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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第 61 章 是家里的床睡着不舒服,……

白瑾琪不吃晚饭的行为, 一下就持续了近一个礼拜,起初推说是吃了零嘴,可天天贪吃零嘴, 那也不大可能。是以干脆每天晚两个钟头回家, 借口说是话剧社延长了排练, 饭也是和大伙一道吃的, 也正好可以错过晚饭时间。

白瑾瑜是怎么看怎么不信, 就怕她做出什么离经叛道的事来,为此特意去清江大学找她的老师打探过几句,知道她还在好好地点卯上课,这才放下一点心来。

至于她要在下课后参加什么话剧排练, 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暂且不再去管她的艺术梦。

反倒是白瑾琪, 起初对自己编的谎话还有些战战兢兢呢,生怕逃不过大姐姐的一双火眼金睛, 可她竟一点没有和自己为难, 这真是想不到的好事!心里松快了, 心情也就跟着好起来, 和白瑾瑜的关系,两人虽没有明着宣布和解, 倒也缓和了许多。

譬如这就有一天, 白瑾琪知道早饭是虞妈拿手的酱油馄饨, 故而一早便饥肠辘辘地等着了, 不想刚下楼,就撞见白瑾瑜开了门从外头回来。吃了一惊问:“咦?你这么早去哪儿了?”

白瑾瑜也带着几分吃惊,看向她时,那柔和的笑意还挂在唇角哩。

“啊呀!你不要是一晚上没有回来吧?昨天晚上虞妈就说你约了朋友吃饭。”她恍然大悟一般, 再看白瑾瑜那一身很愉快柔和的气场,罗曼蒂克的思维更是往外发散了,“你约了哪一个朋友吃饭?不要是姓孟的朋友吧?”

白瑾瑜在自己的事上一向心里有数,倒不是避讳和孟西洲的亲密关系,只是白瑾琪毕竟还在读书的年纪,脑子里全装了那一套浪漫的艺术,那就容易浮想联翩,就怕自己说的多了,对她造成影响。

于是伸了一根指头轻戳了戳她的额头,说:“大人的事,小孩子少打听,我忙起来不见人,不是常有的事吗?要是让你来处理我手上的事务,恐怕你一分钟的空闲都抽不出来呢。”

白瑾琪怪不服气,但虞妈正端了汤碗过来,她被香气勾了魂,硬是调转脚步捧起碗来祭五脏庙了。

嘴巴在吃,耳朵却留心着白瑾瑜,听见虞妈边走去厨房边问她“要不要也来一碗?”,白瑾瑜却说,“不要了,早上刚在酒店吃过面包咖啡,现在倒不饿。”

心道:哎哟哟,是家里的床睡着不舒服,偏要跑到酒店里睡觉吗?还是虞妈的手艺不好,要去吃什么咖啡面包?可见她和孟先生,已经是实质上的爱侣了!

白瑾琪越想越觉得自己猜的很对,同时心里又很羡慕:像白瑾瑜这样的,自己有本领,又有一个体面的男友,不必获得谁的允许,想在外头过夜的时候就可以过夜,那才是真正自由恣意的新式女子呢!

她虽时不时地和白瑾瑜唱反调,可真心里,实在把她当成一个想要效仿的模范来看。

先前只当那位孟先生是在单相思,自己还为先一步和郑家树交往而沾沾自喜呢,想不到她嘴上没承认,实际老早把关系发展得很深远了!这本来没什么可比的,可白瑾琪就是觉得输了一筹似的,噘着嘴喝了勺鲜鲜的馄饨汤,心里痒痒起来。

在学校里见到郑家树时,也忍不住瞅着那一张俊脸陷入沉思。

郑家树一早就发现了,他心里正有事想和白瑾琪说,却又不知如何开口,于是试探着问道:“今天下学早,你有什么活动要去参加吗?”

白瑾琪见他看过来,也就懒懒地移开视线,随手扯了张白纸在手上折纸鹤,说:“活动是没什么活动,不过你要是想请我吃饭,我倒是可以去。唉,真想吃东方大饭店的烤鸭子。”

郑家树见她一副抿着唇回味的样子,先就笑了出来,忍不住逗她道:“东方大饭店,那不成问题。而且那里不光烤鸭子好,楼上的外国套间也很受赞誉,不如也请你去住上一晚?”

这一句话,就浅浅触动了白瑾琪想要尝试一下男女关系的好奇心,她本来手也不灵巧,心思也不在折纸上,手里的纸鹤还没折到一半就给扯开一道大口子,干脆丢开了,说:“你要和我一道住?那也不是不行”

郑家树简直有点不敢相信这一份好运。

世上的男子之于女子,既有喜爱之心,总是带有欲望的,他又怎能免俗?只不过白瑾琪平日里总是傲气十足的样子,要俘获她,料想不大容易,谁能想到她会这么快松口呢?

当下透出惊喜之色,握了白瑾琪的手问:“当真吗?你不要冤我,我一下课,可就去东方饭店订房间了。”

白瑾琪又思忖了片刻,心想,如今既然提倡社交开放,那么女子的自由,就不该低于男子,而要论自由,对自己身体支配的自由,不正是最基本的一项吗?于是下定决心将头点了一点,道:“行,去吧。”

这之后几堂课的时间,对于郑家树而言有多漫长焦灼,这就不必去多说。

好在课总有上完的时候,连下课铃声都显得格外悦耳,直如天上飘下的仙乐似的。郑家树便在这天籁声里抢先冲出教室,在校门口雇了辆人力车,先往东方大饭店去了。

等白瑾琪慢悠悠前来汇合时,他已提前点好了菜,除了白瑾琪点名要吃的烤鸭子,另有两道特色荤菜,大概觉得荤腥太多,又添了一道汤色清亮的上汤白菜,给白瑾琪单独点了一碗杨梅冰,考虑得很是周到。

反倒是白瑾琪笑不出来,她本来已立志了要少吃,因为想要“用一用”郑家树,觉得小小破戒一下也无妨,想不到郑家树把菜点得这样丰盛,且样样都是她爱吃的,这是吃好?还是不吃好?

心里又爱又恨,硬生生克制着肚子里的馋虫,只包了三卷烤鸭子,别的菜各尝了两筷子,才依依不舍地搁下筷子,拿小勺子搅着杨梅碗的碎冰。

没有吃饱,心里就带了火气,怨怼道:姓郑的不要是存心挡我的路,做我艺术之路上的绊脚石吧?

对面的郑家树虽然吃着饭,却时刻留心着白瑾琪的神情,见她此刻面无表情,手里的勺子一下又一下戳着,倒像是负气似的。又是紧张又是关切,问:“怎么了?是饭菜不合口味吗?还是你要反悔?”

白瑾琪见他一脸忧虑,眉头微蹙着,反叫那俊朗里又添上几分委屈可怜,原先忿忿的心情,顿时又满意地飞扬起来。甚至露出了一点笑容,说:“没有,你快点吃。”

这话仿佛带着催促的意思,郑家树细品一遍,只觉满心的期待欢喜,都一股脑冲上了头顶。本来想着慢慢地吃饭谈心,一切往罗曼蒂克的方向去走,这下急转向了热切的一边,三两下吃完了饭,便带着白瑾琪往楼上的外国套间而去。

事毕,郑家树珍爱地将白瑾琪半搂着。

他此刻满心的缱绻,看向白瑾琪的目光里溢满了爱意,只觉得她是这世上最美好的女子。相反白瑾琪可不觉得多么舒坦,身上的酸痛就不去说了,回想刚才的经历,又觉得郑家树不得要领笨手笨脚,指不定身上已经被他掐出了红印子!

怎么大姐姐就是高高兴兴的?这种叫人浑身难受的事,也能笑得出来?不要是自己想差了,她确实是有别的好事才耽搁了一晚不回家的吧?

白瑾琪一声不吭地思忖着,郑家树却会错了意,又贴上来,将吻落在她的肩头,咕哝着问:“怎么不说话?我知道了,是不是你害羞,不好意思和我说话?让我看看你——”

白瑾琪本来舒服地靠在软枕上,硬是被他拨过脸去,正是一肚子的不满意,可刚刚完事儿就挑他的毛病,似乎又不大厚道,于是随口问了句:“对了,你说去问你姑姑的门路,可有什么回音?”

郑家树这才被点醒一般,顿时想起了正事。

他本来就是要和白瑾琪说这件事的,哪想到她半路打岔,送了他好大一份惊喜,什么正事琐事,统统都给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关于演艺界的门路,他其实还没来得及去问姑姑,不过略略和家里的父母提了两句,说自己交的女友,很有这方面的志向。想不到自己的母亲是很反对的,说:“你要是单单交女朋友,那我不管,不过你要找一个女演员做妻子,那我是不能同意的。你看看那些女明星呀,漫天的花边新闻不说,为着拍戏的缘故,随便就能和男演员抱在一起,简直是胡来!”

竟是很激烈很坚决的口气。

郑家树本来不做多想,只觉得可能要再等一等,等他母亲把这事儿忘得差不多了自己再去问,这就不容易联想到一起去。

然此一时彼一时,他此刻怀里抱着白瑾琪,像抱着一份宝物似的,心里涨满了柔情,竟前所未有地生出一种长长久久的心思。这样灵动可爱的小人,我娶了她做妻子,不很美好吗?

可设若将白瑾琪摆在妻子的位置,便没有两全的办法,为了减少母亲的阻力,那就不能够让她去演戏。

于是抚着白瑾琪的肩膀,歉意道:“对不住,我问了姑姑,可惜没能够成功。”又怕她生气,两手搂了她不松开,吻也一下一下落在她的头顶。

要说一点没有失望,那是不可能的,只是郑家树本来也说了不能够打保票,自己也没有道理凭白责怪他。便说:“算了,我再想想其他法子就是。”

郑家树脸上浮现出为难的神色,踟躇着开口:“在演艺界里谋出路,实在是很辛苦的事,何况又有运气的成分在。许多人,四处奔波地演了十来年,都未必能够出名。瑾琪,你就非要当女演员不可吗?”

白瑾琪奇怪地瞥他一眼,问:“你平时不也夸我演得好,今天怎么净灭我的士气,替我打起退堂鼓来?”说着,望一眼墙上的挂钟,指针已快要走向七点了。

白瑾琪顿时“啊呀”一声跳将起来,使劲拆开郑家树抱着她的胳膊,抓过衣服就往身上套。

郑家树见她要走,只当她是气自己倒戈,当下再也不敢提不做演员的事,急道:“瑾琪,你生气了吗?这套间可以睡一整晚,何必急着要走?”

白瑾琪想的却是:大姐姐是家里的话事人,她在外头过夜没人敢说什么,我要是敢在外过夜,她非得把我的腿打折了不可!不行不行,这一番尝试,还是保密为宜,可不能叫家里两个姐姐知道哩!

第62章 第 62 章 我倒是想买不那样贵重的……

要说白瑾琪猜得对不对, 虽然不中,亦不远矣。至少白瑾瑜约会的对手方,是完全正确的。

孟西洲约了白瑾瑜晚上谈事, 在他这里, 当然是存了拖延时间把人留下的心思;可白瑾瑜也是很聪明通透的人物, 又不受旧规矩的约束, 也就顺水推舟地留宿下来。只是她自以为心照不宣, 可到了晚上,孟西洲再三地吻过她后,竟然只是抱着她同床而眠,并没有真做点什么。

这就叫人不解, 他想还是不想, 光是从那烫热的手心, 就可以感受到一二,何况自己也并没有表示着反对呀?

这疑惑留续到第二天早上, 白瑾瑜对着镜子佩戴耳环的时候, 忍不住想透过镜子, 悄悄窥看孟西洲的神色。

孟西洲正站在床边系着衬衣的纽扣, 只是他站的位置,镜子并照不到。于是伸了手, 将那面可活动的梳妆台的圆镜, 微微转过一点角度, 将他映照进去, 可冷不丁对方一抬头,彼此的视线就在那镜中相会了。

孟西洲并不将视线挪开,对着镜子微笑一下,问:“你想看我, 怎么不光明正大地看?你看我,我还有不高兴的吗?”

