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高中快毕业的时候，荣城平原上最大的事是出现了一位女县长。
女县长出身农村，做过村长做过大队书记做过镇长做过妇联主任做过县委办公室主任做过发改委主任做过副县长。
最后成了荣城县的一把手。
她的名字叫段世红。
有人深挖过她的过去，她的底细，她光荣的、污秽的都被通通提交成了材料。
就连她堕过胎的最后一点隐私都被无情曝光。
然而，这些材料足以证明她一路行来的艰辛，她在工作中每一个岗位做出了卓绝的成绩，她始终保持着雷厉风行的态度，坚持着朴素崇高的行为标准，在长达近一个多月的考核和选拔中，重要领导接见了她。
“段世红同志，你怎么看待你的过去？”
“你好书记，过去对我来说很重要，如果没有过去经历过的每一步，我就不会明白整个人生有着怎么样的意义——将人民的利益放在最前面，永远保持一颗善良谦卑的心去做事，单从个人行为上来说，这是一个作人的根本。”
“你介意别人以后提到你的过去吗？——比如说那些不太光彩的事件。”
“我已做好了准备，在我要放弃个人的一些荣誉献身于伟大的建设事业之前，别人会有不同的看法，但我更在乎的是我做出了那些有效的工作，能为人民群众带来什么样的利益，其它不重要。”
领导微笑着点点，走上前主动和她握了一下手。
“你会做得更好，段世红同志，保持人做事的态度和做人的风格，这很重要。”
她认真点了点头。
我二姐在上任后的一个星期回到了大李庄。
乡亲们燃放着鞭炮，欢迎着她的到来。
她一一和年长者握手，亲切与他们交谈，新的村长是一名年级的后生，有些腼腆，笑着叫我二姐段县长。
“论辈分你得喊我姑了，大李庄是我的娘家，我回到娘家咱们就是一家人，叫我姑好了。”
大家笑了起来。
村长改口叫她姑，年长的婶子和大伯们仍然喊她世红或者李家二闺女。
我二哥段世虎的儿子段鹏已经上了初中二年级，女儿李霖上了小学四年级，我二哥和我大哥段世杰一样，将一个孩子姓段，一个孩子姓李，他的砖瓦厂经过多年的运营，已成为了荣城县的重点乡村企业。
别人已习惯叫他段经理，他胖了一些，捐款重修了我们村的小学，将原来的平房推倒重建为二层楼，将原来的三年制小学申请改为五年制，学生们再也不用上完三年级去镇上读书了。
我们家新修了砖瓦房，连窗户都是双层玻璃的，本来我二哥想要修楼房，无奈我父亲不同意，他说那样太张扬，修平房就好。
我二姐走进家门，我父亲一只眼睛刚做过白内障手术，他在我巧子妈的搀扶下坐在院中晒太阳。
一见到我二姐回家中，我巧子妈站起身去迎接她。
“妈你坐着别动，我自己去放东西。”
我二姐将手中的大包小包提进堂屋，又将一些蔬菜瓜果放到了厨房中。
我四姐正在厨房做中午饭，一见到我二姐，拉着她的手比划了一阵。
我二姐看明白了，我爹妈今天早上吵架了，原因是我父亲大清早还要去地里干活劳动。
他都快七十多岁了，早已经干不动活了，何况他的一只眼睛刚做过手术。
我二姐来到院子中，吩咐我二哥去给司机倒茶喝，自己抬了个板凳坐在了我父母面前。
“爹，以后你要多休息，地里的活让我四妹去干就行了，再说还有世虎，你不要急着往外面跑，要是闷了就让我妈带着你去村口坐会，实在不想呆了，让世虎送你到城里来，到我和敬忠家里住几天。”
我父亲一听笑起来，他看我二姐白净的脸盘上光彩熠熠，知道我二姐现在是荣城县的女县长，我二哥头几天已经告诉过他了，他和我巧子妈心里激动了好几天，没想到这二闺女能有今天，作父母的那能不高兴。
“世红啊，你要是忙就别回来，我和你妈都好，虽然身子骨大不如从前，还能动弹，世虎两口子伺候得好，就是我闲不住，整天呆家里也呆急了，不如到地里转转，可你妈偏不让我去。“
我巧子妈一听我父亲的话瞪了他一眼，说道：“你听听你爹说的，这有吃有喝的急啥，年轻时着急那是没吃的，老了还急你是不要命了，我想着可要多活几年，现今这么好的社会，活着那天不是在享福。”
