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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30(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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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 21 章 这个说法倒是很新鲜,那……

随着白瑾瑜的一声“这边请”, 白齐昌被单独领进了二楼的书房。

她依旧带着两个配手枪的卫兵,一个站在她身后,一个则站在门边, 把守着出入书房的大门。那守门的卫兵站定后便从皮套子里取出配枪, 把那弹匣子拆开又按紧, 似乎是在检查趁手的程度, 手法灵活得像是在变一套什么戏法, 只是那响亮的两声“咔哒”声,已然具备了足够的威慑力量。

白齐昌整个人哆嗦一下,眼看离开的退路上有“重兵”把守,自己是只有前进这一条道路了。

干脆咬了咬牙, 皮笑肉不笑地半拉着嘴角, 话里有话道:“大侄女好威风, 只是何必对我这个亲叔叔都拿枪拿炮地威吓?我到底年长你一辈,类似狐假虎威的事, 也见过不少了。”

白瑾瑜像是听了一句有点意思的笑话, 掀着眼皮看着他问:“这个说法倒是很新鲜, 那白先生说说看, 我是狐呢?还是虎呢?”

白齐昌清了清嗓子,略微挺起了胸膛道:“瞧大侄女说的, 你是什么, 我怎么好瞎说。不过你背后那虎嘛, 我倒是窥见一二了。”他忍不住似的笑了两声, 甚至揶揄一般冲白瑾瑜挤了挤眼睛,“听人家叫他蒋先生,还是海关的副总长,那势力确实不小了。我一个平头百姓, 当然是惹不起,惹不起。”说罢,还虚情假意地拱了拱手。

他一个“蒋”字刚吐出来,白瑾瑜便发了声冷笑,说:“海关副总长的位置是不低,不过你也太小看我白家,还不至于要去借他的势。”

白齐昌的本意,是料定了这三人间有点子瓜葛,自己只要透露点口风,点到为止,兴许白瑾瑜出于心虚,也能破个小财封他的口。想不到对面是断然的否认,听那口气,还有点不服气又瞧不上眼的意思。

他便有些心急,说:“这放在从前,我大哥当然是最大的靠山了,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呀。我也理解,我大哥一走,剩下你们这一屋子女子,不抓紧一个男人相帮,那是很不容易的”

他兀自说得得意,以为自己料事如神,没注意白瑾瑜早就放沉了脸色,冷冷地打断他道:“白先生这一句话,可是把我和姓蒋的都踩在脚底下了,我原本只觉得你自己不成个样子,瞧不起女人,现在才知道你连男人也瞧不起。告诉你,这里可不是你们犄角旮旯的乡下,他蒋牧城要是能中‘美人计,也坐不到今天这个位置。”

这一段话,可把白齐昌讽刺了个彻底,那面色瞬间涨红得猪肝一般,恼羞成怒地抽着气道:“他不能中你的美人计?哈!架不住你们人多势众呀!你不行还能换你妹妹上,我看他对那个二小姐,是晕陶陶得很哩!啧啧,蒋先生,我看他不该姓蒋,倒该姓齐——”

话没有说完,只听一声“砰”的巨响炸开在脚边,下一秒,他整个人便醒神一般,哆嗦不止地瘫坐到地板上。

原来白瑾瑜的一张脸已沉的滴水,再也听不下去,拉开书桌的抽屉摸出一把小手枪,往白齐昌的脚边开了一枪。

她的脸色瞧着只是冷,心里却是气得发狠了,故而那一枪开得尤其果断,即便开过了一枪,胸脯依然剧烈地起伏着。不过看白齐昌烂泥似的软在地上,半天也不见站起来,才终于有一种报了仇的痛快,心里愤怒的火焰也逐渐平息下来。

白齐昌瘫在地上,这才体味到当初自己的爷爷能抱着一包银元全须全尾地回来,那实在是不容易的!自己把要钱这一件事,也想得太简单了!

他真怕白瑾瑜心气不顺,再给自己飞一颗子弹,也不敢站起来,似乎蜷坐在地上缩小自己,那也是一种保护。结结巴巴地发着抗议:“警、警察!叫警察!这是动用私刑,草菅人命哇!这、这还有王法吗!”

“好啊!”白瑾瑜同样高声地回他,“警察总署李署长的车这会儿恐怕还没开远呢,我这就叫人给他拦回来,光是你那些凭空捏造的污蔑,就能先把你关上四天!对了,再给他看看这些——”

说着,伸手拉开另一边的抽屉,摸出几份文件似的东西拍在桌上。

人说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白齐昌显然不在此列。他先是把叫嚣咽了回去,心虚地伸长了脖子想看看是什么,随即瞥到桌面上那把手枪,又后怕地缩了回来。

白瑾瑜讽刺地哂笑一声,干脆念给他听:“白先生先前说我威风,您也是不遑多让啊。原来你在卫生局挂名了一个差事,不光每月领百来块钱的薪金,还贪墨过政府拨给当地中小学校买纱布红药水的一笔款子,足足有三千块之多,一分也不给学校留。白先生这么贪,也不怕一口吃成个胖子。”

白齐昌涨红的脸色一下又变得刷白,抖着嘴唇,半晌才哀叫着辩解:“不、不是,那不是我”

白瑾瑜气定神闲地一笑,伸手止住他的话,说:“自然了,要抹平那么大一笔账,必定是不少人沆瀣一气的结果。只是别人不露富呀,不像白先生财大气粗,隔天就去金器行买了一个金镯子并两枚金戒子,紧跟着又钻进香衫巷子玩到了半夜,这不显得可疑吗?哦,连你买东西的收据,我可都搜罗到了。”

接着道,“也别觉得你如今被革了职,就万事大吉了,那不能够。要是我把这一件事揭发出去,不说你要把赃款尽数补回,你这个人,也免不了被丢进监狱里反省反省——我也劝劝你,别想着找那些和你一起贪钱的上级帮忙了,有你这个替罪羊被丢出来,你说他们是高兴?还是着急?”

那简直不必去想,有一个顶缸的,还不得绞尽了脑汁把罪名一股脑地往他身上推?

白齐昌这才见识到什么叫“能耐”。他常年住在小地方上,那里的“能耐”,不过是比别人有钱一点,有权一点,买人家恭敬你奉承你,或是仗着卫生局里那点门路,拿人家的工作或店面检查做要挟。如今想想,实在是乡下人不堪入目的小把戏。

不像白瑾瑜,不过一晚上的工夫,自己去过哪里做过什么,竟都能被挖个一清二楚,这才算是手眼通天的“能耐”哇!

这世上,只有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可偏偏白齐昌偷偷借着白齐盛的势,已然做了许久抖起来的“人物”了,家财也算存了一些,哪里能再落回到一穷二白,再加锒铛入狱的惨境?!

他自作聪明地和白瑾瑜撕破了脸,等对方拿出这一件把柄,他反倒认怂了,硬是讨好地笑了两声,求饶道:“大侄女,何至于此呀?我也不过是想问一句我大哥的遗产,既然他不顾念我,你也实在不愿意,那、那我也没什么可说的呀”

白瑾瑜冷哼了一声,当即反驳道:“什么他不顾念你,我不愿意,可别说得这样委屈。我还是那一句话,我爸爸和你没半点关系,所以他的钱,你也是一分别想拿到!”

说着,她从书桌后头踱出来,倒把刚才那一份文件丢给白齐昌,道:“这材料我要了两份,一份就送给白先生,叫白先生也看看,有没有什么地方遗漏差错,至于另一份么——”白瑾瑜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我这个就有个毛病,一听见那些闲言碎语的就烦,一烦了就爱乱翻东西,不要哪一天被我翻出来,我就忍不住往上报了呢?”

这是什么意思,白齐昌当然听得明白,当下表示出决心:“是是是!绝不会!绝不会!”

白瑾瑜状似满意地弯了弯嘴角,居高临下地问:“白先生怎么还坐在地上?地上多凉,还是白先生就喜欢凉?”

在白齐昌抖抖索索爬起来的瞬间,她的嘴角便放了下去,一秒钟也不愿意多敷衍似的,亲自扭开了书房的门把手,冲外头喊了一句:“来人!送客!”

想不到一扭开门,看见的却是靠在走廊墙壁上的白瑾璎,似乎特意等在外头似的,听见她喊送客,便站直了说:“我来送。”

白齐昌哪里还有进书房前的威风,此刻战战兢兢地缩在一边,听见这位二小姐提出送他,真有些惊疑不定。直到跟着她走了半路,也不见她有什么发难,这才敢偷看她一眼。

那张漂亮脸蛋上还带着些病容,全然不同于白瑾瑜的凛然,透着十足的温驯柔弱。尤其那平顺略淡的眉毛与微微向下的眼角,瞧着活像一朵与世无争的睡脸。

下一刻,这睡莲就扭过头对自己道:“听说白先生是从济南特意过来参加丧礼的,真有心了。”

白齐昌吓了一跳,见她说话很客气,这才按着惊慌乱跳的心脏,拿出十成十服软的姿态,试图对这位二小姐诉诉苦,道:“哪里,哪里。只是咱们这位大小姐,脾气实在太坏了呀!我一句话说的她不顺心,就敢拔了手枪对着我射!唉,亏得我和你们爸爸血脉相连,是你们亲叔叔哩——”

他原想博一点同情,想不到这位二小姐拧了拧眉头,说的却是:“白先生别乱说,我父亲哪里来的兄弟?我也从没见过你,是或不是,全凭你先生一张嘴罢了,你说是我父亲的兄弟,怎么证明?”

白齐昌愣了一愣,正是这当口,两人已经走到了白公馆的大门。白瑾璎冲旁边的听差点头示意,那听差便打开了大门,等着他们出去。

白瑾璎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白齐昌下意识便迈出了门口。回头再想分辨几句,却听这二小姐慢悠悠地说了最后一句,“可别说什么血缘关系这样让人发笑的话了。白先生不都知道吗?我爸爸可是只剩下一盒骨灰了。”

第22章 第 22 章 那不是在献殷情,是在撬……

这一天的晚饭, 当然是各管各静静地吃了,何况丧礼结束后仍有不少收尾的工作,未必就能找到白瑾瑜的人。

白瑾璎在房间里喝了两碗热粥, 再配一碟凉菜, 就算把一顿晚饭草草地对付过去了, 随后便起身去找白瑾瑜。在撵走了白齐昌之后她又出了趟门, 算一算时间, 再望一眼窗外擦黑的天色,心想她总该回来了。

对面的卧室门紧闭着,不见什么动静,白瑾璎便计划去书房找一找她, 不料也没有人, 接着往楼下走, 倒在一楼的小客厅外听见说话声。走进去一瞧,白瑾瑜坐在沙发上, 蒋牧城则站在不远处, 身上还穿着外衣, 像是才回来的样子。

大概是自己来之前, 白瑾瑜正说了些道谢的话,蒋牧城对白瑾璎点了点头, 接着说:“不必谢, 凭家父和白伯父的关系, 帮再多忙都是应当的。”

说话间, 手上已经提了刚刚送上来的热茶,另倒了一杯送到白瑾璎的手里。

这一点献殷情的小伎俩,放在从前,白瑾瑜并不会过多计较, 何况白瑾璎本来也是大病初愈,他这样周到地关照她,自己看着兴许还觉得挺舒心。偏偏赶在这样的时候,白齐昌那一通讽刺话还扒在耳朵边没散呢,这个举动便无端让人觉得刺眼。

白瑾瑜只觉得太阳穴突突跳得发疼,满脑子的神经,像给小孩子的两只手没轻没重地拉扯个没完似的,自己怎么揉也不见好。

本来么,蒋牧城和白瑾璎的事,就是爸爸默许的,可如今外头要看她白家的笑话呀!她怎么能允许?

爸爸走后,自己便形同于一家之主了,设若丧礼不过多久,瑾璎就和这姓蒋的走到了一起,叫别人怎么想自己?说她白瑾瑜为了攀权附贵,把妹妹卖出去了吗?这是她决不能忍受之一。

另一点,其实要归罪于单方面断开联系的柳世新。他做出这一副作壁上观的姿态,白瑾瑜也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知道这一段关系是非断绝不可了。柳世新既没有担当,亦不念旧情,由这一件事情,还不足以窥见一二吗?如有大祸临头,这样的人,是一万分靠不住的。

爸爸是永远地走了,那不必去说;柳世新这一位爱人,也终究走到了分别的时刻;此外白家落败,生意上势必受到影响,名门小姐之间也势必有人奚落,已经落入了这人生的低谷,怎堪再忍受蒋牧城把瑾璎哄走?