自己的小把戏被发现了,白瑾瑜干脆也不欲盖弥彰,并不将镜子的角度转回,留着它做一个眼神交汇的媒介,抿着微笑,兀自专注于耳垂上的小配饰,说:“反正我也看不明白你。好吧,那我不看了吧。”

言下之意,刚过完夜的彼此再清楚不过了。

孟西洲闷笑一声,主动坦白道:“我实在出于一份好心,宁愿自己忍得辛苦一点,也想让你先习惯有人睡在身边是什么情境,可怜我一整夜有一半时间受着煎熬,某位小姐却并不领我的情。”

白瑾瑜想不到是因为这一个缘由,心口一跳,极为难得地,竟感受到一丝羞赧。她垂了眸子不去看镜子里的目光,嘴上却说:“这你就不知道了,我念中学的时候,一周有一半的日子都是和瑾璎一起睡的——”

这句话,不啻于是一句挑衅呀!

孟西洲忍不住笑了一声,“好哇,原来是我白操了一份心。好极了,我看现在也还早,不如就把昨晚未尽之事,再做一遍吧。”说着,已经迈着步子走到白瑾瑜的身后,伸手抚上她纤长的脖颈。

白瑾瑜笑着躲了一下,刚想伸手把那进犯的大手捉住,想不到孟西洲也只是寻她开心的意思,那手只搭在她的肩膀上,并不再动作。

相反另一只手越过她,拉开了梳妆台右边的一个抽屉,拿出一个海绒面长条形的盒子来。因他正好站在白瑾瑜的身后,手臂往她身前一绕,便将那物件戴到了她脖子上。

由镜子里看去,那是条嵌满了火油钻的项链,越往两边越细巧,往中间则渐大,最正中的位置,则挂了一颗水滴形的火油钻。即便就着大白天的光线看,也熠熠放着光彩,更不要说在灯火通明的宴会上,那要何等的璀璨夺目。

何况这也不是在家里,而是酒店的高级套间,他从这里的梳妆台抽屉里取出来,可见是一早就放好了,只等着送给自己。

白瑾瑜伸手拨弄一下那颗悬荡下来的钻石,对于这样一件厚礼,实在不能不感到吃惊,秀气的眉梢微微一抬,道:“好贵重的礼物,不年不节的,你也不怕吓着我吗?”

孟西洲同样看向镜子,在镜子里摄住那对漂亮的眸子,含了微笑道:“我倒是想买不那样贵重的,一颗火油钻就差不多,只怕更要吓着你了。”

一颗钻石的首饰是什么,那就不必去多说。白瑾瑜怔楞一下,水红色的嘴唇闭阖着,只管抿出微笑,不开口否认,也不承认。

她不说话,孟西洲反倒追问起来。俯身重重吻了吻她的耳朵,末了并不离开,凑在她耳边问:“我要是真送了,你收不收呢?”见白瑾瑜还不回答,便又去吻,干脆以唇吻贴着她再问,“嗯?收还是不收?”

白瑾瑜终于破功似的笑出声来,半转过身,伸手在他肩膀上捶了一下叫停,人却还是安坐在他圈出的这一片小小天地里,说:“真有这样的好事,有人送我钻石,我还有不收的吗?”

那羽扇似的长睫毛覆着漂亮的眸子,躲开孟西洲炽热的视线,向下正看见他靠近领口处没有系好的两颗扣子。

白瑾瑜便伸手替他系了,还没等她开口,倒被孟西洲抢先攥住了手,牵到唇边吻了一下,道:“这可是你说的,我记住了。”

这一次,白瑾瑜到底没有拒绝,只说:“你可不要胡来。”又用力捏了捏他的手,“好了,快帮我把项链收起来,我们下去吃一点东西。”

待他二人在楼下大厅坐定后,便有西崽端来了热咖啡和西式的面包。孟西洲照例替她在咖啡里加上两块方糖,白瑾瑜则给两片面包分别抹上白脱,将其中一片递了过去,实在是很和睦的气氛。

吃了一会儿,白瑾瑜闲谈一般问起了姚宝莲,“那一位小女子,还在不在上课呢?不瞒你说,她私下里找我说你的坏话,我可是把她吓唬了一通。”

自从前次说开后,姚宝莲在他二人之间,也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话头罢了,孟西洲反倒对她话里的另一层意思很感到趣味,眼中含着笑意望了她一眼,道:“这么说,你是很护着我的,这就叫人欣慰。”

呷了一口咖啡,又说,“不过贾秘书前两天刚和我汇报过,他遣人去拿成绩单的时候,原先的屋子大门紧闭,显然是不住人了,又去教会学校一问,也说姚宝莲已连续缺课两周。我看,她是彻底不去上课了。”

白瑾瑜“咦”了一声,“这不能够吧?我看她胆子不小,不能被我两句话就唬住了。”

——这两句话,也就能唬住姚宝莲一时而已,等提心吊胆上几天,也就回过味来了。只是她在学问上从不求上进,既然不能从孟白二人那里拿到现成的好处,混到毕业了又有什么用?

恰好这时候,黄老板又来递话:婚是没有离成功,不过他人要前往重庆做生意,只问姚宝莲跟不跟他一道去,当一个姨太太。至于未来回不回江西,回去了又是如何应对母老虎,那就再说。

就眼下的情形,姚宝莲已失掉全部退路,思来想去,竟没有比跟了黄老板更得益的出路了。于是也不管学上到一半,带了老娘,一路跟去了重庆。

这些事也不难打听,孟西洲便三言两语说了她的去向。他自己没甚所谓,反倒是白瑾瑜很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叹气道:“好糊涂,我要是她,非得把书念完了不可。这还不够,先攒一点钱,还得想法子再往上念一念。”

孟西洲向她望一眼,打趣道:“以你这样的上进心,我看,一路资助到你出国去留洋,也不嫌多。”

白瑾瑜原本正搅动着咖啡,听他这样说,忽而想到什么有趣的点子似的,略歪着头问:“哦?设若我是受你资助的女学生,你真愿意送我出国留洋吗?”

孟西洲微笑着做沉吟的样子,拿指头敲着桌面,算道:“出国留洋,这代价可不小。何况把你送出去了,天高皇帝远,你还会不会回来呢?设若不回来,我的投入,不就打了水漂吗?”

抬起幽深的眸子,将白瑾瑜望着,“这不行。不过若事先说好,定一个婚约,那就不碍事,只要未婚妻高兴,我是不计投入的成本的。再来,有婚约作保,也不怕你不回来。”

白瑾瑜简直有些好笑,“这是什么话?本来资助别人,就是一种慈善的事业,你怎么样样求回报?再说,你要真资助别人去留洋,难道个个要和你订婚约吗?”

孟西洲扬了扬眉头,状似可惜道:“别人是别人,你是你,可不能混作一谈。这是单开给你的条件,你不答应吗?那就是谈不拢了。”笑了一下,“那就把预备给你留洋的钱,多资助几个人学算术写字好了,里头也算有你一份功德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忍不住笑作一团。

姚宝莲虽跑去重庆奔前程去了,他二人却从这番对话里得到一点启发,计划在教会学堂设立一笔奖励金,帮助真想要求学的人,能敲开知识的大门。

用过了早饭,孟西洲开车送白瑾瑜回椿樟街,下车时恰好碰上隔壁的余佰出门上班。他一见到白瑾瑜,一对眼睛便放出光来,兴奋道:“密斯白,才回来啊?是不是看了一晚上跳舞?我说嘛,你小姐这样时髦的人物,夜生活一定精彩——”

话没有说完,又看见孟西洲由驾驶座里出来,直吓得“哎哟”了一声。直到孟西洲冲他点一点头,才讪笑着道了两声“幸会”,又赶紧加一句“再会”,脚底抹油地开溜了。

他刚对白瑾瑜献一回殷勤,结果就撞上了人家的男友,可不得心虚吗?只是他这边白白惶恐着,孟西洲却并不把他视作“情敌”。

白瑾瑜喜欢什么样的人,他可太清楚了,是以一看余佰话多跳脱,也知道白瑾瑜大约当他是个凑趣的乐子,还说:“有个邻居给你逗趣,我倒不怕你平时无聊了。”

第63章 第 63 章 这世道还是当女子好,处……

再说白瑾璎, 自从上次回家时被风吹得头疼,尽管当下将那不适给掩饰了过去,可第二天一早, 便发起了低烧。

好在这一天统共只有一堂课, 白瑾璎给吴老师挂去一个电话, 和他商量着换课, 事情也就解决了。只是有两本教材和备课用的教案本, 非得跑一趟学校拿回来不可。

放在平时,白瑾瑜是责无旁贷的,偏偏这天就是抽不开身。想来想去,再不情愿, 也只好给蒋牧城挂了电话, 将人托付过去。

蒋牧城如今稳坐着海关二把手的位置, 除非有很要紧的会晤,去不去点卯, 全凭他自己高兴而已, 何况白瑾璎又生了病, 他绝没有不来的道理。待将车停到了36号门前, 白瑾璎矮身坐进副手座时,下意识便伸出手想要探一探她额头的温度。

白瑾璎却没有留意, 一坐定便扭头冲他笑了一笑, 用一双剔透无辜的眸子将他望着。

蒋牧城看她面色苍白, 先就生出满心的怜惜, 再看她略带不解的神态,实在有一种小动物似的纯洁。自己在这种时候动手动脚,反倒有趁人之危的嫌疑,愈发可恶了。

于是那手便只是越过她, 拉上了车窗上的漏雪纱的帘子,便很稳地将洋车发动起来。

拿几本书的事,不必大张旗鼓地出动两个人,于是在第三中学的校门外停车后,蒋牧城便坐在车里等着,由白瑾璎自己去到办公室。只是这样一来一回的距离,偏偏就碰上了程佩生。毋宁说,是程佩生在蹲守着她哩。

上回见到蒋牧城来接人后,只一个对视,程佩生便认定了他是一个“劲敌”,事后越想越觉得心烦意乱,势必要找白瑾璎打探清楚才好。

是以问候过她的病情,便将话头引到了蒋牧城的身上,佯装不经意地道:“我知道你是很注重隐私的人,对外不大谈私事,但你的保密工作也做的太好,那天开车来接你的先生——”他带着俏皮意味地眨了下眼,“我快要给你们道恭喜了吗?还是我这一声恭喜,其实已经晚了呢?”

他看向白瑾璎一双纤白的手,上头倒是没有戴戒指,不过也不是没有为了书写方便的缘故才不戴之可能。

只是没有想到,他不过调侃一句,白瑾璎的脸却肉眼可见地红起来,在那缺乏气色的白皮肤上,更显得像沁着血似的。白瑾璎自己也搞不懂,怎么前有徐百富后有程佩生,但凡有人开自己和蒋牧城的玩笑,她的反应就是这样的大?

可他们毕竟不是不能别人抱了开玩笑的心,自己就真的一笑置之。

是以极力地按下乱得不成章法的心跳,正了脸色道:“不要瞎说,为着彼此家里交情很深的缘故,他才格外的关照我,我们不是——”白瑾璎咬了咬下唇,“这样胡猜的话,不要再说了,对他对我,都很不好。”

分明将事情澄清了,心里又无端觉得空落落的。

反倒是程佩生松了口气,笑了笑说:“好,是我胡猜,还猜错了。白老师快拿了东西,回去好好休息吧。”

白瑾璎断然否认和那先生有婚姻的关系,这当然给了他一分希望,只是程佩生也没有全然地放松。看白瑾璎刚才的神色,若说是羞愤,那显然也是羞更多于愤,她对于那位先生,未必是全无情谊的,自己要怎样使一位女子的心意发生转移,那又是一道难题。

这样一想,复又叹了口气,摇着头回去了办公室。

另一边,蒋牧城将车停靠在校门外,也不是无事发生的。实际上,他的车一停下,便赶上缪昌平由教室里出来,在三楼的走廊上向外一望,第一眼便看见了这亮堂气派的林肯牌汽车。

同样是走在大街上,若说女子的目光容易被珠宝华服之流的漂亮物件所吸引,那么吸引男子目光的,无疑是一辆好轿车了。

自己什么时候也能买一部洋车过把瘾呢?林肯牌的洋车必然是买不起的,那就买最普通的牌子,价格虽然也是不菲,可开出去,多么有面子!

