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一个孤儿。
被人放在襁褓里,扔在了冰天雪地里。她那晚没死于寒冷,也没死于行人的踩踏,她活了下来,变成了阿爹掌心的宝贝。
她和阿爹住的地方叫做青阳镇,镇子在东临国的边陲。
阿爹会些武艺,种了几块田地,一湾菜园,一间木屋,十分简朴。白天去山里田里劳作,夜黑了方回来,背了柴拿了猎物,在骆姨这里换成了银钱,再抱着她回家,路上还会买些可口的菜,回家做着吃,但大多时候,骆姨会将早已打包好的饭菜给阿爹,要不是骆姨比阿爹年轻那么多,她真怀疑骆姨是不是看上了阿爹。
可是,骆姨又从不理阿爹。
而且阿爹也没有比骆姨大几岁,只是沧桑了些。
后来她长大些,阿爹劳作的时候就把她带在身边,路远的时候,还是把她放在骆姨这里。骆姨是青阳居的主人,颇有姿色,不像很多老板娘那样八面玲珑,巧舌如簧。骆姨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青阳居的二楼,静静地看着来往的人,虽话不多,但察言观色的能力却十分了得。骆姨也喜欢读书,满墙的书,以至于总是在骆姨这里的她,爱闹的性情也是养得沉静了几分,喜欢坐在骆姨旁边静静地听骆姨讲书,或者学骆姨的样子,学着写字。后来她才知道,其实,阿爹是拜托了骆姨教她东西的。但是骆姨却从没说自己是她的先生。
镇东有个学堂,那里的师长都叫先生,但是那里只有镇上有钱人家的少爷才能去学。骆姨也没说是教她,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学,所以到了八岁的时候,阿爹把她写的春联贴在大门的时候,引得来往的人一片赞誉,阿爹笑得有些离谱和夸张,也是真的开心,“怎么也不能给她的先生丢脸。”
她疑惑地转过头问阿爹,“阿爹,我有先生?”
阿爹看她一眼,又看了站在一旁的骆姨,“阿青,你骆姨就是你的先生,你都跟她正式学了三四年了,快,认真给先生磕个头。”
后来镇东那所学堂的先生病逝,骆姨便应镇长所邀,成了青阳镇第一位女先生。
镇长说的时候,阿青就在骆姨身边,看着骆姨脸上的神色,思绪仿佛飘了很远很远,只听骆姨看着镇长,轻轻地重复了两遍:“先生?先生?没想到,我也成了先生。”
镇长正犯愁,听得骆姨如此说,只当是答应了,高兴坏了,后来骆姨提出女学,镇长居然也答应了,还把自己的女儿也送到了学堂。
阿青便也成了学堂里名列前茅者,没给骆姨丢脸。也成了学堂里打架的能手,算是没给阿爹丢脸,当然都是打抱不平,没有做坏事。
对了,她叫阿青,阿爹给取的名字。
因为当初她的襁褓里有一枚寒玉,玉上刻着一个青字,阿爹便叫她小青,后来她见自己叫阿爹“阿爹”,便要阿爹叫自己阿青。
所以认识她的人,都叫她阿青。
阿青认真看了看骆姨,骆姨温暖沉静的脸上带着笑容,看着她,不悲不喜。她想起这么多年,陪伴在自己身边的,除了什么都为她的阿爹,便是眼前这总是静静陪着她的骆姨,原来骆姨还是自己的先生,因此便收了平时的玩闹,正儿八经的跪了下去,恭恭敬敬地磕了头,“阿青多谢先生的教诲!”
