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皮影下的隐情
裴牧云看向师兄,解春风会意,温声问白无常:“你们兄弟把鬼城当家么?”
白无常想了想:“现在是,阎王娘娘待我们好。”
说到阎王娘娘,白无常才又活泼起来,吐出长舌头做鬼脸,六寸多长的舌头从他嘴里滚出来,秦无霜冷不丁看到没忍住惊叫出声,白无常见成功吓到了人,还有些小得意,自得其乐地嘻嘻笑。
黑白无常或许不是鬼,即使是鬼,生前也大概率不是凡人。等闲旁观的姒晴这样想着,抬眼去看阁主剑侠,见那师兄弟又在眉来眼去,心知他们早有发现,得出答案是迟早的事,于是干脆利落地把黑白无常的身份谜团丢掷脑后,不去多想。
天塌下来有半仙先顶着,眼下还能松闲片刻就只管松闲片刻,争分夺秒地休息,到了该拼尽全力的时刻,才能更好地战斗。
姒晴这边豁然开朗,秦无霜却还在冥思苦想。
刚才那机术师鬼魂显然是个重要人物,天疏阁早早将重要机术师都布局到了云之南,此人应也不是例外。
云之南以民风彪悍著称,仗着天高皇帝远,背靠天疏阁支持大搞机术建设,对朝廷瞒得密不透风,却到底瞒不过曾经满是高修的儒门,比如灵珠子龙车的设计建造,秦无霜就看过记载详尽的儒门密报。
她素来慧眼识英,九州各家有用之才就没有她记不得的。可惜,刚才那机术师鬼魂必定出身不高,否则她脑子里不会只有些模糊关联,还得费劲回想。
姒晴见她拧着眉,奇问:“琢磨什么?”
秦无霜文绉绉地答:“姐姐,方才底下那位青年才俊,姐姐可认得?无霜仿佛抓住些人情脉络,却到底认不出是谁。”
姒晴知道秦无霜这么说话就不是说给她一人听的,也无所谓给她递梯子,直言道:“我不很清楚。你既好奇,不如问问阁主。”
解春风闻弦歌而知雅意,主动代答道:“刚才那位是云之南的杰出机术师,也是天疏阁的好朋友,他本名有些特别,常被笑话就不爱人喊,大家一般都叫他阿藕或小莲藕。”
“本名特别?无霜明白了。多谢剑侠解惑。怪不得无霜认不出,这位英才远在云之南,憾未谋面。对他有些印象,看来还是因他外祖家的事。他外祖姓姬,曾不远千里赶去儒门,想与姬肃卿攀个远亲。”
秦无霜如释重负,笑容莞尔,三言两语讲了个小八卦。
她所说的姬家,远在中州晋阳城。
晋阳姬家并非世家,祖上是以冶铁为业,后来出了个脑子活络的中阶机术师,一举发家,才成了地方豪强。
说起来,这个叫姬铁花的中阶机术师能发家,还要从天疏阁说起。
天疏阁对水镜的运用,很早就被慧眼之士看出有改造民用的潜力,多年来,许多机术师都沉醉于改良青铜生水道符框,恰在当时,终于有机术师改创出了造价不高昂且尺寸便携的水镜屏。
姬铁花在神宫集会上看到那位机术师的展示教学,立刻抓住了商机,成为九州最早一批给各种随身灵器改装上水镜屏的机术师,带着姬家从中狠赚一笔,一跃成为地方富族。