缪昌平正想得入神,那边林肯车的车门一开,想不到竟是白老师迈了出来。她下了车,却并不马上就走,而是回过头和车里的人依依惜别似的,片刻后才往学校里来。

缪昌平满心的艳羡顿时化作不满,由鼻子里讥讽地哼了一声,心道:这世道还是当女子好,处处可以受到优待,不光公车上写了礼让妇女,上电影院上餐厅,同样要以女子为优先,不然就显得你不是个绅士,听闻那些轮船或是飞机一旦失事,连逃生的机会,也是要先让给妇女儿童的!

这还是寻常的女子,设若有美貌,那更加了不得了!不光能享受优待,随便勾一勾指头,那简直有数不尽的男子愿意奉上钱财和好处!

缪昌平心里泛着酸,可恨那些便利与好处不是给自己的,还自觉受到了社会的亏待呢!他忿忿不平地往教室办公室走,刚过一个拐角,差点吓了一跳,由林肯车里下来的白老师正站在办公室外,和新来的教务秘书讲话哩!

这两个人,可都是他的眼中钉。白瑾璎就不必说了,一次期中考试,就差把自己踩到地下去了;那个程佩生呢,话里话外都是偏帮着白老师的意思,他也都记着呢。

是以缪昌平并不现身,而是远远地看着那边的情形。他站得远,并听不见两人的谈话,只看见程□□说了句什么,白老师的脸即刻便红了,滴血也似。他便像嗅到了隐秘的香油味的老鼠,整个大脑都兴奋起来。

那边白瑾璎很快就走了,缪昌平却对那场面久久的不忘,认为那里头大有文章可做。

下午跑了一趟教务处,果然叫他发现了一点端倪——那姓程的教务秘书桌上放了几张相片,除去家人或教育处领导的留影,其中有一张,似乎是和同窗好友的大合影,里头的男女,都还很有学生气。

缪昌平仔细瞧了一眼,果真在里头找到了程佩生,再定睛一看,站在程佩生旁边的女子,怎的就和白老师长得这样像?

他心里本就惊骇,偏偏身后传来一道声音问:“缪老师这是在做什么?”吓得他险些惊叫出声!回头一看正是程佩生,因自己在偷看人家的私人物件,先就有些讪讪的,释放出友好的微笑道:“别误会,别误会,我是无意间在相片上看见了程□□读书时的样子,感到很稀奇。”

相片摆在桌上,总不能阻止人家去看,如若是禁止去看的,又何必摆出来?程佩生便没有多说什么。

缪昌平见他脸色还好,这便转起了脑筋,试探道:“不过我倒不晓得,您和咱们白老师,还是老熟人呀?看那相片里站在您旁边的,不就是白老师吗?怪道白老师的教学水平这样高,原来和您是师出同门哩。”

他先说上一筐白瑾璎的好话,让程佩生听舒坦了,多少也能卸下对自己的防备心。

程佩生倒并不遮掩,自己和白瑾璎毕业于京师大学的事,本来也无需当做秘密,便说:“老熟人谈不上,她是我一位学妹,从前读书的时候,成绩就是数一数二的好,实在是一个人才。”

“是,是。”缪昌平听着这句“人才”便觉得火大,偏偏脸上还得挤出笑脸来,“我看您对她,是很照顾的样子,我想不光为着白老师是一个人才,这份一道求学读书的情谊,也是很深厚的呀。”

说话的同时,不忘密切留意着程佩生的神情,见他有一瞬间的失神,这就无异于是一针振奋剂了!心想,这姓程的对姓白的要是没点意思,我缪昌平的名字便倒过来写!

但光是这样还不够,于是再接再厉地又说一句:“要我说,我看那相片上你二人站在一起,真是很登对的样子。我一个教洋文的,免不了西方罗曼蒂克那一套,程□□,不要是保守了什么恋爱上的秘密吧?敝校对于教师间的爱情,那是不禁止的。”

这同样是在臆测关系了,程佩生下意识便想到了白瑾璎对此的态度,当下正色道:“胡说八道,什么秘密不秘密,这是子虚乌有的事!”

缪昌平见他语气很重,也就不再冒进,顺着他的话道:“当然是胡说,罗曼蒂克可不就是胡说么,程□□千万不要同我计较。”

程佩生抿着嘴唇望着他,点一点头,意思这件事便算是过去了。可余光里瞥见那一张相片,白瑾璎婷婷地站在自己身旁,他记得很清楚,是那时的学生会长陶伯谦开了一句小玩笑,这才把白瑾璎调了过来。

于是微蹙着眉头,心里一会儿是来接白瑾璎下课的挺拔男子,一会儿是那张站位亲密的相片,生硬地问了一句:“我和白老师,当真瞧着很登对吗?”

缪昌平简直是心花怒放了,咬着牙才算没有笑出声来,向程佩生拱了拱手道:“男才女貌,您就往后看着吧。”退出了教务处。

他二人各怀心思。在缪昌平,当然要放一点爱情的谣言出来,设若程白二人真成了眷属,他乐得在程佩生那里讨一个人情;设若白瑾璎跟了那林肯车的主人(那洋车接来送去,少说也有两三回了),那也是她嫌贫爱富,关他缪昌平什么事?

而在程佩生呢,他想争一争白瑾璎,唯一可以倚仗的优势,无非就是两人同在一处工作,相处的时间略多一点罢了。且女子是很容易被言语所打动的,在这环境之下,设若有更多同僚的声援,自己的分量,会不会更重一点呢?

是以,这一段谣言的愈演愈烈,也就可以想见了。

第64章 第 64 章 瑾琪,你这是还在恨着妈……

再说白瑾琪, 自从与郑家树有过亲密的行动后,总觉得对方的态度发生了转变。在社团排练时总是粘着她不说,对于人前表现出与她亲近的一面, 也愈发不再避讳, 反倒让白瑾琪不大耐烦起来。

在此期间, 出于一种对刺激的追求, 亦或是新鲜感尚未过去, 倒是又和郑家树有过几次单独的幽会,和第一次相比可谓是云泥之别。白瑾琪很是满意,觉得艺术作品里那一种隐晦的关于极乐的表达,倒也不全是骗人。

不过一想到头上有白瑾瑜这座大山压着, 即便拿戏剧社排练当借口, 也不能逗留得太晚, 到底不敢太过放肆,和郑家树的秘密行动, 不过只在两三回罢了。

白瑾琪有更要紧的事——学期末的大戏, 她又当选了女三号的角色。

既然是学期末的演出, 对于四年级的学生而言, 那就是毕业前的最后一出戏了,是以男女主人公的人选, 势必要由四年级的学生来担任。郑家树正是四年级, 自然是当之无愧的男主角, 女主角则挑选了另一位准毕业生。

白瑾琪对于自己的角色倒很满意, 再说她之所以能拿下这一角色,还要归功于最近的节食哩!她在新的剧目里有许多舞蹈的戏份,试演时踮着脚在舞台上转一圈,飘开的长裙子衬着一把细细的腰肢, 实在是漂亮。

虽说在演艺的道路上还没等来什么机遇,但就眼前来看,能抓住毕业演出的机会,也算是积累经验了。

于是大伙儿一道约了吃午饭时,白瑾琪也高高兴兴地凑了一脚。席间正有人说到一位女星突然宣布息影的新闻,一女同学道:“我很闹不明白,她在上一部电影里表现很好,又是崭露头角的新秀,怎么就不演了?真可惜。”

对面的男同学笑道:“这有什么不明白的,女明星突然息影,无非就是结婚去了,要么就是怀孕了,以此要挟和男方结婚。你想,一部接一部的电影,总有你拍的,可攀上权贵富豪的机会,可不是常有的。”

另一个男学生也附和道:“是了,是了。若不是找了个有钱有势的,确保自己下半辈子不愁吃穿,又怎会息影呢?反过来想,设若结婚之后还演着情情爱爱的电影,丈夫又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如何能够忍受?必然只有息影一途了。”

在众人说话的时候,白瑾琪总是一副不大赞同的神态。

郑家树偷偷觑了她一眼,意有所指地委婉道:“话不是这样说,好像女明星总是攀龙附凤似的。不过结婚之后总得顾着家里,这就分掉许多精力,再要兼顾演戏,那就太辛苦了。找个值得托付的人回归家庭,不失为是一种理想的生活呀。”

他这样说,当下就有女同学夸他讲话公道又体贴,还有一个直说道:“要我说,郑学长往后也是个值得托付的人哩!”

郑家树对此倒没什么表示,只拿目光追随着白瑾琪,看她虽然没有说话,却撇了撇嘴。也不知她有没有将别人夸赞他“值得托付”的话听进去,这一撇嘴,是对他的话表示不赞同呢,还是为了别的女同学夸他,而感到吃味呢

白瑾琪当然是不赞同,甚至觉得那女明星真是犯傻,放着万众瞩目的机会不要,回归什么家庭!哪怕再打拼两年呢?名气高了,一样是找有钱人结婚,也能找名声威望与自己更匹配的有钱人不是?

设若是我,才不干这样的傻事!

对于郑家树的话,更是不以为意了,以至于那之后郑家树几次有意接她的话头,她都没怎么搭理。

排演结束后径自回家,因为拿到了角色的缘故,白瑾琪心里高兴,难得地想要祭一祭五脏庙以作奖励,时隔几个礼拜,晚上也可以吃一口饭了。这样想着,胃里的馋虫似乎也跟着一滚,勾得她忍不住探头去看街上西点玻璃柜里的鲜奶油蛋糕。

正是这时候,白瑾琪听见有人叫了她两声。

那声音真是熟悉,怎么会不熟悉呢,她都听了有十多年了呀。有一阵子,她连睡着都能梦见那声音,可惜她在梦里心急如焚茫然四顾,就是见不到那声音的主人。醒了才想起来,那声音的主人,早就抛下她跑啦。

怎么现在又听到了呢?总不能是那人又回来找她了吧?

有那么一瞬,白瑾琪甚至不敢回头,只能木愣愣地站在原地。既怕那声音是幻觉,又怕那声音是真的。

直到有一只手过来拨了拨她的肩膀,陈芳藻久违的脸出现在白瑾琪的眼前。

她穿了一身橘色绣大花样的旗袍,白瑾琪还记得,这是从前陈芳藻某一次带她一道逛街时做的,她自己做了身旗袍,又给白瑾琪买了当时很流行的荷叶领连身裙。她看着这件熟悉的旗袍,从前许多回忆都控制不住地冒出头来。

她的眼神直愣愣的,嘴唇微微张开,下意识想要叫一声“妈”,但怎么都发不出声来。

反倒是陈芳藻,一瞧见白瑾琪的脸,先就淌了两道眼泪下来,抱着她哭道:“瑾琪,我的儿啊!我可是找到你了!你、你可千万不要怪罪妈妈呀!”

母女两个骤然见面,白瑾琪就不想哭吗?只是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陈芳藻情绪失控地哭叫,很快就引得路人扭头来看她们;再想到当初正是自己的母亲卷了财产不告而别,白瑾琪硬是狠下心肠,使劲拆开了陈芳藻搂紧她的手臂,冷冷道:“在街上大哭大叫,像什么样子?有什么话,找个地方再说吧。”

说着,自顾自进了临街一家咖啡馆,陈芳藻见她是很冷淡的样子,反倒有些讪讪的,擦了擦眼泪紧跟上去。

一落座,不等白瑾琪开口,陈芳藻抢先对服务生道:“要一杯咖啡,再要一杯蔻蔻。”含着讨好的笑脸看向白瑾琪,“我记得你就爱喝这个,一定要热热甜甜的。”

她刚哭过一嗓子,情绪多少得到纾解,终于有功夫仔细打量起对面的白瑾琪。只见她穿一身蓝布面的学生装,可见正好好地上着学,再看她精致水灵的样子,料定日子过得不差,看来她两个姐姐,并没有撇下她不管嘛。反倒是自己——

陈芳藻略显局促地把鬈发别到耳后,这头发还是好几个月前烫的,哪怕平时极力地保养,现在瞧着也松散了。她理了理头发,又向对面的人放了个笑容。

白瑾琪却没有露笑脸,扭头吩咐服务生道:“不要蔻蔻,也给我一杯咖啡。”

这在陈芳藻看来,当然是对她示好的拒绝,当下又泫然欲泣起来,“瑾琪,你这是还在恨着妈妈呀!”

