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 31 章 这个甜味,我倒是很喜欢……
这位开车的先生, 除却蒋牧城,还能是谁呢?
白瑾璎吃惊不小,随即惊喜的笑脸便浮现在脸上, 道:“蒋二哥!你怎么在这儿?海关总署距离这里可不近, 难不成是特意来看一看我吗?那我太过意不去了。”
她会这样问, 实在没有夹带什么私心。自从父亲出事之后, 蒋牧城在方方面面都格外帮忙, 之前搬家的时候,不也是他安排了汽车和佣人搬箱子运行李吗?自己来第三中学教书,他也是知情的,上班头一天来探望探望, 很像是这么个温厚的大哥哥会做出来的事。
但于蒋牧城而言, 在听见白瑾璎问是不是来看她时, 到底心旌摇曳了一瞬,可看她脸上是一派纯洁天真的样子, 又不得不把那钟摆一般摇动的心, 给攥住了。
蒋牧城笑了一笑, 说:“说我是特意来看你, 我要惭愧了。是今天下午刚好在这附近办事,离你上班的地方这样近, 怎么也不能不过来看看吧。”
白瑾璎抿着微笑, 冲他谢道:“那也算是特意来看我了, 谢谢蒋二哥。”
蒋牧城握着汽车方向盘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一下, 问道:“你要去哪里呢?据我所知,往椿樟街的电车不在这个方向,是走错了吗?那也不要紧,我总归把你送回家的。”说着, 人已经从车里下来了,替白瑾璎拉开了另一边的车门。
白瑾璎也不是头一次坐蒋牧城的车子,从前白瑾瑜嫌蒋牧城古板无趣,办年轻人的小聚会小活动时从来不叫他。但白瑾瑜总有看顾不上的时候,譬如他们两个在外头偶遇上了,或是蒋牧城来白公馆做客时,刚好听见白瑾璎说要去哪儿,他也会主动提出护送一程,前前后后算一算,总也坐过不少回了。
故而白瑾璎也不扭捏,很自然地坐进副手座,赶在蒋牧城发动汽车前道:“不要调头,我想去一趟春华大饭店再回家,它们家最近新开了西点档口,据说专门挖角了上海国际饭店的点心师傅。我是第一天上班,总要买点什么回去,表示庆祝的意思。”
蒋牧城点了点头,一面稳妥地开车,一面问她今天发生的事。
听着白瑾璎在边上絮絮叨叨地说话,扭头看时,又可以见她整个人放松地坐在自己的副手座上,那实在是一种令人沉醉的光景。以至于他还没有所觉呢,春华大饭店标志性的尖角房顶,已经映入眼帘了。
将汽车停在路边走近一看,只见除了正中间气派的玻璃转门不断进出客人外,在建筑的右边又另开了一个大窗口,做了一面玻璃的陈列柜,一条队伍正从窗口的位置排出来,一路绕到春华饭店的侧面。
白瑾璎看见长队,先就觉得自己没有来错,果不其然,走得越近,越能闻到一阵浓郁的奶油香气,迎面扑得人满脸。
待两人在队尾站定,白瑾璎忍不住感叹:“从前虞妈老说,文清轩的蟹壳黄烧饼多少出名,去得晚了,少说要排半个钟头的队。你看这里大排长龙的样子,比文清轩也不遑多让了吧?”
蒋牧城是大户人家的少爷,从来也不必自己排长队买东西,故而对排队一刻钟或半个钟头没什么数,只说,“总归上海的点心师傅请得不亏。”
正是这时候,前排的队伍骚动起来,还带着一点似惊似喜的呼声。蒋牧城起先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下意识往白瑾璎身边贴近了一步,肩膀交错着,做出一种支持保护的姿态,及至这时,事态也已经明了了。
原来是穿了白围裙戴白帽子的点心学徒端了盘子出来,一路请排队的客人试吃新推出的招牌点心。
他喊着:“上海鼎鼎大名的蝴蝶酥哦,请了国际饭店的老师傅烘烤的,客人试一试?”一人分一片,一路下来,很快走到了蒋牧城和白瑾璎跟前,再看托盘里,点心却只剩一片了。
那学徒打量了眼前这对男女一眼,见两人站得这样近,就快要抱上了呀!再细看一眼,可不就是一对金童玉女?
心道,这还不简单!伸手便将那像蝴蝶又像鸡心形状的小点心一拗,一人给了一半,一边重新挂上热情洋溢的笑脸,道:“先生小姐慢吃,要是觉得好,就多买点带回家去。”说罢,端着盘子又回去了。
那学徒动作太快,白瑾璎还没反应过来呢,手里已经被塞了半块点心,听着他又是“试试”又是“慢吃”的,下意识就把点心往嘴里送。等咬了一半,才意识到自己这是和蒋牧城分吃了一块点心啊。
她心里总觉得难为情,像她从小受的教导,从来都不兴和别人分东西吃的,又不是买不起,整个让给人家,自己另买就是了。最多最多,就是小时候和白瑾瑜掰着分过饼干,是以对她而言,分东西吃总是件很亲密的事。
白瑾璎一时间竟扭捏起来,捏着剩下的那一半,怎么都下不了口。
反倒是蒋牧城出声提醒她:“你不吃吗?不好吃?”因为站得近的缘故,总觉得有呼吸的热气拂过耳廓。
白瑾璎的心跳仿佛乱了一拍,欲盖弥彰似的把余下的一股脑送进嘴里,抬头去看蒋牧城,发现他神色自若地早已经吃完了。
兴许真是自己想得太多呢?一块西点而已,又不是白瑾璎眨了眨眼,要把脑子里的怪念头赶跑似的,小声问:“你觉得怎么样?”
蒋牧城的眼睫慢慢地一眨,那里头似有若无地透出一种餍足的愉悦,他想到点心上的糖粒子咬在牙齿间微硬的口感,视线里是白瑾璎挽在耳后的长头发和精致洁白的耳廓,于是觉得那甜滋滋的味道一路顺着喉咙往下,落入到五脏六腑。
分明是一副好心情的模样,嘴上却说:“太甜了。”
队伍走得快,很快就轮到了他们俩。白瑾璎对着玻璃柜子点了点蝴蝶酥,说:“我要两袋。”又扭头问蒋牧城道,“你想吃什么,我一并买给你吧?你说蝴蝶酥太甜了,咸味的葱油饼干好不好呢?”
蒋牧城这一次倒没有抢着会账,只是思忖了一会儿,也把手指点在她很近的旁边,说:“那么,我也要两袋吧。”
白瑾璎疑惑道:“不是说太甜吗?我以为你不喜欢呢。”
蒋牧城便望了她一眼,微笑着说:“这个甜味,我倒是很喜欢。”
白瑾璎似懂非懂,那到底是喜欢甜,还是不喜欢甜呢?大概人的口味,都很高深莫测吧。这样想着,便把刚才报出的两袋,改做了四袋。
里头负责装袋的学徒刚把点心送了过来,往档口外一张望,啊呀,可不就是刚才那对分了一颗“爱心”的男女吗!他的殷勤劲头便又上来了,推荐道:“四袋都买蝴蝶酥啊?不如换两袋别的如何?一起吃还能多尝几个味道哩,很好的!”
白瑾璎被他说得窘迫非常,只能一个劲地说“不用”,细声细气地推辞,“我们就喜欢这个”同时拿出钱夹子飞快地会了账。
那学徒看着两人一番反应,还默默引发一阵感慨哩:看这先生气度不凡,打扮得也气派,怎么买块饼都要小姐掏钱?如今这时代,真是大变样了呀!
这一段插曲总算过去,白瑾璎提着点心回家时,家里的姐姐妹妹都已经到齐了。白瑾琪恐怕是闻到了奶油香味,一下就从楼上跑了下来,看见桌上的纸袋子就道:“蝴蝶酥!我见过广告画报呢,说春华大饭店新雇了国际饭店的师傅!”
在她身后,白瑾瑜才慢悠悠地晃下来,说:“快吃吧,谁也比不上你懂流行。”
白瑾琪冲她撅了噘嘴,手上麻利地拆开纸袋,用手指衔一片喂进嘴里。她那活泼泼兴奋的样子,和早前蔫蔫的白瑾琪浑然是两个人,连白瑾璎都看出来了,问:“怎么这么高兴,有什么好事不成?”
白瑾琪灿灿一笑,抬着小下巴得意道:“那可不!我进了学校的戏剧社了!不光如此,程巧书想联合钱瑞云对我来个落井下石,偏偏我给了她们一个好看!”
这一听就是女同学之间的瓜葛,程巧书啊钱瑞云啊,连名字都和中学时没变化。白瑾璎微笑着不说话,和旁边的白瑾瑜默契地对视一眼,彼此眼里都有几分无奈兼好笑。
但白瑾琪能快活起来,实在是件好事。
热闹地吃过晚饭又说了会儿话后,三人便各做各的事去。中学的洋文课程简单,白瑾璎不花多少时间就备好了第二天用的教案,紧跟着琢磨起外文书的译稿,这才是需要费脑筋的事呢。
她一个人住在三楼,四周静悄悄的听不见人声,很难觉察到时间的流逝。这一看,不知不觉就到了夜里十点。
白瑾璎转了转脖子,心想着这就睡下吧,提一提手边的水壶,才发现已经空了,于是便想下楼倒壶水来再睡。她披了件开衫推门下楼,经过二楼时,遥遥看见客厅那处的地板上映出一道又细又长的人影。
白瑾璎吓了一跳,壮着胆子才敢探头再看一眼,却是披着睡袍的白瑾瑜静静靠在窗台边,手指间闪着一点橙黄色的火光,那是她夹着一支香烟。
白瑾瑜显然也听见了动静,扭过头,冲她微微地一笑。
那笑容和身影实在有一种孤独又脆弱的意味,白瑾璎也顾不上倒水,随手将水壶往不知哪个桌上一放,走上去轻声问她:“这么晚了不睡,还抽起烟来,怎么了吗?”
白瑾瑜的视线淡淡扫过手里细长的女士香烟,半晌笑了笑,道:“我不大抽的,不过求一点心理上的安慰罢了,既然你来了,也就用不到这香烟了。”手上一用劲,已将香烟摁灭了。
橙黄色的光点消失了,便只剩那静默无声的月光透过窗户,撒了两人满身。
白瑾瑜便是在这月光之中叹了口气,问:“瑾璎,你说,我的生意要是做不下去了,怎么办呢?”
第32章 第 32 章 据我知道的,东家很看重……
背靠大树好乘凉, 这道理从白瑾瑜预备做外贸生意开始,就很清楚。故而在白齐盛去世,白家式微之际, 要和船务公司续下一份合同会有何等之难, 她也早有了心理准备。
无论如何, 总要尽力一试。只是见到船务公司的闫处长特意提了公文包, 又架上一副玳瑁眼镜, 做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后,也知道那希望是很渺茫了。
白瑾瑜做的是外贸饰品和服装生意,顾客乃是首都圈子里有钱的太太小姐们,将漂亮的发夹手表、礼帽礼服, 都汇总到一家门店之中, 省去了女士们东奔西跑搜罗货品的时间不说, 店里给出的搭配,也是国外最时兴的, 令人眼前一亮。
是以, 她的货品在精不在多, 譬如一个模样别致的珊瑚发夹, 至多进货不超过五个,丝袜兴许多些, 礼服则要更少。有钱的小姐们是常办聚会的, 试问, 谁愿意在聚会上见到别人和自己穿戴的一样呢?
这些货品林林总总加在一起, 也未必能填满渡轮的一个货仓,可想而知,和船务公司的租赁合同就很难商谈了。别家用到货轮的,哪个不是一船一船的靠岸下货, 哪里会专程为她这样的“散客”腾出位置?