人有了钱,往往就想再有个好身份,姬铁花眼光高,不屑从本地权贵开始钻营,竟是千里迢迢跑到儒门投拜帖,想跟姬肃卿认个远亲。
姬肃卿怎会与个乡野铁匠认亲戚?姬铁花在紫琉璃牌楼外站了一天一夜,姬肃卿连面都不愿见,径自访友去了。
姬铁花受此大辱,愤恨难抑,离去前在儒门外大声立誓,定要儒门后悔今日轻慢,秦无霜恰好目睹了这一遭,好奇心起,随手找了个儒门小吏派下暗探任务,想看此人能不能真有所作为。
据小吏报告,那姬铁花回到晋阳后,立马就寻关系攀上了当地府尹,又趁着朝廷限制灵珠子的东风,借衙门之手打压同行,没两年,晋阳姬家就膨胀成了中州西北地区一霸。
然而这姬家也并不是一帆风顺,家风颇有问题,内斗愈演愈烈,时常传出一些异常离奇的家丑,以至于姬家越富就越是人才凋零,子孙都不很成器,满打满算,连个守成家业的中低阶机术师都找不出来。
倒是有个外孙天赋卓绝,但姬家守旧,依然是传男不传女,更不会传给远嫁云之南的庶女生的外孙。
那庶女婚后与姬家只是年节问候薄礼的来往,她儿子很早就显露出卓绝的机术天赋,她在书信中对姬家闭口不提,看上去根本不打算参与娘家内斗。
但姬家显然不这么想,找了个借口说她儿子常混迹天疏阁,与天疏阁逆贼过从甚密,就有不忠不孝之嫌,子不教那自然是母之过,姬家大招旗鼓地开了宗族大会,竟一本正经把这个压根没记上族谱的庶女给逐出了姬家。
这事,究竟是姬家嗅觉敏锐及时向朝廷表忠心,还是姬家内部某些有心人先下手为强,并不好说。
到此时,秦无霜已对姬家失去兴趣,只是忘了嘱咐小吏不必再探,这才又知道姬家出了轰动地方的血案,实打实闹到了无人承继的地步,他家本就立身不正连年树敌,一露出败象,新仇旧恨都找上了门,姬家残余人士这时厚着脸皮派人跑去请那庶女带外孙回来主事,直直吃了个闭门羹。
再后来,小吏报告说姬家残余人士已经疯到了拜邪神求子的地步,秦无霜懒得再听,结了小吏该得的奖赏,废止了暗探姬家的任务。
“也是巧了,姬家那外孙就是那位阿藕机术师,若不是他姓氏特别,无霜还真记不得世上还曾有过一个晋阳姬家。”秦无霜掩嘴感慨,笑意里满是对姬家的讥诮。
姒晴:“姓氏特别?他姓?”
“姓藕,莲藕的藕。”
白无常念了几次,忍不住吃吃笑,站在竹筏边,对着远处已经站上摆渡纸船的青年机术师鬼魂招手,唱歌似的喊:“阿~藕~,啊~藕~,啊~喔~啊~喔~”
纸船上的阿藕也不见外,开心地招手回应。得到陌生小伙伴的捧场,白无常更是兴奋,竹篙都顾不上划了,啊喔啊喔地喊着,跟阿藕隔空比比划划。
见阿藕一如过去的开朗好脾气,让人不禁又是叹惋。
裴牧云想起阿藕常把“成了九州第一机术师就交入阁申请书”挂嘴边,以至于到现在名义上都还不是正式阁员、
却听白无常对底下喊:“啊~喔~!看我给你变个戏法儿!”
黑无常一个怒气冲冲的“你敢!”还没骂完,就见白无常双手一拍,汹涌法力从他两掌间疾飞出去,不过眨眼之间,这黄泉鬼城天地从上到下竟就全都变了模样,一切都变成了——
皮影!