白瑾琪咬着嘴唇,扭开视线道:“你不要叫,也不必哭,把你丢下我不告而别的事说清楚,我也不会恨你。再有,你既然回了首都,那么我的那一份遗产,也该还给我了吧。”

陈芳藻想不到她会这么冷静似的,一脸受伤的望了她道:“你这样说,真是在剜我的心!我、我那时候离开,绝不是要丢下你,我是去上海想法子去了呀!”

说着说着,又红着眼睛落下泪来,拿手绢拭着眼角接着道,“你想,我一个妇道人家,既要找落脚的地方,又要想安身立命的法子,再带着你可怎么好?上海未必就呆得下去,兴许就要转去苏州,或者去更远的重庆,你的书还读不读?我自己漂泊不定就算了,带着你,那是耽误你!”

她吸了吸鼻子,“我只好先去上海,找从前几个朋友买点股票试试,咱们的钱——”提到钱,陈芳藻便有些心虚,飞快地眨了几下眼睛,避开白瑾琪的视线讪笑一下,说,“总归是我的错,把钱亏出去不少,可我受了这次失败,立刻便收手了!瑾琪,我、我的日子并不好过呀!”

她的声音提高,眼泪又淌了满脸,“我在上海,心里没有一天不记挂着你,妈妈离不开你呀!我这次回来,拼了命地打听你的消息,逢人就问白府的三位小姐搬去了哪儿,我想着要是再找不到,就去大公报上登一则启事,你要是看见了,总不会狠心不见我这个妈!”

白瑾琪默默地听着,听到那句漂泊不定怕耽误她时,心里不能说没有一点动摇。记忆里那些和陈芳藻热热闹闹的场面,似乎又给这一份母爱润色了。

陈芳藻自责道:“我真后悔,为了追求什么独立,非要撇开你先跑去上海,落得个失败的下场。早知如此,不如就留在北京,咱们母女两个找一栋小房子住,用手上几处房产收一点租金,虽然比不上从前的舒坦日子,精神上总是幸福的。”

“想想看,你去大学里念书,妈妈就出去找点事做,找不到就学学烧菜,等你回来了,咱们一道吃热腾腾的饭菜,多么好!到了休息天,我们娘俩还像从前一样逛公园,去百货店看——”

她讲得太动情,像编织了一张美梦的大网,白瑾琪被笼罩在其中,终于抵挡不住对母爱的渴望,由那半掩着的眼睫下,掉出一滴眼泪来。

陈芳藻看在眼里,像是徒然见到了希望,眼底一亮。

她又觑了觑白瑾琪的脸色,放柔了声音试探道:“这样的生活,现在也不是不能实现呀!”

第65章 第 65 章 妈妈糊涂,又是妈妈想差……

白瑾琪终于抬起眼来, 拿被眼泪润湿的清清亮亮的眸子正眼看向陈芳藻,瓮声瓮气道:“怎么说?我现在和大姐姐二姐姐住在一起,你要搬来和我们一道住吗?”

陈芳藻一愣, 当下叫道:“那不行, 那不行。我之前不告而别, 虽说有我自己的考量, 可你大姐姐一定恨死我了!我现在回去, 她哪里会放过我?非得剥我一层皮不可!”

自从姐妹三个搬到椿樟街后,白瑾琪对白瑾瑜的印象,实在有很大的扭转,哪怕她嘴上不承认, 心里也隐隐将她看作是家里最靠得上的顶梁柱。此刻见陈芳藻对她没有一句好话, 反倒拧起眉头, 反驳道:“大姐姐又不是土匪恶霸,你把你的理由和她讲了, 真有道理, 她为什么恨你?你一跑没影了, 她待我, 一样也很好。”

陈芳藻这就有些意外,想不到自己这个女儿会帮着白瑾瑜讲话, 但她自知是理亏的一方, 当下也就转变了态度, 放出微笑道:“我知道, 她人不坏,但我实在怕她呀。你忘了,咱们从前在公馆的时候,我和她处得就不大融洽。”

她又是一笑, “所以我想,还是你搬出来和我住,咱们是打不散的亲母女,我想你两个姐姐,总不会不同意。”

和陈芳藻一起住并不是不好,只是白瑾琪忍不住想起这段时间在椿樟街的日子,她们三个围着圆桌子吃饭,她在桌上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白瑾瑜和白瑾璎则间或插上几句,虞妈从厨房端来热汤,远远地就能闻着香气,那气氛是很温馨的。

还有上回的公益演出,大姐姐说把钱白白地捐出去还不如给她买几身衣服,事后果然带她去逛了洋装店,添置了好几件冬天的毛线衫,又买了一双新皮鞋。所花费的,可远远超过了捐款的数目。

还有二姐姐,最是和风细雨了,虽然时不时地问她一句学业,可从来不会强迫别人做事,自己有什么烦闷,都可以向她去倾诉。还有把家里照料得井井有条的虞妈自己真要离开她们了吗?

白瑾琪实在感到舍不得,可仔细想一想,让陈芳藻和白瑾瑜住在同一屋檐下,不说自己没有决定的权利,恐怕白瑾瑜也不舒坦。

只好带着失落,退一步道:“即便我们搬出来住,最好也能住在临近椿樟街的地方,和两个姐姐,也可以彼此照应。”

陈芳藻听她这样说,反而高兴起来,附和道:“是是是,我正是这样想的。你的两个姐姐,都是有钱有本领的新式女子哩,你年纪最小,正是需要她们帮一帮你的时候——”

她呷了口咖啡,不大好开口似的,静默了一瞬才说:“只是离椿樟街近的房子——瑾琪,你不要这样看着妈妈。咱们分得的钱,虽然让我闹了一笔小亏空,但房契还是在的,只是那几间房子,没有一间在椿樟街的附近。要想租一间,不说能不能租得到,所费就不小,偏偏在现成的银钱上,我们是很困难的”

陈芳藻的笑容里透出一丝心虚,“为着我先前犯的错误,你的两个姐姐,势必对我很有微词,我就不便出现在她们面前,去激化这一份矛盾。何况我又是个外人,和你不一样,瑾琪,我看她们对你倒很有几分亲姐妹的情谊,这件事能不能做成,还得靠你从中斡旋呢。”

白瑾琪听出来了,陈芳藻是不愿意低声下气地去认错,有意要避开正面的交锋。可是靠她怎么斡旋?白瑾瑜那样聪明,但凡她有目的地说一句陈芳藻的好话,就足够引发她的怀疑了,还不如开诚布公地摊开了说。

她心里也在思忖着,当下便没有做出回应。

陈芳藻见她不说话,便两手交握着攥紧了,硬了头皮说下去:“这件事,妈妈真要求你帮一帮忙。你两个姐姐现在带着你生活不错,可你要是照实说要搬出来和我住,她们乐得丢开你这个包袱,不管你了。所以你得好好地说,你姐姐们现在待你很好,你正好哄一哄她们,多说几句好话,请她们替咱们置办好房子,这在她们,只是动动手指头的事儿呀。”

那意思,是让白瑾琪出面,求两个姐姐给她买房产了。

为着陈芳藻带走了所有钱款的缘故,自己本来就是身无分文,好在白瑾瑜并不说她什么,照样管着她的吃穿用度。就这样她还不知足,还要问白瑾瑜要房要地吗?她成什么人了?

白瑾琪像被人打了一耳光似的,脸上火辣辣地羞愧着,咬着牙道:“你连见都不敢见我大姐姐,却要我问她拿房子?妈,你未免把我想得太厉害。”

她把一个“妈”字咬得极重,实在能听出一种讽刺的意味,同时一张俏脸冷沉着,绷着嘴唇又说,“你不是说房契还在吗?我分到的房子,总有两三处之多,实在不行,就住得远一点,或者卖掉一间,还不够租赁屋子的费用吗?你想让姐姐出钱,没有这样的道理。”

说罢,手心向上往前一伸,“房契呢?这是爸爸留给我的,我来保管吧。”

从前住在公馆时,她们就没为钱发过愁,这就避免了□□成的争吵。是以,这还是白瑾琪头一回用这么冷硬坚决的口气和陈芳藻说话呢,加上那向上摊开的手掌,实在让陈芳藻吓得心惊肉跳。

笑容僵硬一瞬,立刻安抚道:“你的东西,当然要给你,只是我在外头东奔西跑地找你,哪里会把房契带在身上?我好好地放在旅店里呢。傻孩子,往后我们住在一起,还怕东西到不了你手上吗?”

陈芳藻想着她刚才的诘问,知道自己一时片刻并不能把女儿说动,她惯会审时度势,现在自己是毫无倚仗的弱势一方,当然只有服软一途。

改口道:“妈妈糊涂,又是妈妈想差了。我当初想着去上海求独立,不就是糊涂劲犯了吗?唉,我现在是决心反省了。你是受过教育有知识的人,往后一切,妈妈都听你的。”

见白瑾琪神情松动却不说话,又添一把火:“我也想了,既然往后要互相照应,我不去见你大姐姐,和她道一个歉,终究说不过去。不过在我拜访之前,你还是得替为娘调和调和,不能让我碰一鼻子灰,太难看了呀。”

白瑾琪惊讶地看她:“你真愿意去见我大姐姐,和她道歉?”

陈芳藻讪笑一下,“我很应当去见她,我看她把你照顾得很好,是以我不光要道歉,还要和她道个谢哩。”

这一个表态,实在扣动了白瑾琪的心房。她舍不得白瑾瑜,同样也割舍不了陈芳藻,可谓是手心手背的局面,设若她们真能和平地相处,那真是再理想不过了。另有一点,只要陈芳藻见过了白瑾瑜,那她再和母亲搬出去住,就算是过了明路了,不必有偷偷摸摸的憋屈感。

再说白瑾瑜,她是很讲道理的一个人,陈芳藻大概有许多地方让她看不过眼,但毕竟是一道生活了十来年的关系,自己若尽全力去调解转圜,不是没有破冰的希望呀

这样想着,白瑾琪的脸上,终于露出一点向往的笑容。

陈芳藻见了,立刻抓住这个时机,拿出一张旅店的小名片道:“只是我们怎么联系呢?你大姐姐现在正不待见我,我可不敢给你挂电话,找人递消息呢,也有被她截获之可能,暂且还是由你来联系我吧。”

见白瑾琪收了名片,又支吾着问:“瑾琪,你现在,手头方便吗?我说眼下银钱紧张,那不是假话,不过你那几处房产,我是绝不会动的!我想,你两个姐姐总不会一分零花钱也不给你,你看能不能匀给我一些,我这里对付着,也好找人先将房子看起来。”

白瑾琪手上,倒确实攒下三百多块钱。除却平时白瑾瑜给的零花不算,因为最近有意错开晚饭的缘故,白瑾璎也时不时塞给她一些小钱,方便她在外头买点心吃,不要饿着。白瑾琪咬着牙想瘦,倒是把这一笔笔小钱,积少成多地存起来了。

现在看,这钱倒存得很是时候。

白瑾琪略点了点头答应下来,一看手表,哎呀,竟比平时还晚了近半个钟头,当下不敢再耽搁,匆匆别过陈芳藻往家里去。

回到家里,白瑾瑜正坐在沙发上和白瑾璎说笑,一听见她回来便扭头望过来问:“怎么今天比平时还晚些?”可见时刻留意着大门口的动静。

白瑾琪被问得心里一抖,见白瑾瑜并白瑾璎都是笑意盈盈的,实在是很好的气氛,设若自己骤然提及陈芳藻,那无疑是要把这和乐融融的氛围给打破了。不,不,还是慢慢来的好。

于是只说:“和一个同学去咖啡馆坐了坐,一谈话,就忘了时间。”

白瑾瑜瞅了她一眼,漂亮的眉梢微抬,“怎么眼圈红红的?你们戏剧社给你排了哭戏吗?”对此,她也没有多加评判,只是喊来了女佣人,“阿苗,阿苗,给瑾琪拧一条热毛巾敷一敷脸吧!”

