻雀变凤凰,从此前呼后拥,锦衣玉食。攀龙附凤,人之常情嘛。我说媒无数,想攀高枝的人家见多了。东京地界,我没有一家不熟,先说几家给你听听。”她做说媒这行当,早就练就的口齿伶俐,巧舌如簧,当下滔滔不绝,这个尚书,那个侍郎,皆是非富即贵的人家。赵匡胤只是默默谛听,并不插话。其实媒婆口若悬河,语吐如珠,也无从插话。
媒婆最擅察言观色,眼见赵匡胤始终不露声色,以为他瞧不上这些尚书侍郎,最后道:“还有最后一位,要说这位可了不得,真真是贵到了极处。”赵匡胤见她神神秘秘,欲言又止,微笑道:“请道其详。”媒婆笑道:“我要说的这一位就是当今国丈,魏王符彦卿。”符彦卿在朝廷及军中极有威望,而且长女就是符皇后,当真是贵不可言。赵匡胤心中一动,站起身来,道:“说下去。”媒婆道:“符魏王的名气你当然早有耳闻了,不说他的权势,就说他的长女是皇后娘娘,那就是头一份。”赵匡胤道:“只可惜天妒红颜,符皇后薨了。”媒婆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符魏王有三个女儿。长女就是符皇后,虽然薨了,可是我听说他的二女儿早就进了皇宫,立为皇后,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他的小女儿十三四岁,与你弟弟年纪相仿,待字闺中,尚未婚配。”赵匡胤大喜过望,看了赵普一眼,道:“就是符家了。”
媒婆却不急于应承,摇头道:“这件事只怕很难,你想想符魏王是甚么人?那可是当今的国丈,咳嗽一声,整座京师都要颤三颤的人物。你家与符家一比,简直就是天上地下。不是我说泄气的话,你家高攀不起,还是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罢。”其实她这么说大有深意,先勾起赵匡胤的兴致,又劝他打消念想,无非是想坐地起价。怎么说怎么讲,全在掌控之间。这门生意经里的弯弯绕绕、曲曲折折数不胜数,旁人又怎能识破。赵匡胤笑道:“常言道:媒婆的嘴,死的也能说成活的。你能说会道,一定会有办法。”赵普见多识广,知道媒婆这么端着无非就是要漫天要价,当下道:“你开个价罢。”媒婆摇头晃脑道:“这不是钱的事情,打个比方,你如果是符魏王,会不会把自己的掌上明珠嫁给一个穷小子,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儿吃苦受罪?”赵普笑道:“都虞候前程似锦,将来必定飞黄腾达,符魏王的小女儿嫁进赵家未见得吃苦受罪。话说回来,谁敢叫她受苦受罪?”赵匡胤道:“若是说成了这桩大媒,你势必声名鹊起,找你说媒的人还不踩烂你家门槛?”顿了一顿,又道:“成与不成,终归要试一试。事成之后,我送你十两白银做为酬谢。”媒婆伸出五只手指头,道:“五十两白银。”五十两白银既是五十贯铜钱,可是赵匡胤半年的俸禄。如果五十两白银能够攀上符彦卿这个亲家,端的十分值得。赵匡胤不假思索,道:“一言为定,我等你的好消息。”媒婆见他回答的如此爽快,肠子都悔青了,心想早知如此,就该开口一百两白银了。赵匡胤那知媒婆心思,笑道:“我三弟的亲事就拜托你了,告辞。”言罢与赵普移步而去。
来到定力院后院,走进厢房。苗训正在踱步看书,见是他们二人,于是放下书籍,道:“瞧你红光满面,莫约有甚么喜事?”赵普买了个关子,道:“是否喜事,日后才见分晓。”苗训见他不说也不追问,赵匡胤道:“家母请了媒婆给匡义说亲,我从媒婆口中得知,符魏王有三位女儿,长女就是刚刚薨了的符皇后,次女如今也进了皇宫,立为皇后也是迟早的事情,幼女如今十三四岁,尚未婚配,于是托她上门提亲。”苗训点了点头,道:“这门亲事若是成了,赵家就与符魏王结成亲家了,你在朝中也有奥援了。”赵匡胤道:“我在殿前司虽然登高一呼,阶下百应,可是在朝中毕竟只是个小人物,没有一个元勋权贵依托,很难站住脚跟。”赵普道:“匡义快满十六岁,而符魏王的幼女也十三四岁了,这可真是无巧不成书。”苗训道:“虽然凑巧,可是也要讲究缘分。”赵普道:“是啊,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但愿那媒婆能够出力。”赵匡胤道:“就算她不帮我,看在钱的份上,也会出力的。”赵普却道:“开口就要五十白银,下手真够黑的。”
赵匡胤却不以为然,道:“能够与符魏王结成亲家,五十两白银并不冤枉。”赵普点了点头,赵匡胤又道:“驸马告诉我,陛下今冬又会御驾亲征,他会向陛下进言,下诏夺情起复,让我随军出征。”赵普问道:“你怎么回答?”赵匡胤道:“如今有些不利于我的流言蜚语,说我为了升官,把父亲挡在城外,害得他病重,极其不孝。我回答驸马,为了避嫌,不打算奉诏。”赵普与苗训对望一眼,纵使他们机智过人,遇上了这种关乎名声的事,却也彷徨无计。赵匡胤苦笑一声,道:“我还没有升官,就流言四起,如果真的升了官,那些人还不骂死我。”顿了一顿,又道:“驸马还说,以我的功劳,除授节度使也当得。”
闻得此言,赵普道:“如果除授节度使,你就答应随军出征。毕竟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唯恐赵匡胤顾及名声,坐失良机,续道:“凡是成大事者,心肠必须够硬,你瞧那个成大事的人瞻前顾后了?成为节度使,并非易事,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反正已经落下骂名了,不如堂堂正正的做个节度使。正所谓笑骂由人,别人骂的越凶,就是越羡慕,越要开怀大笑,气死他们。”赵匡胤心中也是这般计较,心想自己在战场上豁出性命,几进几出,过五关斩六将,实实在在一刀一枪的功劳,岂容抹杀?