故而这小小一个端茶递水的动作,落在此刻白瑾瑜的眼中,那不是在献殷情,是在撬她的保险箱,在剜她的肉哇!

那一边,蒋牧城并没注意到白瑾瑜明显冷淡下来的脸色,他瞧着白瑾璎把温热的茶水用两手捧着,抿着的嘴唇终于透出一点血色,垂首静静站在这里,心里便升起许多怜惜。

轻声道:“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都可以说。我知道你们姐妹几个心里一定不好受,呆在公馆里,也难免触景伤情,或者你们想去安静点的湖边山上住几天,养一养精神,我也可以代为安排住处。又或者——”

还没有等他下一个或者出来,白瑾瑜便冷淡地打断了,“不必再或者了。爸爸虽走了,存款房产,到底还留了一些,这里不缺钱也不缺住,用不着你眼巴巴地来帮这些不必要的忙。”

这句话里,实在带着十足的火药味。蒋牧城瞬间皱起眉头,已经是很不痛快的神色,但硬生生憋着口气,没有把火发出来,说:“我知道你心烦,不和你计较。但白瑾瑜,想想清楚你该不该冲我发脾气。”

怎么不该?怎么不该?瞧瞧这宽宏大量的语气,活像自己多么无私似的!

白瑾瑜像是被点了引线的炮仗,那火气直往脑顶上冲,当下冷笑着问道:“是呀,是我不应该,要是我们想去山上,敢问住处是哪里?你们蒋家在香山上的宅子吗?那儿倒是既安静又宽敞,真是多谢你了。”

下一刻,那嘴角下沉的口中便溢出一声冷哼,骂道:“蒋牧城,你安的是什么心思?谁不知道那产业姓蒋,你让人家怎么说我们?人家会说:白总长一走,白家四个大活人,居然眼巴巴的要靠蒋家来养呢!还有更龌龊更难听的,说你蒋某人兴许要改——”

剩下那半句顶厉害的,硬是给人捂住了嘴,咽回了嗓子里。

白瑾璎在边上听着,早就是胆战心惊了,自己姐姐那张嘴太厉害,平时家里就没有人说的过她。再去看蒋牧城的脸色,那更是山雨欲来似的阴沉,白瑾璎吓得手上一抖,杯子杯盖发出“当啷”一声,赶忙放回到桌上,冲过去捂了白瑾瑜的嘴。

一面小心翼翼地打着圆场:“姐姐赶紧去休息吧,你都累得说胡话了。我、我以前赶稿时也这样,想的东西太多,便觉得脑子不够用,说话也前言不搭后语”

一面又去偷看蒋牧城的脸色,看他似乎面色稍霁,赶紧道,“蒋二哥也是,这几天跟着我们忙前忙后,快回家休息吧。天色也不早了,我、我送你!”

说罢,赶忙引着蒋牧城往外走。直到走出了小客厅,把两人彻底地拉开了,想来他们也不能冲回去再打上一架之后,那阵紧张才算过去。

白瑾璎自认最木讷了,拿这两个厉害又固执的人没有办法,只能两头劝,在和蒋牧城并肩往公馆大门走时小声道:“瑾瑜不是那个意思,你帮了这么多忙,她心里都记着的,你千万别计较。”

蒋牧城闻言停住脚步,漆黑的眸子自上而下地落到她身上。白瑾璎被这直来直去又久久不收回的视线看得不大自在,刚想往后退一步,倒听见蒋牧城沉沉地叹出一口气,说:“我也没有那个意思。”

他指的是白瑾瑜方才说出口和没有说出口的那些荒唐言论,白瑾璎知道,可一想到兴许真有这种损坏名誉的流言出现,还是嫌恶地拧了拧眉头,不想多提似的,飞快地点了点头。

蒋牧城应了一声,接着说:“白瑾瑜是牛脾气,随她怎样去想吧。但要是你也这样想,我——”

“没有没有,怎么会!”白瑾璎几乎是脱口而出的否认,蒋牧城在丧礼期间做的种种,已然是很难得的雪中送炭了,自己怎能寒了他的心?只是太过心急,下意识就想去拉他的胳膊,就像平日里拉瑾瑜的那样,手伸到一半才觉得不妥,着急忙慌地收回,窘迫地背到身后。

蒋牧城的目光盯着她伸出又缩回的手,眼底忽明忽灭,到底没有说什么。

出了公馆大门,前头便是一片草坪花园的陈设,中央立着一座小天使的喷泉。如今是夏季时节,晚上虽有一点风,大体还是暖和的,不然,蒋牧城也不会让白瑾璎跟着送到门外。

分别之前,蒋牧城还是又叮嘱了一遍:“我刚才说的是真的,有什么要帮忙的地方,只管和我说。”

白瑾璎望了他一眼,思忖似的,又退开几步,抬头望了望伫立在身后的静谧的白公馆洋楼,幽幽地说:“我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真要说有”她迟疑了片刻,抿了抿嘴唇,“大概,要是我们决定搬地方,我那几箱子书,有许多精装典籍,有的还是专门收来的孤本,我是很舍不得卖的,我想,总也不至于到要卖的地步,可放在哪里却是个问题。”

对于她说的搬家,蒋牧城并没有多问,只是无声地提了提嘴角,说:“这是小事,我一定帮你保管好。”

白瑾璎小声地应了一句,还是抬头望着雪白的洋楼,她的眼睛里闪闪烁烁的,实在有一种依依不舍的哀情,在夜里看来格外明显。

蒋牧城很想安慰她,却不知道说点什么,便跟着一起抬头,没有看洋楼,倒看见挂在夜幕上的一弯白月亮。柔声道:“你看,天上的月亮眼下是缺的,可总有圆满的一日,人生长久,万事万物都是不一定的。”

白瑾璎也看见了,皎白的清辉把那一片夜空照得格外明亮些,只是无论如何那月亮是缺的,便勾起人无端的悲凉,说:“它大概会有圆上的一天,可我现在看着,只觉得像闪着寒光的镰刀,看的人心里很不好受”

话是这样说,可含泪的目光却迟迟地没有收回。

蒋牧城沉默了一瞬,懊恼自己不该提起这个话头似的,缓缓道:“那就不要看了,我送你进屋去吧。”

白瑾璎猛眨了几下眼睛,等泪意消退了,才硬是挤出一点笑容,故作轻松道:“我刚送你出来,你又要送我进去吗?送来送去,有什么意思?”

蒋牧城便也无声地笑了一笑,说:“我看着你进屋,我的车就停在这附近,一开就可以走。”

白瑾瑜这才朝他挥了挥手,回到屋内,却透过门缝偷偷地往外看,见他在原地站了片刻后,真的转身往洋车的方向走了,才把大门掩上。她装了点心事,正想找白瑾瑜商量一下呢,想不到一走到卧房门口,对面的房门便被人打开了。

白瑾瑜已然换好了睡袍,朝她招了招手,说:“来我屋里,我有事想和你谈呢。”

第23章 第 23 章 那么我们俩,总归可以不……

白瑾璎朝她走过去, 忍不住为蒋牧城抱了一句不平:“姐姐刚才不该那么说的,蒋二哥忙前忙后,有哪里做错了呢?”

白瑾瑜似乎是应了一声, 这就算是顺着这个台阶下来了, 说:“我也是忙得心烦, 你心疼他辛苦, 我哪里不是一样辛苦呢?就别说我了吧?”抓了白瑾璎的手, 把她往自己房间里拉,“我是真的有要紧事和你商量,进来吧。”

白瑾璎进了房间,才发现屋里的圆桌子上放了好几个盒子, 里头要么放着地契, 要么装着银行的存折本子。边上是一把算盘和拔了笔帽的钢笔, 白纸上已密密麻麻地记了好几页数字,想必白瑾瑜已伏案忙活好一会儿了。

白瑾璎把那几页纸拿在手上, 只看了一眼, 心里就突突地一跳, 问:“这是做什么?把资产账目列得这么清楚, 难道咱们也要走到分开这一地步吗?”

她的口吻无疑带着急迫,白瑾瑜听了倒松了一口气似的, 微笑道:“你会这样问, 就说明全无单过的意思, 这我很欣慰。只是家里有多少财产, 正可以趁此机会盘点清楚,也好提早做万全的准备。瑾璎,我问你,你外公那边怎么说呢?不想接你过去吗?”

白瑾璎在圆桌边坐下, 两手托着下巴道:“外公老早致仕去了国外,现在让我去国外吗?那不能够呀。今天丧礼,我表兄和表嫂也来了,倒是提了一句让我搬去和他们住。但是你想,他们的小孩刚满三岁,正是需要人关注上心的时候,我过去了,对他们而言是个负担不说,硬要我融入他们的小家庭,我自己也觉得怪不自在。”

白瑾瑜点了点头,道:“那么我们俩,总归可以不分开。至于老三,她有亲妈在身边,我是做不了她的主的。”

白瑾璎沉吟了一会儿,也说:“是呀,陈姨太未必愿意和我们继续住在一起,她要是提出带着女儿一道走,难道咱们还能拦着她吗?”

谈到这里,两人无不是沉默,还是白瑾瑜先耸了耸肩,把那无解的烦恼抛在一边,说:“算了,根本也不必我们去操心,她有亲生母亲在呢,还能不把她照顾好吗?对了,关于这宅子,你怎么想呢?我的意思,还是认为搬出去的好。”

白瑾璎当即赞同道:“是,我也想过这一件事:这一处公馆实在太大,要养护好它,打扫的佣人,花匠园丁,司机门房,那就不能缺少。如今爸爸走了,经济来源上,近乎就砍去了一半,没有必要非把钱浪费在住大房子上。”

“对,对。”白瑾瑜忍不住地附和,“你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不光这样,搬家之后,家里的女佣人,我也想换掉的。你看看从前公馆里的日子,多么清闲,已然把佣人养得懒散了,往往做一件事,还要你三催四催,这就不在少数。”

叹了口气接着道:“也是我从前总往外跑,不爱管家里的事,可要是搬去别处,用的人少了,一个人要做的活势必就多,居住的环境呢,那肯定是不如现在的。俗话说由奢入俭难,和先前的日子一对比,佣人心里生怨气,不好好工作不说,主人家看着也心烦。倒不如推翻重来,如今一个手脚勤快的佣人的薪水,比家里那些只少不多的。”

白瑾璎用力点了点头,像是在这悲痛的气氛中,总算有一件事能令人生出一点对未来的期盼似的,说:“就是这样办!”

白瑾瑜伸手盖上了桌上的存折盒子,手指在盒盖上轮流着敲过去,她的脸上虽也带着微笑,却幽幽地说道:“这件事,我们之间是说定了,可你瞧着吧,要说服那位姨太太,可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呢。”

她猜的一点不错,隔天,当陈姨太把两张大致的财产分配清单拿到手里的时候,当即就叫唤起来:“这、这不公平!别的不说,光是地产一项,怎么我们母女俩就顶少?就只有两间宅子?!好哇!老爷一走,你就要把我们孤儿寡母往死了欺压呀!”

白瑾瑜硬是忍着没有给她一个白眼,耐着性子解释道:“你觉得自己分的少,那好,我一笔笔给你算。”

“先是房产一项,瑾璎名下的最多,但那都是她母亲带来的嫁妆,当然都留给亲生的女儿。唉,我母亲去世得早,自然什么也没留下,所以连我也是没有的。陈姨太,别人家的嫁妆,你不会想要分一点走吧?”

见陈姨太的脸色慢慢涨红起来,笑了一声,“当然了,要是你来我白家时带了什么私产,也是一样的,依旧归你自己所有。”

陈芳藻噎了一噎,回想她来白家时,除了一箱衣裳和三个月大的肚子,简直可说是两手空空。那些半新不旧的衣服,也早在第二年就被她扔了个干净。

见她暂时无话可说,白瑾瑜接着道,“至于我名下的那些店面,哪一间不是我用自己的本金挣来的?老实告诉你吧,爸爸对银钱是不大上心的,你们那间大点的宅子,还是我管账之后给家里买下的,算是一笔产业上的投资。”

这意思,她们如今能分得这一大一小两座宅子,高低还得给她白瑾瑜道声谢。

陈姨太抓着那几页细目不放,一双眼睛一目十行地转着,誓要从中再抓出一点漏洞似的。

存款那一项,她和瑾琪倒是得的最多,可她又不知足了:她们好歹是两个人呐!于是口中不住地发着凄苦又幽怨的演说:“你们都是大学毕业的人了,倒是轻松,可怜我们瑾琪还是上学的年纪呀!不光没有入账,处处都是需要用钱的地方,这可叫我怎么好!哎呦!”