白瑾琪只觉得心里一暖,可当视线扫过收拾干净的圆桌子时,心里又一突,她无疑又错过了家里的晚饭。

唉,她和陈芳藻谈话的时候满腹忧郁,哪里有心思吃东西,光喝了两口苦咖啡,本来还想着晚上破例多吃几口犒劳自己呢,结果这个计划也宣告破灭。那怎么办?不如就将瘦的决心坚持到底吧!

白瑾琪舒服地敷了脸便回房间休息,然而到了半夜,那种饥饿却愈发的难以忍受。

她从前抱定了不吃的决心,那就可以咬牙坚持,但因今天生出过“想吃”的念头,潜意识里,对食物渴望的门户,就给打开了。

白瑾琪在床上睡得颇不安稳,三更半夜,竟给饿醒了。

第66章 第 66 章 我这不要是……

白瑾琪几次闭眼尝试着入睡, 都没能成功,于是干脆掀了被子,蹑手蹑脚地摸下了楼。

家里的外国饼干放在哪里来着?可一想到那种硬脆又偏干的口感, 配着白水吃, 实在也没什么滋味。她一面走一面想, 愈是靠近厨房, 愈发闻到一丝浓郁的香气, 带着钩子的鱼线似的,勾着她一步步蹭过去。

扭开电灯一看,只见炉灶上放着一个陶瓷的大锅,再将锅盖一揭开, 黄豆猪脚汤那浓郁霸道的香气, 立时带着余温直往人的脸上扑。

白瑾琪当下便控制不住地吞咽一下, 几乎已经想象得到它鲜香微黏的口感了,心想:我这许久没有吃过一顿像样饱饭的人, 今天破例小小喝一碗汤, 总不要紧吧?

于是自取了碗勺, 盛了奶白浓香的一碗, 一勺接一勺,活像品味珍馐一般饮尽了。汤碗见底, 那灵动的眼睛又瞥向了锅里炖得软烂晶莹的猪脚, 舔着粘乎乎的嘴唇, 动摇地想:猪脚是很好的东西, 多吃一点,还有美容之功效哩!我虽然要瘦,可肌肤的饱满美丽,也绝不能拉下, 故而我吃一个,也是情有可原的!

当下不再有负罪感,舀了一只软嫩猪脚,三两口嗦下肚去。

大半个月来,白瑾琪的五脏庙还是头一回有了“饱腹”的满足感,她美美地回去房间睡觉,想不到这满足感却没能持久,迷迷糊糊快到早上的时候,像是越缠越紧的布条似的,勒得人腹部连带着胸口都发闷。

白瑾琪就是在这一阵难受劲儿下苏醒的,一下床还没有站直呢,便觉得从胃里反上什么来直冲喉头,先就奔去盥洗室吐了个昏天黑地。

脑袋空白地吐完了,刚一想到昨晚上偷喝的猪脚汤,又是一阵恶心打哕。也正是这个时候,一个念头在脑海中闪现,白瑾琪当下被吓得浑身发冷,连呕吐都顾不上了。

我这不要是怀孕了吧?

一旦往这个方向去深想,便又注意到了一件可怕的事:她每月准时的那几天,这个月还迟迟没有来。

白瑾琪倒吸了口气,只觉得这一下呼吸的工夫,整个后背都发了一层冷汗。仔细想想,她也是根据道听途说,粗略算了算日子和郑家树秘密约会,本来自己算术就是最差的,何况他们两个生手,没轻没重又没分寸,哪里都是漏洞!

怎么办?怎么办?!首要的一点,那就绝不能告诉白瑾瑜!

究其原因,绝不单单因为白瑾瑜在这个家里的威严,白瑾琪的念头要复杂得多。扪心自问,她对自己实在是不坏,也正因如此,自己闹出一场“未婚先孕”来,不要说白瑾瑜会大大地失望,她自己也像被抽了一记耳光似的,想到从前总标榜自己为“新式女性”,那实在是羞愧。

再有一点,为了她想在演艺界发展的事,白瑾瑜已经和她有过争执,尽管她们现在两两装傻,谁也不提这一茬,可这一根导火索就不存在吗?

白瑾瑜本来就对她的艺术梦颇有微词,她正是卯着劲,想做出一番成绩来证明自己呢。好了,成绩还没拿到,先来了一个孩子,这怎么不是一出巨大的失败?往后她就是稀里糊涂、愚昧轻狂的代名词,这一个污点,就要跟随她一生了!

怎么办、怎么办

惊惧的冷颤沿着后背往上爬,白瑾琪眼眶一潮,当下就要哭,可那哭声才刚漏出一点前音,就被她捂着嘴硬生生咽了回去。白瑾瑜做贼心虚似的环顾四处,生怕被人看见,赶紧洗了把脸装作无事。

她躲回房间里,心里料定是闯祸了,捂着肚子,陷入一种被人抛弃似的可怜氛围里。心想:我能去找谁?当然是郑家树!他是始作俑者,我倒要听听他怎么说!

只是身体上带着不适,精神上又压了一座大山,那状态可想而知就不会好。

排练结束后,郑家树倒是跑来关心她,白瑾琪专门往隐蔽无人的地方走,状似无意地压低了声音道:“没什么,我想到昨天大家说的女明星怀孕的事,心里有点慌。万一我也——这种事是说不准的呀。”

郑家树似乎是觉得她的想法有些可笑,说:“胡说八道,没有的事。而且我每次不都是在外面吗,不会有的。”

白瑾琪听着他轻巧的口吻便觉得心里有气,当下停住脚步,正了脸色看着他道:“你说没有就没有吗?如果有了呢?”

白瑾琪在学校里,一直是活泼泼又骄傲的样子,骤然收起了笑容,反倒让郑家树感受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他到底太年轻又少担当,先是一惊,随后都是心慌,渐渐地,脸上的微笑都消沉了,随即意识到这表情可不好,才刻意提了提嘴角含糊道:“你也说是‘如果,你们女孩儿总爱自己吓唬自己,白白的担惊受怕。”

他虽然想过和白瑾琪结婚,可那到底是爱情上头时的冲动念头,他心里喜欢是不假,可突然冒出一个孩子,那可不是妙事。

郑家树偷觑一眼,见白瑾琪并不说话,只是沉沉地将他看着,下意识便避开了视线,半心虚半安抚道:“你最近怎么格外的多思多想?是不是晚上睡得不好?那就快回去休息吧,咱们现在谈这些太早了”

白瑾琪倒不是伤心,只是发现一起闯祸的人担不了事,心里加倍的后悔罢了:自己真不该为了一点好奇和新鲜劲,就不顾后果地,全凭兴致来做事!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现在她的心真像是变成块石头,直直地往脚底下坠呢!

她心里发冷,连带着嘴里也发出一声冷笑,道:“你说的不对,哪里是谈这些太早,我要不要和你来谈这些,那还是两说呢。”

扭头往回走的途中,却再一次福至心灵——不对不对,除去郑家树,还能去找陈芳藻呀!她此刻人就在北京!她一个大人,又有生育的经验,总可以告诉我该怎么做!

于是立刻写了张字条,雇了个黄包车夫送去陈芳藻落脚的酒店,隔天就把人约了出来。

陈芳藻初时还满心欢喜,以为字条上写的“有要事商量”,是白瑾琪已在两个姐姐那里打通了关节,要和她进一步商议搬家的事呢。想不到白瑾琪开口就是一句“我好像怀孕了”,吓得她脸色一白。

陈芳藻又惊又疑:“你怎么就怀孕了?谁的?!”可下一秒,那神情又一变,笑着问,“你交男友了?什么人?瞧我,我们瑾琪的眼光总归不差的,既然有了,那就结婚好了,正好可以搬出来,再把妈妈接过去。我和你说,姑娘们就该在花骨朵儿一样的年纪里找个好人家嫁了,你大姐姐那样的,那就太大了。”

陈芳藻堆了满脸的笑容,甚至还透出一点可喜和自得来,白瑾琪心里烦闷,忍不住打断道:“你别管是什么人,反正结婚绝不能够,孩子也绝对不要,我来找你,就是想问问怎么办——”

陈芳藻的情绪一下就转喜为怒了,瞪着白瑾琪道:“胡说八道!怎么就不能结婚?是对方不愿意负责任吗?那不能够!你还叫我别管,我是你妈,我能不管吗?!还有你两个姐姐也有责任,你年纪小不懂事,她们也不知道看着你一点吗!我非得和她们说说理去不可——”

白瑾琪本来心里就急迫,现在听她怪这怪那,最后还怪到白瑾瑜和白瑾璎头上,又更添几分难堪,加重口气道:“你管我什么?你要真管我,当初怎么就把我抛下了呢?”

这样一说,陈芳藻果然哑火了。白瑾琪也不给她再开口的机会,赶紧哭诉道:“妈,现在怎么办呢?要不你陪我去医院里做一个检查吧,我一个人实在害怕”

陈芳藻做了亏心事,很怕她把先前的旧账再翻出来,只好不再多问。也急道:“孩子,你傻呀!这件事瞒得越紧越好,哪里能大张旗鼓地上医院?医院里的护士,就没有不爱嚼舌根子的,病人也多,但凡碰见一个认识你的人,你怎样说得清?”

白瑾琪听着,眼眶已经噙了眼泪,只一个劲儿地问“怎么办”。

陈芳藻从来就是担不起事的性格,看白瑾琪挂着泪珠,自己心里也发慌,两手揉搓着先应付道:“好孩子,我看还是找一个偏僻人少的小诊所为宜,你也别怕,你自己也不确定,未必就是真的呀!”

这话也不知是在安慰白瑾琪,还是在给自己压惊。横竖过了两天,陈芳藻带着白瑾琪去了离椿樟街远远的一处街区,七拐八拐地,钻进一条小胡同里。

这里的环境,当然绝不能和她平日生活的地方相提并论,不说脚下的路面坑坑洼洼,胡同两侧的矮房也都是灰扑扑的,老旧的木头门窗上裂了缝,一推就是吱呀一声。间或遇上几个住户行人,白瑾琪总觉得那视线偷窥似的落到自己身上,叫人心里发毛。

好在她围了一条大披肩,几乎可以挡住大半张脸,缩着脖子埋头,也就将那些视线给隔绝了。

又往前走了几十步路,陈芳藻才拉住她的胳膊,飞了个眼色示意说:“到了。”

只见左手边一间白色铺面,和周围破旧的房屋相比,显得整洁干净得多。大门两边贴了不少广告单,有被撕坏的,也有发黄的,一张盖着一张,且不管那上头写了什么,大门镶嵌的毛玻璃上贴着“平安卫生所”五个鲜红的大字,那就比什么都先抓住人的眼球。

第67章 第 67 章 你想要今天做手术,我们……

白瑾琪躲在陈芳藻的背后, 顺着台阶上了二楼,二楼是一条狭长的过道,两边各有一间诊室似的房间, 一边的门紧闭着, 另一边倒是打开的。

大概是听到有人上楼的脚步声, 开门的房间里走出一个约莫四十来岁的女士来, 冲她二人招了招手说:“来这里, 来这里。”

白瑾琪活像丢了魂似的,给人带着走进了四面雪白的诊室,又给扶着坐上了诊室里一张狭窄的小床。她的神经本就紧绷着,不知怎么的, 一沾上诊床, 整个后背都竖起汗毛, 身体僵硬着,怎么都不愿意躺下去。

那女大夫刚要皱眉, 视线在白瑾琪并陈芳藻体面的着装和忧惧的脸色上扫过一眼, 也就随她去了, 只在嘴上奚落了一句:“好吧, 你想坐着就坐着,像你们这样的小姑娘, 平时要是有这样不依不从的劲头, 也不必上我这卫生所做检查。”

说着, 扭头拿出一副西式的听脉器夹在耳朵里, 将听脉的那一头按在白瑾琪的胸口和腹部,有模有样地听了起来。

白瑾琪怕得不行,两眼紧盯在那女大夫的脸上,留心着她的表情, 但凡拧一下眉头,她的心都要狂跳好几下。想不到听了一阵,那女大夫便放下了听脉器,抓了白瑾琪的手腕开始给她号脉。

见两个客人都疑惑地盯着她看,那大夫也不局促,笑了一下说:“说到底,老祖宗的东西可比西医管用,我两样都很在行,正可以上一道双重的保险。”

白瑾琪随她怎么说,她此刻的感受,便好似自己是砧板上的一块肉,随便人家怎么摆布,自己干脆听不见看不见才好。一只手被那女大夫粗糙的手指按着,另一只手则紧紧握了陈芳藻的手,想汲取一点安全感似的。

半晌,那女大夫收回了手,叹了口气道:“果然,你小姐是有了。不过还太小,听脉器听不出来哩。”

她这一句话,一下就把心存侥幸的两人打入了谷底,白瑾琪只觉得心头一个咯噔,整个人的体温都在这一刻流失掉了,偏偏她从陈芳藻的手上也感受不到温度,那么陈芳藻的惊慌程度,也就可想而知了。

那女大夫大概见惯了这种场面,仍旧可以提着嘴角,做一个微笑的模样,问道:“看你二位的模样,也是不想要的,那么是今天就实施手术呢?还是改天呢?只是孩子这东西,拖的越久危险就越大,我看不如就是今天吧?”