从前因为白齐盛的缘故,船务公司对她很是优待,因为运货时总会有两三间空仓,便让记录员特意记下,用来装白瑾瑜的货品,价格上更是等同于半租半送,甚至会避开和大宗商品同船,就怕搬运的工人手上没轻没重,把她的东西磕着碰着一点。
如此优渥的条件,现在再想享有,那是绝不能够了。
白瑾瑜听着闫处长解释着各项租赁条件,诸如货仓通常是半船半船来租,每艘渡轮往返海外的频次也不一样云云,也就明白,这次协商是没什么交情可讲了。干脆也拿出了对公的姿态,很谦逊地问道:“贵司这样广博的人脉,一定有例外的,落单的货仓未必没有,您不方便明说,我很明白。不如我们来谈谈价格,我虽只租单间货仓,却多加三成的费用,怎么样呢?”
闫处长露出一副为难的神态,叹气道:“白小姐,不是我故意给您钉子碰,实在是没有这样的先例。唉,我也和您透个底吧,东家的朋友里,有只租用三间货仓的,您要是也租三间,那未必不能谈下。”
白瑾瑜心里飞快地盘算着盈亏:三间货仓相比半船,缩减了近一半,但相比单间,哪怕按多加三成的费用来算,也还是超出太多。如若进货数量保持不变,自己费心费力不说,赚头太过有限;如若进满三个货仓不成不成,自己这是赶着流行跑的生意,最忌讳囤货,风险太大了。
这样一想,已经把这一条路给堵死了。
合同签不成了。白瑾瑜心里固然忧虑,面色却没有表现出来,像是对这一结果淡然接受了似的。
对比她的淡然,闫处长倒显得很局促,原因无他,他今天可是带着任务来的哩!照他的想法,眼看着合作无望,白小姐总该软磨硬泡地多问几句,那自己就可以说“白小姐,何必舍近求远呢?”,这话题不就顺下去了吗?可偏偏人家一句话也不问哩!
闫处长兀自懊恼,可心里却觉得白瑾瑜年纪轻轻,有这样一份从容,是很令人敬佩的。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自嘲般道:“原本我还想,今天要是表露出不予合作的意思,大概总要受到一番胡搅蛮缠,如今看来,我是大大地想错了您,太惭愧了。”
白瑾瑜倒是很释然地一笑,客客气气道:“做生意也不是玩游戏,我怎会胡搅蛮缠?何况闫处长百忙之中愿意抽空见我,已经很帮忙了,绝不会有意为难我,我又怎么好让您难做呢?这一次合作不成固然可惜,要是往后再有机会,我可还要叨扰您的。”
闫处长再说不出一句话来,内心里,一面对这位白小姐的练达赞叹不已,一面又隐隐觉得,自己东家的算盘恐怕打得不妙。只是被派下的任务不能不完成,只好硬着头皮道:“我听说,白小姐和我们东家也是朋友哩。”
白瑾瑜一下没反应过来,问道:“东家?说的是孟西洲孟先生?”
见闫处长满意地点了点头,才称赞道,“哦,是。孟先生人很周到,我父亲办白事的时候,他还来表示过慰问,我实在很感激他。”
闫处长见白瑾瑜对孟西洲的评价不低,悬着的心可算放下了一半,脸上也绽开笑花来:“啊呀,那交情可不算浅呀,既然是熟朋友,您和我东家当面谈一谈,可不比和我谈有用得多吗?据我知道的,东家很看重白小姐哩!”
闫处长一身轻松地告辞了,像甩下了什么重担似的,倒让白瑾瑜对他的话狐疑起来。
闫处长何以突然提到孟西洲?那句说孟西洲看重她的话,又作何解?她和孟西洲大概算得上是朋友,可往年商谈合约时都是在外头,从没在他的船务公司里露过面,何以让一个处长觉得,孟西洲这个东家很重视自己?
再想想细节之处,闫处长在回绝自己后显得很不自在,设若他早早推测自己和孟西洲有点交情,何不直接在一开始就建议自己去找孟西洲?省得他再唱一回黑脸。
可要是反过来想呢?设若是孟西洲要借由闫处长,引得自己去找他呢?
这就又有一个问题:他到底是想和她合作,还是不想?要是他愿意继续合作,哪里还用闫处长出动?自己大笔一挥,这事儿也就定下了。可要是不想,兜了一个圈子,不还是叫闫处长把他“供”出来了么?除非
白瑾瑜边走边想,想到这“除非”的时候,正好一脚踏进了椿樟街的家门。她被这一闪而过的念头击中,才恍然惊觉自己出了一身的凉汗。
除非。
除非他根本也不关心合作与否,合同不过是鱼钩,是诱饵,而闫处长则是长线。他非但要引得自己去找他,还要用闫处长做不到而他能做到这一事实,叫她牢记住这个人情。
白瑾瑜下意识打了个寒噤,忽然想到很久之前,孟西洲开车从乔治饭店把自己送回家的那一天。
也是奇怪,那之后发生了多少事,又是丧礼又是乔迁的,以为这大厦倾塌的瓦砾早已把这些昔日的小事掩埋过去了呢,这会儿竟一下就从记忆里冒出头来。孟西洲那时满脸的不甘心,他在不甘心什么?不甘心和自己出双入对的是柳世新吗?
白瑾瑜心里乱成一团麻,她很少有这样焦虑又举棋不定的时候,忍不住在客厅里来回地踱步。好几次,她人已走进了电话间,刚要伸手去够那电话筒,想一想,又收回了。
直到时间过去了大半个钟头,白瑾瑜仰靠在沙发上,望着客厅墙上挂着的月份牌,恍然觉得:时间过得真如流水一样快,曾经以为挨不过去的日子,一晃眼也就过去了,自己如今白白地踟蹰不决,时间可是永远地过去了!
她猛地吁出一口气,自嘲般低笑一声,自言自语道:“爸爸不在了,可我也不能丢了他的脸!”
说罢,整个人都痛快地行动起来,最先做的,就是往孟公馆拨去一个电话。孟西洲要自己去找他,那就去找他好了,要是连他想说什么想做什么都不敢知道,那未免太过怯懦。
那一边,电话接得极快,几乎是铃一响就被接起了,一个佣人问要找谁。
白瑾瑜报了孟西洲的名字,那佣人便请她稍等。实则也没有等多久,很快电话便易主,对面传来孟西洲久违的声音:“白小姐,怎么打来给我了呢?”
白瑾瑜对他的装傻充愣不予置评,口吻如常道:“有事想要请教,不知道今天方不方便?”
对面像是想不到她会直言发出邀请,倒静默了几秒,随即答应下来。两人便约了下午四点钟,在从前去过的一家咖啡厅碰面。
孟西洲到得早,在白瑾瑜被西崽引上二楼的时候,他已然在一处靠窗的座位上坐定了。见到她后,温和从容地点头致意,一面示意她就坐,一面微笑着道:“白小姐,好久不见了。我知道你最近一定事务缠身,也不敢打扰你,一直等你的电话。我想我们的情谊总归不错,你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总不会不来找我吧?”
白瑾瑜微笑着看他。
孟西洲的神情温和亲切,和从前似乎没有任何两样,可她就是看得出来,他的眼神里笑容里,整个举手投足里都带着一份笃定自得,仿佛一切都和他所料不差,计划顺利,猎物上钩。
白瑾瑜心里突然有一丝负气,脸上却还是盈盈浅笑着,说:“谢谢孟先生赏光,我知道你忙。”
孟西洲凝视了她一眼,口吻轻快地问道:“突然约我出来,有什么事要谈呢?我要好好听一听,这事值不值得我跑一趟。”
白瑾瑜却没有被他的愉快所感染,只略微提了提嘴角,开门见山道:“我没有事要谈,却有事要问,孟先生,你有什么目的呢?或者说,你要开出什么条件呢?”
孟西洲被她的问话刺中了一般,眸光变换之间,牵起的嘴角落下,那微笑也就渐渐隐没了。
第33章 第 33 章 他已经摊开了手中的大网……
孟西洲一直在等, 白公馆的丧礼结束之后是,在那之前亦是。毋宁说在白公馆遭逢变故之后,他那颗因等待而酸楚焦躁的心, 反倒获得了极大的缓解。
究其原因, 绝不是因为他乐于看见白瑾瑜受苦, 相反在丧礼上见到她形容苍白的样子, 他心疼坏了;而是这场变故令柳世新的心志不坚暴露无遗, 就好似士兵临阵脱逃,留下一处无人把守的窗门,让他得以窥见可乘之机。
孟西洲自己参加了白公馆的丧礼,当然知道柳世新没有来, 不论出于什么原因, 他在白瑾瑜心中的印象, 势必打一个折扣。是以丧礼之后,他没有对琐事缠身的白瑾瑜多加打搅, 反而将目光投向了柳世新, 于暗中观察他。
不久后的某一日, 柳世新一改以往的悠闲从容, 显出一副大受打击的样子来,不光答应了和钱永善一道喝酒, 连别人问起密斯白, 也被他愤愤然地低吼回去, 活像自己遭受了怎样的辜负与背叛。
那之后据说很是荒唐了几天, 也间或有风声传到自己这里,说柳世新到底被姓钱的带去了北油车弄云云,孟西洲只是笑了笑说:“别闹得太难看,影响船务公司的风评就好。”
难道还指望他大发善心, 阻止他误入歧途吗?笑话!
他心里甚至感到一阵窃喜,柳世新已然沾湿了鞋,那就休想再和白瑾瑜有重归于好的一天。
总算总算,挡在他爱情之路上的障碍得以铲除。
孟西洲计算着白瑾瑜同自家公司之间的合约日期,又特意嘱咐了闫处长该如何措辞,当天便守候在家里,等着白瑾瑜的电话。可又不能显得太过急迫,便又专程找了个佣人,让她先接。其实谁能晓得呢?在佣人接电话的当口,自己就坐在旁边的沙发上呀。
孟西洲的心因为渴盼而热烈跳动着:他们也有太久没有见面了,自己于逆境之中伸出援手,总能给她留一个不坏的印象吧?
这想法多么好,以至于在白瑾瑜问他“有什么目的”时,他有一瞬间乱了方寸,隐约意识到这计划大概有哪一环不对,事情未必会按照自己设想的那样进展。
但也只失态了那么一瞬而已,孟西洲重新扬起嘴角,很真诚似的问:“这话是什么意思,白小姐?不是你约我出来的吗?”
白瑾瑜回望着他:“我有什么事,你太清楚了。你有意让闫处长为我指一条明路,不就是想让我来见你吗?我本可以不来,可我实在想听一句实话,如今这世道,已经太难听到一句实话了。”
她果然知道,她果然看透!
孟西洲心中震颤,她哪里是会乖乖走入圈套的猎物?他早应该知道她的不同。
计谋一旦被识破,那就只有宣告失败一途了,可不玩手段不设圈套,猎人又能怎么办呢?在猎物面前坦诚地张开大网,说:我之所以想抓你,并不为伤害你,而是实在喜欢你,想要亲近你吗?
孟西洲沉默,那笑容到底收敛了起来,垂眸看向自己轻敲着桌面的指尖。
恰是这时候,西崽端来了热咖啡,为两位客人一个斟上一杯。孟西洲拿起洋铅的小夹子,为白瑾瑜的那一杯加糖块,两块,柳世新能记住的,他同样也记住了,他又差在哪里呢?心里不免生出一丝怨气。
可一想起她刚才那句话中怅怅然的叹息,又觉得那怨气俨然已被一阵苦涩盖过:他妄图用计谋来换爱情,已经做得不地道,要是到现在还用漂亮话来搪塞,自己哪里还有一点求爱情的诚心?
孟西洲抬眼看向白瑾瑜,他平日里总带着三分笑意,现在倒放沉了嘴角,很严肃的样子:“我要你做我的女友呢?”
他自嘲似的一笑,“闫处长想必也告诉过你,我对朋友很慷慨通融,何况是女友呢?不要说单租一间货仓,就是白送给你,又有什么要紧?”