被她念叨着的白瑾琪本人坐在一边,这时候,倒显出一些从没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十七八岁女孩应有的惊惶来。一双蒙着水气的眼睛看看姐姐又看看母亲,知道此间正有一场重大的争执,自己却不敢贸然开口,只能忍着眼泪,把嘴唇倔强地紧闭着。

白瑾璎多少不忍心,也未免陈芳藻再说出什么胡话来气着白瑾瑜,干脆自己先开口道:“爸爸在的时候,薪金丰厚自然不必说,另有许多公司借他军务总长的面子,都会送他干股,每年净拿分红。他一走,那些股份当然也就收回了,故而剩下的除了几处房产,就是这些存款了。”

“眼下不过是姑且一分,叫彼此心里有个底。姨太太,要是你情愿和瑾琪一道生活,那就是拿走这么多了;要是往后还是我们四人同住,也就不必对此纠结。”

她的口吻很柔和,倒是可以起到调解的作用,至少陈芳藻不叫唤了。

她把一块绸手帕在手指上缠来绕去,防备似的瞟了对面的白瑾瑜一眼,又抓了白瑾琪的胳膊往自己这边拉,嘟囔说:“人多了,住着也不便横竖,我们娘儿俩是不分开的”

白瑾璎听懂了,笑容里多少透着些无力,说:“存款要按四个人来均分,那不能够,放在哪里也没有这样的分法。考虑到瑾琪还在读书,她大学四年的学费,我们也一并算进去了,所以留给她的存款格外多些。两间宅子,或租或卖,都是一笔来源,此外,想必姨太太也有不少贵重首饰,那也算作你的私产。算来算去,不说过得多么奢华,实在也不必为银钱发愁呀?”

可不是!对于一个姨太太而言,大厦倾塌后能分到一两千块钱已经是不错了,不要说还有宅子首饰。陈芳藻自己也知道这是沾了白瑾琪的光,毕竟白瑾琪可是正统的白家人!

是以,她更要像落水的人扒着浮木一般揪着白瑾琪不放了,好为自己争取更多的利益。

忽然,她脑筋一闪心头一跳,想到什么似的跳起来道:“不对呀!老大,你的洋货进口生意做得那么大,一分没用家里的钱吗?老爷可是给过你不少本钱的吧!这大笔的盈利又怎么算?这还是不公平,得重算!”

到此,白瑾瑜的耐心终于告罄,口中溢出一声冷笑,道:“看不出来,陈姨太的胃口这么大。好啊,那就重算。”

她把陈姨太丢到桌上的细目拿回手里,唰唰两下撕了,一面说:“我手上的外贸生意,是我从无到有一点点做起来的,其中多少辛苦奔波,也不必我多说。不过也是,这世上谁爱受累呢?干脆我也两手一甩地撂担子好了。”

白瑾瑜甩开两手,手上的细目碎片便纷纷扬扬掉了满地,冲陈姨太冷冷地扯了扯嘴角,“只是现在不是账期,开去国外的船也还没回来,我这边一叫停,顺便把贸易公司也关张大吉,那些轮渡费、海关费、遣散费并店铺租赁费,可都是要照价付清的。”

“姨太太,不如算算你手上有多少钱,我们一起凑一凑?没理由盈利你想占,损失却不愿意担呀?”

见陈芳藻的脸色一阵阵发白,显然已经在懊悔自己嘴皮子太快。

这一次,白瑾瑜却不想再轻轻放过了,接着道:“你想坐收渔翁之利,行啊,还有一个法子,不如就拿钱入股好了。不过我也提醒你,爸爸人在其位时公司顺风顺水,往后的路未必就是那样好走,弄得不巧,可是要蚀本的。不过投资生意就是这样,哪儿有不担风险的呢?姨太太,你怎么说?我立刻叫人拟一份入股协议。”

陈姨太老早是惨白着一张脸坐回到椅子上,哆嗦着道:“我、我脑子糊涂了,不过是白说一句,白说一句。你是有本事的人,你的那些生意,我哪里懂呀”

那样子,已然是不敢再把脑筋,动到白瑾瑜的头上了。

第24章 第 24 章 你这个死小囡!我得罪她……

白瑾瑜轻哼一声, 吁了口气算是消气,末了商议起最后的一项,简略说了说想把公馆保存起来, 只留一个园丁一个门房照看, 在座几个则搬出去另住的打算。

经过前头几轮交锋, 陈姨太已经不敢再摆出撒泼跋扈的姿态了, 但是为着实际到手的利益, 还是表示着反对的意见,小声道:“既然是为了节流,那照刚才说的,或卖或租, 不光‘节流, 还能‘开源哩。何苦还要花钱雇两个人照看”

白瑾璎便解释道:“住得起这样大公馆的人家, 何须去租别人的房子?自然是买下来。可是买下了,这白公馆从此以后可就是别人的东西, 不再姓白了。”

她顿了一顿, 才接着道, “都说落叶归根, 这座公馆对于我们而言,总归是类似于根的东西。既然经济情况远没有不堪到那个份上, 还是希望能保留下来, 往后, 也是一个可以相聚的场所。”

陈姨太敢怒不敢言地嘟囔了一句:“这年头谁还时兴这个呀, 在饭店包厢里聚一聚么好了,哪里比得上真金白银来得实在”抬头,见白瑾瑜并白瑾璎两个人都静看着自己,知道她们俩主意已定, 自己是拗不过的,幽怨道,“你们既然都决定好了,再问我又有什么意思呢!唉!”

白瑾瑜倒也大大方方地承认:“我们俩这么想不假,但也想听听大家的意见,如果确有道理,未必不能实行。既然陈姨太觉得没意思,那就是不发表意见了,瑾琪,你怎么想呢?”

自从今天的家庭会议开始进行,白瑾琪就没说过话,此刻白瑾瑜问她的意见,倒引得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她身上。

陈芳藻老早捏紧了她的胳膊摇撼一下,那意思无疑是要她站在自己一边。

可甭管她亲妈在边上掐得多用力,白瑾琪咬着嘴唇,最终觑着陈芳藻的脸色,小心翼翼地细声道:“我、我也不想卖”

陈芳藻的脸色果然是不好,闻言狠狠瞪了女儿一眼。白瑾琪胆怯地缩了一缩,眼泪蓄在眼眶里辩解道:“我从小就是在这里长大的,卖了,不就什么都没有了么”实在有种可怜兮兮的舍不得。

既然三个姓白的都想要保留下公馆,陈姨太也就不好再说什么,只能将这气恼咽回到肚子里去。

家庭会议就此结束,陈姨太带着一肚子的火气,紧抱着装了两张地契与存折簿子的小盒子,一路往自己的房间走去。白瑾琪则像是缩着脖子的鹌鹑,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一进房间,还没等当妈的埋怨几句,女儿倒先开口了,细声细气地问道:“妈,咱们真的不和大姐姐她们一道住吗?大姐姐管家那么多年,住在一起,也好彼此照应啊”

白瑾琪虽然有点怵白瑾瑜,但对于这个姐姐的本事,却是很服气的,尤其在她收拾了白齐昌之后,更是能从她身上汲取到许多安全感。

陈芳藻恨铁不成钢似的,伸着手指往她脑袋上戳了好几下,数落道:“你傻呀!咱们已经把她得罪死了,和她一起住,不必说,那一定还是她来掌家,能有你的好果子吃吗?!”

白瑾琪拧着眉头往后躲了躲,小声反驳道:“我哪里得罪她了,平时吵吵架拌拌嘴,也不算得罪”

陈芳藻顿时竖着眉毛尖声道:“你这个死小囡!我得罪她,不等于你也得罪她了吗?难道咱们娘儿俩个还分开算账吗?我看还是分开住的好,自己管自己,至少比从前自由得多啦!”

白瑾琪便垂着脑袋,抿着嘴不吱声。

在她这里,当然愿意和亲妈一起住,只是骤然从四个人的团体分作两个人的小家庭,便仿佛四柱的屋子被抽去两根一般,心理上觉得很不牢靠。何况说一句实话,陈姨太是很懒散的一个人,未来的日子过成怎样,那真要打一个问号。

白瑾琪此刻的心情真可谓百感交集。

一方面,对于这种悬在半空中的没影子的未来感到茫然无措,心里直打鼓。另一方面,存折房产已然分配完毕,自己也要和母亲搬出去住,这些已然都是确定好了的,这便如同一只脚已踩上了坚实的地面,另一只还悬荡在虚空之上。

到底怕生生的,拉过陈姨太的胳膊道:“妈,我晚上来你房间睡吧,晚上公馆里安静得没一点声音,我害怕”

陈姨太看着女儿的大眼睛,水亮得蓄着眼泪似的,再大的火气也不好往她身上发呀,心软了一瞬,说:“唉,咱俩睡就咱俩睡吧,横竖这白公馆,咱们也住不了多少天了。”

当时是这样说,只是人的想法,改变得是很快的。一到晚上,夜深人静,心思就活络起来,陈姨太便感到后悔了。

夜里,白瑾琪已经躺进被窝里睡下了,陈姨太则开了一盏小台灯,坐在梳妆台前盘算存款和首饰。她在白家的日子虽宽裕,手上从没有缺钱的时候,可那也是向家里账房支钱,哪里体会过这大把实在的钞票捏在自己手心里的感觉?

她对钱不大有概念的,只觉得为了对这“大权在握”表示庆祝,先就要好好享受一番!番菜馆,跳舞厅,还要比照着时装画报做一身新旗袍!然后么,最好还是回上海去。

她本来就是由上海来北京的,这一回去,也算是衣锦还乡啦,若是赶巧碰上几个旧相识,说不定还能对她们扬眉吐气哩!再者,如今的上海真可说是摩登的大都市,是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自己本来就爱娱乐的,那不是正合适么?至于瑾琪,让她退掉北京的大学就是了,难道上海没有学校?

不过一想到瑾琪,陈芳藻又愣了,觉得计划似乎不能行通。

白瑾瑜真能允许自己把白瑾琪带去上海?

这个大小姐,做起事来雷厉风行,责任心和控制欲也是重的很。想想从前,她就勒令过自己不许去跳舞厅,更不许带瑾琪去,不然是要不客气的!老爷虽是过世了,可一笔写不出两个白字,她能容忍白瑾琪这个白家人流落在外,跟着自己这个当过舞女的妈?

陈姨太忍不住撇了撇嘴——她倒是没有当面地嘲讽过自己的出身,不过就平日里那趾高气昂,不拿正眼看人的样子,以为她陈芳藻看不出她打心底里瞧不上自己吗?

只是她白瑾瑜本事大,还有这个伯伯那个婶母的愿意相帮她,自己若留在北京,名义上是分开住了,结果不还是在她眼皮子底下、受她的掌控吗?

若是硬要去上海——陈姨太下意识就想到了白瑾瑜对待白齐昌时的气势,上一秒微笑,下一秒就能拍桌,身后两个卫兵站得板板直,把枪杆子摆弄得咔哒咔哒响,心里忍不住觉得胆寒。

她做事情多么狠心绝情哇!要是自己违逆她的意思,指不定那枪杆子,下一次就要抵到我头上来哩!

这样一来,念头便拐进了一个岔道,越想越觉得带着白瑾琪,自己是很受约束的。再一想,多一个人,须得管她吃饭读书添衣,岂不是银钱上也大大受到了限制?干脆不要带她,一样是姓白的,白瑾瑜还真能丢下她这个小妹妹不管么

正想得入神,忽听背后传来一声动静,陈芳藻吓了好大一跳,赶紧把打开的首饰盒子“啪”得阖上,装作收拾桌面的样子,同时扭头往后看。

原来是白瑾琪半夜迷糊着转醒,伸在被窝外的胳膊往旁边一摸,却没摸到人,眯缝着眼睛小声问:“妈,你还没睡啊”

陈芳藻当即道:“马上就睡了。”心里却老大后悔,怎么就答应了女儿睡到自己的房间来!现在不要说卷铺盖逃跑了,自己就是在床上翻个身,这个小囡都要知道的,哪里瞒得过她!