我父亲赶忙说：“那是，我也没想过明天就死啊，咱闺女当了县长，这脸上荣光得很，我也想多活几年。”
说得我二姐跟着老两口笑起来。
我二姐吃过饭便要回去，我巧子妈早去地里摘了自己种的菜，分作两份，一份是给我堂哥李敬忠的，他们也有两个娃要养活，我堂嫂为人勤快，每个周末都回大李庄，来了就帮我四姐干活，她和我堂哥虽然城里分了楼房，但我大哥那座院子在他们心中才是真正的家。
我二叔回来过一次，带着我二婶和女儿，我二堂哥李敬国已在北川成了家，他在统计局工作。我二叔回来便不想再回去了，可是我二婶不答应，住了一个多月，说要给我二堂哥去带孩子，我二叔拗不过她，只好跟她回了北川，他走时拉住我父亲和我巧子妈的手说：“我这次回去安顿好那边就回来，反正我是死也要死在这大李庄！”
我父亲相信我二叔说的是真话，就算我二婶不愿意回来，我二叔也会回到大李庄。
我十八岁那年面临着高考，我知道我考不上大学，所以整天吊儿郎当地混着日子。
我侄子段国庆可要比我认真，可是他学习成绩并不好，再认真也没有用。
我们住在学校宿舍，周末要么回大李庄，要么回我堂哥和我二姐家，他们在城里有房子，我和段国庆去了便可以饱餐一顿。
我堂嫂白丽丽许多年前结了婚被调往省城之妹，我二姐前往宋成家拜访宋成爷爷，老人家身体健康，听完我二姐姐的讲述就愠怒了。
“岂有此理！简直无法无天！”
老爷子拍了一下桌子，觉得自己有些失态，叹了口气说道：“你放心，这事我得亲自打电话给郭书记做做他的思想工作，他这人有点固执，我得好好说道说道。”
我二姐当然放心，还有比宋成爷爷操心的人吗？
要不是他，自己就算有苏志伟帮衬也不一定能被调到城里工作。
我堂嫂如愿以偿留在了荣城，她生下第一个儿子后白家老两口就到了荣城。
也父亲还生着气，因为女儿的缘故提前办了退休在家休养，一见到外孙便忘记了我堂嫂逃婚的事。
我堂嫂的大儿子长到八个月，白家老两口就以帮着断奶的名义将外孙接回了省城。
我堂哥和我堂嫂乐意如此，他们有自己的工作要忙，我堂嫂在婚后的第三年已荣升为办公室主任，现在调出了文化局接替了我二姐原先的妇联工作。
至于我三姐，她最终没有留在荣城，她为了宋成前往新疆，在乌鲁木齐安了家，宋成已是某军区的主要领导干部。
他们的故事没有结束，而我已迎来了属于自己的人生。
我落了榜，我二姐让我准备明年复读，我心里不乐意，嘴上只是应付着答应了一下，回到家整天吃了睡睡了吃就是不想干正事。
我二哥便对我爹妈说让我上他的砖瓦厂打工，趁机锻炼一下身子，我巧子妈问我愿不愿意去，我心想反正是我们家自己的厂子，我二哥一定是看我无聊想让我打发一下时间，顺便让我挣点零花钱，一口答应了。
第二天一大早被我巧子妈喊醒，我一看天都没有亮透，嘟囔还要睡，我二哥已下了炕开始洗漱，一见我还赖在床上，便变了脸色来喊我。
“都多大人了，我象你这样大天天下井挖煤，你看看你，学习不中用考不上大学，回家光想着睡觉，将来可咋办？”
我四姐进来拿暖瓶去烧水，一听我二哥教训我她便不答应，拿手指了指我二哥，不让她再说我。
我二哥知道我是我爹妈的心肝宝贝，我和段国庆在李家享有绝对宠爱，我二哥这样说我我巧子妈会伤心，他才不管这些，看我翻了一下身子还要睡，他直接过来掀起了被子。
“你要再不起来我一个人去上班，你索性就不要去了。”
我一看我二哥真的生了气，赶忙爬起来穿衣服，这个家里的吃穿用度，新房新家具，那一样不是我二哥奋斗来的，就连我去荣城上学的花费都是我二哥掏的钱，当然，我二姐和我三姐都会给我姐，就连我远在陕北的大姐李梅英也不时寄钱给我，我高中三年可是地道的富家少爷，学校食堂的饭基本没有吃过。
吃了我四姐为我和我二哥打的荷包蛋，我跟着我二哥去了砖厂。
砖厂现在早有了巨大变化，都是引进的最先进的机械流水线作业，我二哥可倒好，办公室不让我去坐，流水线管理不让我去管，他居然让我去跟着运输队去拉土，虽然有铲产装土，汽车拉运，但我可不是坐在驾驶室里工作，我的任务是站在山坡上挥着红绿小话旗子看那个车装满了让开走，然后让空着的车子开过来装土。