他已经摊开了手中的大网,再没有一点遮遮掩掩。
白瑾瑜的眸光闪烁一瞬,哪怕事先设想过这个可能,亲耳听见的一刻,还是受到不小的震惊。她叹了口气道:“多谢你厚爱,我是无福接受了。”
孟西洲在等她答复的时候,手里无意识地攥着印花桌布的一角,此刻手心徒然攥紧,连带着把桌上的杯盘都扯出一阵轻响,邻桌有人投来好奇的一瞥,他也不在乎,只管拿执拗的目光盯着白瑾瑜不放,问:“为什么?因为我算计了你一下吗?这是我不对。”
白瑾瑜苦笑了一下,道:“你不光是算计了我,还把爱情和利益,捆死在一起了。我这算是,和你谈爱情才换来了合同,还是签过合同之后要交付出爱情作为代价呢?我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好像我整顿旗鼓,还没有迎敌,就吃了一场败仗。”
孟西洲心里卷着懊恼的狂澜,一下子后悔自己不该诚实这一次,瞧?有什么好果子给自己吃?爱人不会因为自己的坦诚就钻进网兜。一会儿又恼恨自己惯于尔虞我诈的性格,一开始就不该用诡计对她,让爱情失去了纯洁的基础。
他咬着牙,硬是挤出一点苦涩的微笑,试图说服她:“白小姐,瑾瑜,你也是留过洋的人,看待感情应当开明的多,爱情里掺杂一点利益有什么要紧?我反倒不信这世上有完全不沾世俗利益的、纯洁无瑕的爱情。若是爱情还能带来其他获益,那不是很可喜的局面吗?”
最后深吸了一口气,道:“好,不管爱情还是利益,我们都不谈,你只说,你对我,真没有一点喜爱吗?”
当时当刻,孟西洲想必饱受着内心的斗争,可这一番斗争,白瑾瑜在挂出电话之前,早就经受过了,彼此谈到这里,她甚至感到了几分释然。
微笑道:“我固然对你有喜爱,可我也很自爱,若硬要排个先后,说白了,撇开孟家的船务公司,首都总还有其他可合作的机会;撇开你,人生也自有其他精彩之处。可要是罔顾我自己的意愿,往后就再没有心灵上安宁的日子了。”
“换个角度来说不一样吗?我受了你这一算计在先,心里哪里咽的下这口气?即便答应了和你谈爱情,真能把你看作纯粹的爱人吗?这就是问题所在呀。”
她拿起咖啡杯饮了一口,终于卸下了重担似的,很松快地道:“所以还是这样吧。闫处长说我是你的朋友,那末,这大概也等同于你的意思,我可不敢占你太大便宜,等我把手上这小生意做到用得上三间货仓的时候,再来和你谈吧。”
白瑾瑜举了举杯子,那意思似乎是:尽管协商不成,作为朋友的“交情”还是长存的。用坦荡大方的笑容,将此前略显紧绷的气氛化解了。
离开时也极为痛快,说:“是我约你出来的,当然由我会账。不要争,不要争,两杯咖啡而已,还想和我换一个人情吗?”她本意只是想俏皮一句,孟西洲却犹如惊弓之鸟,再不敢逆着她来,也不敢再多说一句。
多说多错,他已经走错一步,生怕在歧路上踏得更远。
他看着白瑾瑜离开时的身影,多么潇洒恣意,甚至带着一点神气。就是这分神气,让他一下子回想起在英国第一次见她时的情景,那种热烈又灵动的生命力一下便跃然脑中了。
她从来就没有变过,他的迷恋又怎么可能消退?
这真有一点可悲,孟西洲心想,他分明刚吃了一场爱情的败仗,可是心中对于爱情的火苗,反倒烧得更旺了。
另一边,白瑾瑜虽然丢开了精神上的负担,可现实的问题与麻烦却亟待解决。
白天和家人热热闹闹吃饭时,那种忧虑自然被欢乐的气氛冲淡一些,可一到了夜深人静的晚上,种种忧思漫上心头,这也就是她一个人点了烟,默默靠窗沉思的原因了。
第34章 第 34 章 人人往下比,谁来奋斗呢……
白瑾璎对她的生意经一窍不通, 头一回看见白瑾瑜这样愁眉不展的样子,不由地揪着心问:“真有这样糟吗?”
白瑾瑜叹了口气,惨惨地一笑, “哪怕说不上糟, 也绝对不容乐观。要找一家靠谱的船运公司太难了, 孟家的船好, 更重要的是, 他家的船每年往返海外的次数够多,对于我这个追着潮流赶的行当而言,时间可太要紧了。你想,一样是英国流行的货样, 等到外国杂志都运到了国内, 洋货行也上了货, 你再摆进橱窗,客人早就丢了一大半了。”
她解释得浅显, 白瑾璎也就听明白了, 发愁道:“那怎么办?和船务公司的合同谈不下来, 除了找别家轮渡货运公司, 还能有什么法子呢”
她嘀咕着,忽而冒出一个主意, 激动得整张莹润小脸都亮了起来:“啊呀!你和船务公司签不成合同, 和同样运货的其他商家谈条件, 不行吗?你说别家动辄签下半条船、乃至几条船的货仓, 总有个一间半间的剩余吧?你出稍高一点的价格,与其白白空着,何不转租给你呢?”
白瑾瑜很是欣慰地看了她一眼,却还是微微地摇头:“这个办法我也想过, 只是你没做过生意,大概不了解。你问人家租下整条船的货仓,真能全用上吗?告诉你吧,那是一定能的。你是没见过那些烟草茶叶商人,恨不得把货物堆到天花板上去,一样租了这块地方,谁不是拼了命地用到极致?偶尔确实有供货不足的情况,但那是说不准的,要是专等着这些偶尔的时候,我的生意,也不要做了。这是其一。”
她自己也不想讲这些烦人的生意经,但见白瑾璎听得既专注又懵懂,对于这个从未涉足过的行当,满脸都是求知若渴的神态,也就淡笑着讲了下去。
“第二么,就是卸货的工人。能匀出一件货仓转租的,自己势必租用更多,那大约做的就是销量很大的大宗商品了,是以工人们在卸货的时候往往粗手粗脚,横竖磕了碰了也不会坏,丢在地上浸湿了,整船的货损失两三捆包,也不足为惜。可我的货太金贵了,碰坏一样,或是被人摸走一两件,大笔的银钱白白就流走了。”
白瑾瑜沉沉地呼出一口气,再一次坚定道:“我是不愿意从这种大路货商人手里租仓库的,工人不牢靠,风险太大了。”
她的每一条顾虑都极有道理,白瑾璎闪着亮光的眼睛又黯淡下来,忧愁道:“唉,你是我们家最有能耐的人物了,连你都想不出对策,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呢?要是实在做不下去,也许你去找份工作呢?凭你的本领,外贸经理的位置,总不在话下。”
白瑾瑜被逗得发出一声笑,摇头道:“别,别,我知道自己的德行。要我做事,就让我放开了手去做,要是有个顶头上司管着我,我又出于职位低而不得不听他的,我一定撂担子不干。找工作这条路,万万是走不通的。”
想象一下白瑾瑜和莫须有的上司吵得面红耳赤,最后由白小姐拍出一封辞呈以告结束的情景,两人竟不约而同地笑起来,彼此对视一眼,又笑得更厉害了,总算把这凝重又惨淡的气氛,缓和了一点。
笑过之后,又是一阵安静。
白瑾璎先感叹了一句:“唉,这世上,谁也不容易呀。只是比起许多人,我们的不容易已经少了许多了。现在仔细想想咱们刚才的话,我、我都觉得有些惭愧。”
白瑾瑜眨了眨眼,问:“这为什么?”
白瑾璎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说:“我的意思是,至少我们生在富裕的家庭,即便爸爸不在了,还留下一大笔积蓄可供开销,又因为受教育足够多的缘故,也能轻易谋到职业,在社会上立身。可这世上有许多人,老人妇女孩子,是没法靠自己的力量谋生路的。你瞧,别人连一口饱饭都吃不上呢,我们至少吃穿不愁,仅仅为几间货仓就愁成这样”
白瑾瑜微笑着,很温和地反驳她:“人都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但谁也没有往下去比的道理。人人往下比,谁来奋斗呢?”
白瑾璎的脸一下子烧红了,哪怕在光线昏暗的夜里都能看得清楚。她不过是突发感慨,绝没有要反对谁的意思,连忙辩白道:“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人固然要向前努力,但若不涉及最根本的温饱问题,总不算天大的事,不必把自己逼得太紧”
白瑾瑜当然明白,白瑾璎只是性情很安定,没有卯着劲向上的野心罢了;而自己则恰恰相反,享受忙忙碌碌的状态,这份忙碌所带来的事业上的成绩比任何其他事都更让白瑾瑜感受到自身的价值。
于是接话道:“我明白,只是好歹是我辛辛苦苦开起来的店,好比亲手养大的孩子,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它关张大吉。让我再想想法子吧,我也听你的劝,这两天多出门逛一逛,散散心,兴许就有新的主意呢?更何况——”
她伸手拧了拧白瑾璎的脸颊,冲她笑了一笑,“我把生意做大了,多开一家店,就多雇几个店员,给那些女孩子们多一点谋生路的机会,不也很好吗?”
白瑾璎怔怔地望着她,很快想通了其中的关窍,拉住她的手激动地握了一握,道:“对,你说得对!这是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呀!”
白瑾瑜见她一下低落,一下又高兴起来,及至此刻高兴的时候,晶亮的眸子里像带着无尽的希望似的,连她自己的心情也跟着明朗起来,玩笑道:“这是做生意总有风险的,我要是赔光了本钱,就只能靠你养活了。”
白瑾璎当即又握紧了她的手,打着保票道:“这是什么话!有风险的债券投资,我绝不碰的,分得的钱都好好的存在银行里,我还有工作,养活你有什么难?我也绝不管你,你只管放开手去做就是了。”
这一番话,不能叫人不感动,白瑾瑜心里的希望,也就更大一点。她就着被白瑾璎握住的手摇撼一下,说:“有你这句话,我就没有后顾之忧了。你这么一个稳健的人,就冲不能让你赔钱,我也得做出点起色来呀。”
于是这一夜的谈话以烦愁开始,却以默契与希望而终,似乎等夜晚过去,明天又可以是一个新开端。
事实也是如此,白瑾瑜开了窗,迎着洒进卧室里的阳光深吸了一口早晨的空气,换过便装吃了点早餐后,便出门散心去了。
但她多少还是记挂着正事,说是散心,去的却都是面料市场、成衣店、洋货行之类的地方,一面走马观花地到处看,一面在心里默默地拨着算盘。
譬如在面料市场,就看什么面料的做工最好,已无需再进口外国货了;在洋货行,则是什么商品剩的最多,那就是供大于需,自己也可以相应减少货量;如此加加减减之下,自己所有的货品最少可以减到多少?半个货仓够不够用?如若增加更占地方的礼服皮包之类,最多又可以加到多少?够不够装满两间?
一连逛了好几天,倒把如今的服装并洋货市场摸得八九不离十了,对于自己店里的货物也出了不少调整方案,一一罗列在纸上。
这一天同样如此,白瑾瑜在走出某家成衣店后依旧沉浸在思绪里,不断地在心里估算着货品组合,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大路上。恰是这时候,不远处徒然传来几声惊呼,人群似乎也跟着骚动起来,一下又把她惊醒了。
她离得近,很自然便听到了别人嘀嘀咕咕的议论声。
“哎哟,哎哟,那太太一下子就倒下去了,叫也没反应,谁过去看看?”那人虽是这样说,自己却惊惧地往后退缩着。
一个声音亢奋地嘀咕:“你看她这身打扮呀,还有那个手拎包,准是有钱人家的富太太哩!你不晓得富人家多阔气,我有个朋友,就是碰上有钱人家的老太太在路上崴了脚,不过替她叫了个车又搀着过了条马路,得了两百块钱的酬谢呢!等我去摇一摇她——”
“我看你是想钱想得发了疯!”立刻有人制止,“这是崴脚的事吗?你看看她动也不动,不要是发了什么大病吧?万一你一摇,她反倒咽气了呢?”