白瑾琪顿时打了个冷战,当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把头摇得拨浪鼓也似。

再看旁边的陈芳藻,也是脸色煞白。她这两天仔细想过,自己这个女儿,一向粗心大意,有时候自己的事情都搞不清,故而她虽然找了间小诊所陪着白瑾琪来,心里实则存了七八分的希望,想不到就给完全地打破了!

当下,她也顾不上要去找白瑾瑜“看管不力”的麻烦了,单说自己是白瑾琪的妈妈,现在陪了女儿来小诊所打胎,打好了怎么办?打得不好又怎么办?自己负不起这个责任。

现下,白瑾琪的衣食住行都由那一位大小姐管着,白瑾琪真要有什么事,她能不插手吗?到时候知道这里头还有自己一份,新账旧账一起算,自己更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陈芳藻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然看见大夫还站在对面等着,隐隐有不耐烦的神色,又扯了扯嘴角客气道:“今天不做,今天不做,这是大事,我们回去要好好商量一下。”

女大夫听了,也跟着拉下脸来,嘴里放出一声冷笑道:“我刚才问你们,不过客气一下,你想要今天做手术,我们还没有位置呢!”

说着,又从半新不旧的木桌子抽屉里拿出一本厚厚的簿子,哗啦啦地翻开给陈芳藻看,“要做手术,可是要预约的,还要先交十块钱的预约费。现在么——最早可以约在下个礼拜三。”

确定做还是不做,定在礼拜几做,这也是很但责任的事。陈芳藻讪讪地一笑,回头看向白瑾琪,那意思是要她自己决定。

白瑾琪的脑子里像塞了团浆糊似的,心里还没决定做不做呢,先想到:这事儿不能叫学校里的人知道,那就不能安排在要上课的日子,最好也不能让两个姐姐知道,那就不能放在休息日,无缘无故出一趟家门。

过了半晌,才小声道:“不要礼拜三,我、我们约礼拜五的傍晚。”

她说这话时,手还紧紧握着陈芳藻的手,需要母亲陪伴的意思,也就很明显了。陈芳藻脸上的笑又僵了一下,偷偷瞧了白瑾琪一眼,到底没有说什么,交了十元预约费,将女儿带走了。

离开时,两人还是用大披肩围着脸,只是心里揣着坏消息,那脚步便格外的沉重。白瑾琪胡思乱想着:我遮头挡脸,就是为了不让人认出我来,但就我现在这颓丧灰败的样子,恐怕别人见到我,也认不出我吧?

又抬起头,向着破旧的小巷四处环顾一圈,自嘲道:什么认不认得出,我真是多想,我认识的人,哪一个也不会出现在这种地方的。

她这就想差了。

在距她不远的巷子拐角处,就有一个人向她的背影打量了两眼,满脸的奇怪狐疑,不信似的又盯着看了一阵,直到同行的人叫他,才回过神来一道走了。这人是谁,这里先不做揭晓。

再说白瑾琪浑浑噩噩地回到家里,本想着一个人好好静一静,想不到一开门,正对上客厅里白瑾璎和虞妈两张很可亲的脸,两人一看见白瑾琪,倒是惊了一跳:“啊呀!怎么脸色这样白?”

白瑾璎让虞妈去拿热毛巾和热茶,自己握了一把白瑾琪冰凉的手道:“怎么冻成这样?现在天凉得很快,以后出门可要记得多穿一点,瑾瑜之前不就给你买了新的毛线衣吗,这就可以穿起来了。”

一面说,一面将桌上一个小盒子打开了递到她眼前来:“你瞧,你上回说好吃的蝴蝶酥。我今天正巧路过春华大饭店,便又买了,还是刚烤出炉的呢,快吃一块。”

白瑾琪下意识地捏了一块在手上,那点心是温热的,白瑾璎握了自己的手也是热的,她对自己亲切的话语微笑,更是烫热的。

她化作石头往下坠的心,霎时像是给人捂化了。

白瑾琪从坐上卫生所的小床到独自回到家都还没哭过的眼睛,一下就潮湿起来,得亏了她有几分表演的功力在身,才堪堪忍住眼泪,没有让白瑾璎看出端倪。

她佯装轻松,笑嘻嘻地和白瑾璎聊了几句,又用虞妈拧来的热毛巾擦了手脸,才俏皮似的拿了一盒点心回去房间。只是一关上房门,整个人便脱力一般抵在门后,滑坐到地上小声哭起来。

之前在诊所的时候,她太慌了,也太害了,虽然约下了时间,实则心里什么都没想好。可现在她想好了,这个东西一定要打掉!

白瑾瑜有一个正在交往的孟先生,白瑾璎虽然没有恋爱,但她这样漂亮柔弱的女子,往后一定是要结婚的呀!要是自己未婚先孕,人家会怎么议论自己两个姐姐?那个姓孟的会不会变成第二个姓柳的,把大姐姐抛弃?

白瑾瑜虽然硬气,心里难免不生闷气,白瑾璎呢?她简直会被流言蜚语击倒的!

不能因为自己这一时荒唐的错误,让一个姐姐受气,另一个姐姐受苦,那就太自私了!

何况大难临头的时候,唯有这两个姐姐没有抛下你,你就是这样“报答”她们的吗?

白瑾琪起先咬着袖子狠狠地哭着,而后渐渐安静下来,任凭眼泪直流,人却目视前方想得入神。忽而,她抬手将眼泪一抹,动作之坚决神色之坚毅,可见已是下定决心了。

再看客厅里的白瑾璎,在对着白瑾琪和虞妈时总是扬着笑脸,可当白瑾琪回了房间,虞妈也去忙活自己的事,客厅里只留下她一个人时,那笑脸也消退了。她空望着不知哪一处,脸上是很愁苦疲惫的样子。

白瑾琪在打胎一事上考虑她良多,有一件事考虑得很对。

白瑾璎实在是个容易被流言蜚语击倒的柔弱人。

第68章 第 68 章 “是呀,我看那新老师为……

像缪昌平这样的小人, 最爱在背地里做小动作,要防他,是防不住的。

应到白瑾璎的身上, 那就是学生之间似乎有了一种说法, 说教洋文的白老师和新来的教务专员私下里是恋爱的关系, 这谣言在前三个先进班里尤为盛传。

白瑾璎起初并不知情, 只是走在学校里头, 总感觉有女学生偷觑着自己窃窃私语,上去问她什么事,又什么也不说,只是捂嘴偷笑着跑走。

直到某一堂六班的洋文课, 白瑾璎一走进教室, 就看见孙立学并徐克行两个人站在讲台前, 两条胳膊互相掣肘着,一副打架的样子。而孙立学的跟班梁小山则从背后扣住徐克行的腰肩, 要把他拉开。

白瑾璎当下喝止住三人, 让他们回去各自的座位。

孙立学见她来了, 竟也没有纠缠, 脸上甚至露出一点快意的笑容,大方地率先松开了手, 向梁小山使一个眼色, 两人大摇大摆地下了讲台。反倒是徐克行, 一经自由, 并不急着回去,而是拿起了讲台上的板擦,要先去擦黑板。

孙立学摊开手脚坐在椅子上,高声道:“你擦什么?这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 也让咱们白老师看一看呀!”

白瑾璎拧着眉头去看,才发现黑板上大大地写着自己和程佩生的名字,两个名字的中间画着一颗桃心,又飞着一支爱情之箭。再看孙立学得意洋洋的表情,这画作出自谁人之手,也就不言而喻了。

结合最近的种种迹象,白瑾璎心里已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可她同时也想不明白,自己和程佩生一句多余的话不曾讲过,何以就有了这样的谣言?

她冷凝着脸,望了孙立学道:“密斯脱孙,你自己的大作,就由你自己来擦吧。下课的时候,你怎样乱涂乱画我不管,既然上课了,那就要擦干净。”

孙立学歪着嘴坏笑,故意说:“干嘛擦了?这是件喜事呀,我当白老师见了会高兴呢,恭喜恭喜了。”说着,还抬手拱了两下。

可惜白瑾璎既不发笑,也不发怒,只一双眼睛既冷又静地看着他,孙立学一出独角戏唱不下去,反倒引了满教室的学生都盯着他看,只好讪讪地撇嘴收声。白瑾璎这才道:“这是子虚乌有的事,你从哪里听来的?”

孙立学没了刚才那股嚣张劲儿,扯了扯嘴角道:“大伙儿都在说呢,我哪儿记得是哪里。”

要和孙立学掰扯,那是扯不清的,是以白瑾璎只是很严肃地让他来擦黑板,又用洋文催了他一遍,搞得孙立学的脸上很挂不住,且六班的学生,也知道了这一消息绝不真实。但在白瑾璎的心里,到底又多添了一桩心事。

下课回到办公室,隔壁桌的吴老师一见了她,竟也笑嘻嘻地凑过来小声道:“你和程□□的事,是真的吗?你们藏得真好,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哩!不错不错,我看程□□为人很——”

白瑾璎做不出一点笑脸,头一回抢白别人道:“根本没有的事,我正为此发愁,这到底是谁传出来的?”

吴老师怔楞一下,吃惊道:“竟是假的吗?这——你要问谁传的,那我真说不出来,只记得学生里也有这样说的,教师办公室里似乎隐隐约约也听到一些。奇怪,你和程□□没有事,何以会无中生有呢?”

说完,又将嘴闭得紧紧的,对于恋爱恭喜之类的话,绝口不再提。

见白瑾璎愁容满面地锁着眉头,到底开口安慰她:“不过有另一件好事,绝不是假的,上周刚结束的月度汇总小考,分数已批出来了。我去偷瞧了一眼,你们六班的洋文成绩,真是漂亮!”他甚至情不自禁地击了一下掌,又向缪昌平的座位张望一眼,压低了声音道,“把先进班,也给超过啦!”

白瑾璎的情绪多少好转一些,谢了他两句。

哪知没过多久,又有一位平日里和白瑾璎关系不坏的国文女老师凑过来,要来和她道恭喜。白瑾璎一样正色否认,连旁边的吴老师也探头来问:“小李老师,你又是哪里听来的?何以这假的消息,传得这样广?”