但是下一秒,手指尖碰到了桌上一个小瓶子,陈芳藻一个激灵,又觉得未必就走不脱。

她吁了口气,语调温和地问:“睡不着啊?是不是口渴了?妈妈给你倒杯水喝。”听见白瑾琪小声地“嗯”了一声,便捏着那药瓶子,往房间角落放了保温水瓶的矮柜走去。

那药瓶里装的是安定片,从前陈姨太头疼睡不着的时候吃过一阵子,后来不吃了,放在梳妆台上也就忘了。偏偏这时候摸到,可不正是瞌睡了有人给递枕头吗?

陈姨太从暖水瓶里倒了杯烫水,格外当心地拧开了瓶盖,其间没发出一点声音,把里头的药片倒到手心上时,才发现剩下的都是整片了。

从前自己睡不着时,只吃半片就行,可现在,上哪儿再去找把小刀把药片切一半?当下生出一阵懊恼,恨不得抬脚往地板上剁。然转念又想,不过就差半片的剂量,要什么紧,人家闹自杀,那得吃下足足一瓶呢!报纸上不还报道过,就是吃了一整瓶,也未必死得成呢!

心里一狠,便把整片的安定都扔进了茶杯。

见白色的药片在热水里慢慢化开,陈姨太往杯口吹着凉气,道:“你等等,房间里只要热水,还有点烫哩。”

第25章 第 25 章 她是卷了钱自己跑路,完……

这一夜, 白瑾琪睡得格外的沉,竟连一个梦也没做。恍惚间只觉得有人不断地摇晃自己,忍着困倦睁开眼睛, 才发现是神色略显焦急的虞妈, 一见她醒了就问:“三小姐, 知道姨太太哪儿去了吗?”

白瑾琪心里一跳, 伸手往旁边的被子上摸, 哪里还有人的影子?又去看墙上的挂壁钟,才知道原来已经是上午十点钟了。

白瑾琪知道自己睡晚了,陈姨太势必比自己起得早,心里纵然有些不安, 还是迟疑着道:“她不在家里吗?不要是出门去了吧, 她平时不也常常出去逛公园看电影的吗?”

虞妈叹了口气, 还是带着忧虑的脸色,道:“当真是这样吗?我在外头敲了半天的门也没有人应, 就自己进来了。姨太太不在房间里, 并且你瞧, 她往日放在梳妆台上的几个首饰盒子, 也都不见了。”

白瑾琪照她说的,扭头去看梳妆台。

她对陈芳藻屋子里的陈设向来不怎么留心, 只觉得台面上的绒面盒子摆得稀稀拉拉的, 确实不该这样少, 并且, 陈姨太每天要用的外国擦脸霜和香粉,竟然也没看见。

这实在是个不好的预兆,只觉得脑子里有一口大钟被狠狠撞了两下,竟生出一阵晕眩。

白瑾琪猛地掀开被子, 手脚并用地爬下床,先就扑向了正对着大床的梳妆台。台面上都是些不值钱的瓶瓶罐罐,她拉开抽屉,抽屉里也只剩几个用来装项链的大首饰盒,至此,白瑾琪的心已经沉了一半,再把盒子打开一看,里头果然是空空如也,那一整颗心,也就石头一般全然地沉底了。

白瑾琪急吸了一口气,含着两汪眼泪又去开衣柜的门,里头倒是满满当当地挂着衣裳,可她伸手翻了一翻,很快便发现陈芳藻平常最喜欢的和最贵重的几件同样是不翼而飞。

这下还有什么不明了的?她是卷了钱自己跑路,完全把自己给抛下了呀!

白瑾琪再也忍不住,捂着脸哇的痛哭起来。

虞妈站在一边,看也看明白了,当下让小丫鬟叫来了白瑾瑜,好一起商量个对策。

白瑾瑜是带着白瑾璎一起来的,她本来计划着今天先去看看要搬去的新居,正在出门的档口上被叫了过来,看见这架势,先就问老三道:“陈姨太先前没和你表露出要走的意思吗?你们昨晚上谈了什么没有?”

不料白瑾琪一味地只是哭,涨红着脸上气不接下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心里固然是伤心极了,自己的亲妈活活把自己抛弃了,世上哪儿还有比这更甚的背叛?更不要说她一股脑卷走了所有钱款,自己现在就是个身无分文的可怜虫,要是大姐姐狠心一点,就是把自己扫地出门,道理也不在她这里哇!

是以白瑾琪不说话,除了出于伤心,更是出于害怕。生怕自己说错哪一句,两个姐姐就真的不要自己了,那她可怎么活呢?

白瑾瑜被她呜呜哭得脑仁疼,知道从她那里是问不出什么来了,便叫来了门房先生。门房先生倒记得很清楚,说:“陈姨太今天老清老早,天儿还蒙蒙亮的时候就出门去哩!”

白瑾瑜拧着眉头,问:“那么早,你没有问几句吗?还有,她带了箱子没有?”

门房先生当即道:“是呀!正是因为她提了个皮箱子,我就问了一句。陈姨太说什么,如今家里不比从前了,她有几件不常用的首饰摆件,想去洋货行卖掉,还有件毛皮大衣,也想去东早市问问价格。我想东早市开得是很早,也就没再多问了。”

见几个小姐都是沉着脸不说话,还以为是自己活做得不细致,又怯怯地追加道:“我看那箱子不小,还问陈姨太要不要用车哩。但陈姨太说不必劳动司机,还能省几个油钱,自己招一辆人力车就行。我也不好多话呀。”

白瑾瑜点了点头,让门房下去了,扭过头狠狠叹出一口气。

白瑾琪哭得累了,此刻软倒在沙发上,靠在虞妈的怀里小声抽泣。听见白瑾瑜叹气,立时像是失去庇护的鹌鹑似的,抖了一下。

在白瑾瑜问话的时候,白瑾璎将屋子里用来存放东西的抽屉橱柜重新又检察了一遍,同样是叹息一声,说:“地契存折和首饰都没了,不必说,她一定是直奔车站,赶早班的火车跑了。只是她会去哪里?唉,不管去哪里,这都过了四五个钟头,我们哪里还追得上?”

白瑾瑜发了一声冷笑,道:“除了上海,她还能去哪里?她不正是由上海来的吗?”

她抱了手臂,掷地有声道,“依我看,不必费事。干脆去警察厅报一个案,再在报纸上登一则携款逃跑的寻人启事,让警察拿着相片子一间一间旅馆去问,她总不能前脚一到上海,后脚就置办房产吧?”

说罢,朝白瑾琪一招手,“好了,别哭了。换身衣服,跟我去一趟警察厅。”

白瑾琪本来睁着一双泪眼,惶惶地将她望着,闻言鼻尖一红,又呜呜地哭出声来,摇着头直往后缩。

去警察厅报案,这多么难堪!何况她该怎么说?陈芳藻只是个姨太太,姨太太卷走家里的钱,那便与小偷无异,自己这个小偷的女儿,又要被人怎么编排呢?

光是这样一想,便觉得灭顶之灾顷刻就要临门,急得忙用求救的目光去看白瑾璎。

好在白瑾璎同样心存疑虑,说:“登报我倒是同意,可是去警察厅报案,怎么报呢?谁也不能一口咬定陈姨太就去了上海呀。不如先去问一问火车站的票务?不过现在正是学生放暑假的末尾,带了孩子去外省的回来,来北京游玩的人回去,即便是清早,来来往往的人也太多了,未必就能记住陈姨太的样貌。”

白瑾瑜思忖了片刻,忽而扭头问白瑾琪道:“老三你说,要不要找?你要是想找,我掘地三尺,总能把陈姨太给你找出来。”

白瑾琪怔了一怔,顿时一股悲凉油然而生。

找到找不到,自己都是被抛弃的那一个,这还能改变吗?找到了又怎么样?真叫警察厅的人来捉走她吗?她一定会这样说:好哇!你这个没情没意的小东西,我拼着命生下你照顾你,到头来你就这样对自己的娘!

白瑾琪真不晓得再见了面,自己该以怎样的面目对她。憎恨她吗?这十七年的朝夕相处,总不是白过的。敬爱她吗?心里扎了根刺,哪儿有这么容易拔掉?

到最后,竟只剩下灰心丧气,心想,干脆再也不要见了吧!不要知道她在哪儿,也就不必看到她的态度,听到她的自白,没有盖棺定论,还能骗骗自己,兴许她心里也在后悔呢?

于是在淌了一脸的眼泪后,竟可怜兮兮地摇了摇头。

白瑾瑜拧着眉头,很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说:“你可想好了,存折簿子捏在她手上,用钱取钱,我们是一概不知道,也管不了的。真要这样,你那一份钱,可就拿不回来了!”

白瑾琪顿时被捉住了痛脚似的,小脸纠结地皱到一起,肿得核桃似的眼睛里又盈上一波眼泪。可即便如此,还是僵直了脖子咬着唇,没有要推翻前言的意思。

白瑾瑜正感到头疼呢,那边一个小丫鬟跑了过来,说是有找瑾瑜小姐的电话,请小姐去接一接。

横竖白瑾琪迟疑不定,让她自己静一静也好。白瑾瑜抚着额角先去了电话间,到了才知道对面已经挂断了,守着电话机的梅香说:“是一位姓柳的先生打来的,说想约小姐中午在华新路的艾琳咖啡馆见,还说不见不散哩。”

是柳世新。

他总算是露面了,自己也是时候该见一见他了。

白瑾瑜定了定神,恍然间发现,自己的情绪竟是很平静的。但她知道,这是经历了惊涛骇浪之后的平静,和从前早已是不一样了。

她望了眼挂钟,此刻正是将近中午的时刻,而自己为着看新居,也已经换好了外出的衣服,似乎冥冥之中的一切准备,就是等着去做这一件事了。

白瑾瑜让梅香叫来了虞妈,问了问白瑾琪的情况。

虞妈道:“现在倒是不哭了,我出来的时候,二小姐正带着她去洗脸呢。唉,这一次,瑾琪小姐真是够可怜了,谁也想不到这个陈芳藻会把事情做得这样绝呀!”她说着,觑了一眼白瑾瑜的脸色,“大小姐,现在怎么办呢?我想,总不至于真的撇下三小姐不管吧?”

白瑾瑜点了点头,没有作答,而是吩咐道:“我临时有件急事,现在非走一趟不可。你和瑾璎说一声,让她先去看房子吧,等我办完了事,在那里和她汇合。”

虞妈应了一声,却并不走开,眼含希冀地看着她,似乎是在等她的下一句。

白瑾瑜绷着的肩膀忽的放松了,苦笑着叹了一声,道:“还能怎么办?我总不能学她亲妈那样狠心,真让她睡到马路牙子上。好了,再和瑾璎多说一句,看看新房子有没有留给老三的房间,要是没有,我们就再看别的。”

虞妈立刻答应了一声,那离开的脚步,显然要比来时轻快多了。

第26章 第 26 章 我真庆幸没有领了你去见……

华新路上的艾琳咖啡馆, 白瑾瑜曾和柳世新来过一次,并且在那里引发一场辩论。

辩论当然不是有意而为之,不过是话赶话聊到那里罢了。当时, 柳世新突发感慨道:“想一想结婚以后的生活, 丈夫在早晨出门上班, 妻子带着两个打扮得整洁体面的孩子去公园里玩耍晒太阳, 回家路上买一篮子新鲜蔬菜, 以便先生一回家就能吃上热乎乎的炖菜,那真算得上幸福哩。”

自己当时搅拌着杯子里的咖啡,并不以为然,似乎是说了, “如果这位妻子平素的爱好就是晒晒太阳煮煮饭, 那倒是不坏。不过我看来么, 先生太太一道上班,不要有小孩子, 下班后一起约在饭店里放松地吃饭, 谈一谈工作上的趣事, 不也很好吗?”