天上的血色火烧云,地上烈火流焰般的江水,排着长队的各族类鬼魂,江上纸船,渡口桃树……大到鬼门关后的偌大鬼城,小到鬼城中的万家绿火,全都变成了皮影戏的风格。
原本美得奇诡妖异的地府景色,换作皮影风格,奇诡妖异刹那尽去,趣味古韵扑面而来,尽入眼帘的传统之美。
不止是外景,他们脚下紫竹筏包括他们自己,甚至身上的衣袍簪环玉佩刀剑,全都变成了皮影戏人偶一般。
“咦?”解春风新奇地抽出皮影剑来,发现就连自己拔剑的动作都变成了皮影杆子操纵出的机械连轴动作似的,不禁大笑。
他把剑收回,回想跟师弟少年时看过的皮影戏,实验做其他皮影动作:行走、转身、跳跃、握手……他一步一步走到裴牧云面前,夸张地半弯着腰伸出手,裴牧云也配合把手递给他握。
他俩如此捧场,底下的阿藕也激动赞叹地比划,白无常更开心了。
秦无霜也看得有趣,问姒晴要了天疏阁给她配的水镜卷轴,展开飞了一圈,记录这地府皮影模样。
独自生闷气的黑无常催动阴力,紫竹筏猛然加速,皮影地府景色顿时如走马灯似的飞速后退,白无常也不生气,扛着竹篙对着吹面狂风张大了嘴龇出牙大声啊啊叫,黑无常脸色更黑,似乎更生气了。
狂风只吹着白无常,对船上四修没有丝毫影响,应该是黑无常特意区别对待。
裴牧云与师兄对了个眼神。他们两个半步剑仙都能看出术法成色,在裴牧云不动用心弥泥鱼的情况下,师兄身为白龙看得更清楚些。他们都看出刚才白无常的变化术法,动用的不是阴力,而是法力,而且是隐约带着佛气的法力。
黑白无常的身份,大有隐情。
见白无常被狂风吹得可怜,裴牧云唤出心弥泥鱼,解开了白无常的变化术法,给察觉到术法波动看过来的黑无常一个温和的眼神,是给白无常求情的意思。
黑无常抿了抿嘴,给阁主面子,猛地降回了原先飞速。
白无常毫无防备,被这急降带得往前一冲,眼见就要栽倒,说时迟那时快,不等风云二人反应过来搭救,他已经像是脚下装了弹簧似的弹跳起来,往前弹弹弹,准确弹跳到了黑无常背上,跟个拇指猴似的,两手两脚扒紧黑无常,挂着不放。
黑无常左甩右甩都甩不下来,只能背着白无常继续板脸生气,气着气着又猛地加快了紫竹筏的飞速。
“他们兄弟感情真好,”解春风在师弟耳边说。
裴牧云想了想,点了点头。
不出二刻,紫竹筏以一种看不清城景的速度飞掠过鬼城上空,没有遇到任何阻拦,如黑无常所言,直接飞了地府上空。
黑无常宣布:“到了。”
白无常跳下背来,指挥道:“降落~”
紫竹筏徐徐下落,四修向下看去,最先注意到的是类似凡间官府的建筑风格,以及地府大门外排着的三条队伍,有数位鬼差维持秩序,比黄泉渡口的长队看上去整齐很多,每个鬼魂前后相隔两尺,给裴牧云一种荒诞的熟悉感。
再往下,可见地府大门外挂着一对高规格的紫檀木联,但看不出是何人墨宝,因为两边都被白纸贴上重新写了字。
上书:
善恶到头,终需一审
依序等号,插队重排
秦无霜眉头高挑,道了声有意思。
底下鬼差按流程朗声道:“六个好三个中一个坏,上前等待,三个一组进门。”
他话音未落,左边队伍的前六个鬼魂,中间队伍的前三个鬼魂,以及右边队伍的第一个鬼魂,都心急向前方等待区走去。
但另一鬼差注意到半空中正在降落的紫竹筏,立刻喊了声:“慢!”
两个鬼差交谈一二,先前的鬼差又朗声道:“证人送到,暂时停审。”
右边的队伍顿时发出一阵不满嘟囔。
另一鬼差立起写着暂停二字的小牌,放在等待区最前,然后从袖中抽出一条土红绳,那土红绳带有浓重阴力,上面系着许多铃铛,鬼差将它往前一丢,它就自动横向封住了三队通往等待区的出口。
紫竹筏稳稳落地,不少鬼魂认出天疏阁主与春风剑侠,惊声顿起,议论纷纷。
黑白无常恍若未闻,同时伸手一引:“请。”
裴牧云解春风并肩在前,秦无霜姒晴在后,绕行过排队区,在现场鬼差激动的注视下,踏入了地府大门。
进门没走多远,一个鬼魂突然窜出来,惊喜道:“终于来了,可等死我了!阁主!还有剑侠,你们怎么在这?”