骆姨伸手将阿青扶了起来,然后摸了摸她的头,说道:“也算你聪慧。”说完又对着阿爹福了一礼,然后便走了。
留下她和阿爹兴奋地搓了搓手,然后奔进院子里准备过年的事宜。
对了,阿爹为了阿青一改往日的散漫,辛勤劳作,已经将最开始的木屋换成了如今的闻竹院了。有一正堂,旁边两间厢房,一间是阿青的,一间是阿爹的,中间的正堂则是书屋,阿爹见她爱书,每隔一段时间会去很远的主城一趟,每次都会带回很多书,不知不觉,书已经堆了满满的一屋,阿爹又特意打了几副书架,有时候骆姨还特意过来看书。
房子后院是一厨房,有干净的山泉水经竹管传到了整石凿出的水池里,再经一条小溪渠流向不远处的田园。
屋前是一个由平整的石块铺成的练功场,从小开始,阿爹每天早早把阿青叫醒,做一些强身健体的锻炼,刚开始是简单的扎马步,后来渐渐地教了她一些拳脚功夫,再后来就是一些心法。阿青最喜欢的心法就是宁心决,因为一边修炼宁心决,一边可以看书练字,甚和自己的心意。
阿青九岁生日的时候,其实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具体生日,阿爹把捡到她的那天定为她的生日,每年都会特意地给她准备些礼物。可是今年,阿爹却是早早地带她去了集市,挑了好几套平时阿青不让阿爹买的好衣服,都是她喜欢的绿色或者蓝色,又特意买了些好吃的点心果子,让骆姨精心打包了。
骆姨见阿青有些迷惑,瞪了阿爹一眼,走到她的前面,为她整理着有些松散的头发,说道:“阿青,今天了,你阿爹要带你去一个比较远的地方,阿爹是为了让你学好一身武艺,将来也能保护自己。”
阿青那时毕竟年幼,抬起头问骆姨:“可是阿青有你们保护啊?而且青阳镇里也没有危险啊?”
骆姨摸了摸她的头,语重心长地说道:“可是阿爹和骆姨不可能一辈子陪在阿青的身边啊,骆姨也不想你一直待在青阳镇。”骆姨伸手将她脖子上的那块寒玉拿了出来,叮嘱道:“阿青,这块寒玉,轻易还是不要给他人看见,知道吗?”
阿青看着骆姨难得情绪波动,听话的点了点头,阿爹那边已经打包完毕,不知怎么的,那天,她觉得阿爹特平静,后来从骆姨那里才知道,阿爹后来从天山回来后,喝得大醉,还哭了好几天,在山里迷了好几次路。
若是阿青知道,她一定不会去天山的。
阿青和阿爹,坐着还算舒适的马车,优哉游哉地朝着天山走去。阿青第一次看见外面的世界。
原来,不是所有的地方都是闻竹院。
不是所有的地方,日子都如青阳镇般安然。
一路上,百姓们哀叹地最多的就是圣帝又决定收伏某地叛乱之军,阿爹总会停下来帮助那些饥寒交迫的人,有一次,阿爹将两人的干粮都送了人,结果和阿青一起挨了两天的饿。
到天山的时候,阿青九岁的生日已经过了一个月。
看着阿爹远去的身影,最终消失在了雪雾中,阿青也第一次知道了,别离的意义。
站在阿青身边的,已经由阿爹变成了一个性情古怪的男人。他叫白帝,天山派的掌门人,是她的师父,又是一个少言寡语之人,眼里总是有无尽的凄凉和悲伤,习惯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风雪里,也不怕那冷意。
阿青叹了一口气,这日子可怎么过?
十岁的时候,阿青已经成了白帝座下众多弟子中的首席弟子。
白帝见此,并未有一丝欣喜,只是淡淡地抬了一下眉毛,说道:“有你阿爹的底子在,还花了一年才成为首席弟子,无甚可喜之处。”
说得阿青赶紧低下了头,想着阿爹和骆姨待她好的同时,不免又心生愧疚。因此更加勤于练功,不敢松懈半刻。
只因师父说,学成后便可下山,下山后便可回到阿爹身边。
白帝虽然待她也好,但是终究不是阿爹。
有一次,白帝不知为何说起了他与阿爹的相识,在师父口中的阿爹,可不是阿青印象中的形象,原来阿爹以前也是江湖中人,也搅得江湖风云乱涌。只是后来糟了大难、受了重伤,看透世事,隐居在青阳镇,荒唐度日而已。
白帝感叹说,“没想到那老东西临了临了,居然还白得了这么个好女儿。”
阿青笑了笑,“师父,你是说我好?”