柳世新脸上的神态便有一点古怪, 尽管他很快又笑了起来,道:“我刚才说的这种情况, 不过是普世对于幸福的一种理解罢了。”

白瑾瑜无所谓地笑了一笑, 说:“大概是普世对于幸福的一种期望吧。不信你算一算, 要有临近公园的一所房子, 供养两个小孩,既然妻子要带着孩子逛公园,想必是没有在工作的,除此而外, 总要有一个料理家务的老妈子,这样一笔花销可不低,先生们可得加一把劲儿了。”

听她这样说,柳世新就叹了一口气道:“瑾瑜,何必我说什么你都要驳回来呢?这一笔花销再高,总难不倒你我。”

白瑾瑜心道,这哪里是钱的问题,而是两人对幸福一词的看法就不大相同。这世上未必没有不耐烦小孩的女子,也未必没有不爱工作的女子,怎么一进到婚姻的殿堂,就都要做个“普世”的贤妻良母了呢?

这不是为了反驳柳世新,单单只为了阐述自己的看法,仅此而已。

何况柳世新那一声叹息,其用意不同样也是为了堵住自己的话吗?

白瑾瑜顿时大感无趣,也没了谈兴,只耸着肩膀说了一句,“那么,希望那位妻子本身就有不菲的身家吧,不然,等哪一天丈夫想要离婚了,再想要哭,可就来不及了。”

那时的情境大约是这样,如今仔细想一想,他们会走到今日分道扬镳的一步,未必没有提前的预兆。

走进艾琳咖啡馆的时候,柳世新已然在靠窗的位置就座了,看见白瑾瑜在自己对面坐下,很激动地坐正了身体,伸手握了她的手问道:“可算见到你了,你近来怎么样?”

话刚出口,又懊恼地苦笑了一下,“唉,我真问了个傻问题,你一定很不好过的,我看你清减了许多。”

白瑾瑜本来也是瘦了点,今天穿的又是一身黑色的素面旗袍,便加倍显得人纤细轻盈。反观柳世新,精神俊美不变,细看他的脸颊与下颌轮廓,与印象中的样子两相比较,反倒发现他较从前长了肉。

白瑾瑜不说话,只拿一种揶揄的微笑打量着他,这其中的讽刺之意,也就足够人明白了。

柳世新的脸上浮起一片窘色,咬紧了腮帮子隐忍着,好似白瑾瑜意味不明的讽笑刺痛了他,叫他受了屈辱。

片刻后,终于沉痛地开口道:“这段日子我没有联系你,想必你是恨透了我。可你不知道,我是被家里人严格地控制起来了呀!不要说不能出门,连电话机,都有老妈子时刻地把守着,我每日不过被关在屋子里吃饭睡觉,睡也睡不大好,瑾瑜,见不到你,我心焦极了!”

在做这一番真情流露的同时,交握着的手一用力,将白瑾瑜的手拉向自己这一边。

接着道,“你父亲是军务部的总长,他一去世,大概牵涉到许多政治上的党派纠纷,我父母的意思,那是万分凶险的,是以绝不让我去淌这趟浑水。他们的想法自然太过夸张,可态度那样坚决,我这个做儿子的,真能往死里来反抗吗?唉,瑾瑜,我真对你不住,可看在他们是拳拳一片关爱我的份儿上,请你别往心里去。”

说话的同时,那一对深邃多情的眼眸含着希冀,一瞬不瞬地将白瑾瑜望着。

这一刻,白瑾瑜真有些想要发笑:这是生怕得不到谅解,一上来就搬出一个“孝”字压在她头上啊。

只是,她也算是为他伤过心掉过泪了,要是再想不明白,也实在太过愚昧。

白瑾瑜无可无不可地提了提嘴角,说:“人都会想着趋利避害,这没有什么。我那么多的朋友,也不是每一个都来参加葬礼。你要真来了,我固然感念你;你不来,我也很体谅。”

柳世新的脸色一白,急道:“怎么又说到朋友了呢?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你拿朋友来比我吗?”

白瑾瑜的目光放冷,嘴角又挂上那一种揶揄的笑,说:“比一比又何妨?你的作为,哪里比朋友更好呢?”看着对面的人脸上白一阵红一阵,混在一起,成了一种羞恼窘迫的酱色,白瑾瑜竟生出了和上回一般无二的心情,觉得没趣极了。

她不愿再多废话,直白道:“我这一次来,无非也想谈一谈我们的关系。由你刚才的话来看,你父母连电话也不许你打给我一个,可见他们对我是极力反对的,你要做一个孝顺父母的好儿子,这我也赞成。那结果,无非就是牺牲我们的恋爱了,虽然遗憾,也没有更好的法子。”

说着,刚要把自己的手抽回,想不到对面的人握得更紧了,直把她的手握得发疼。

柳世新满脸痛苦不舍的神色,本能地不愿放她离开,低喊着:“不成!不成!未必没有转圜的余地呀,让我和母亲好好说一说——”

柳世新固然是白瑾瑜自己挑选的男友,相貌英俊脾气佳,可越是交往得长久,越发觉出他身上一个要命的缺点来。做事情总是犹豫不决,瞻前顾后,明知道处处受掣肘,还想着要找两全之法。

白瑾瑜是干脆利落的性格,更受不了这样的拖泥带水黏黏糊糊。

反问道:“哪里来的转圜?要是这转圜要用不痛快做代价,那也大可不必。唉,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我猜得到你母亲的态度,她必然是和你说,我没了父亲这个最大的倚仗,家世是大不如前了,不许你上赶着娶我这个无依无靠的孤女,是不是?要是她动作快一点,兴许已经给你安排好相亲的对手方了吧?”

果然,对面柳世新的面皮一红,想必是让她说中了。

在柳世新那一边,事实也确实是如此。柳太太今早还在他耳朵边念叨过:“还好你先前没去见她那个父亲,真是阿弥陀佛!好了,你看看她现在有什么?没了那个总长爸爸,谁还拿她当一回事?”下一秒,那声音又放柔了,“再瞧瞧我儿子这好相貌、好本领,要我说,配真总长的女儿那都是绰绰有余,她那个假的,甭管怎么巴结你,都要赶紧丢开手,听见没有?总之,你要和她结婚,我是绝不同意的!”

今时今日,白瑾瑜的家世确实是不比从前了,这一点柳世新同意。只是他心里还是爱恋不舍的,毕竟除开身家不谈,她到底是个极富魅力的美人啊!

另外一点,从前的白瑾瑜矜贵高傲得像是白天鹅一般,往往是由他来哄着让着;如今身份倒转,他真想见一见她会如何的放下身段迁就他呢。和父母僵持至今的原因,也正在于此。

至于主意,他倒是想了一个,此刻堆着笑脸看向白瑾瑜道:“母亲虽然反对我们,但到底受限于老一辈的思想,这正是我们可利用之处呀。我们现在登记结婚,当然不能成功,可要是你怀孕了呢?还能让孩子没有妈妈吗?瑾瑜,我知道这有些委屈你,可你一向是自由洒脱的人,不在意人言的,就算是为了我——”

在他说到“老一辈”时,白瑾瑜便隐隐猜到他想说什么,默默皱起了眉头。

果不其然,越听到后头越是气愤,那一声忍了许久的冷笑,终于还是从口中溢出,冷声打断道:“自由洒脱可不是蠢!柳世新,你干脆地说一句分手,我还佩服你坦诚,好过拿这么个主意来恶心我!”

由那愤怒之下生出的一股力量,硬是将双手从柳世新的手里挣脱开来。

柳世新想错了,白瑾瑜依旧是高抬着颈项的白天鹅,横眉冷对道:“为你居然说得出这一番混账话,我对你几年的感情,全数抛开了都不觉得可惜!呵!难怪老话都说,什么样的娘教养出什么样的儿子,我果然还是年轻,怎么没早看出来,你和你母亲根本也是一丘之貉!”

又说,“你做出这一副痛苦抗争的样子,把自己感动坏了吧?可惜,我要是受你一分的感动,我父亲就是托梦都要来把我骂醒!我如今最庆幸的就是没有领了你去见他,不然,我真是一辈子愧对他!”

白瑾瑜从没在外人面前流露过这样激动的情绪,如今这弹匣子似的一顿教训,连带着迎面逼来的这一股气势,直把柳世新给震慑住了。脸上半是被揭露了居心的恼羞成怒,半是明白彼此之间再无转圜之可能的懊悔错愕。

哑口无言,像吃了一场彻头彻尾的败仗。

另一边,白瑾瑜抿了一口咖啡,倒把情绪缓了过来。

在此之前,她是早已下定了分手的决心,是以柳世新的话虽然气人,回头一想,倒觉得庆幸,恨不得为自己击节鼓掌!这真叫长痛不如短痛,好在断念得早,要不然,不要说脾气性格,就连人格自尊,都要给人家踩平了!

为这一通骂,心口的郁气彻底地扫荡一空,白瑾瑜举着瓷杯子往前一送,竟然还能心平气和地露一个微笑,道:“密斯脱柳,你和令堂,都是志向高远的人,我没有别的话,只祝你们心愿成真了。”

说罢,扬着手唤来服务员,给自己那一杯咖啡会了账,柳世新几次低喊她的名字,她也不理会,径自推开了咖啡馆的玻璃大门。

店外头空气一新,太阳暖融融地悬着,树叶在微风里轻轻地摇动,像极了在和她道“恭喜”。白瑾瑜深吸一口气,仿佛自己丢开了爱情这个包袱,整个人便轻了十倍不止。随手招来街面上一辆人力车,脚下轻松地一蹬,人已坐到了软面的座椅上。

白瑾瑜的心跳微快,在这一跳一坐之间,久违地感受到了生命的活力与希望似的,情不自禁地放出一个微笑:“走,咱们去椿樟路!”

第27章 第 27 章 最终的新居,就定在了椿……

最终的新居, 就定在了椿樟路36号一栋三层的小楼。

搬家的那一天是礼拜四,蒋牧城因为公干不能过来,便从公馆拨了几个听差相帮搬送行李。新住所已提前叫人打扫过, 等行李搬得差不多了, 白瑾瑜便带了两个妹妹慢悠悠地坐车过去。

车窗外, 街边的树木店面一溜儿地往后退, 原本应该是很适意的风景, 白瑾琪却难掩尴尬别扭,两手不停地揉着盖在腿上的纱裙子。

想一想,她如今的处境很难堪哩!陈芳藻带着她那一份财产跑了,等同于她现在就是身无分文, 靠两个姐姐接济着过活的小可怜虫, 不拘这汽车要把她带去哪里, 心里多少有一种寄人篱下之感。

事后仔细一想,没有钱真是万万不行, 可不去警察厅不报案的傻话已经对白瑾瑜说出口了, 当时信誓旦旦的, 如今要她反悔, 面子上多么过不去!只能可怜兮兮地求了求白瑾璎,还是请她在报纸上刊登一则寻人启事。

满世界去找一个决心要跑的人, 那真如同大海捞针, 也只好先从上海的报纸开始登起。照白瑾瑜的话, 那是陈芳藻最有可能去的地方了, 只是前前后后登了也有近一周的时间,始终没有人来联系,兴许她确实就没有回去上海呢?

唉,这“寄人篱下”的日子, 也不知何时是个头。

白瑾琪失落地耷拉着肩膀,偷偷瞧了一眼坐在旁边的白瑾瑜,见她百无聊赖地将目光投向窗外,也瞧不大出是个什么心情。

只是形式比人强,这可是眼下自己最大的靠山了。白瑾琪活到这么大,还真没学过怎么讨好人,扭捏着嘟了嘟嘴,没话找话似的,问:“大姐姐,咱们住的地方叫椿樟路,是因为种了许多椿树樟树吗?”