裴牧云一时语塞,解春风摇头笑得无奈:“小莲藕,我们更想问,你怎么在这。云之南天疏阁出什么事了?”
第122章 如何炼成莫邪
被剑侠反问,青年机术师鬼魂讪笑起来:“哈哈,我怎么在这,我啊,就是那个,就是那个,咋、嗯……”
半天等不到他憋出回答,秦无霜不耐,笑盈盈地转头问黑无常:“黑无常大人,门外挂着那么大字写着不许插队,那为何这位机术师能在这等天疏阁主?莫不是开了特例?”
秦无霜问这话,倒不是挑衅,恰恰相反,正是因为她对这位传说中的女阎王颇有些景仰之情,才忍不住问出疑惑。
她这人心高气傲,越是高看一眼的就越是冷眼评判,一旦察觉对方有什么潜藏的可鄙之处,必定是立刻翻脸狠踩一脚,以免连带着坏了她的眼光名声。也难怪她宦海浮沉几度入世,身边却始终只有姒晴一人。
黑无常感应片刻,像天疏阁报告似的有条有理地答:“他在半刻钟前轮到受审,提出想在衙内等待阁主,自愿让排在后面的鬼魂先进审。这情形虽属特殊,却不是提前插队,也并未违规走出地府大门,是在规则范围内的通融。你若有异议,自可提出,待会说与左判官,这归他管。”
这解释倒说得过去,秦无霜按捺下评判之心,莞尔拒道:“原是如此,那倒也没什么异议,多谢大人解惑。”
这厢对答完了,那厢机术师阿藕还是支支吾吾没说出句完整话,裴牧云见他实在不愿说死因,也不愿逼他,解围道:“先说云之南天疏阁出了什么事。”
阿藕顿时精神起来,舌头也利索了:“我想问阁主剑侠的就是这个!你们不是赶去了云之南天疏阁助阵?如何到了这里?”
听他这么说,姒晴与秦无霜目露不解,裴牧云和解春风却是立刻明了,裴牧云直问:“谁人袭击了云之南天疏阁?”
阿藕猜到其中另有关窍,更为兴奋,连珠炮似的说起来。
“咱这些日子都在机术院里待着,阁主可还记得?就是十年前打报告在云之南天疏阁里建的那个,”得了裴牧云的点头,他开心地继续,“这一次咱的实验可是有了大突破,是那位白牡丹姑,额,兄,嗐,反正是祂帮上了大忙,阁主,若这思路能成,咱有望解决建造天柱支架那两个老大难题!”
竟有如此大的突破,裴牧云与解春风听了这话都很惊喜。
阿藕说着却生起气来:“今儿上昼,咱实验做得好好的,不料遇上朝廷走狗偷袭!天疏阁水火不侵,那帮家伙特意找了以乐为武的音修,咱们没有防备,人是没事,可正加热的炉子经不起法力音波乱撞,有炸的,有起火的,险酿大祸!院里一派忙乱,也顾不上出去帮忙,可我上天时分明瞥见阁主和剑侠在阁前联手对敌、”
“等等!”四人异口同声。
解春风说:“什么叫你上天时?”
裴牧云说:“你上天时?”
秦无霜说:“联手对敌?在云之南天疏阁前?”
白无常说:“你会飞?”