在七月的骄阳下站了一天，我忍受着火烤一样的炙热，满头满脸都是土，连嘴里都是土，我二哥等我下班走进厂中交差，打了水让我把头和脸都洗了，我偏不洗，我心里憋着一肚子的怨气和恼恨，嘴里叼着一根树棍坐在台阶上不说话。
我二哥看着我的样子就笑起来。
他知道我的鬼心思，我是想顶着这满身的土给我爹妈看，让全家知道我二哥简直是在虐待我。
他成全了我，由着我去博取家里人的同情。
可是我却失了算，就连最疼我的巧子妈也只是淡淡看了我一眼，让我赶快去洗澡换了衣服吃饭。
只有我四姐拿着毛巾赶紧给我擦脸，然后指着我二哥就是一通比划。
她显然是被我二哥这样待我生气了。
我二哥装没看到，进了堂屋和我父亲去说话，我听到我父亲开心地笑了起来。
洗过澡换了衣服，我四姐抱了我的脏衣服去洗，我坐在院子的石桌上和我二哥吃饭，我巧子妈对我四姐喊道：“以后你不要再给红子洗衣服，他也长大了，我们能给他洗一辈子吗？放下，让他自己去洗，我看这娃啥都不愿意干。”
我四姐笑着对我巧子妈比划了一下，她的意思是这次替我洗了，以后就让我自己洗。
我有点忍受不住，放下筷子跑过去从我四姐手中夺下衣服说：“不用等以后，反正你们大家嫌弃我，我自己洗就是了。”
我四姐被我呛得手无举措，我巧子妈过来拧了一下我的耳朵，骂道：“你有这脾气咋不考上大学？我看你这是让全家惯坏了你，敢对你四姐发脾气，有种你给你爹去发，看他不捶你。”
我扔了衣服便去自己的屋子睡觉了。
在太阳底下站了一天，我真的困得死去活来。
睡到天还没亮，照样是我二哥喊我起床，我忍着全身酸痛，对我二哥说：“能不能给我今天请个假，或者我下午再去？”
“你想得美，工作给你安排好了，你要不去就得耽误全厂的装料和运料，造成的损失影响不小，你自己想一想。”
我二哥数落了我几句。
我只好起床吃了早饭跟他去上班。
坚持了一个月，拿到三百四十元工资，我便不想再去了，马上要开学，家中庄稼全靠我四姐和我二哥去做，我二姐夫过来帮了几天，等收得差不多了就回去，我二姐早打电话给我二哥，让早点送我来上学。
全家都希望我去复读。
可是我坚持不去，我去给我爹妈说这事，我父亲听了抽着烟不说话，我巧子妈还是不死心，继续说服我，说考上大学将来的前途如何光明灿烂。
我一点都不愿意再去读书，好多和我同龄的伙伴都去了南方城市打工，一年回来都赚了不少钱，家中添置了新的电器和家具，听他们说南方的城市如何繁华，我早在这荣城平原呆腻了，天天梦想着去大城市闯荡，留在这荣城一点意思都没有。
可是我巧子妈不答应，我二姐和我二哥也不答应，我堂哥和我堂嫂一听我不去上学了，连夜赶到大李庄做我的思想工作。
软磨硬磨，我困得直打哈欠，只好点头答应。
第二天早上我堂哥和我堂嫂带上我去荣城上学。
我带了学费，又将自己砖厂挣来的钱藏在怀里，到了学校门口溜达了一圈，我便去到台球室打台球去了。
等我从台球室出来，下了二楼经过狭窄的楼梯，碰了同样落榜的同学张飞宇，他嘴里叼着一支烟正要上去玩，一见我下来拦住了我问道：“红子你咋下来了？走，上去再玩几把，我请客。”
“我饿了，想去吃饭，回头还找个地方睡觉，反正学校是不想去了。”
“你也不想再补习了啊，正好，我也和你一样没有去报名。”
张飞宇和我臭味相投，都是农村长大的娃，如今又同是沦落人，我便请他去吃饭，我口袋里可有的是钱。
要了两碗面，还要了半斤卤肉，再叫了两瓶啤酒，我抽着张飞宇的烟，两人还干了杯，为重新相遇说了几句台面上的话。
“红子，不上学你打算咋办？”
“我也不知道，回家也是进我二哥的砖厂做工，他现在可拽了，一个暑假天天让我在太阳底下干活。”
我愤愤不平说着喝光了一瓶啤酒。
“那不如我们一起去南方打工，世面也见了，人也玩美了，最主要的是会挣不少钱，到时回来咱们可要扬眉吐气了。”
张飞宇的话让我猛然惊醒，这不是正合我意吗？