“是哟!到时候可不就追着你问责吗!富人家财大气粗,难缠的很哩,非得扒掉你一层皮不可——”
一时之间,竟是对死亡和厄运的恐惧占了上风,人群稀稀落落地向后退开,偶尔有人路过,也是远远地看一眼又匆匆走开。白瑾瑜虽是站在原地没有动,可因为别人的退避,反倒把她让到了前头,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倒在地上的人。
那太太侧躺着,惨白的脸上透着青灰色,胸口几乎看不见呼吸的起伏,实在是生死难料的情状。
比起惊慌,这种近乎死亡的状态几乎是第一时间捕获了她,刺痛了她——爸爸。
不知为什么,眼前的身影和记忆中的白齐盛重合在一起,她心想,爸爸在遇上飞机事故时是怎样的情形?总有这么个瞬间吧,在他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渴望着生,却没能等到任何一个人帮他。
那毕竟是飞机事故,生死全在一息之间,没人救得了他,可是现在呢?
白瑾瑜僵立着,心念电转之间,最响亮的一个念头是:转身离开固然省事,可是,不要让天上的爸爸也看不起我吧!
她环顾四周,哪里也没有公用的电话亭,但她马上想到了刚才去过的成衣店,当下从手袋里摸出一张五元的钞票,请一位脚程快的年轻先生替她跑一趟,借用成衣店里的电话向附近医院挂一通求救电话。
自己则守在那位太太的旁边,一道等着医院的救护车过来。
第35章 第 35 章 我以为,只有礼貌周全的……
被老师们深恶痛绝的学生, 总不会每一天都逃课的,不然,何以留下如此恶劣的印象呢?白瑾璎头一天没碰上的“混世魔王”, 隔了两天后, 终于在课上现身了。
她一眼就辨认出其中个子最高的那个是孙立学, 即便是坐着, 也高高地翘着二郎腿, 一副目中无人又趾高气昂的姿态。另两个倒是点名之后才分清的:梁小山个头矮小,只是一双眼睛鬼灵精地转个不停,但凡孙立学发话,他势必要哄抬几句造个势;徐克行则是中等个子的长脸, 不大出挑, 倒是很沉默的样子, 只是同样坐没坐相,时不时由鼻子逸出一声冷哼或冷笑。
在一堂课, 白瑾璎一走进教室, 孙立学便开始犯浑, 吹了一声长长的口哨, 笑道:“哎哟!早知道洋文课来了个这么漂亮的老师,我上两堂课就赏个脸来听了!”
梁小山紧跟着拍着桌子笑起来。只是白瑾璎已经给六班上过两堂课了, 其余学生对她的印象很不坏, 这一次倒没有人附和他们, 教室里安安静静的, 反衬出梁小山的独角戏怪可笑,他自己也讪讪地停下了。
白瑾璎本来被那突如其来的口哨惊了一跳,见班里的学生没有乱起来,这才暗自庆幸着镇定下来。
她走上讲台, 心里尽管七上八下的,还是鼓着勇气冲那孙立学微笑一下,道:“这位同学,我们是第一次见,只是这样初次见面的方式可不大礼貌。从西方的礼仪来看,应当由朋友或长辈代为引荐,握手后才算是认识,而不是吹口哨和大声喧哗。”
孙立学怪笑了一下,大声道:“原来还有握手啊!光认识就能和漂亮女人握个手,那也不差嘛!”
说着,双手上抬做出鼓动的手势,向四周环顾一圈,有梁小山替他哄抬,这一次,陆续有几个男学生也跟着偷笑出声。
白瑾璎心里实在生气,她从小在好人家长大,不论在家里,还是学校或亲朋好友的聚会,对女性都是一万分的尊敬,但凡有男士开这样低级的玩笑,不说主人家当场要摆脸色,下次也绝不会再请他参加。
可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偏偏最难对付,没有足够严厉的教养约束,又有反叛心,一点点不好的风气,就能把人熏坏了。
白瑾璎明白道理讲不通,自己一味地说道理,在这些半大的孩子看来更要显得可笑了,身为老师,也不好大声斥责(她实在也不擅长大声斥责),想来想去,只能沉下一点脸色,认真道:“我以为,只有礼貌周全的绅士们才有资格受到引荐。”
女孩们想必同仇敌忾,一个个挺直了脊背瞪着身边的男学生,教室里的窃笑声果然小了一些。
“所以,要做个绅士。”白瑾璎缓和了表情,格外重读了“绅士”这个单词,用洋文说道,“不光对别人,对自己也是有百益而无一害的。”
尽管她已经尽量说得简单,但孙立学是个胸无点墨的文盲,当然半个字也听不懂,见教室里少说有一半的人露出意会的神态,这便把自己的无知明晃晃地衬托出来了,仿佛受到挑衅似的,狠狠地瞪了白瑾璎一眼。
而让白瑾璎意外的是,在她说完这句话后,徐克行虽然半不屑半嘲笑地扯了扯嘴角,顺带冷哼了一声,但论他这一番举动的原因,竟是把这句洋文给听懂了。
是以对于徐克行,她倒多留出几分关注。
点过名后,便正式开始上课了。孙立学依旧没骨头似的斜靠在墙上,不时把钢笔叼在嘴里,压根没有在听的样子,前头的梁小山干脆脸盘朝下打起了瞌睡;反倒是徐克行,虽是一手撑着下巴神游也似,但白瑾璎好几回都留意到,他拿了笔在铺得乱七八糟的白纸上记下几笔。
到了口语练习的环节,白瑾璎将几句句子写在黑板上,自己先流利地读过一遍后,再请学生重复。
轮到第二个学生时,孙立学又不安分了,拿钢笔一下一下敲着桌子,笃笃笃闹得人心烦。他这样不遗余力地博人的关注,白瑾璎没法装看不见,干脆也请他来读几句。
孙立学站没站相,理直气壮又油滑:“我不会!”
白瑾璎叹了口气,还是和气地问:“那么,‘我不会的洋文怎么说呢?”
孙立学一下有些懵,换做别的老师,这时候就该让他到外头站着去了,还没有谁会顺势问第二句呢。他反应不及,好半晌才梗着脖子又说了一句:“我不会!”
这段对话听起来实在有点意思,班里好几个人都扑哧笑出了声,连旁边坐着的徐克行都憋笑不住,弯了弯嘴角。
孙立学一时间恼羞成怒,涨红了脸叫道:“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又冲徐克行道,“你刚刚是不是也笑了?”
白瑾璎私心里其实很怕他真的大闹起来,赶紧语气温和地叫停:“好吧,你不会,但也不能在上课的时候大喊大叫吧?你要是不喜欢洋文课,去外头站着松快一下,我是不拦你的。”
孙立学恨恨地由鼻子哼出一口气,向徐克行使了个眼色后,头也不回地走去了教室外头。
徐克行紧跟着站起来也要往外走,一来,孙立学刚才单独叫了他的名字,他自认也脱不了干系;二来,他们本来就是同进同出的小团伙,赶一个孙立学不够,连带着把他俩一道轰出去才是常态,这个新老师虽是头一次见,恐怕也早听说过他们的事迹,被传授过经验之谈了。
但白瑾璎却像是不知道似的,讶异道:“你站起来做什么?好吧,那也不必急着坐下,不如也来读一句好了。”
她拿长棍子指出其中一句,徐克行被吩咐了个措手不及,竟也一个指令一个动作,磕磕巴巴地念了下来。
白瑾璎暗道,我想得不错,至少在洋文上,他不能算是不可救药哩。于是针对他念得不准或是断断续续的地方,着重纠正了一下,重新示范一遍后再让他读。
徐克行大概没有想到自己能受到如此重视,一连跟读了两遍,连自己都不由得认真起来,到了第三遍,无论是发音还是断句,乃至音调,竟都是完全正确,连白瑾璎都忍不住吃惊。
要知道,学洋文不能光是埋头书本,不开口是不行的,这就是一门与模仿相关的学问了,有的人一遍就像样,有的人却是怎么练习都脱不开怪声怪调,高下自然分辨得出。而徐克行在学习洋文上,实在是很有天分。
白瑾璎冲他一笑,不吝表扬道:“很好,往后句子的难度会不断增加,要是你在学期末还能读得这样好,我可以给你的口语评一个‘优秀了。”
直到白瑾璎让他坐下,徐克行都晕晕乎乎的像在做梦,恍惚听见白瑾璎对着其他学生又开始讲解长单词的发音和注意点,便摇晃着脑袋,本能地想把她的话都捕捉进来。
他不否认自己对外文很感兴趣,但还是头一回感受到被夸赞之后巨大的满足感,那满足又像是催生出无穷的兴趣,让他除了自己念过的那一句,连其他几句都想要掌握。徐克行一下子抓起笔,把黑板上的例句全部抄写到纸上,嘴唇开开合合地又默念了一遍,那颗心才算是定了。
直到打过下课铃,孙立学风似的从教室外冲进来,一下摇醒了睡眼惺忪的梁小山,又拉了一把徐克行的书包道:“还等什么?走!下一堂课,老子说什么也不呆在这儿了!”
徐克行的书包还没有收好,被他这样用力一拉,里头的东西撒出来大半,除了两支自来水笔和装了花生还没吃完的牛角纸包,另还有一本翻得很旧了的小书。
“嚯!这什么?你还看书?”孙立学一把抢到手里胡乱翻了几页,见里头竟是和课上差不多的歪七扭八看不懂的字符,顿时兴趣全无,随手便丢在一边,也不管封面的那一页都被他甩脱了,说,“什么东西,拿走!看得我眼睛疼!”
随即又像是想到什么,拍了下手道:“想不到你还挺懂洋文呢,竟还藏了本洋文的小书,那好,往后我和小山的洋文功课,都由你代劳了吧!呵,我次次交齐作业,倒要看看,那新来的老师怎么判我零分!”
他想着徐克行总该应承一声,却好一会儿没有等到,忍不住看他一眼,只见徐克行拿着那外文书,拧着眉头盯着那被甩脱的封页。
孙立学心里便有些心虚,但很快又硬气起来,拍了拍徐克行的肩膀道:“一本破书罢了,别看了吧。走,我正要告诉你呢,我爸这周末做东摆酒,请了不少生意上的老板,我可是专程和他说了,一定把你爸也算上。怎么样?我这个朋友,总归不赖吧?”
徐克行的目光终于从那破书上移开,把那书本连同纸笔零食,一股脑全塞进书包里,甩上肩膀道:“成,走吧。”
第36章 第 36 章 要说他对姓白的没点意思……
这三个混世魔王照例还是逃学, 白瑾璎的洋文课,一周能来上个一半,已经算很给几分薄面了。
但白瑾璎却发现, 对比另两个不学无术的小混子, 徐克行真是有几分用功的。至少他在课堂上从不主动挑事, 手上也是有一笔没一笔地记录着, 恰逢一次随堂小测, 他一个半数的课都没上过的人,竟考了个接近中游的分数,相比于另外两份白卷,可谓是天壤之别。
这样一棵好苗, 若是栽不好, 岂不是自己这个当老师的罪过?