那姓李的老师也奇怪:“是我班上的学生,三号班,上课偷偷地传纸条,被我没收了,那上头就写着呢。”

两人带着疑问,那目光又再一次看向白瑾璎。至此,白瑾璎的心情已是很低沉了,只思忖片刻,便道:“我去找校长谈一谈,这个谣言太害人,我非得制止不可。”

随即去了校长室,偏偏这样不凑巧,秦校长正值外出,去天津的友校见学参观,少说也要三天后才能回来。白瑾璎难得心急起来,脚下一顿,转而去了教务办公室。

教务办公室里,程佩生倒是好好地坐在办公桌后写着教案。见白瑾璎来了,先就对她扬起很亲切的微笑,然见她面色不善,那笑容也就收敛起来。

白瑾璎也不拐弯抹角,话说得又客气又直接:“程老师,我想来想去,这件事应当找你。一来,秦校长不在,你是教育局派下的教务专员,多少有暂代她的权利;二来,关于你我的谣言传的很盛,我不信你没有耳闻。何以我因病休息了两天,回来就流言四起了呢?你是流言里另一位主人公,我很想听听你怎样说。”

程佩生的笑脸彻底隐下去,嘴唇紧抿着,放冷了声音说:“你是在指责我没能未卜先知吗?还是疑心这谣言是我放出去的?”

白瑾璎道:“我不管这些,而是你明知道谣言不实,你有何作为呢?”

程佩生无言地和她对峙,到底在那透亮直白的目光里败下阵来,语气也放软不少,道:“我确实也听说了,但凡别人来问我的,我都严词否认;可若别人不问,我也不能抓着他去解释,是不是?”

“谣言之所以难办,正因它一旦传开了,就很难追溯源头。设若大张旗鼓地去澄清,我又担心‘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本来,传闲话的人只三四成,就因为我们广而告之地去否认,所有人的猎奇心,都要被激起了。又有一些学生,你越否认,他越认为你是心虚,更要引起相反的效果。”

程佩生叹了口气,道:“我的意思,就是等秦校长回来再做定夺。在这一类事上,她总归更有经验,并且她说的话,也更有威慑力量。”

那就是只能等了。

可程佩生的话,并不是全无道理,白瑾璎自己也不晓得,设若真的公开否认,眼下还是私下流传的谣言,会不会直接传到明面上来。她从没碰到过这种事,正是心烦意乱的时候,只听门外一阵吵闹声,却是两位家长太太找来了教务处。

两人一进门就问程佩生是不是学校管教务的专员,听到说是,那就吵开了。

一个咄咄逼人道:“我听说,贵校新来的洋文老师在学校里和另一个姓程的老师大谈恋爱,到底是学洋文的,行事就是开放,只不过这是在学校里,对年轻学生的影响多么不好!”

另一个也说:“就是这个道理!都说上梁不正下梁歪,本来该本本分分读书的学生,看见老师都谈起恋爱来了,岂不是个个有样学样,那还读什么书?”

她们自顾自说得起劲,可对着程佩生和站在一旁的白瑾璎并没有反应,可见并不真的认识口中批判的这两个人物,只是对这一则谣言,很义愤填膺罢了。可当程佩生问及孩子所在的班级时,这两人又支吾了一下,答曰一个在一班,一个在三班。

程佩生向白瑾璎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先离开,转而微微冷下脸色,对着两位家长道:“据我知道的,那位新来的洋文老师既不教一班,也不教三班,和您二位的孩子,简直没有交集。”

其中一个一下就涨红了脸,强词夺理道:“专员老师,你是不信我说的话了?她虽然不教我的孩子,可学校是什么地方?何况学生间的交流那样密切,有什么事,大家都会知道的呀!”

其实,先进班的家长针对白瑾璎,也有自己的想法。

明明学校里有一位更好的老师,却怎么也不教自己的孩子,那就干脆拉下马来,让后进班也占不到便宜好了!

另一位太太也缩在边上弱弱附和道:“是呀,我看那新老师为人就不好。我听佳明妈妈说,上回她专程等在校门口,请新老师转去教先进班,只不过不当心把新老师的胳膊拉疼了,那老师就不答应教。气量那样小,忒记仇了!”

白瑾璎站在旁边,早已气得脸色煞白,眼眶里转着眼泪。

她长到这么大,从没感受过这样的委屈,甚至生出一种迷茫来:自己拼了命地用心对待每一件事,难道是错的吗?怎么到头来,所有事都不顺利,所有人都来责备自己的不是呢?

她再也听不下去,轻手轻脚地径自离开教务办公室,也不管还有半个钟头才放学,抹着脸上的眼泪一路往校门的方向走。

回家,回家。

这一片流言蜚语声里,她一秒钟也待不下去,只想逃回家去。

至于她走之后的事:教务办公室,程佩生已然摆出了公事公办的冷脸,拿出纸笔对两位太太道:“劳驾写下二位孩子的名字班级,这一件事,敝校一定从严查处,另外——还没有自我介绍,敝姓程,程佩生。”

而另一件,在教学楼三楼的过道上,缪昌平正看见了白瑾璎离校的背影,伸手一指,对同行的另两个老师玩笑道:“喏!还是白老师厉害,来趟学校,都是洋车专程来接送呢!”

第69章 第 69 章 看来我在你眼里近乎无所……

白瑾璎并不是自己上车的, 不说她并不知道蒋牧城会来接人,就当时的情形而言,连他的车停靠在路边, 恐怕都留意不到。

是蒋牧城看见她人影掠过, 没有一点停留的意思, 便自己下车来拦人, 见到白瑾璎脸上挂了眼泪的样子, 倒吃了一惊,敛眉问道:“怎么回事?有人叫你受气了?那个姓徐的?”

白瑾璎想不到自己哭鼻子的软弱样子被蒋牧城抓了现行,窘迫之余,又生出一丝难为情, 忙说:“没有, 不是。”

她匆忙环顾四周, 看到那辆熟悉的黑色洋车后,先一步小跑着坐了上去, 等蒋牧城拉开驾驶座的车门坐进来时, 她已拿手帕擦干净了泪痕, 只眼眶还红肿着。

蒋牧城坐下了, 却并不急着开车,只是用耐心又疑问的神情将白瑾璎望着, 要等她一句解释似的。

后者怯怯地回望了一眼, 对上他的视线时, 手上的帕子在细白的手指间缠来绕去, 到底挤出一点笑容来,说:“其实没什么事,我、学校里的任务太重,我的译文也进行得很不顺利, 我实在”

说到这里,眉间耸动一下,似乎又生出一丛克制不住的委屈,要带出哭腔来。

蒋牧城肃然的脸色这才缓和一点,只余下关切,问:“你觉得太累吗?等到了周末,带你去兜一兜风,好不好?你责任心很重,学校的事,恐怕丢不开手,那就先把译著的事放一放。人就好比这汽车,坏了就要修理,没油了就要加,总是绷紧了神经,精力枯竭了,事情就做不下去了。”

白瑾璎惨惨地笑了一下:“说到底是我没有用,瑾瑜手里多少盘根错节的事务,她都可以顶下来,从来也不叫苦。到我这里,不过一点点挫折,就已经受不了了。”

蒋牧城很不赞同地否认道:“话不能这样说,人的性格与际遇,本来也是不能比较的。”

他仔细凝视了白瑾璎一眼,忽而道:“何况,是人就会有为压力而苦闷的时候。譬如我自己,刚去海关部的头一年,一样是处处碰壁,很受辛苦。怎么这一副表情,你不相信吗?”

白瑾璎被他的话引起了注意,脸上除了听他讲过往经历的新奇,实在还有一种吃惊,点头道:“我想象不出,你也有做不到的事吗?”

蒋牧城便露出一丝笑容:“看来我在你眼里近乎无所不能了,我很高兴。”

大概是他的眼神里自然带了一种直白的侵略,白瑾璎闪躲一下目光,转移话题道:“那、那你是怎么办的呢?手上的工作,总不能统统抛开不管。”

蒋牧城口吻淡淡,不太将所谓的“碰壁”放在心上的样子,道:“我的办法,一个,就是凭专业的本事解决问题;其次,就是不混杂个人感情。无论什么工作,无非就是诸多的问题等着人去解决,谁有解决的本领,那就能者居上。故而,专业和真本领不可或缺,这一点,我相信你是完全具备的。”

见白瑾璎微笑一下,又接着说:“至于不混杂个人情感,无非就是不受人言的裹挟。同僚之间,多的是明争暗斗,我何必追求人人对我交口称赞?即便有人诋毁我,可只要我能做到别人所不能,他们就离不开我,要留住我,自然就会对我客客气气了。”

“设若在别人诋毁我的时候,我就伤心不平,不光绊住做事的手脚,也是白白耗费自己的情绪。”

蒋牧城说话的时候,目光时刻留意着白瑾璎的表情,见她沉思着,时不时很受教似的点一点头,那似乎自己的话对她是有用的,也就放心下来。同时踩动油门,将汽车稳稳地发动起来了。

这一边他们刚刚动身,另一边,一辆气派的洋车,已率先停在了椿樟街三十六号的门外。

宽敞的车后座上,白瑾瑜理了理自己的手袋,见没有遗漏,刚要伸手去推车门,又意识到什么似的,收回了手,扭头要去吻旁边人的脸。

孟西洲在旁边却避了一避,笑道:“这是‘道别之吻吗?恕我不能接受。”随后,他整个人探过来靠到白瑾瑜的身上,却又越过她往车窗外看,问,“不请我进去坐一坐吗?我们可是一道住过饭店的关系,我家里,你也来过多次了,我却一次也没去过你家,这似乎说不过去。”

白瑾瑜翻着手腕看一眼手表,这个时间,白瑾璎和白瑾琪一个没有下班一个没有下课,也就是虞妈在家了,请他进去喝杯茶,那很不碍事。

于是欣然答应。两人刚从车里下来,恰好和对门正要外出的余佰撞了个对脸。

余佰对这三位姓白的小姐,一向是很热切的,习惯性地就要往前凑。可惜今天孟西洲也在,打眼一瞧见这位身形修长的先生,余佰先就吃了一惊,又被他身上的气势威吓住一般,非但没有前进,反而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小步。

待本人意识到时,很有几分尴尬流露在脸上,可一看到白瑾瑜,那尴尬又转为谄笑了,向她打招呼道:“密斯白,今天好早呀!我看瑾琪小姐最近拜了新的老师,可是演艺之路有了进展?请一定替我恭贺她一声。”

余佰的话,白瑾瑜一向不怎么上心,不过他身上总有种把人逗乐的滑稽感,平时倒也愿意敷衍他几句。

这次同样随口问道:“新老师?我怎么不知道?瑾琪自己和你说的?”

白瑾瑜不过随口一问,余佰却当是自己和白瑾琪套近乎的行径给人看穿了,脸上一红,讪笑着解释道:“哪儿能呀,瑾琪小姐连密斯白也不透露,怎么会告诉我,不过是我偶然看见她和一位女士在咖啡馆里谈话,瑾琪小姐不住地掉眼泪哩!一会儿哭一会又笑,那约莫就是喜极而泣的泪水吧。”

白瑾瑜听到一半,已觉出不对劲来。要白瑾琪哭一哭,那可不是容易事,设若有人给她一个机遇,她只会欢天喜地,哪里会哭?

于是追问道:“和她谈话的女士长的什么样子?”

余佰这个记者,倒是有些记人的本领,略回想一下,便开始了一通描述。他兀自说得起劲,没注意到白瑾瑜越是听,脸上的笑容便越往下沉,到最后,只剩下一份冷凝了。

中途,余佰瞥了眼手表,惊呼道:“哎哟!我一说话,连时间都忘了!”忙向白瑾瑜告饶一句,一溜烟地就往马路上赶。

白瑾瑜倒是笑脸相对地和他道了声谢,只是余佰的身影一从视线里消失,她即刻又拧起眉头,怒火压也压不住地狠狠冷笑了一声,道:“好啊,那小东西是好了伤疤忘了痛,陈芳藻回来了这么大的事,也不同我说!”