白帝回头瞪了她一眼,但还是难得笑了,打量了她一会,“说到阿青的身世,扑朔迷离得很,青阳镇乃玄国和其他两国的交界处,来往人员复杂,你的身世只怕难查。”
阿青认真想了想,白帝也不催她回答,过了片刻才见她抬起头,说道:“师父,没关系,我觉得能不能查清自己的身世,都好,我有阿爹疼,有骆姨陪伴,有师父的教诲,阿青已经很知足了。”
白帝点了点头,叹道:“阿青能如此想,甚好,只是你这双眼睛,很像一个人。”白帝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那时阿青正在水边打水,见师父如此说,看向水里的倒影,还算清秀的脸上,却有着一双极其清丽逼人的眸子,阿爹和骆姨都曾经叹过:阿青的眼睛,清美得就像天上的明月。骆姨也有双好看的眼睛,但是眼里没有阿青的清丽,骆姨的眼睛好看,眼神总是充满着淡淡的温暖,还有岁月静好的闲适,以及偶尔会浮现的沉沉忧伤。
那一刻,阿青还真的对自己的亲生父母产生了好奇,便从脖子间将那枚寒玉拿了出来,仔细看着上面的纹饰和那个好看的青字,也没有注意到身后师父的神色变化。
那次以后,白帝先是消失了三个月,再回来时,阿青觉得师父的脚步轻了很多,腰间一直挂着的酒壶也不见了。而白帝看着她的眼神,开始多了起来,眼神里是赞赏和欣慰。十一岁的时候,白帝已经将阿青收为关门弟子,开始将一身的修为传授给她。千山掌和暮雪剑,天山白帝一点也没有藏私。偶尔江湖中有事,也会带着她去历练,见阿青行侠仗义的样子,眼里甚是欢喜。
十二岁的时候,师兄师姐们都下了山,阿青来得晚,每天勤于练功,倒是很少跟师兄师姐们说话,因此来了好几年,除了跟在师父身边,与师兄师姐们走得不是太近。白帝也不责怪,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这天山派以后都是你的,清高孤傲点好。”
阿青皱了皱眉,心想我哪能清高孤傲,每天不是在练功房练功,就是关门修炼心法,再不就是陪着师父游历江湖,看看民间的疾苦,能帮多少帮多少。哪能再有时间再去与师姐师兄们联络感情。何况,在骆姨那儿练就的偶尔清冷沉静的性格,是很难改了。
须臾,待反应过来师父话中的托付,阿青的眉头便皱得更深了些。
师父为何要将天山派交给她打理?
白帝有一次独自下山,再回来时,手中便牵了一个和阿青年岁相近的男孩,男孩长得很好看,眉眼间清俊英朗,只是面容沉静,不善露悲喜。白帝见阿青打量他,说道:“他叫白越,刚从北海回来,你们一起做个伴吧。”白帝说完,就将人扔给阿青,自行去修炼心法去了。
白越看着阿青,就想起师父房间里的一幅画,也是这样的小女孩,和阿青很像,虽有疑问,但此时自己中毒已深,得先解毒,便先开了口,声音温文尔雅,“你叫什么名字?”
“阿青。”阿青淡淡答道。
“阿青,你知道雪莲在哪里吗?我有医宗开的药方,我能自己治好自己的。”白越非常有礼貌。
“医宗?是上次阿达说的医术天下第一的门派么?你是如何得到药方的?”阿青前段时间在山下村子里,遇到了一个小孩,说是走了好久到了医宗求到了药方,治好了久病的母亲。只是言语里颇觉苦难,想必那医宗的药,很难求。
“义父求了一个小少年给我的。”白越仿佛想到什么有趣的事,笑着说。
“义父?小少年?”阿青还想问,又觉得自己话太多了,便打住了。
“义父就是阿青的师父白帝。”
阿青点了点头,但是怎么也没有听师父提起过自己还有这么个义子,“你既然是师父义子,为何不知道天山雪莲在何处?”