白瑾瑜扭头瞅了她一眼,对于她这莫名其妙的一问,大概也是一头雾水,很快又把头扭了回去,冷淡道:“我哪儿看得出,又不学植物学。”

她没意识到自己给了旁边的小可怜虫一个软钉子碰,白瑾琪却已然缩了回去,受惊的鹌鹑似的,战战兢兢地紧挨着车门坐着。还是坐在副手座的白瑾璎听见对话徒然中断了,光剩下一片诡异的沉默,忙不迭地扭过头打着圆场道:“是不是椿树樟树倒不知道,不过那里树木确实不少,看着是很舒服的。”才算把这一阵尴尬敷衍过去。

好在距离椿樟路并不远了,汽车又开了近一刻钟,往右手边拐进去,就能看见一小片三层楼式样的建筑群。

这片居民区闹中取静,沿街走上十来分钟就是热闹的商店区,地理位置很不坏,三层高的小楼房又很宽敞,是以住在这里的大多也是家境宽裕的体面人。又或者是由房东挂出租赁广告,把楼梯区域单独隔开,按楼层分开租给就近工作的单身职员或小家庭。

原本白公馆的听差女佣人大多都遣散了,但虞妈是把她们三个带大的老人了,是一定要留下的。此外又新雇了一个叫阿苗的丫鬟负责洗衣洒扫,一个姓吴的老妈子负责买菜烧饭,这就是全部的人员了。

虞妈跟着搬场的听差们先一步到了新家,汽车一在门口停下,她人就迎了出来,帮着拿几个随身携带的装贵重物件的小箱子。

白瑾琪本来小尾巴似的跟在两个姐姐身后,大概是见到了熟悉的虞妈,脚下踏上了实打实的木地板,又加上一楼厨房隐约传来咕嘟咕嘟热水烧开的声响,显得一切都富于日常生活的气氛。她便渐渐放松下来,用好奇的目光四处打量着。

三层楼的房子,因为厨房和电话间都在一楼,故而一楼的两间房间,一间给虞妈,一间给吴妈和阿苗住最为合适,跑腿进出都很方便。

二楼除了居中的小客厅外,另有一间盥洗室和三间房间。两间是卧房,另一间因为略小一些,只能用作书房或杂物间。三楼则是一间自带盥洗室的卧房、洗衣房和很宽敞的露台。别的住户也有把露台四面封顶,当做普通房间来用的,不过白瑾瑜从前对这一处房产也疏于打理,之前看房时觉得房间够用,留着露台晾晒衣服倒也适合,就没有再做改动。

只是三间房间怎么住,又成了一个问题。

照白瑾瑜的意思,当然是她和瑾璎住二楼,像当初在白公馆的时候,她们的房间就是正对门的,再把那间小的改成书房,那就再完美不过。至于白瑾琪,就把她赶去三楼,自由自在的没人管束,还不够她疯玩的吗?

可惜白瑾琪并不这么觉得,嘟着嘴小声地争取道:“我、我闲不住,跑出跑进得多,三楼那么高,多么累人啊。而且我脚步声又重,到时候踩得楼梯咚咚响,你们又要嫌我吵了”

这当然是原因之一,另一个没有说出来的是,本来两个姐姐的关系就更好,要是这个节骨眼上她搬去了三楼一个人住,真有种被她们俩齐齐丢开手的“发配边疆”之感。

是故无论如何,自己还是在两个姐姐之间掺和一脚为好,多少博取一点存在感,好叫自己不会被忘诸脑后。

白瑾琪可怜兮兮地低着脑袋,知道自己这样拆散人家的做法不地道,也不敢抬头看两人的脸色。

最后,还是白瑾璎让了一步:“好吧,那就我住三楼。我脚步轻,也愿意呆在屋子里,除了上班下班,大概也不常跑动。”又安抚似的拉了拉旁边的白瑾瑜,用玩笑的口气劝道,“你的工作虽然需要在外跑动,但呆在家里办公的时候也不少呀,还是我住楼上的好。瑾琪那种风风火火的性子,着急起来横冲直撞的,是有点闹人。”

那边白瑾琪还在伤春悲秋呢,心想没几天就是开学了,她记得陈姨太拿走的钱里,是含着自己四年的学费的,也不知道大姐姐还会不会让自己继续上学。她从前对读书深恶痛绝,现在倒盼望着能读书了

正想着,就听白瑾瑜轻轻啧了一声,对自己发话道:“既然房间都分好了,怎么还不去收拾东西?不是马上就要开学了吗?书包课本都整理好了吗?”这不光是同意她住在二楼,也是示意她可以继续上学了呀!

白瑾琪总算感到一阵久违的振奋,一连应了好几声,忙不迭地去搬自己的东西。

搬家事忙,于是中午便只简单下了顿饺子,不必费事,也能讨个“平安如意交好运”的彩头。

饭桌上,白瑾琪依旧保持着谨小慎微,卖乖讨巧地听两个姐姐的闲谈。话题围绕着白瑾璎前几天刚说的,在首都第三中学找了份洋文老师工作的事。

白瑾瑜对此是有点微词的,说:“你不是一直想去外交部门做翻译员吗?你是京师大学英文专业毕业生里的第一名,凭你的专业成绩,未必不能进呀,何必去当什么洋文老师?要是为了钱,那大可不必,中学老师的薪水才几个钱,你手上的房产收一收租金,也有它好几倍了。”

白瑾璎抿着嘴唇,道:“当然不是为了钱。你不晓得,外交部里人才济济,不要说首席的翻译官,就是普通的翻译员,也绝不会是刚毕业的年轻人,要么有多年的留洋经历,要么办过讲座或出过著作。”

正说到一半,听见外头一阵敲门声,虞妈抢先站起来道:“你们继续吃,我去看看。”转身往玄关处走。

白瑾璎这才接着道,“正好我大学的教授推荐了一个机会,让我协助翻译一部外文名著,尽管是协助,名字一样可以上扉页的,这就给外交部的招聘增加许多筹码了。翻译占不了全部时间,正巧中学的洋文课也不多,顺便积攒一点教学的经验,又额外有一份收入,不也很好吗?”

白瑾瑜一边细嚼慢咽一边听着,见白瑾璎很有自己的计划,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反倒是白瑾琪一副怅怅然的样子,把瓷勺子含了一半在嘴里,心想:连二姐姐都开始自己挣钱了,家里就剩她一个人不事生产,可怎么办呢,她还只是个学生呀。

这时候,虞妈重新走进餐厅,招呼阿苗拿了一包没下锅的生饺子,出去后再回来时,手上则多了一个点心盒子。

白瑾瑜问来的是谁,笑答道:“是住在隔壁的邻居哩,说是姓余,看见咱们这一栋搬了新住户进来,就过来拜访拜访,打个招呼。倒是挺白净精神的一个小伙子。”

虞妈本来也就吃得差不多了,径自端了汤碗去厨房收拾,白瑾琪舀着碗里的饺子汤,也觉得没趣,便借口要预先看看功课,跑回房间去了。

等她一走,白瑾璎便使着眼色,刚要小声说点什么,白瑾瑜默契十足,先就压着声音道:“我晓得,以后在老三面前别提房产财产的,最好连钱也少提,免得她想起她那个狠心的妈,是不是?你刚才在桌子底下踢我那一下,我就知道了。”

白瑾璎笑着点了点头,忽而想起点什么,又劝道:“还有你,平时给小费大手大脚的习惯,也要改改了。”

这里有许多生意上的门道,要是在顶高档的饭店,不给足小费,人家是会看你不起的。繁琐的很,倒不必全讲给白瑾璎听,惹她忧虑。

白瑾瑜只是笑了一笑,说:“我有数。”

而在二楼的房间里,白瑾琪忧愁地伏在床铺上,竟前所未有地期盼着开学的日子快一点到来。至少在学校里还能见着钱瑞芝,她们从前是多么无话不谈呀,不像她如今在家里,连话也不太敢多说。

要是钱瑞芝知道了自己的境遇,一定是能感同身受的吧?唉,这多少也能给自己一点安慰了。

第28章 第 28 章 瞧,落毛的凤凰来了。……

住在椿樟街33号的余白在大京报社上班, 他本名余佰,是个上海人,来北京当上报社记者后, 三不五时地用余白这个笔名在别家杂志发表几篇戏评影评, 久而久之, 觉得这个名字既文雅, 又富有一种国学的美感, 干脆就改叫余白了。

如他这般的,就是很典型的租房住的单身职员了。

椿樟街33号的房东同样住在这里,三口之家不需要那么大的地方,便把一楼单独僻开租赁出去, 也好多赚一份租金。

余白刚来北京那会儿, 机缘巧合租到这一块宝地, 又知道房东俩夫妻有个念寄宿学校的孩子,还暗自想入非非了一阵。他自认是个时髦有见识的男青年, 也有份体面工作, 设若这孩子是一位千金, 岂不是和他相配得很?啊呀, 那到时候还分什么你我,直接将隔断取消, 一家人住在这大房子里, 那不是美哉?

等到某一个周末才知道, 原来自己摩拳擦掌等着见的不是位千金, 而是位皮得很的少爷,这美梦自然就给戳破了。

不过余白这人八面玲珑,讲话又中听,平日里请他搬个东西寄个信, 他也很乐意帮忙,故而和房东一家相处得倒不坏,这就长久地住了下去。

而一周前的礼拜四显然不是个寻常日子,余白那天正好轮休,一清早就听见楼下响起了洋车的引擎声。这地方开洋车的人家不算少,他就这么不经意地往窗外一瞥,好家伙,这气派锃亮的大车可就停在正对门呢!

他抱着多个朋友多条路的心态,当天就去问候了一番,那户人家的太太倒很客气,还回了一包饺子,让他美美享用了一顿晚饭。

余白消息灵通,对隔壁的新住户又抱着关注,一通打听下来,发现新邻居姓白,家里竟有三位年轻漂亮的小姐哩!他当下伸手理了理头发,觉得太长了显得邋遢,还去理发厅剃短了一些。

往回走的路上,心灵便似那蝴蝶一般翩飞起来,脑海里也是浮想联翩。

可恨的是,新邻居的作息叫人摸不透,也不知在没在上班,横竖自己出门或回家的时候,竟一次也没碰上过!没过几天,这热情的劲头又消退了下去。

这一天,余白和往常一样对着镜子梳头,他的一丛刘海又给睡得乱翘,得用手沾了水压一压,再抹一点定型膏才好。

完了百无聊赖地踏出门,正想着经过早点摊子时,是吃个烧饼好还是油条好呢,眼睛无意间一抬,整个人都是精神一振——对面那户人家,正有个漂亮小姐出门来呢!

余白给施了定身咒似的,不错眼地一通打量。只见那小姐穿了上蓝下黑一套的制服,显然还是个学生,若还是读书的年纪,那就是最小的三小姐了。

再看那一头乌黑秀发在脑后梳了两条辫子,转过头时,大眼睛像沁着水的黑葡萄似的,格外精灵动人,和这圆润的桃心脸正是相得益彰,实在也是个小美人呀!

余白激动坏了,整了整领口上去就很亲切地道了声早。那三小姐起先有些吃惊,对自己打量了一眼,想不到随后就露出个甜蜜的微笑来,回了句你先生早后,轻快地跑远了。

啊呀,啊呀!这一瞬间,真像是被爱神射中了金箭,认为这爱情的春天,可算是到来了呀!

白瑾琪可没有想给人带去什么爱情的春天,不过是终于等到了开学,总算可以和同伴诉一诉心里的愁苦,怎能不觉得轻松畅快呢?出门时恰巧撞上邻居对她招呼,人家既然挺友善,那她也回个笑脸罢了。

开学的第一堂课,是全体新生都要参与的开学仪式,在清江大学的大礼堂进行。

白瑾琪摸索着自己搭了电车,她往常车接车送惯了,对于电车的站点时刻表那一套很不熟悉,哪怕提早了十分钟出门,到礼堂时还是有些晚了。好在大课也还未正式开始,她在后排随意挑了个座位,这倒方便了她往前打量,想找一找钱瑞云坐在哪儿。

她自己是教育系的,据她之前的询问,钱瑞云似乎是学财会,也不知道教室相距远不远,平时一道上的公共课多不多。

想到这里,就不得不提及恼人的一点:那个同她颇不对付的程巧书,好巧不巧也进了教育系,不光同校,还是同系!真是孽缘!

白瑾琪不大痛快地皱了皱鼻子,只是下一秒,那表情便不自然地凝在了脸上,同时雀跃的心不住地往下沉。她看见钱瑞云了,就坐在离她五排座位远的右前方,头上还戴着她送的礼物,一个精巧的蕾丝花缎面蝴蝶结,倒是很适合开学典礼这样的隆重场合。

可她旁边坐着的人,不是程巧书是谁?这还不是最紧要的,紧要的是,钱瑞云正和程巧书正有说有笑呢!

白瑾琪坐在后排看得真切,严格说来,倒像是钱瑞云笑脸相迎得更多,程巧书则是一脸矜持的神态,只时不时看向钱瑞云,勾起一点冷淡的微笑,活像是高位者偶有兴致的“赏脸”哩!