阿藕一副说漏了嘴的后悔模样,往里看了眼地府,想也知道瞒不住,但还是努力拖延:“阁主先说你和剑侠怎么突然到了云之南又突然到了这里,你们说了我再说。”
他在修士里算很年轻,性格开朗讨喜,只是研究起机术来太废寝忘食,连吃饭都得云之南法士们看不下去把他从机术院里拎出来,是个没人督促甚至有可能饿死在炉前的机术痴。因此天疏阁大家都拿照顾小兄弟的态度对待他,他也习惯了把天疏阁法士们都当作兄长姐姐,阁主剑侠也不例外。
裴牧云直截了当:“你所见的,不是我与师兄本人,而是变化出我们模样的纸人。我与师兄今日应约入地府,难免有人趁机作乱,我将纸人分别送去了各天疏阁以防万一。该你了。”
阿藕听完,满脸都写着遗憾,他早就想亲眼见见小纸人了!
自从那次迷路问路,小纸人们就凭借可爱傲娇的模样风靡了天疏阁,后来知道阁主就是纸人们的“主人猫猫”,大家对阁主造出的小纸人们更添了十分亲切。
闻人去病出品的小纸人信笺信封套组、小纸人布偶、小纸人随身画等诸多杂货,在九州各地天疏阁热卖到供不应求,还有许多阁外人士欲购无门,这些阁外人士里,就包括立誓不成为九州第一机术师给天疏阁增光就不填入阁申请书的阿藕。
一想到与小纸人套装就此错过,阿藕可惜得直拍大腿!
敢情还是留了后手,秦无霜挑高了眉没说话。
裴牧云和解春风都没被转移注意力,看着阿藕,等他开口。
其实他们心底已有一些猜测。
发现小纸人能变成他们模样纯属偶然,那之后他们试验过多次,小纸人毕竟只有那么点大,承载灵力有限,但变化出的模样特别真实,只要他们不开口说话、不蹦蹦跳跳四处撸猫,就还是足够唬人的。
而且小纸人天生会用玄真剑招,短暂出手也不会露馅,只是,小纸人一旦出手,消耗掉他们输入的灵气,没多久就会变回纸人原形。
既然阿藕看到了“他们”出手对敌,却不知道“他们”会变回纸人,这就意味着,阿藕瞥见他们那一眼之后就……
阿藕一咬牙,苦着脸承认:“行吧,摊牌了,咱就是传闻里那种实验炉炸了把自己给炸死了的机术师!”
虽有预料,听他亲口承认,裴牧云和解春风还是生出了无限钦佩惋惜,可这孩子支吾半天原来是在纠结面子问题,又让他们好气又好笑,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干脆就先听他一五一十从头说起。
开头,要先讲那位刚来云之南天疏阁不久的柳妖医修。
医修原是北国春城一株古老的白河柳,化形时,恰巧被一位回乡养老的御医撞见,御医收养他并传他医术,他也知恩图报,给御医养老送了终。养父走后,他开始在黑龙辽州州内游走,一边寻草尝药,一边治病救人,如此过了千百年,早在天疏阁出现之前,他已是闻名黑龙辽州的神医。
天疏阁是为百姓而生,每到救灾抢险之时,他与天疏阁法士往往是最先赶到的,难免常常合作,大家是一路人,合作久了,交情自然就深了,外人也难免把他算做天疏阁的一份子。
这放在平时倒没什么,可自从武绮罗和茉尔根开始自以为隐蔽地对境内天疏阁展开断水断粮的完全封锁,还在半夜搞过火烧炮击,这对主仆铲除天疏阁之心已经是路人皆知,神医的处境就微妙起来。