白瑾璎于是更加留心起来, 倒真给她找到了一个机会。那天她恰好上最后一堂课,下课铃一打过, 以孙立学为首的一群男学生便野马似的拽上书包往教室外冲, 反倒是徐克行还留在座位上, 慢手慢脚地收拾东西。
白瑾璎知道他在课上看闲书, 她在讲台上看得一清二楚呢,正好想去和他说一说, 走近了才发现他收起来的竟是一本外文闲书。只是那模样实在是惨不忍睹, 书页泛着黄褐色的霉斑不说, 整个封面都给扯掉了, 硬是拿橡皮膏又给贴了回去。
想了一想,还是搭话道:“你能自己找了外文书来看,可见对洋文是很有兴趣的。这本寓言故事的难度不大,以你现在的水平来看, 也很适合。”
徐克行对她倒不抵触,只是警惕似的望了她一眼,手上动作加快,转眼便将那本破书塞进了包里,也并不回答她的话。
白瑾璎便笑了一笑,道:“你要是真有兴趣,我倒是有许多外文故事书,可以借你看一看。”见徐克行停了手上的动作,重新看过来,又故作惋惜地一叹,“只是我那些虽是旧书,也都保存得很好,你要是像这样不爱惜,我可不能出借。”
正是转身要走的时候,听到由旁边传来别扭的少年声音,“没,这是我妈妈以前的书,我拿到时就很旧了”似乎是觉得这解释还不足够,又补充道,“我会爱惜的。”
是以,这笔“交易”便算是达成了。
徐克行要借她的书看,对于她上的课,也就不能敷衍对付,而结果更是意外的喜人,在下一周的随堂小测上,徐克行的分数一下蹿升到了中上!连白瑾璎都不能不对他的天分感到吃惊。
其实在她发完考卷后,孙立学这三人小团伙之间的气氛便有些沉默古怪,只是她没有留意,下课后径自将徐克行叫去了办公室,拿出一张报名表似的纸单,递给他道:“这是一个月后市里举办的外文演讲比赛,要不要参加一个呢?”
又说,“只是既然参加了,就要加倍用功起来,往后一个月的时间,每周都需要抽一个礼拜六来学校练习口语和朗诵。你晓得,洋文既是一门语言,如果不开口说,那作用可就少了十之七八了。”
徐克行的眉头拧起,捏着那报名表不说话,似乎这次机会让他颇为犹豫苦恼。
白瑾璎等了他片刻,以为他是不自信,便又鼓励道,“你瞧,你一旦好好开始听课,不过一个多礼拜的时间,成绩便提高这样多,可见对洋文的领悟能力不俗;你的口语虽不大流畅,但发音绝无问题,完全可以靠练习来补足,既然有这个能力,为什么不试一试呢?难道提高本领,对你还会有害处吗?”
徐克行似乎是被说动了,终于嗫嚅着开口道:“不,是我周末腾不出空来,我爸要我帮他做事”
其实能有什么事,无非是要他陪着孙立学到处闲晃,哄好了这位少爷,以便孙家的老爷手里能漏下一两笔大单罢了。放在平时,他未必每周都想着出去招猫逗狗,但他这次得了个好分数,刚才瞧着孙立学的脸色就不大好,这时候再说周末要去学习,他一准翻脸,连带着他老爹的生意都能给搅黄。
徐克行这时候倒有些后悔,怪自己不该把知道的都一股脑往卷子上填,避一避锋芒,又能怎么样呢?
可谁能明白那种感受呢?就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往前——我分明会做,为什么不做呢?我付出了努力,为什么不能示人以成果?从前他大脑空空的时候尚不觉得,现在喝下两口墨水,留了些知识在脑中,反倒激发起他向上冲一冲的意愿了。
白瑾璎不明内情,还觉得讶异,“你一个小孩子,能让你做什么大事不成?”
她看了一眼课表,道:“这样吧,后天正好是家长的开放日,你让你爸爸来一趟,我同他说一说,让他给你放行一个月,怎么样?这种对孩子的课业百益无害的事,他总不至于不答应吧?”
自己的爹是个什么德行,徐克行还能不知道吗?但凡他对自己的课业有一分上心,也干不出让他整日跟着孙立学瞎混的事来。
只是徐百富虽然功利十足,全部脑筋都钻进了钱眼里,可对着学校里的老师还是讲些客气的,至少不会出言不逊。眼前这一位白老师讲起话来条理清晰,也很有说服力,兴许就能说动他呢?徐克行私心里还是想去试一试洋文演讲,也就答应下来。
尽管他回家后几次叮嘱,他爹嘴上也答应着,到底没把这劳什子的家长会放在心上。
当天,别个家长早早就来了学校。孙立学不必去说他,他自己就消失个无影无踪,其余的多少都问过几句功课,有闲的则坐下听两节课再走,唯独徐克行的父亲,左等右等就是不来。
白瑾璎见徐克行自己也是面色不好,也就不便再去追问他,反而向教数学的吴老师打听了几句。
吴老师无可奈何地摇着手,边喝茶边说:“来了又怎样?那徐百富跟个滑不留手的泥鳅似的,表面上‘好好好地答应你,回去了照样做个甩手掌柜,哪怕你把读书用功的利弊给他讲透了,没有用啊!”
事实也正如吴老师所说,到了临近放学的点,徐百富才夹着个皮包姗姗来迟。一来,就对着白瑾璎一通“辛苦、有劳”地感谢,态度不可谓不尊敬,可一等白瑾璎谈及洋文演讲的事,徐百富又是百般的推脱。
“小孩子整的什么比赛,哪里还需要占用周末的时间哟?他爱参加就参加,周末可得给我留出来嗐,我哪有让他干什么活呀!”徐百富转着眼珠,重新笑道,“我是看孩子都上了五天的学了,心疼呀!好不容易这两天时间,总得叫他休息休息吧?”
“再说了,他妈没得早,我又老是在外头跑生意,平时轻易见不到这孩子几面哩!我也想趁着周末,带他出去顽顽嘛!”
果真是滑不留手,漂亮话一句接一句,不是心疼儿子累,就是想多陪陪儿子,可就意思来看,分明就是不愿意妥协了。
白瑾璎一时拿他没有办法,便又拿出了徐克行近几次随堂小测的成绩单,想和他仔细谈一谈。徐百富也不好好看,随手将那几张成绩单叠了两下,塞进皮包里,“劳驾劳驾,实在是忙。我今天还是抽了空过来的,还得赶回去不可,实在不方便谈话。”
白瑾璎只好耐着性子问:“那什么时候方便呢?我以为徐克行的学习情况,很有必要和您谈一谈。”
徐百富显然也觉得她烦,笑脸都淡了几分,只说:“改天,改天。”见白瑾璎神色严肃,他顿时也板起面孔,两只巴掌手背对手心重重拍了两下,道,“生意忙呀!有什么法子?这年头养家糊口哪里容易!”
说着,已经抬脚踏出了教室,伸手往旁边一招,拽起站在一边沉默不语的徐克行就走。
白瑾璎实在有几分挫败,只是人走得飞快,她哪里追得回来?只能收拾了东西先回家再说。不想刚走出校门,便看见马路对过停着辆眼熟的黑色汽车,蒋牧城正开了车门出来,冲她微笑着点头呢!
这是有事要谈,所以专程来等她呢?还是顺道办事,来接一接她呢?
白瑾璎觉得心跳徒然快了两拍,下意识停了脚步,随后又兴冲冲地小跑过去,问:“二哥怎么来了?”
她脸颊边的鬓发被风吹得有些乱,蒋牧城下意识抬起手,想替她顺到耳后,又猛然想起此处正对着她学校的大门口,唯恐自己的举动太过唐突,惹人讨厌,又半道收了势,改去压了压白瑾璎的外衣领口。
白瑾璎还当是自己的衣领脏了皱了,眼睛跟着看过去,却什么也没有,便抬头对蒋牧城笑了一笑。
他们是做者无心,只是这一番举动并脉脉无言的气氛,落到旁人眼里,那就是看者有意了。
徐百富刚走出校门口便留意到了蒋牧城的汽车,他最近急于和海关衙门牵上线,海关几位上峰的车牌号码,他早就背得滚瓜烂熟了。苦于找不到上前搭话的借口,便先支走了徐克行,自己蛰伏在近旁。
哪里想得到,蒋副总长等的人竟是那姓白的老师呀!
徐百富是生意场上练出来的人精,酒局上什么样的神态眼色没有见过?这里头藏着的秘密可多着哩!他暗暗观察着,三眼两眼,已将他二人的关系摸索清楚了。
如今是社交开放的社会,谈恋爱的男女们当街搂抱那都是常有的事,摸个头发摸个脸算得了什么?像这样光站了半天,碰也不敢碰一下的,那就绝不能是恋爱的关系。可再看蒋牧城这勾丝似的眼神,要说对姓白的没点意思,自己第一个就不相信!
他暗暗思忖着,眼睛一转,一个绝妙的主意便已成形了。
第37章 第 37 章 “你喷了什么?好香。”……
在那边二人谈得正好时, 徐百富便横向里一凑而上,满脸惊讶地先向白瑾璎点了个头,道:“啊呀, 白老师, 又见了。”
随即, 又转向蒋牧城, 这一次却是微微地欠了欠身, 十足十很恭敬的样子道:“蒋副总长,这真是赶巧了不是?先前几次约您都没能约上,今天走在路上,不料就碰上了。您贵人事忙, 大概不记得我。敝姓徐, 和贵司的杨处长常有事务联系, 半个月前我登门时,由他做中间人, 向您引荐过一次的。”
蒋牧城大概确实没什么印象, 只略点了点头, 见他先和白瑾璎打了个照面, 便径直将疑问的目光投向了身边。
白瑾璎便小声地和他介绍:“这是徐百富徐先生,是我一个学生的家长。”
两次引荐, 这第二次的分量可不一般呀。徐百富暗自得意道, 由白小姐做中间人再向他介绍一回, 这一下, 蒋总长可不能再把他给忘了吧?这也是他志在蒋牧城,却先和白瑾璎问了声好的原因所在。
那一份得意却不露在脸上,徐百富笑得更加谦和殷切,趁热打铁地对蒋牧城发出邀请:“蒋副总长, 都说相请不如偶遇,这一次,总可以赏脸应邀,不要又让我铩羽而归了罢?我是有海运关口上的要紧事想和您谈,想请一张特别派司哩!”
蒋牧城凝了他一眼,冷淡道:“既然是和杨处长有事务来往,和他谈就是了,真有什么问题,他总会来请示我。”
事务会谈上的事,白瑾璎插不上话,一言不发地站在旁边,心里却有一点吃味,心想:我不过想和这徐先生约一点时间,他就百般推脱,现在他想约一约蒋二哥,后者又对他爱答不理,这世上,果然是求人的一方最难。再仔细一想,自己正处在求人的最末端,可不就是难上加难?
这边唏嘘不止,那边徐百富接着道:“那总是不一样的呀!我和杨处长谈,他再和您谈,这就是走了两道程序,费时又费力不是?不若我直接和您谈,岂不是更快捷?我们做生意的,那是掐着手表办事哩。”
他露出一个笑脸,又将话锋一转:“当然了,我也知道要照章办事,本来不想叨扰您的,这不是看见您和白老师走在一处,瞧着还是很相熟的样子,我心想,这不是两全其美吗,这才觍着脸上来相请呢。”
白瑾璎冷不丁被点到了名字,下意识地回过神来。与此同时,蒋牧城也是神色一凛,他辨不清这姓徐的话里什么意思,直截了当地问:“两全其美,这话怎么说?”
徐百富交握的手搓了搓,笑道:“您不知道,本来白老师就约了我,想谈一谈犬子的学业,无奈我怎么都抽不出空来。自然,我是苦于想约您而不得嘛。这你追我赶的,谁也约不成谁,可既然您二位认识,那就好办了呀!”
“不如我一道约了您二位,如何?犬子的功课就是那副样子,也没什么不能让外人知道的;至于和副总长您的事务——”他卖关子似的顿了一顿,觑了眼蒋牧城的脸色,才接着道,“多一个白老师在旁边听着,我想您也不会介意吧?自然了,白老师一来不是我的对家,二来呢,为人也很正直,我本人是放一万个心的!”
趁着这表明态度的劲头,一鼓作气道:“就是这样吧!由我作东,明天中午约在明月饭店,到时候,不拘公事私事都谈得,您二位意下如何呢?”
见白瑾璎脸上有一丝惊疑,还当是自己饭店选得高档,叫她惶恐呢,立马又做小伏低了一番:“不破费,不破费,犬子平日也有劳白老师费心了,何况教书育人多么辛苦的事,一顿饭还当不得吗?”