“听义父说,我只在天山待了不到半年,那时还在襁褓中,就被义父送到北海去了,因此对天山也不是很熟悉。”白越解释道。
阿青想着要救他的性命,因此便将白越带到了天山雪莲前,见他非常熟练地摘了雪莲,便又将人领到了药房。
白越煎药的时候,阿青想着师父肯定饿了,便去了厨房准备晚饭。
闻到饭香时,师父便准时出现了,然后便是白越。
三人安静地吃完了饭,阿青也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做物以类聚,怎么自己身边的人,一个比一个安静。
白越受了很霸道的毒,得慢慢养,煎药的事情阿青帮不了他,但是做饭一事,阿青是尽力去做到好吃,有时候还会做些点心,看他吃完药便把点心给他吃。
白越后来才发现与阿青兴趣相投,都爱看书,不看书时便互相切磋武艺,或者是一起修炼心法,有时候天气好了的时候,两人又一起下山去闯荡,阿青还会沿路打抱不平救下几个人,白越便帮他打下手。因此天山也渐渐热闹起来,白越安静的性格竟然也被带得爱笑爱闹了。
有一次他们救了一个富豪人家的小姐,那小姐看白越长得好看,便要将人留下来陪她玩,吓得阿青和白越撒腿就跑,富小姐派家卫来追。那时虽也渐渐出入江湖,但毕竟下手不知轻重,阿青几招之间将追过来的人三下五除二的解决了,等打完一看,多数人已经去了半条命。
那天白帝刚好经过,见阿青如此,关了阿青半个月的紧闭。白帝说:江湖人,应当心怀仁心。白越欲为阿青辩解,白帝便把两人一起关了。
半月后,白帝开门,见两人认真看着书,完全没注意到他,感慨道:关错地方了······然后神色奇怪地说道:“师父不知那小姐无礼在先,错怪了你们,但是伤人这么重还是不对的,下次点到为止即可,得饶人处且饶人。”白帝想起山下老友那被宠坏的孙女,皱了皱眉。
阿青和白越点了点头,继续看书。
师父的神色变幻,终究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关门离去。
日子过得很快活。
须臾,一年又过去了。
那天,白越正和阿青一起在银雪崖边修习,白越兴致很高,将北海玉梅族的玉梅诀使的出神入化,一双修长好看的手轻巧翻转间,将那漫山的冰雪生生幻化成了冷艳的红梅,那高寒之地竟一时漫天红梅,好看极了。
“白越,待我舞剑!”阿青将一旁的木剑出鞘,略一思索,只觉得师父的暮雪剑法堪怜此景。阿青便在那红梅中将暮雪剑法舞得绝美。
白帝看着,脚步生生地停在了一旁,看了片刻便转身回了倚雪庵,待到晚些时候才把白越叫了来,在那漫天飞雪中的暖阁里,告诉了白越他的身世。白帝想,自己终究是有私心,他不想阿青往后的日子太过艰难。
从那以后,阿青就再也没见过白越。
白越走的时候,阿青去了了无崖的崖洞里打坐修习心法,三天后才出来,那时,天山已经没了白越的身影,阿青逛了一圈他们经常一起玩耍的地方,月落之时还是回到了白越的院子,房中石桌上,有一封信,上面写着阿青二字,十分俊逸,是白越的字:
阿青,我必须得走,这枚飞燕玉留给你,以便日后相见。越。
这暖玉,形若飞燕,触手生温,是他的贴身之物,阿青拿出来于指尖摩挲,想到平时瞒着师父偷着看的书里,那些信物之事,只觉得心跳得莫名快,一枚小小的暖玉,此时仿佛烫手山芋般,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正当踌躇时,身后传来师父的轻咳声。
阿青一慌张,那暖玉便滑进了袖里,贴着肌肤。
“阿青,去见见你的师弟师妹。”师父好像什么都没看见。
哦,师父又收了三个徒弟。
十日后,阿青便辞了师父,下山了。
白帝点了点头,没来由地说了一句,“先去看阿爹吧。”
阿青抬头错愕,说道:“自然如此。”
“你阿爹前段时间便来信催了,我舍不得,多留了你几日,还有,乱世不安,自己一路多些心机。”白帝背对着阿青,说完这些话,便如往常般,走了。
阿青低着头站了会,眼泪滴了下来,落入厚厚的地毯里,寂静无声。
我们,总是在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