他不愿掺合争斗,本来打算淡然处之,一方面,他时常出入天疏阁,知道这些伎俩对付天疏阁就是笑话,所以并不为朋友担心,另一方面,抛开铲除天疏阁不谈,武绮罗和茉尔根在治理城池上并非无能之辈,比以前明樑帝派的那些草包强多了。
大部分精怪都不爱挪窝,尤其是扎根入土的花树草木,毕竟一方水土养一方树木,故土难离。他活了上千年,来来去去从未出过黑龙辽州州境,本就是个恋旧的妖,即使法士朋友愿意帮他离开,他也不愿轻易背井离乡。
奈何树欲静而风不止。天疏阁水火不侵,难以铲除,上面自然就想到要找个熟悉天疏阁的聪明人来献计。
不愿离乡的神医,最终还是没逃过时局造化,天疏阁法士将他从牢里救出后,立刻送去了最安全的云之南。
千年柳妖毕竟是千年柳妖,神医毕竟是神医,在他踏入云之南天疏阁,看见白牡丹的第一眼,就得出了结论:白牡丹的手,得切。
准确地说,是白牡丹那条断臂的残余部分,得切干净。
据他说,人类修士在给化形精怪治疗时,常常看着人形就忘了它们原本的本体特性。看到小女孩手断了,就想着接上断肢,接不上就养着等它自己长,却想不到要齐大臂关节彻底切除小女孩的断臂残余。
在人看来太残忍,可花枝就是这样,如果不修,要么长错分叉,要么长不出来,不修才是不对的。
白牡丹愿意冒险,神医立刻操刀,同为灵植,在他深厚的柳妖法力护持下,白牡丹切干净的断肢处竟真的长出了一条新手臂。
天疏阁众法士对神医称赞不已,同样惊呼赞叹的阿藕,打量着这场行医神迹的剩余物——从白牡丹断臂切下的残肢,却逐渐陷入了思考。
据上古记载,铸剑师将奴隶甚至妻子投入火炉中炼剑,炼出的剑品质更好,而且更有灵气,其中最有名的就是莫邪剑。原理尚不知晓,但记载颇多,不像是空穴来风。
他自然不会用活物实验,但如果将这段尚具活性的花妖残肢投入实验炉,看它是否能够提高灵珠子能效,也算是对上古记载的思路求证?
阿藕敢想敢干,当场跑去征求了白牡丹同意,捧着残肢回到机术院,立马烧起几只小火炉,这就开始了分组实验。
这念头本是半玩半好奇,实验结果却大大出乎他的预料。
加入花妖残肢的小火炉,灵珠子能效竟提高了百倍!
这可不是几倍,几十倍,而是百倍!如果能找到花妖残肢的同类替代,这就意味着他们不再需要天文数字的灵珠子才能建成天柱支架,能给天疏阁省掉一笔庞大的灵珠子花销!
不料乐极生悲,他在狂喜之下,不小心将夹在镊子上的一块残肢挥入了附近的实验炉。
实验炉里是滚烫的材料炼合液,正在炼造星归道长设计的天柱支架的主体材料,因其特性,这种材料不仅炼造时间长,途中还不能降温,温度但凡下降一点点都会炼废,所以这个实验炉在材料炼成前都得不停往里加灵珠子。
可惜因为他的一时粗心,把异物掉进了实验炉,这满满一炉的昂贵材料和耗费的那么多灵珠子全都白废了。
阿藕懊恼不已,等他再抬头时,实验炉中的材料炼合液竟发生了令他目瞪口呆的变化。
还需炼合八个时辰的材料竟提前炼成了。
他试着将材料取出,按流程开始测试,然而,随着对材料的各种鉴定得出结论,他越来越惊喜,这种材料空前绝后,在炼成的半个时辰内,它简直像是活的,可以任意延展收缩,无论如何塑型都可以推倒重来,但在半个时辰后,材料完全定型,此时它拥有灵剑都砍不动的硬度。
这简直是建造天柱支架的绝佳材料,甚至超过了星归道长配比出的原型!