一时间,白瑾琪连校长的讲话都听不到了,只觉得两耳嗡嗡作响,胸口似有一把愤怒的火在烧着。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对谁愤怒。气钱瑞云舍下自己“转投”程巧书?可心里又生出为好友开脱的念头:虽说钱瑞云背地里瞧程巧书不起,可好歹是中学时的同班同学,总比别个不认识的人强吧?兴许她是没有找见自己,又是在陌生的环境里,才暂且先找个老相识说说话呢?

她当然也气程巧书:什么嘛,摆出这一幅高高在上的样子,也不知有什么好得意的!

随后念头又是一转:设若钱瑞云真是在和程巧书示好,正好叫她吃吃苦头,看看她那目中无人的傲慢样子,哪一个受得了她?比较过了才知道,还是我待她更好,料想最迟午休之前,她总该来找我了!

开学仪式就在这些闪烁不断的念头之间过去了。

礼拜一的上午都是公共课,几个班级混在一个大教室里上课,白瑾琪也不知怎么的,竟有些下意识地避开程巧书。她突然意识到,如今是不大一样了,自己的父亲去世了,而程巧书的父亲反倒是升了一级,要是她们正面冲突上了,自己应当如何呢?

她突然失了底气。

越是这种时候,就越需要朋友的开解,可偏偏钱瑞云就是不来。她分明知道自己是哪一个系,可白瑾琪在课间时频频地往教室门口望,一直到上午的课都结束了,也不见那一道身影出现。

白瑾琪心里像是扎了一根刺,扰得她心烦意乱。吃午饭时,她终于受不了了,把筷子重重地按在餐盘上,发狠地想:什么钱瑞云什么程巧书,不如统统抛在脑后的好,我还有正事要做呢!

所谓正事,便是清江大学戏剧社团的招新,清江大学的戏剧社团每年都会排演剧目或是舞蹈节目,演得好的时候,还能登上首都剧院,作为公益表演为社会筹集善款呢!这在首都大学之间也是出名的,白瑾琪当初报选这里,也有这一层喜好在里头。

戏剧社团名气大,慕名而来的新生自然也多,招新面试就定在早上的大礼堂,也方便才艺展示时随时上去表演一段。

白瑾琪对于进入戏剧社,可说是十拿九稳,填申请表时便有些小小的自得,心想:到底是学校招牌的社团,除去戏剧社,恐怕也没有别的社团能借得动大礼堂了。

排在后头的几个女学生倒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窸窸窣窣咬着耳朵。一个说:“你说的社长是哪一个?到时候可要指给我看。”

另一个低低地笑了两声,“哪儿需要我指,等会儿进去了,最俊俏的那个,指定就是他!我听一个学姐说,原先的社长正好是去年毕业,毕业之前,指名要他做下一任的接班人哩!”

先前的女同学兴奋道:“这样器重他,想必除了长相,他的表演功力,也是极优秀的了?他叫什么名字?”

答道:“叫做郑家树。唉,你不必急,瞧瞧这么长的队伍,我看这次新生选拔至少得办上两天,总能叫你见着他的。”两人于是又发出闷闷的一阵笑。

白瑾琪听了,只觉得这俩人为了社长来参加选拔,想来也不是什么真才实学之辈,这一类人恐怕还不在少数,自己更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她抱着满当当的信心,翩然走进了礼堂,一进去,就看见了已然落座的钱瑞云。

骤然看见好友的脸,白瑾琪根本来不及去回想早上膈应人的那一幕,正要冲她露一个笑脸,定睛一看,才发现她又是坐在程巧书的旁边。

那笑脸怔怔地僵冷下来,心道:同样是在教育系,她晓得去找程巧书,不晓得来找我吗?原来如此,亏我还在傻乎乎地等着她来,她这根本就是背叛我了呀!

与此同时,钱瑞云显然也看见了白瑾琪,她紧接着的做派,真是白瑾琪想也想不到的——钱瑞云抬高眉梢瞥了她一眼,跟着凑近程巧书嘲笑了一句,“瞧,落毛的凤凰来了。”

她甚至没有压低声音,分明就是故意要让白瑾琪听见,不光是她,周围坐得近的学生,势必也都听见了。又因为白瑾琪久久地站着没有坐下,有越来越多的女学生把目光投向这古怪僵持着的三个人,间或有人小声地询问议论,窸窸窣窣的声音利箭一般刺向白瑾琪。

而程巧书微微抬高了下巴,如同真凤凰一般轻蔑地勾着嘴角,哼笑道:“那叫什么凤凰,落毛凤凰不如鸡,还不如一只野鸡呢。”

霎时间,白瑾琪眼眶通红,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可就是说不出一个字。钱瑞云和程巧书的蔑视并周围人的窃窃私语都像是个巨大的、又越收越紧的绳网,要把她围困其中,当下那一刻,除了逃跑,白瑾琪别无应对之法。

她甚至连下午的课都逃了,咬着牙,一头冲上了往家里开的电车。坐在车上,一想到钱瑞云的奚落,气得手脚都在发抖,可硬是忍耐着没在外头哭鼻子。

回去椿樟街36号的路上,居然又让她碰到了早上的邻居。呵!也不知做的什么行当,大白天还在街区里到处乱窜,还敢觍着笑脸往自己眼前凑!

白瑾琪活像只炸了毛的猫,当即露出尖牙利齿骂道:“走开点!没点眼力见儿吗?!”

那人显然被她的凶悍样子吓懵了,她也顾不上,扭头冲到家门口“砰砰”地拍门,在虞妈开门之后又冲去了客厅。直到坐到了客厅的沙发上,那股委屈才终于找到了宣泄之地似的,哇的大哭出声。

第29章 第 29 章 你为了别人轻慢你而哭,……

话说这一天, 白瑾瑜恰巧没有出门,留在家里盘账。

才过午饭不多久,手上的算盘正是拨得劈啪作响呢, 忽听见楼下传来一阵嚎啕的哭声, 隔着书房的门板都清晰可闻。

白瑾瑜当下便觉得诧异, 心道:瑾璎隔天就要去首都第三中学点卯, 今天特意去那一片走走, 应该不会那么早回来,瑾琪那个小丫头也上学去了,还有谁会在家里大哭大闹?阿苗吗?等下了楼一察看,那个伏在沙发上嚎个不停的, 不是白瑾琪是谁?

虞妈站在沙发旁边, 两手交握着, 也是一脸苦恼地望着她,说:“这是怎么了呀?进了家门就是一个劲儿的哭, 问她怎么回事, 也不同我说。”

白瑾瑜听着她嚎哭, 只觉得脑袋里嗡嗡作响, 真有些心烦。想:这个小烦人精,不给我找点事情就不消停。先前可怜兮兮地盼着要去上学, 替她交好了学费, 结果呢?半天课还没有上满, 又逃学回家来了!

只是看她哭得那么可怜, 又不能真的放开了教训一通,白瑾瑜一手按着突突直跳的额角,直如按住自己濒临爆发的脾气,狠狠吐出一口浊气道:“这又怎么了, 小祖宗?今天早上不还高高兴兴地去学校的吗?”

白瑾琪倒是搭理她了,耸动着肩膀,从靠垫里抬起一张浸满了眼泪的小脸来,哭哭啼啼地打着噎道:“我再不去学校了钱瑞云、钱瑞云,她倒去了程巧书那一边——我恨她!”

白瑾琪从前念中学时,嘴里颠来倒去也就那几个名字,白瑾瑜对她那一堆小孩子的破事没甚兴趣,也听得记住了,当下就和脑子里的人物对上了号,嗤笑一声说:“那不是必然的吗?我早同你说过,你那个叫钱瑞云的同学不过是个一起享乐的酒肉朋友,谁有钱有势,她就哄着谁。”

她说话的口气格外的轻描淡写,倒显得恨声恨气的白瑾琪小题大做似的。

白瑾琪直直地望着她,满脸都写着委屈:“我、我这样待她!她倒好,帮着敌人来嘲笑我!”她倒抽了一口气,两串泪珠又滚了出来,“我还有什么脸面去学校我的脸面,都给她踩在脚底下了!”

说着,悲从中来一般,又捂着脸大哭起来。

白瑾瑜静静地瞅了她一眼,慢悠悠地在她旁边坐下,勾着嘴角淡淡道:“你真想清楚了吗?那个程巧书,如今不过嘲笑你家庭不如她,你一气之下把学退了,她更要嘲笑你连学历都不如她了。”

真是好戳心窝子的一句话,白瑾琪的哭声当下拔高了一截,以示为自己叫屈。

白瑾瑜使了个眼色,示意虞妈去洗一条热毛巾来,在虞妈走开后,轻轻叹了口气道:“你为了别人轻慢你而哭,也就是知道自己不该被轻慢,这就不错。这样趋炎附势的朋友,要她做什么?告诉你吧,为了我们家里失势,柳世新同样地看轻我,我也同他一刀两断了。”

白瑾琪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这可是差点要当她姐夫的人物啊,大姐姐居然和他分手了?!

再看白瑾瑜分外冷静的一张脸,真有些不敢相信,一时间连哭也忘了,瓮声瓮气地问:“你、你真不难过吗?”

白瑾瑜靠在沙发上一笑,竟难得生出了耐心,和她谈起话来:“难过又怎么样?因为你难过,他就放过你,转而来爱护你吗?你自己想一想,谁都知道待人始终如一是很可贵的,那么,她在转变嘴脸之前,难道不知道这是对你的伤害吗?她抱了伤害你的心,你还露出这副哭天抢地受伤害的样子给她看,不正是宣告了她的成功吗?这是亲者痛,仇者快。”

白瑾琪傻愣愣地听着,像是在慢慢消化这话里头的意思。

白瑾瑜看她一副呆样子,忍不住拿话再刺她一下,“你真是没心眼,姓钱的拿好听的话哄着你,你就掉进蜜罐子,把她当知己了。如今栽个小跟头也好,叫你知道什么样的朋友不能交,什么样的朋友掰干净了也不必稀罕。狐狸尾巴露得早,好歹让你知道提防,好过在更大的事情上刺你一刀。”

白瑾琪不服气地撇着嘴,但也只敢在心里嘀嘀咕咕:什么嘛,你当初不也是图那姓柳的说话好听顺着你么,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白瑾瑜见她虽然闷声不说话,到底也没有再哭的意思,便觉得是将她说通了。正好,虞妈也拿来了拧好的热毛巾,白瑾瑜便接过来,展开在手上替她擦脸。

白瑾琪哭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被热毛巾熏着,刚吸了吸鼻子,便冒出一个小鼻涕泡,又噗的破开。

这下,连白瑾瑜都忍不住破功笑了出来,三两下把她一张小脸囫囵擦了一遍,道:“行了,既然想明白了,该上学还是得去上学,知道吗?至于人家说什么家境,也别去理会,你好歹是我白家的老三,要是觉得只能靠家境立身,也未免太看轻自己。”

当天夜里,白瑾琪在被子里翻来滚去,愈发觉得大姐姐谈起和姓柳的分开时,那云淡风轻又挂着冷笑的样子,真是潇洒痛快!她要是柳世新,可不得气个半死?

再推人及己地想想自己,可不是一样的吗?程巧书越是要我气急跳脚,我越是不能着了她的道,她打上门来,我不反抗,难道还做缩头乌龟吗?干脆大家拼一拼、斗一斗罢!至于钱瑞云,那是趋炎附势的小人,自己打心眼里瞧不上她!

于是第二天去学校时,竟是格外的精神抖擞,这其中还带着一点昂扬的斗志,在她大大方方走进大礼堂时,好几个戏剧社的成员都忍不住扭过头瞧她。

白瑾琪坐在等待面试的区域,往前排看,除了坐在第一排的几个骨干成员,程巧书俨然也坐在第二排靠边的位置,说明她已经通过了昨天的面试,是戏剧社的一员了。而钱瑞云却没有陪在旁边,那大约就是没通过。

社里的普通成员又不参与打分,不必来看入社面试。白瑾琪猜想,程巧书会在这里,别是专程来看自己出丑的吧?要是自己不来,那更称她心意了,指不定还要编排自己是特意避开她,不敢见“真佛”。

白瑾琪在心里冷哼着:太可笑了,她算什么“真佛”?