白瑾璎当然不是为饭店好坏,不过是惊愕于徐百富的脑筋,想不到一个难题,还有这样的解决办法。但一想到可以和他好好说道徐克行的洋文天赋,这方法虽古怪,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同时,徐百富占着学生家长的身份,一番姿态忽强忽弱的说法,硬是把两件事搅和在了一起,还暗示着蒋白二人关系匪浅,是可以不分彼此的。连蒋牧城都挑不出他什么毛病来,并且心里有些受用。
他微微低头,问白瑾璎道:“你真约了他谈事吗?”
白瑾璎仰起头来点一点,想到徐克行被徐百富拽走时那种垂头丧气的失落样子,到底下定决心想为他争取一次,道:“是,有好几件事想和徐先生谈,只是徐先生说腾不出时间来。”
蒋牧城沉吟片刻,竟真的答应了下来,“正好也是陪一陪你,你一个人在外面谈事,我是不放心的。”
徐百富简直是喜出望外了,当下对蒋牧城谢了又谢,忙不迭顺着他的话道:“是,是,正是考虑到有蒋副总长在呀。不然,我哪里会约白老师单独谈话,那是很不妥当的。”
他心里又是兴奋又是得意,想不到用白瑾璎做诱饵,真就把蒋牧城给钓上了!是以,对于自己接下来的计划,更是有了□□成的把握。
既然大事定了,徐百富也不忘贯彻自己忙得脚不沾地的形象,一面拎起衣袖看一眼手表,一面匆匆忙忙地向二人告辞道:“失礼,失礼,我真得走了,明天一定等着两位的大驾。”
第二天正是礼拜六,又是同约在明月饭店,蒋牧城当然是开了车来椿樟街接人。
对于徐百富的邀约,他是无所谓去不去的,但邀约里加了一个白瑾璎,他心里的天平便偏向了“去”的一端。不光为了能和白瑾璎见一见面,再有,他也听到一些风声,说白瑾瑜的生意不大顺利,白瑾瑜那边一旦心烦心焦,要想在周末把瑾璎约出来,那就不大容易了。现下有了徐百富这么个中间人,理由就名正言顺得多。
不多时,白瑾璎便出来了。
她穿一身素面的浅蓝色旗袍,只有盘扣的纹样很是别致,缀着一粒粒雪白的小珠子,长头发全数拢在脑后。分明是很朴素的打扮,他却瞧着她格外的秀美可爱,也许是这周末晴好的天气,兼之难得的独处机会,让他的心也轻轻摇曳起来。
蒋牧城替白瑾璎打开车门,在后者矮身钻进车里时,只觉得一阵暖香软绒绒地掠过鼻尖,再要去细嗅时,已经飘散不见了——白瑾璎已在副手座坐好了。
他暗自对自己觉得好笑,不过是一缕香味,就像失掉了魂似的。等在驾驶座上坐定了,才佯作不经意的样子问道:“你喷了什么?好香。”
白瑾璎“咦”了一声,把手心凑近到鼻尖细闻着,说:“大概是我的擦脸霜,香味太重了吗?”
蒋牧城的嘴角抿着笑容,瞥了她一眼,说:“不是擦脸霜,你一直用的擦脸霜的牌子我知道,不是那个味道。”
“那是什么?我什么也没用呀。”白瑾璎也很疑惑,最后只能猜测道,“瑾瑜倒是用香水,大概是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染到了一些吧。”
蒋牧城顿时在心里嗤了一声,但到底没把这份不痛快表现在脸上,只淡淡说了一句“不对”,也不再多谈,生怕话题就此偏离到白瑾瑜的身上。他才不知道白瑾瑜用的什么香水,横竖不可能是这种暖融融又令人适宜的香味。
汽车稳稳地停在了明月饭店的大门,一下车,便看见徐百富已恭敬地等在了门外。
他今天也是一身西服,但显然比昨天去学校的那身考究得多,另系了条暗红色条纹的领带,稍稍盖住微凸的肚腩,脚下一双皮鞋擦得锃亮。一看见二人从同一辆车上下来,当即热情地迎上来,半开玩笑道:“两位是焦不离孟,感情很好哩!”
蒋牧城不喜欢这种暧昧的调侃,此刻对象换成白瑾璎,也是怕她多想,进而窘迫,反倒疏远自己。便淡淡地解释一句:“我们顺路,就一道过来了。”
好在白瑾璎正从副手座那一边绕过来,像是没大听清徐百富的话,并未做出什么反应。
而徐百富也在看到蒋牧城蹙了蹙眉头后,知道自己失言了,当下在言语上规矩起来,不敢再提。
徐百富引着二人进了饭店大厅靠角落的一张小桌,招呼跑堂的上汤上菜,一面布菜劝菜,一面又说鉴于有女士在场,不宜多喝,只向蒋牧城敬了两杯黄酒就停了,总也算得上是主宾尽欢。
白瑾璎倒是有点奇怪,怎么不订一个雅间,更方便谈事?坐在大厅里,周围俱是别桌交谈说笑的声音,间或还有划拳的行酒令的,即便是靠角落的位置,也依旧显得闹哄哄。
想不到吃完了饭,徐百富站起来拱了拱手,笑道:“两位赏光,用完了饭,那就是谈正事了。这里又吵又乱,当然不方便谈事,好在这明月饭店很新式,楼上就有住宿的房间。我已经开好了一间套房,清清静静,不如我们上楼谈吧?”
第38章 第 38 章 原来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时……
三人上楼。
徐百富拿着房牌让服务生带路, 开的是三楼最靠里的一间宽敞套房,里间是睡床,外间是谈事用的厅房, 茶几上已摆好了瓜果点心, 又让人送来一壶茶水。
放在平时, 给白瑾璎一百个胆子也不敢随便和人进这种酒店房间的, 但因为有蒋牧城同在, 自觉无需戒备忧心,便自在放松地进了屋子。私事公事,自然是私事先谈。
白瑾璎倒是尽心尽责,做了充足的准备, 不光带来了徐克行的成绩单, 连他几次随堂小测的分数都做了记录, 放在一起看,很能看出突飞猛进的蹿升势头。
“您看, 这才短短一个来月, 徐同学就有这样大的长进, 实在是有学习洋文的天赋。另外, 这些只是纸面的考试成绩,我们在课上还会做口语练习, 虽然没法记录, 但我可以夸一句, 他的口语能力同样进步飞快。”白瑾璎一番陈述并介绍, 不知不觉已经讲了十来分钟,此刻得了个间隙,刚想倒杯水喝,便有人从旁递了一杯过来。
白瑾璎冲蒋牧城感谢地一笑, 又回过头来看向徐百富,后者因他二人这一番互动而眼冒精光,面上仍是千恩万谢地恭维:“实在有劳白老师了呀,犬子是什么德行?向来是只有在先生那儿挨骂的份啊。可您看,您白老师一来,他的成绩居然就上去了,可见是您教得好,这是名师才出高徒哩!”
白瑾璎觉得他迷魂汤灌得也太过了,自己也不大好意思,抿着嘴角牵回正题道:“那我先前说的演讲比赛,您愿不愿意让他参加试试呢?我保证,这绝对是有好——”
还没有说完,徐百富已经大手一挥,爽快道:“参加!参加!白老师都说有益处了,我还有不支持的吗?”
他骤然之间转变了态度,完全没了上次推脱搪塞的样子,白瑾璎反倒狐疑起来,问道:“占用礼拜六的时间也不打紧吗?我看您上回不大愿意他周末上学校来,要是实在有事,不是不能商量别的办法。”
徐百富连着“唉哟”了两声,笑着道:“我那全是一片慈父之心呐!又觉得家里那小子怎样也不是一块读书的料,可今日听白老师您的意思,他未必不能有出息,那让他锻炼锻炼也无妨嘛。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梅花香自苦寒来,是不是?要是为他读书好,失掉几个周末,那算什么?我一定全力支持的!”
这一番说辞与态度,说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也不为过了!白瑾璎见他冲自己赔笑的同时,也不忘对旁边的蒋牧城露一个笑脸,心里便有一个猜测。
恐怕我是沾了蒋二哥的光了。白瑾璎心想:他要求着蒋二哥办事,又因为我们是认识的,便顺便当着蒋二哥的面,将我的事也应承下来卖一个好。难怪他想到了把我们二人约到一起,生意人的脑子,真是有够精灵。
她心里有点不痛快,但也只是一闪而逝,既然徐百富松口了,对徐克行来说总归是件好事,也就不再多想了。
白瑾璎将手上的材料收拢起来,道:“那末,我的事就算是谈完了。”目光看向蒋牧城,“你们谈事情,我也不方便打扰,就在旁边的小桌子喝茶看看画报吧。”说着便要起身。
徐百富忙向她拱了拱手,道:“白老师体贴周全呀,不过不急,眼看这茶也喝得差不多了,我正好去大堂再续一壶,顺便叫两份点心。”说罢,将茶壶一提,冲蒋牧城讨好似的挤一个眼色,微笑着退出了房间。
他一走,白瑾璎当下对蒋牧城嘀咕起来,“你不晓得,他昨天一万个不愿意合作,我现在真有点糊涂了。他现在答应得爽快,不要反悔得也快。”又弱弱地加了一句,“他像是卖你的面子呢。”
蒋牧城微笑一下,说:“卖谁的面子有什么要紧,你这边的事解决了,不就好了?何况,他卖好是他的事,真要谈公事,我是不徇私的。”
随后,白瑾璎又问了蒋牧城的家人,谈到自己家里,则说:“如今是各忙各的,当中学老师竟也不容易呢,晚上又要看外文典籍,一天下来,也就是晚饭时相互碰一面。瑾瑜就更不必说了,有时连晚饭也未必赶得上,倒是瑾琪喜气洋洋的样子,常常一个人偷偷发笑,瑾瑜有一回私下里找我,怀疑她在学校里谈恋爱了。”
蒋牧城笑了一声,摇着头无奈道:“你们老三的脑瓜子一向很灵活,她在学校里谈恋爱,我倒是相信。”
“我真有点不放心,又不敢明着问,万一她没在谈呢?”白瑾璎忧愁地叹口气,耷拉下肩膀,“又万一,她谈的男孩子不好,你说我是阻止好,还是不阻止好?唉,现在的小女孩很有一点叛逆,有时候越拦着,她越要来劲的。”
这样那样闲聊的时候,并不感到时间流逝,等话题聊得差不多了,气氛一旦安静下来,白瑾璎便徒然的不自在起来。
从前她和蒋牧城相处的时候,要么就是热热闹闹地和家里人在一起,要么就是正在做什么事,譬如开车送一送她,或一道去什么地方,办完了也就结束了。像现在这样静悄悄的氛围她扭过头偷觑一眼,见蒋牧城高高大大地坐在旁边,两手放松地搁在腿上,十指指尖互相抵着,似乎是在想事情。
她忙不迭地收回视线,只觉得心跳得飞快,也不知是什么缘故,上回在西点档口外分吃一块蝴蝶酥时也是这样。
心慌之间,白瑾璎无意往墙上一瞥,才发现时间早过了半个钟头之久,可徐百富竟还没有回来!她像是找到了一个由头,猛地从沙发上跳起来,也就是这一瞬间,蒋牧城本想握住她的手扑了个空,掩盖局促般收了回来。
“徐先生怎么还不回来,不要是出什么事了吧?”白瑾璎向蒋牧城问道,同时人也往门口走去,“我去大堂看一看吧。”
可当她的手握上门把手时,神色变得古怪起来,“咦,怎么”手上又用力拧了两下,可把手还是纹丝不动,这是从外头被锁上了。
蒋牧城在白瑾璎面色有异时便走了过来,看到这里,他也伸手转了两下门把,同样是徒劳,又拍了好几下门,等了好一会儿,也没有服务人员来应。
惊慌的种子被种下后快速地发芽了,白瑾璎哪里还有工夫想什么徐百富,她只想到房间外走过的那条长走廊,这里又是少有人打扰的套房层,要是没有服务人员经过,那岂不是再没人能放他们出去?