对于白瑾瑜的家务事,孟西洲倒也听她说过一些,且刚才女友神情上的变化,他同样留心到了。见白瑾瑜开门进屋,也就从善如流地跟上去,安抚道:“这事听上去不大好办,以防你需要人手,我现在更不能走了。”

望了愁眉深锁的白瑾瑜一眼,接着说:“不管怎么说,眼下要做的就是先把人接回家来,把话摊开了去谈。我看你这个小妹妹,也不是个是非不分又随意倒戈的人。”

白瑾瑜赞成道:“你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说着,理一理洋装的领口,就要动身出门。可半途又停下了,原地踱了两步踟躇道,“不行,我现在正是气头上,看见她,路上非得和她吵起来不可。话还没有谈,就先宣告破灭了。”

她又看一眼客厅里的时钟,再过不久,就是白瑾琪下课的时间了。扭头对孟西洲道:“我得请你帮个忙,家里的司机,今天刚巧有事不在,能不能让你的司机——”

她没有说完,孟西洲已然意会了,当下接过话说:“让他去你小妹妹的学校接一接人,是不是?那没有问题,我今天留在这里,正是供你驱使的。”说罢,人已迈步走去屋外,交代事情去了。

白瑾瑜望着他的背影,心里有一瞬间的百感交集。

她当惯了家里的顶梁柱,从来都是被人依靠的一方,要说不累,怎么可能?而今总算有个人能让她依靠一二了,实在有一种久违的宽慰之感。

可惜孟西洲的司机注定是要白跑一趟了。今天是和卫生所预约好的日子,白瑾琪从白天开始便心浮气躁,坐立不安,几乎是下课铃声一响起,她便抱了书包疾步离开了学校。

走了两条街之远,才伸手招来一辆人力车,又拿出那条披肩将一张巴掌小脸围起来,留下一双警惕的眼睛窥看着四周逐渐破败的街景。

也不知人力车跑了多久,眼看天色比刚才昏暗了一层,那熟悉的破巷子终于遥遥地映入眼帘。

巷子越往深处越显得漆黑,只入口的两盏路灯投下惨白闪烁的微光。真像是一张张大了的蛇口,这两束灯光便是阴森可怖的獠牙,往里走,不知会有怎样危险的境遇。

白瑾琪原以为陈芳藻会在外头等她,可巷子口空无一人,哪里有陈芳藻的影子?再往巷子里望了一眼,那安静像是能把人吞没似的,让她无端打了个冷战。

可是非往里走不可,怕有什么用。

白瑾琪裹紧了披肩,几乎是闭了一口气埋头猛进,总算是找到了上回来过的平安卫生所。卫生所的毛玻璃大门里透着灯光,尽管把那五个红色大字照得有些瘆人,多少也让人感受到一点活人气。

白瑾琪这才小心翼翼地开始呼吸,顺着楼梯上到二楼,那走廊也是空荡荡的,可见陈芳藻确实还没有来。

第70章 第 70 章 “和我一道的人还没来,……

白瑾琪裹紧了披肩坐在走廊的长凳子上, 这地方愈是安静,她心里愈是咚咚跳个不停,好像自己的心跳声, 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不一会儿, 诊室的门打开了, 上回那四十来岁的女大夫走了出来, 一眼就认出了白瑾琪, 脸上挂了热情的笑容道:“啊呀,你小姐已经到了。你看,现在正是六点钟,眼下也没有人, 不如我们就开始实施手术吧?”

白瑾琪听到“手术”两个字, 怕得整个人一抖, 当下就把头左右摇了好几下。

那女大夫又是一笑:“怕什么,我们卫生所的手术经验, 是很丰富的。何况你小姐连预约费都交了, 早做完手术, 也早点了却一件心事啊。”说着便伸出手来, 要牵白瑾琪的胳膊。

白瑾琪大骇,挣扎着站起来往后一躲, 说话时牙齿都在打颤:“和我一道的人还没来, 我不能做手术。”

那女大夫见她很不配合的样子, 便有些不耐烦:“你小姐约的是傍晚, 现在六点钟,正是我们为你空出来的时间,你到底要不要做?等过了时间,别的病人来了, 可就顾不上你了!”

白瑾琪重重地吞咽了一下,鼓足了全身的勇气回道:“做手术非同小可的,我听说大医院做流产手术,也不能保证一定就安全。我家里人不来,没有人接应照顾我,万一手术不顺利呢?你们卫生所能负手术后的责任吗?”

那女大夫放沉了脸色,不能反驳她的话,最终只是冷哼了一声,说:“你小姐执意不愿意,我们也不能强摁着你进手术室。不过再等下去,就算是预约错过了,你小姐要再想做手术,可得排在别的病人之后,并且还要另付五块钱费用的。”

说罢,挺着背脊,很傲气地又回去了诊室,将门重重地关上了。

白瑾琪顿时两腿一软,脱力一般滑坐回椅子上。她向楼梯的位置望去一眼,心里仍抱着渺茫的希望:陈芳藻一定会来的,这么大的事,她怎么能丢下自己一个人呢?

这样一想,心里除去害怕,又生出数不清的委屈和无措,眼眶一下子濡湿起来。

白瑾琪赶紧抬手擦了,自己安慰自己道:“别多想,别多想,等就是了。”

这一等,就等了一个多钟头。她在长凳子上迷糊了过去,再睁开眼的时候,窗外头的天色已经是漆黑一片了。

恰是这时候,楼梯处传来一阵上楼的脚步声,白瑾琪心里一跳,猛地扭过头去张望。可半途便醒悟过来:陈芳藻要来也是一个人来,怎么会有一阵脚步声,那恐怕不是她了。人又被空欢喜后的失落所淹没。

来人果然不是陈芳藻,而是一对母女,那女孩也是十七八岁的年纪,因为神态青涩畏怯的缘故,看着甚至比白瑾琪还要小一点。只是她半新不旧的旗袍下已经能看出一点肚子隆起的弧度,月份要比她大得多了。

听见脚步声,诊室的门又一次打开了,那女大夫再次迎了出来:“吴太太、吴小姐到了。”然她看了一眼女孩的肚子,笑容顿时又收敛了,皱眉道,“不对,看这肚子的大小,你小姐不止三个月了吧?”

那对母女之中的母亲僵笑一下,讪讪地解释:“我们来会诊的时候,确实只有三个月呀。只是孩子害怕,犹豫不决的总要劝一阵子,贵卫生所的预约又多,一来二去,这、这就近四个月——”

还没有说完,那女大夫就抬手打断她,用很公事公办的口气道:“我们做手术,三个月是一道分界线。超过三个月的,因为风险高一些,可是要额外加收一笔费用的。”

那母亲的心急完全写在脸上,咬牙道:“行行行,加费用就加费用!只要能把她肚子里的东西拿掉,多花一点钱,我也认了!”

在她们交涉的期间,那女孩就一声不响地掩着肚子站在一边,那一双纯真的眼睛小鹿似的,胆怯又好奇地偷偷看向坐着的白瑾琪。

那边很快谈妥了,女大夫总算露出满意的笑脸,道:“行了,等我们备好工具,这就可以开始了。”说着,朝诊室里喊了一个名字,便有另一个看护士似的女人托了洋铅的盘子出来,隐约可以看见里头的金属工具泛着暗哑的冷光。

两人开了走廊另一边手术室的门,进去准备了。

那母亲则拽了自己孩子的胳膊在长凳上坐下,正是白瑾琪旁边相隔不远的位置,数落道:“我真是作孽生了你!做出这种丑事不说,你看看这预约费外加费,你这是要掏空我呀!”

那女孩忍着眼泪缩成一团,她母亲见自己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又有白瑾琪这个外人在场,凭白给人看笑话。发作一通后,便嘀嘀咕咕说要去买些水果,走开了。

她母亲一走,那女孩啜泣两声,到底坐正了身体。那双小鹿似的眼睛又向白瑾琪投来怯怯的一眼,悄悄靠近她一点,几经犹豫后终于开口,细声细气地问:“姐姐你不怕吗?”

白瑾琪心道:怕啊,怎么不怕?你看我没有人陪,以为我是格外的勇敢胆大吗?其实正因为我孤身一人,那恐惧才是成倍的呀。

白瑾琪望着她正要说话,那边手术室里已经在叫人了,那姓吴的女孩一下便慌了神,人虽站了起来,却停在原地手足无措。便是这一下的工夫,白瑾琪抓住了她的手道:“你别怕,你的妈妈一直陪着你呢。”

即便那母亲总在数落人,可到底没有拍拍袖子,抛下一切甩手不管啊。她在旁边看着,又有心酸又有羡慕。

那女孩子听了,脸色虽然还是白惨惨的,多少镇定了一点,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和白瑾琪同样冰凉的手握了一下后,一步一挪动地,去到了那间手术室里。

大门重新关上。

自从那女孩进去后,白瑾琪的心就悬了起来,时刻留意着那里头的动静,心想:陈芳藻是绝不会出现了,她是又一次把我抛下了,那么,我真要一个人做这次手术吗?在她之后,是不是就轮到我了呢?

只不过几分钟后,这念头就彻底的打消了。

也不知那流产手术是如何进行的,只听见里头不断传出哀叫,最开始只是压抑的呻吟,随后就变成痛呼,那声音像是看不见的手,无形攥紧了白瑾琪的心脏。每每惊叫一下,白瑾琪便跟着颤抖一下。

忽而,手术室的门被人从里头推开了,传来女大夫的声音说:“要命!怎么出这么多血!”

看护士似的女人随即跑出来,只是雪白的医生服上染了一摊血红色,手上洋铅托盘里的工具,也都血迹斑斑,瞧着叫人发怵。

偏偏这个时候,女孩的母亲去而复返,一看这个架势,手里提着的袋子直直落到地上,大枣苹果滚了一地。她急得叫了声“我的儿啊!”,上前便要拦住那看护士理论。

那护士正急着跑去诊室拿止血用的棉花纱布,哪里还顾得上她,恨不得上手将她推开,凶狠道:“你拦我试试!你拦我试试!没我这个医生,你女儿的命还要不要了?!”

白瑾琪呆立着看这一出闹剧,忽然醒悟过来:我这是在做什么?大医院也不敢打保票的手术,我怎么有胆子来这名不见经传的小诊所?就因为陈芳藻把我带了来吗?我真糊涂,纵然这是个大错,值得拿性命去填补吗?

这念头一经闪现,人也跟着打了一个寒噤,在这凉气浸人的秋夜里,总算清醒了一回似的。

白瑾琪深深望了一眼手术间的大门,头也不回地往楼下跑,离开了卫生所里电灯的光亮,重新回到寂静又黑黢黢的巷子里。

她后怕得喘着粗气,还没等把狂跳的心安抚下来,就被人从后头拍了一拍肩膀。白瑾琪差点尖叫出来,后面的人倒是先于她说话了:“瑾琪小姐,还真是你啊!我前几天就在这儿看到一个身影,格外的像你,我还疑心是自己看错了呢!”

原来那天在这小巷子里三番两次张望过来又被同伴叫走的,正是余佰。

他激动的劲头过了,才古怪地看了白瑾琪一眼,问:“瑾琪小姐,这大晚上的,你怎么在这儿?据我所知,这一家卫生所可是非法经营,里头的医生,根本没有医学的资质,坑害过许多病人哩!我们这段时间,就是埋伏在这附近,要做曝光呢!”

白瑾琪的脸上实在有一丝尴尬,好在天色很黑,对面的余佰未必看得清楚,只说:“我在这里约了人,只是左等右等都不来,我只好先走了。”

忽而想到什么,又急道:“你们来了几个人?快上去!快上去!我下来的时候,上面正有一场手术失败了,设若像你说的,这里的医生都是骗子扮的,那岂不是草菅人命?得赶紧送去大的医院啊!”

余佰“啊呀”了一声,惊道:“当真?当真?”说罢,赶紧去找他值守在就近几处的同僚,三四个记者,两个直接冲去了二楼,另一个则跑去巷子口拦黄包车。

记者们各忙各的,白瑾琪便准备趁这工夫走人,想不到余佰回头看了她一眼,和几个同僚商量几句后,将脖子里的相机交给其中一个,走了过来。

说:“瑾琪小姐,我送你回去吧。这里距离椿樟街,可不近啊,我这个当邻居的,这一点责任总要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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