前头的舞台上,在经过了三个朗诵一个歌唱后,终于念到了白瑾琪的名字,她坦然地上了台,先就对着台下灿然地一笑,报了自己的名字。

台下第一排的一众评审之中,数正中间坐着的俊秀男子最为亮眼,他手上拿一支钢笔,不住地点着夹在木板上的名册,微笑着问道:“白瑾琪同学,你有什么符合戏剧社的才艺呢?”

白瑾琪偏头想了想,笑道:“我会的不少,钢琴朗诵,跳舞唱歌,一时倒不知道展示什么好。”

视线朝程巧书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她发了一声冷笑,偏过头翻了个白眼,很瞧不上的样子。白瑾琪可不受她的影响,程巧书越是表现得不屑,她越是笑得甜美,就是要膈应死她。

那美男子思忖了片刻,似乎是觉得前头表演朗诵和唱歌的太多,礼堂里又没有钢琴可供使用,便说:“那末,你就跳一段舞蹈吧。”

白瑾琪也不怯场,当下就往后退开几步留出空间,舒展着张开双臂,舞动起来。

大概人真是各有长短,白瑾琪的功课不怎样,在艺术舞蹈上,却实在有几分天赋,至少每个教过她跳舞的老师,对她就没有不夸赞的。就比如现在,她也没有说自己跳的是什么舞,甚至没有音乐来衬,却能叫人看得明白,这是一只振翅欲飞的小天鹅。

白瑾琪小小的桃心脸渴望地高高抬起,背脊挺得很直,可挥动的双臂连带手腕却极其柔软,起初还带着颤动,预示着这只天鹅的过分稚嫩与弱小。好几次,她伸展着臂膀向上仰,眼看就要跃起,却又徒然地落下,把观众们的心都捏紧了。

直到最后一次,她手臂的挥动更稳更有力了,伴随着脚下一个大跳,天鹅终于飞了起来!

白瑾琪在跳跃之后稳稳地落地,转身面向前方行了个弯腰礼,那意思是她的表演结束了。

一下子,台下不少人都鼓起掌来,坐在美男子旁边的一位女同学(无疑也是骨干成员)更是激动地站了起来,赞道:“太好了,太好了!我总觉得,我们往年的剧目太注重台词,其实肢体的语言,也是戏剧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呀!白同学,你正是社里需要的人才!”

她成功加入戏剧社,无疑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白瑾琪挂着甜滋滋的微笑道了声谢,再去看第二排的程巧书:哈!刚刚还是一副倨傲的样子呢,如今狠狠地咬着嘴唇,一双瞪着她的眼睛能冒出火星似的,脸都给气白了!似乎再也不能忍受看白瑾琪受追捧,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作势要走。

她的本意,大概是想转移众人的注意,可惜程巧书自己也是个新成员,没人认识她,自然就没人询问挽留她,一时间竟僵立在原地。再没事人似的坐下,她实在做不出,只好忿忿地跺一下脚,黯然退场。

白瑾琪的心里简直要打起鼓来!

旗开得胜,今天可算是她这几个月来,最畅快的一天了!

第30章 第 30 章 赶着去哪里?我跟着你开……

话分两头, 需要去学校报到的,除了白瑾琪,白瑾璎也算一个。

她要就职的首都第三中学当然不能和她从小念的新西式学堂相提并论, 虽算不上顶尖, 但也绝不坏。如今许多中学都还不设有洋文课呢, 它能配备多名外文老师, 已然可以跻身“先进”之流了。据她所知, 只是因为教高年级的一名老师前不久因个人原因辞去了工作,才有她顶上空缺的机会。

白瑾璎到达学校时,是由校长与另一位洋文老师亲自接待的。

校长姓秦,是一位少见的女校长, 据说从前还在教会学校担任过教务主任, 后经由教育部调任至第三中学任正校长。秦女士五十多的年纪, 身形高瘦,神采却很奕奕, 架着一副细边的眼镜, 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 很可以看出教会学校留下的那种严谨干练的影子。

旁边的洋文老师姓缪, 也不失为一位俊秀洋气的男子,只是神态里似乎总带着一点倨傲, 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在秦校长介绍过学校的大致情况与几点重大校规后, 便由二人带着白瑾璎先去教师办公室。路上, 秦女士略提了一句早前辞职的陈老师, 让白瑾璎先用她的座位,一旁的缪老师就酸溜溜地开口了。

“陈老师真够潇洒,甩下这片烂摊子不管,自己倒是找了个浙江老板, 嫁人享福去了。”他不屑似的撇了撇嘴,“现在的老板,都开始推崇懂知识的女性了,她挂着个中学洋文老师的好招牌,也不想想学校培养她,也是费了很大劲儿的。”

他转头看向白瑾璎时,倒是露出很亲和的笑脸,道:“所以白小姐能来,真是很救我们的急。而且我看白小姐是很有修养的样子,绝不至于干出拿学校当跳板的事吧?”

白瑾璎一时呆愣住了,觉得这缪老师说话不光阴阳怪气,逻辑也有些古怪之处:我要结婚就结婚,怎么就是拿学校当跳板呢?反过来说,难道我来学校任教了,就不能够结婚了吗?不然就有利用学校头衔之嫌疑?这是什么道理?

她从前总觉得,洋文学得好的人,受外国开放风气之熏陶,心胸大多是很开阔的。见了眼前这一位,到底还是把这一想法给否定了,可见还是因人而异这话最有道理。

在她纠结着说不出话的几秒钟里,倒是走在前面的秦女士半开玩笑地接了一句:“照这样说,小缪你怎么不跳一个?如今的社会,有钱有势的女老板不少啊。你要是真能用好这‘跳板’,横竖我不会说你丢一地烂摊子的。”

缪老师像给这话刺了一下,脸上不大服气的样子,可又不敢当面顶嘴,只好挤了个笑脸退让一步:“秦校长哪里的话,我一个大男人,把自尊和责任看得很重呢,做不出这样的事。”

这大概算是个小小的敲打,把人送到教师办公室后,秦校长便赶去开会了。

第一堂课早已经开始,是以此时办公室里的老师不多,大多上课去了。缪老师拿手指轻轻敲着白瑾璎的桌子,微笑着说:“白老师,我们两个负责的是高年级的洋文课,统共六个班级一人一半,大概一天是两到三节课的量。排课不多,不过事关升学考试,责任也是很重大的。”

“还有么,”他沉吟一下,商量道,“刚才走过教学楼时想必你也看见了,班级是按编号一溜儿排的,要是同时教一班和六班,跑动起来就很麻烦。所以我的意思,不如就按教室位置来分,我教一二三,你教四五六,你看怎么样?”

白瑾璎初来乍到,当然不懂其中有什么弯弯绕,本着少和同事起冲突的心态,便答应下来。

“好!好!”缪老师一连说了两句好,可见心情之愉快,对白瑾璎完全不吝笑容了,“白老师这么爽快,比从前的陈老师可好过太多了。大家同是负责高年级的同事,往后有什么不懂的,只管来问我就是。”

说着,往白瑾璎正对面的座位上一坐,替她誊抄了一份四五六三个班级的课表。

下课铃打过后,便是办公室“轮班换血”的时刻,缪老师喜气洋洋地拿着教案走了出去,应当是有课要上,白瑾璎还没有,便继续留在办公室里。不一会儿,一位三十多岁略显敦实的男人擦着一头的热汗进来了,除了教案,他腋下还夹了两块木质的三角板,想必是位数学老师了。

那人见办公室来了新面孔,还是位年轻美丽的小姐,一下便猜到了是新任职的洋文老师,很热情地过来打招呼。

白瑾璎和他互通了姓名,知道这数学老师姓吴,在简单讲明了自己的情况后,吴老师当即拍着大腿“啊呀”了一声,有一种眼看着别人傻乎乎上当受骗的扼腕,问:“小缪真是这样分?他管一二三,你管四五六?”

白瑾璎怔怔地点了点头。

吴老师原本就沁着细汗的脸又给气红了,忿忿不平道:“他这是明摆着欺负你呀!你不知道,我们学校是按入学考试的成绩分的班级哩,一班的学生成绩最好,越往后越次之。你想,他把头三个班级捏在手里,到底学生聪明好学呀,哪怕他教得差一点,考试成绩总不会差的,这不都成他一个人的功劳了吗?”

“他教洋文,本来不碍我什么事,不过小缪这个人,心眼子真是不少。”吴老师用鼻子重重出一口气,“原先陈老师在的时候,好歹还是一三五、二四六的分法,我瞧得出来,他那时就嫉妒小陈手上拿着一班,也嫌弃六班拖他的后腿。这下好了,坏的烂的,都一股脑塞给你了。”

白瑾璎这才明白,何以缪老师在自己答应提议后,这样的喜形于色了。

不过她早就想过,当老师,绝没有只教好学生而不教差学生的道理,不然,“教”的意义从何体现?往极端了说,谁都是由不懂慢慢学起的,要是只想通过好学生来彪炳自己教学的价值,那岂不是谁也不愿做启蒙的那一个?往后还哪儿来的学生可教呢?

白瑾璎道:“成绩好一点坏一点,这我倒不怕,我的任务,不就是把不会的学生教到会吗?”

吴老师咂摸着这一句话,总算笑了起来,道:“你有这个想法,那就比小缪高明出不少了。不过我还是要提一句,我也是同时在教一班和六班的,在头脑和聪明劲上,确实是有些差距的。”

白瑾璎看了看他的三角板,忍不住笑了一声,道:“吴老师,咱们俩是隔行如隔山呢。学数学势必要有点聪明的,可学洋文更多需要耐心,我自认洋文学得很不坏,可在念中学时,数学也需要受别人的补习。”

吴老师瞪圆了眼睛,半晌才恍然道:“对,对,倒是这个道理!那我就没什么可叮嘱的了!”

刚要转身,又一拍脑袋站住了,“哦,还有最要紧的一点,六班这个最末的班级,可想而知是男学生更多些,心思不在读书上又散漫的,或者纯粹脑筋不大够用的,这都还好,唯独有个混世魔王,总把课堂整得鸡飞狗跳,你可要当心。”

这实在是个重要消息,白瑾璎当即虚心求教:“是哪一个呢?”

吴老师一谈起这,又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道:“那学生叫孙立学,偏偏最不好好学,上课瞌睡讲闲话,那都是小的;最怕课上和你抬杠,哄抬得全班乱乱哄哄。要真这样,你只管叫他去教室外头罚站,连带着他那两个小跟班,徐克行和梁小山一起,你清静了,他也觉得自由。”

白瑾璎道了谢,默默将这三个名字记下。

当天下午正有一节六班的课。白瑾璎对于教学内容并不担心,却真有些害怕班里的闹事分子,毕竟她最不擅长的就是吵架和管束别人。想不到走进教室,倒是很风平浪静的气氛,一点名才发现,吴老师报上名字的三个学生,一个也不在座位上,显然是逃课出去玩了。

白瑾璎心里多少松了口气,在名册上标记一笔后,便按计划开始上课。

她先做了个自我介绍,又用几句洋文问话摸了摸学生的底子,确实是不大高明,发音磕磕绊绊不说,甚至连一些基础文法都没有厘清。这要在缪老师看来,可不就是块想要一脚踢开的绊脚石吗!

白瑾璎却不是那么功利的性格,她是沉静又不徐不疾的,连说话都是慢条斯理,有耐心把最简单的文法知识掰碎了讲,若是有学生答题正确,她也不吝啬褒奖。

整一间教室的学生,她能明显感觉出其中几个对洋文是抱有热情的,另外,原本趴在后排瞌睡的几个男同学里,竟也有几个在中途重新支起了脑袋,这对她而言也未尝不是一种鼓舞。

当第一天的工作结束时,白瑾璎的心里竟也生出了一点成就感。

她脚步轻快地走出校门,没有往搭乘电车的方向走,反而是沿着右手边的马路一直往前。走到路口处,刚想扬手招一辆人力车来,忽听一辆洋车在紧挨着自己的马路上鸣了一声喇叭。

白瑾璎原以为是自己挡了人家的道,便往旁边让了一让,视线无意间一瞥,倒觉得那辆车格外的眼熟。

与此同时,洋车主人也从里头摇下车窗,目光温和地望着她道:“赶着去哪里?我跟着你开了一路,你都没有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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