翌日张永德和赵匡胤陪同柴荣检阅水军,王环早就准备妥当,但见一膄膄战船泊在岸畔。战船上的水军们都精神抖擞,虽然战船在水面上东摇西晃,但是水军们都挺立不动,仿佛钉子钉在船上一般。这时号角响起,王环挥动旗帜,十膄战船划向对岸。水军喊着号子,十膄战船如同离弦之箭,眨眼的时间就已经到了对岸。王环换了一面旗帜,挥了几挥。又有十膄战船划向对岸,与此同时,对岸的十膄战船也划向对方。双方交汇之际,对战开来。只是为了避免伤亡,使的是木刀木枪,而非真刀真枪。虽是操练,却也杀声震天,煞有其事。二十膄战船对战过后,湖池中央停住一膄靶船,战船依次在五十步开外驶过,战船上的水军们纷纷向靶船射箭。
柴荣道:“你是练兵的行家,你看这些水军练的怎样?”赵匡胤道:“他们虽然练的有模有样,但是还差点火候。尤其战场上情势复杂,可不比湖池里风平浪静,臣觉得还要加紧操练。”顿了一顿,又道:“如此极短的时间,这些不谙水性的士卒能练成这样已经十分不易了,想必王将军十分用心。”柴荣点了点头,道:“为了教习水军,王将军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张永德道:“陛下,这五千水军是从马步军里抽调出来的,马步军少了五千人,臣请再招募五千人,充实殿前军。”柴荣不置可否,问道:“你知道几户养一个兵吗?”张永德摇头道:“臣不太清楚。”柴荣道:“现在大约是六七户养一个兵,民间的负担不轻啊!三国时的蜀汉,三户养一个兵,十户养一个官,敲骨吸髓,横征暴敛,就算没有外敌,百姓不堪重负,势必揭竿而起,自己也会亡国。这五千水军还是隶属殿前都指挥使司,又不是隶属侍卫亲军司。兵在精而不在多,殿前司和侍卫亲军加起来拢共十三四万军马,足以横扫天下了。回来这些日子,殿前军练的怎么样了?”张永德回道:“臣正在加紧操练。”
柴荣点了点头,转头道:“你在六合处斩了十三名临阵退缩的士卒,他们的家人居然到朕跟前告起了御状,这事你知道罢?”赵匡胤欠身道:“臣知道。”柴荣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国家养兵要的是前赴后继,浴血奋战,而不是贪生怕死,你做的很对。换成是朕,一样也会杀一儆百。这件事你不必担心,你按军法从事,没有人奈何的了你。”又对张永德道:“身为殿前都指挥使,一定要做到赏罚分明,该赏的时候,绝不能小气吝啬。该罚的时候,绝不优柔寡断。”张永德应声说是,又道:“臣想和陛下说说淮南的事。”柴荣问道:“淮南怎么了?”
张永德道:“像李重进这样的打法,终究不是办法。”柴荣眉头紧锁,道:“朕终究有一天会把南唐纳入大周版图,李重进错就错在没有把南唐人当成大周子民看待,士卒烧杀抢掠,他当成理所当然,终于激起了民愤。南唐百姓反抗起来,比南唐军尤为激烈。朕已经写信斥责他的过失了,但愿亡羊补牢,为时不晚,能够挽回民心。”张永德道:“臣还担心一件事,李重进拥兵数万,又远在淮南,陛下想管却是鞭长莫及,只怕他会萌生异心。”柴荣双目闪过一道冷峻的光芒,沉声道:“甚么异心?”张永德道:“拥兵自立。”这句话着意说的一字一顿,似乎生怕柴荣听不清楚,又道:“这只是臣的猜测,他常常自诩霸王重生,神勇无敌,举世无双,何以拿不下区区一座寿州?不知道是否真的打不过刘仁瞻,还是故意为之?他坏了陛下平定南唐的大局,难辞其咎,臣觉得应该换将了。”柴荣其实也担心李重进在淮南拥兵自立,不能逼得过急,否则真要逼得他在淮南自立为王了。为了显示自己高高在上的强势,道:“朕谅他没有胆量自立为王。”又对赵匡胤道:“虽然你已经辞官守孝,但是有空还是能去军营转转,看看兵练的怎么样。”赵匡胤应声说是,柴荣点了点头,大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