我两个一拍即合，起了身去城北登了个小旅馆，准备明天就去南方。
晚上睡不着，两个人又去了录相厅看了一场录相，回到小旅馆躺下，想到明天要离开这个熟悉的小城就兴奋不已。
“飞宇，你说我们两个去哪里才好？”
“南方——我也不知道，听他们说去广州好，那边厂子多，要不我们去那边试试。”
我表示同意。
两人在小旅馆一觉睡到了中午，起了床洗了把脸到街上吃了一笼包子喝了小米粥，这才急急忙心赶到车站，去往省城的班车早已开走了，只有往运城方向的。
我和张飞宇那能再愿意留在荣城，两个买了票上了去运城的班车。
两个人长这么大都是第一次出远门——我虽然小时候去过陕北，因为太小已记不得当时的情景，这次出门是去挣钱，更是心情澎湃不已。
张飞宇上了车和我一样兴奋，我们打算今晚在运城住一夜，然后前往省城买了火车票去广州。
到运城时天都黑了。
这可比荣城要大了许多，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和人流都让和张飞宇应接不暇。
我们先去吃饭，两个人都饿了。
吃完饭到处转了转，找到一家宾馆，登记时说要介绍信，我问里面的姑娘要什么介绍信，她告诉我需要村大队的介绍信。
这可有点难住我和张飞宇了。
宾馆的姑娘一看我们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告诉我们可以去远点的地方找个私人旅馆住下，那边有时不要介绍信的。
我和张飞宇走了很久才找到一家小旅馆，比昨晚的条件要差许多，被子都是脏兮兮的。
没有挑选的余地，我们只有住了下来。
张飞宇躺床上问我累不累，我说累，他丢过来一支烟，我吸起来已很顺手，眯着眼睛看着发黄的天花板，突然想起这样一走家里人一定会着急的。
“飞宇，你说家里人会不会找我们？万一找不到报警了可咋整？”
张飞宇一听我的话也回过神来，他想了半天说：“要不我们赶紧写封信寄出去，不然我们没到广州他们已经找上来了，我们就说去了省城，说得远了他们定会担心的。”
两个人又出了旅馆，找到一家小卖部，买了一本写字本，又买了一支便宜铅笔，回到旅馆给家中人写信。
我决定写信给我爹妈，毕竟他们有时不会骂我。
要是写给我二姐，那可惹怒了这位女县长。
我父母不识字，但我二哥可以读给他们。
我简单说了我不去上学的原因，又描绘了一下宏图伟业，阐明了我此番离家只为了实现我的梦想——我的梦想就是去赚很多很多的钱，然后回到家中孝敬父母。
张飞宇可不这样写，他满纸谎话，对家中人说他去了太原同学家，然后会想办法在那边找个学校复读。
我们说好明天上车之前先将信寄出，结果到了第二天坐上省城的班车才想起此事。
两人决定在省城一定寄出信件，要不然可就有麻烦了。
我去学校星期六没有回家，我二姐等到很晚打电话给我堂哥，我堂哥也说没见到我回来。
她忍到天亮打电话给我二哥，我二哥说以为我这星期不回来留在荣城她家。
我二姐想想不对，打电话给校长，寒暄几句，我二姐便问我的消息。
校长说稍等，他让人查一下看我是不是在学校。
结果可想而知。
我二姐立马和我堂哥堂嫂赶到大李庄，下了车走进家中，她路上告诉我堂哥一定要缓着说我没上学的事，不要把我爹妈吓着。
我巧子妈一听就放声大哭起来。
倒是我父亲很沉静，他看着我二哥说道：“想当年你也离家出过门，外面的日子一定不好受，可是要不是你跑出去，依你那脾气怎么会有悔改的可能？既然红子要走你当年的路，那就让他出去试试，他从小被家里人宠惯了，上学又有你二姐和敬忠在荣城照顾，生在福中不知福，养成了好吃懒做的品格，不如让他吃吃苦，再说了，现在社会这么好，只要他立志做个好人，那有活不下来的，你们尽管放心好了。”
我二姐和我堂哥沉默不语。
他们知道左右不了我的命运。
天地之大，红子真若是一只鸟，也有飞来的时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