她都没意识到自己轻微地发起抖来,视线满屋子地乱转,在看见睡房立柜上有一台电话机时,活像是看到了盛大的希望,“我真糊涂,饭店的住客要叫人,都是拨电话的!”
小鸟似的跑了过去,将电话提在手上,拨了呼叫服务台的号码零零壹,可不要说是占线的“嘟嘟”声,电话听筒里根本一点声音也无。这种情况,要么是电话坏了,要么是线路断了。
房门反锁,电话失灵,连徐百富也是去而不回,这几项放在一起,怎么由得人不害怕?
白瑾璎本来就胆子小,当下两手冰凉,惶然无措起来。她想着:不要紧,不要紧,蒋二哥也在呢。同时视线向外间望去,搜索蒋牧城的身影,但这非但不能让她镇定,也不知怎么的,一想到他们此刻共处幽闭的室内,她的心情像怕又不像怕,半紧张又半难堪,带着一阵热意烧上了脸颊。
另一边,在白瑾璎跑去打电话的时候,蒋牧城并没有动。他猛然间想到了徐百富走之前那个意味不明的挤眉弄眼,一时间恍然大悟,又怒不可遏。在他的印象里,还从没有什么事能激出他这样多的愤怒。
他下意识地看向白瑾璎,于是彼此的视线在空中交汇,可彼此的神情却——
在蒋牧城的眼里,白瑾璎显然慌到了极点,唇色苍白,像被淋得湿透的瑟瑟发抖的小鸟;同时眼眶泛红,那片红一路扩散到脸颊上,也许是因为害怕,又或者是生气——还能是因为什么呢?
她的眼睫扑闪一下后快速移开了视线,可里头闪烁出的躲避和害怕已经刺痛了他。
原来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时,她对他表现出的情绪竟是害怕。
女人会害怕男人,这是很正常的,可是蒋牧城想到自己刚才握空的手,本来还存着一点希望,觉得没有关系,下次握住她时,一样可以摊开心怀来好好谈一谈。可此时此刻,只觉得所有铺垫都功亏一篑,下一次又是遥遥无期了。
心里越痛,对着徐百富便越恨起来。
而在白瑾璎一边,比起对蒋牧城身为异性所抱有的害怕,更多的是对他此刻气到了极点的脸色。他面色铁青,整张脸阴沉得可怕,透出明显的厌恶。她的心下意识地狠狠一缩,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生气。
蒋牧城为人是很大度的,对于工作人员误锁了门,绝不至于动怒至此,所以他的生气和厌恶,有多少是和自己相关呢?
她伤心得不愿意去想,好在情况也不容她多想了,下一秒,蒋牧城已经松开了袖口,将袖子挽到肘间,拿起一把椅子便朝套房大门重重地砸去。
“咚——!!”
明月饭店二楼专管套房的服务总台,徐百富正坐在沙发椅里悠闲地咋着茶水,一面□□着摸出怀表来看了一眼,暗想:这才过了二十来分钟,少说还要有一阵呢!
他打心眼儿里觉得这一步棋走得妙,两个人能不能成,有时候就是缺一把火的事儿,自己将这把火给他点上,把这一份大礼直接给他送进卧房,哈哈!男人最清楚男人了,还有不受用的吗?
何况他还做了精心的准备,专门吩咐饭店大堂拔了那间房的电话线,到时候女人一慌,男人一搂,这一件事,不就成了吗?他帮着姓蒋的把人哄到手在先,到时候再提一个小小的请求,姓蒋的还能不答应?
徐百富越想越美,恨不得摇头晃脑地哼上一段,但再一个十分钟后,事情似乎不大对头了。
先是有人慌里慌张地去了服务总台,随后那里炸了锅一般,两个人往楼上跑,另一位套间经理则是神色紧张地来了自己这边:“徐先生,三楼那间房的客人砸门了,这和您说好的可不一样呀!”
“您打了保票说绝没有问题,我才私下里给您办了,这动静要是闹大了,我是要吃瓜落的呀!哦,还有客人!以后哪个客人还敢住我们饭店?!”
还不等他啰啰嗦嗦地质问完,已然有一道身影突破了两个服务生的围堵,卷着刀子似的风径直靠近。有力的胳膊一抬一拽,轻易便将徐百富由沙发椅子上掀起,摁到了台面上。
蒋牧城恨红了眼道:“敢把这种不入流的手段耍到我头上,姓徐的,你胆子真不小。”
第39章 第 39 章 生什么气,姓蒋的怕是做……
“然后呢?”白瑾瑜连筷子也不动了, 在听完事情始末后紧跟着问。
白瑾璎窘迫又为难似的抿了抿唇,道:“砸门的动静多么大,他才砸过两下, 立刻就有人来替我们开门了。蒋二哥吩咐他的车先送我回家, 自己又回了饭店, 也不知为什么缘故, 大概是找店家理论去了吧”
她拿筷子拨弄着米饭, 实在有些食不知味,蒋牧城沉着脸的样子总是不受控制地浮现在脑海,自己也莫名感到委屈,闷闷地道:“他不要是生我的气了吧?”
白瑾璎稀里糊涂的, 不明白自己是中了别人的圈套, 可白瑾瑜是怎样厉害精明的人物, 在听到这个徐百富迟迟不回的时候,就已经将始作俑者的白条钉到了他的身上。虽说蒋牧城也算是个受害者, 但她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哼笑:生什么气, 姓蒋的怕是做梦都要笑了!
想是这样想, 面上却并不打算说出来:这话暗示的意味太深了, 我何必顺水推舟,替蒋牧城做筏子?
只是还不等她表示出意见, 旁边喜滋滋夹着菜的老三倒先她一步丢出一颗炸弹来, 把她的谋划给打破了。
白瑾琪随口道:“唉, 真没劲, 怎么就砸门了?这要是放在《摩登故事会》里,一准就是罗曼故事的开头了!话说回来,和二姐你这样的漂亮小姐呆在一起,蒋二哥还不乐意吗?”
还不等她把一颗冬菇放进嘴里, 只见白瑾璎像是触了一下电似的,突然涨红了脸反驳道:“胡说!”这激动的样子,实在也是平时少见。
另一边,白瑾瑜也在桌子底下重重踢了老三一脚,凉飕飕的眼风随之而来。
白瑾琪见两个姐姐都瞪着自己,顿时委屈地缩着脚,叫道:“我就是随便一说呀!”
湿漉漉的大眼睛使劲地眨着,在白瑾瑜和白瑾璎之间滴溜溜看过一圈,立刻转过了口风:“真的!今天早上蒋二哥来接人的时候被隔壁那个余白瞧见了,他还和我打听,问那是不是我姐夫呢!我和他狠狠吵了一架,我说胡说八道!不是!”
挺着胸脯,显示忠心一般。
白瑾璎在听到“姐夫”这个词时,脸上的红晕更添一层,像是由白皙的皮肤下沁出血来似的。同时心里矛盾非常,忍不住往白瑾琪提出的思路上去想——
设若真是这样的情境,那蒋牧城无疑是个正派的君子了,只是从另一方面看,他的行动也表明了对自己丝毫没有念想,又多少令人失
不对!不对!白瑾璎在心里对自己呐喊:他当初差点就是你的姐夫了呀!并且一直对你颇多关照,这么多年的二哥,难道是白叫的吗?亏你还能这样想他!
当下便把所有乱七八糟的念头都扑灭了,可这样一来,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白瑾瑜暗暗观察着她变化不断的神色,心中实在感到不妙:但凡一位女子对一位男子的言行举止开始多想,情绪上又动摇不断的时候,那可就离“恋慕”不远了!
于是立刻将对话重新拨回到“生气”那一环,意图转移焦点,大事化小:“好了,不必多想。你又没做错什么事,他即便是生气,也不是生你的气。人都说女人的脸,六月的天,我看男人的情绪也是说来就来的,气一阵儿也就好了。停停停,不说他了,我有事要宣布呢。”
说着,白瑾瑜清了清嗓子,做演讲一般,微笑着道:“我生意上的困难,已经彻底地解决了!”
这件事说来真如奇遇一般,白瑾瑜此前在将一位昏死在马路边的太太送去医院后,自己也抽空去探望过几次,了解到这位太太姓陈,心脏一直不大好,从前出门时都会让女佣人陪同,也带着药,因为从没出过什么差池,渐渐也就放松了警惕。谁能想得到,偏偏是这一次独自外出的时候,心脏疾病就发作了!
白瑾瑜第二次去探望她时,陈太太已经转醒了,自然向她郑重道谢。可道完了谢,倒对她打量起来,半晌问道:“贵姓可是姓白?”
白瑾瑜惊奇道:“是,太太怎么知道?”从前白齐盛当军务总长时,倒是常常上报纸,但她可从没在报纸上露过脸呀;过往洽谈过的合伙人里,也不记得有这样一位太太。
陈太太笑了一笑,“从前许多宴请聚会,我们都同在受邀之列,不过彼此没有交谈过,所以白小姐不认识我。”
由此起头往下聊,才知道陈太太早年和丈夫离婚之后,就自己另起门户单开,经营西洋钟表生意,“死男人在外头花天酒地,挥霍银钱,凭什么要我共担损失?横竖我是气不过,兴许我这心脏病,就是那时候给气出来的哩!我是一点儿瞧不出男人有什么好,就连我自己的儿子,离婚那会儿一口咬定了要跟着他爸,如今没钱使了,还不是上我这儿打秋风?唉!”
说到这儿,转头看向白瑾瑜时,脸上又是温和的微笑了,“所以我才格外的留意你。”
“你知道吗?我常常参加贵人们的宴会,年轻一代的小姐们,要么花枝招展地忙着玩爱情游戏,要么是东一场慈善仪式西一场文学沙龙的上报纸,或者以摩登之名登上杂志画报,总归是想方设法地出风头。这些小姐们也不工作,要风头名声有什么用?无非是想找个金龟婿罢了。爱情,男人,丈夫,那都是空的东西。但你不一样,东奔西跑一头扎进生意堆里的,就你一个。”
白瑾瑜似乎也顺着她的话回想起了过去的自己,现在来看,到底稚嫩又莽撞,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陈太太收敛了笑容,宽慰道:“白家的事,我也从报纸上知道不少,天不遂人愿,这是没有办法的。你的生意怎么样呢?”
白瑾瑜自觉没什么好遮掩的,坦言道:“和从前相比,确实困难了许多。”
陈太太又问,白瑾瑜便将需要租船运货,可合约没能谈成的事略说了说。
陈太太沉吟片刻,忽而抬头道:“且慢,且慢,我就是租用了孟家的半条船,不如从我这里单租一间货仓给你?价钱——价钱就按原价格来算!一分也不多要你的!”
白瑾瑜吓了一跳,不敢相信有这样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怎么我救了她,她就正好有多一间的货仓给我呢?设若是专门为我匀出来的,势必自己要蒙受一点损失,在商言商,又怎么会丝毫不抬高租价呢?
心里不由生出一丝警惕,试探道:“那怎么行?我知道,一通电话并一台救护车,没有这样大的价值。”
陈太太定定地看了白瑾瑜一眼,下一秒笑出声来,玩味道:“小姑娘,你以为我是感念你救了我,故意给你便宜占吗?你还是年纪小,看不出到底是谁占了便宜哩!”
说完,她静静地等着。白瑾瑜在心里飞快地捋着自己的人脉关系,如今白家失势,可利用的最大资源无非就是这才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您是想让蒋牧城卖我的面子,通过我,好让海关速速放行?”
陈太太面带激赏地点了点头,十二分坦诚道:“我知道白家和蒋家是很好的交情,这点情面,不会不给。但凡装了你货品的船,海关那边就绝不会拖延,立刻就能查验卸货,这是其一。”
“第二,就是我所做的钟表行当了。此前西式的摆钟壁钟很是风靡,稍富裕点的人家就想买一个来装点门面,但那到底是大件,不会轻易更换,坏了或慢了,也多是请钟表师傅来修理,故而买家比从前少了不少。”
“对壁钟的需求少了,货量当然也要减少,即便多进一些座钟或手表,体积相差悬殊,货仓本就空出不少。再有,卖大钟的店家少,小的钟表可就不一定了,随便哪家洋货行,估计都有几样货,这不就看谁家的货更新、上货更快了吗?所以你瞧,海关这一层关系,对我要不要紧?我把多余的货仓转租给你,等于我租的仓位毫不浪费,又多了一重时间上的保障,我亏在哪里呢?要是再抬高给你的租价,那我真是算计得太过,要觉得亏心了。”
陈太太并不掩藏自己的精明,甚至志得意满地冲白瑾瑜一笑,对此番决策颇为满意的模样。
这样的态度非但不惹人讨厌,反而因其真诚坦荡,让人心生好感信任。
白瑾瑜怔怔地瞧着她,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她从前对自己总有一点自得,从不否认自己较寻常女子更为聪明厉害,可如今才意识到自己还是太过狭隘,在真正厉害的人物面前,她可差得太远了。
白瑾瑜一面自叹弗如,一面又于内心深处萌发出一种激励与向往,未来活成陈太太这样,不也很好吗?
“多的不说,总之,这桩协议就算是达成了。”
在白瑾瑜宣布了这件大事之后,不说白瑾璎狠狠为她松了口气,就连白瑾琪都欢欣鼓舞起来,知道家里的财政支柱保全了,总不会有退学之类的厄运降临在自己身上,小嘴直如抹了蜜一般,说了一箩筐的好听话。
白瑾瑜半真半假的面露嫌弃,把奶糖一般往人身上贴的白瑾琪扯开一点,正色道:“你不要耍花腔,我先前是太忙了,没工夫管你。我提醒你,可不要学别人在学校里谈什么爱情。一个个书没读进去几页的小孩子,懂什么爱情,男孩子更是了,真心没几两,谎话一箩筐。”
白瑾琪不大服气的样子,吐了吐舌头说:“大姐姐你不懂,我们戏剧社,那都是演戏。再说了,单单男人会骗人吗?谁骗谁还不一定哩!”说着,扒完最后两口饭,一溜烟地跑开了。
留下白瑾瑜与白瑾璎两两对视,无奈又好笑地继续用饭。
不过白瑾璎光顾着替她高兴,再没把注意力放在明月饭店的事件上,这一点还是令白瑾瑜格外满意的。
第40章 第 40 章 密斯白太倔了,我还能有……
陈金阑陈太太在医院住了小十天后便回家了。
一来是觉得自己好得差不多了, 二来,即便住的是高级病房,也远远不如家里自在。医院里的小护士们虽说是为了病人好, 说起话来, 大多带点自恃专业人士的强硬, 这不行那不行, 连来探病的朋友都被请走了两次。
陈金阑是顶喜欢热闹的, 最受不了这约束劲儿,天天催着主治医生批准她出院。
这天下午一回到家里,便接到一通电话。原先还以为是不争气的儿子又来哭穷,心道他的消息倒是灵通, 自己什么时候出院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怎么住院的时候鬼影子也见不到一个呢?于是任凭电话铃空响了三声, 可对面就是不挂断,这才不耐烦地一把接到手里。
刚听了一句, 晦气的脸色便转晴了:“原来是孟老板, 多谢挂心了, 我在医院的时候, 您就送过慰问的果篮了。”
打来这通电话的,正是孟西洲无疑。
在那天和白瑾瑜谈崩之后, 他实在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再要和她谈吧, 恐怕换不来多少好脸色, 若是再谈不顺,岂非比现在的情形更糟?可就此偃旗息鼓、分道扬镳呢?好不容易等白瑾瑜蹬开了那个姓柳的,要他看着她再遇见下一个姓林的姓杨的,偏偏自己又不能行动, 这怎么叫人甘心?
于是只好偷偷地关注她。这段时间,白瑾瑜见过哪些个大小老板,他都是门儿清,就等着一个合适的机会露面,替她牵线搭桥了。她和陈太太达成合作的事,自然也逃不过他的耳目。
孟西洲和气地慰问了几句病情,便将话头转向了刚签不久的货船租赁合约上,说陈老板是信誉很好的老顾客了,可以再降低一成的租价,以达成更牢固长久的合作关系。又说:“我听说白小姐也和您租了一间货仓,能向这样自强自立的两位女士让利,我们是很乐见的。”
陈太太起先听得一头雾水,这一下顿时明白了,调侃似的打趣道:“我在商场沉浮多年,可再不相信天上掉馅饼这一套了。怎么我前脚刚租了白小姐一间货仓,后脚孟老板就赶着要给我让利呢?孟家那么多老主顾,别是只给我让了利吧?”
那边孟西洲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口气明显透着失落:“密斯白太倔了,我还能有什么法子呢?”
这回答真是妙极!对于陈太太的猜想并不否认,甚至明里暗里都透露出自己正在追求白瑾瑜的意思,要招揽来陈老板这个拥趸。此外,他讲话的口吻又带着受挫失意,仿佛他不再是坐在谈判桌对面的凌厉精干的孟老板,而是个受爱情之苦的年轻小伙,叫人心生好感与怜惜。
陈太太果然吃这一套。
她自己不结婚,可对于年轻男女的爱情,却很爱撮合一下,何况白瑾瑜本就是她很抱有好感的小姐,孟西洲孟老板呢,比起那些不着调的纨绔子弟,那可好出太多啦!哈,可堪一配!
心里兀自激动了一下,却说:“孟老板,不是我不帮你,有便宜我还不占吗?不过我能看出来的花招,白小姐未必看不出呀?她为人很谨慎,这一点在小姐之中就很难得。我提出照原价租给她一间货仓时,她还抱有疑心哩,现在又说要减免一成,她能猜不出里头有鬼吗?”
电话那边又是一阵沉默,似乎是无计可施了,正应了那中了爱情的金箭,又不善于玩爱情游戏的年轻人形象。
陈金阑兴味更盛,笑嘻嘻地道:“我当然是祝孟老板心想事成了,不过小姐们的心意是很难说的。我和白小姐很投缘,要是先受了你的好处,好心办了坏事,可就要失掉这个可心的朋友了。”
孟西洲沉吟了一瞬,忽然道:“医院里一定诸多的不自在,我明天在小芳廷替陈老板摆一桌去晦宴,您赏不赏光呢?”那口吻恭恭敬敬的,一点没有谈买卖时的气势,倒像是要请长辈帮一帮忙呢。
陈太太揶揄道:“是单独请我一个吗?那未免太冷清了,我再捎带一个过来,好不好呢?”
在她瞧不见的电话那边,孟西洲终于露出一个计谋得逞的微笑,嘴上却格外的谦卑,“当然,当然是最好。要是她真愿意过来,那我真要多谢陈老板。”又寒暄了两句,才将电话挂断。
陈金阑放下电话后,在沙发上狠狠乐了一阵,觉得这年轻男女的爱情关系,实在很有趣味,让人愿意去瞧,难怪那些八卦报纸一天天的登的都是明星之间的桃色绯闻。这样想着,又给白瑾瑜拨去了一通电话。
陈太太邀请她吃饭,白瑾瑜当然不会拒绝,谁知刚答应下来,那边就说:“啊呀,我差点忘了,明天孟老板也会来的。不过你也不必担心,他人很不坏,年纪也轻,你们年轻人,不怕找不到话说。”
白瑾瑜听到孟西洲要来,心里便咯噔一下,也不知在心虚什么。如今自己不靠他,也把这货仓的难题给解决了,怎么就不敢见他了呢?
陈金阑因她没有立刻接话,已然觉察出了她的犹豫,于是佯装对他二人的关系不知情的样子,轻松道:“你怪他这个大股东,不把货仓租给你吗?可你从我手上租到了,往他跟前一坐,正是种宣告胜利的方法呀,不是很痛快吗?对了,你还记不记得在我病房里削过一个苹果吃?那也是他送的果篮哩,多么巧!”
陈太太说话实在别有趣味,什么“往他跟前一坐,就是宣布胜利”,连白瑾瑜都忍俊不禁,再想一想那场面,果然紧张也跟着缓和不少。又听她侃了两句,还是答应下来。
第二天,白瑾瑜为避嫌疑,也没有特意打扮,一身淡色的西式套装便去小芳廷赴约了。
陈金阑和孟西洲来得更早,又因为孟西洲坐在正对入口的座位,白瑾瑜一走进包间便和他对视个正着。她神色一僵,还不知要说点什么,孟西洲已经对她露了个笑容,道:“密斯白,许久不见了。”
随即站起身来,体贴周到地替她拉开了座椅,好像先前那次不欢而散的谈话从没发生过似的。
冤家宜解不宜结,何况在座三个人,自己租用陈太太的货仓,陈太太租用孟西洲的货船,真要算起来,姓孟的还是最上峰。这样一位举足轻重的人物率先表示出友好,递出台阶,自己还有不下的道理吗?白瑾瑜也就回了一个笑脸,大大方方地入座了。
既然是去晦宴,主角自然是刚出院不久的陈太太,孟西洲也做足了风度,甘愿做个镶边的配角儿,让话题围着陈太太转,哄她高兴。
直到西崽端来了最后的咖啡,陈太太啜了两口,提出要去补一补粉,拎着装了化妆镜的手袋便出去了。
包间里一下子冷清下来,白瑾瑜望了孟西洲一眼,见他垂眸不知在思索什么,便也心不在焉地先饮了一口咖啡。一口苦味刚含进嘴里,孟西洲便笑着看了过来,“不加糖就喝,不怕苦吗?”
说话的同时,也不管杯子还被白瑾瑜捏在手里,伸长了手,替她加了两块糖。
见白瑾瑜的目光被引到了自己身上,这才正了正脸色,示好道:“你还生我的气吗?在追求爱情这一点上,我大概太过心急,以至于用错了方法。不过人的想法总是各有差异的,好比读书时的算学题,用的方式不同,未必得不出正确的答案,是不是?”
白瑾瑜明艳的脸怔楞着,只有脸颊边轻轻晃动的两滴绿玉髓泄露了一点摇曳的心旌。孟西洲看在眼里,只觉得三年时光只在弹指之间,自己弯弯绕绕又遮遮掩掩的衷肠,不去倾诉,又有几个三年可以蹉跎?那轻轻晃动的不光耳坠,难道不也是自己的心吗?
可恨这耳坠叫人想起柳世新来,他记起来了,那时她在香山上办家庭小聚会,把姓柳的介绍给家里两个姐妹时,戴的就是这一副绿水滴似的耳坠。
受到这一份恼恨的影响,连声音都消沉下去,流露出几分失意:“我回去后仔细想过,你说的不错,爱情总该有纯粹的底色。可是,我既然爱你,就不能忍住不去帮你;可如果帮了你,就失去了谈爱你的资格,这似乎又是不可解的矛盾了。”
孟西洲微弱地一笑,将手伸到白瑾瑜放在桌上的手边,不敢径直握上去,只是静静地贴靠着,“你瞧,如今不正是老天给出的明示吗?你生意上的困境解决了,剔除了利益关系,我们还不能谈纯粹的爱情吗?”
白瑾瑜看着靠在自己手边那只指节分明的大手,真不知说些什么好。世上真有万分真诚恳切的、始终如一的爱情吗?在经过柳世新的变节后,她早已对此画上问号;可要说自己毫不心动,那又怎么可能呢?
就是在这一瞬间,白瑾瑜忽而恍悟了。
自己怎么傻了?命运莫测,今天难料明天的事,这世上又有什么是能够始终如一的?
自己对于孟西洲,竟想得这样久远,以至于患得患失起来,还不能说明对他的珍爱重视吗?既重视,不如先牢牢攥到手里,往后如何,那就看往后再说好了。
于是,桌上的手稍稍抬起,覆到孟西洲近在咫尺的手背上,妥协地叹了一句,“怎么不能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