阿藕在第一时间写出了实验报告,次日一早,他召集所有机术师,小心切出了剩余花妖残肢的五分之一,给大家做示范实验。
然而,谁都没料到会有朝廷走狗前来偷袭,他们攻向机术院的法力音波引爆了实验炉,炉子炸开前,阿藕想起机术院设计成普通平房就是因为时常需要重建,他当机立断一掌轰开屋顶,运起全身法力,抱起实验炉直飞出去,这些机术师今天是因为他才聚集在这里的,他有责任保护他们。
实验炉炸开时,他好像看到了阁主和剑侠,然后他只觉眼前一灼,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阿藕说得平常,听的人却久久不能平静。
阿藕却陷入了实验总结的思路,还在念叨:“普通树木就算直接长在了灵脉上,也不能真正吸收灵气,只是长得更好。无论花妖还是兽妖,其实都是一种变异,人也一样,体内有灵脉的人才能修真,身体就与普通人不同。
“上古记载认为,把活人投入炼剑炉,就能把活人的血肉灵魂炼入剑里,使剑有了灵气,所以炼出的剑品质更高。这早被证明是无稽之谈。人死后魂归地府,剑灵根本就不是那么炼的。
“从实验推测,上古那位投入火炉炼成莫邪剑的莫邪,很可能是体内有灵脉、本可以走上修真道路的人,是她具有灵脉的身体提高了炼剑炉的能效。具有灵脉的活体能提高能效,这很可能就是投炉炼剑的真正原理。
“此道有违道德伦常,须得找到合适的替代,那么什么材料既有活性又不会、”
裴牧云握住他肩膀,沉声唤道:“阿藕。”
惊醒的阿藕抬起头,不好意思地笑:“阁主,都怪我,炸了机术院,还险些害了、”
“谢谢你,”裴牧云坚定地打断他,“天疏阁将永远铭记这些年来你对机术发展的卓出贡献,云之南百姓不会忘记你对云之南各地机术建设的付出,作为天疏阁主,我感谢你在危急时刻保护同道的勇敢。”
解春风也道:“小莲藕,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无需自责。”
“剑侠,”得了他俩安慰的阿藕忽然感到委屈,抽着鼻子越说越气急,“阁主,都是那些朝廷走狗偷袭,我还没成为九州第一机术师就死、死了,我还没填入阁申、申请书,我还没亲眼见到小纸人,呜……”
看孩子如此委屈,连秦无霜和姒晴都生出了一分怜爱之心,白无常也凑了前来,解春风和裴牧云正要出言安慰,此时背后传来一个利落女声:
“没填入阁申请书?我这有,进来填。”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一位鹤发红颜的女居士,眼神锐利姿态利落,身上穿着阎王的地神官袍。
秦无霜反应过来立刻定睛看去,只见她神魂为地黄正色,恰如妙意清泰的须摩那花。
解春风和裴牧云同时惊喜唤出:“坎壹婆婆。”
第123章 再见坎壹婆婆
与此同时,刚听闻海角城天疏阁遇袭后天疏阁主与春风剑侠双双现身,虽不明白怎么这点小事就让裴牧云又亲自赶来,但机不可失,南海之主敖凌在与众臣紧急商议后,还是选择亲自带着心腹鲛人鱼岩扉前去一探。
此举既是有意示好,也是想针对新时局再与风云本人谈谈合作。
君臣两个化了人形,低调来到海角城天疏阁外。
结果发现如报告所言,所谓的遇袭,只是朝廷派了几个散修去袭击如今受天疏阁庇护的南海众妖,海角城天疏阁完好无损,眼前的悠闲景象证明了南海众妖也安然无恙。
——海角城天疏阁门外的草地上到处趴着晒太阳的小妖,白狼王也化了原型,身上有两个抱着软毛刷的小纸人正给它梳毛,在白狼身旁不远处,白鹭妖沈青天和灵猫妖黎猫摆开食盒大快朵颐,吃的是葱油蒸鱼、新鲜蛤贝,抬眼见到南海君臣,还有些不好意思,把食盒给盖了。
敖凌不是那种见不得人吃鱼的过激海族,但还是出于原则冷笑一声,不能给吃我族类的东西好脸色。
沈青天和黎猫越发涨红了脸,鱼岩扉对他两个偷偷眨了眨眼,示意没事。
“南海龙王,岩、岩扉,你们来是?”白狼王化了人形上前见礼。
白狼王人形依旧是一身黑色武衣,白银长发用绳束在脑后,若不是头顶的狼耳与身后的狼尾,看着就像正当壮年的凡人顶尖武者。
因为在海角城事件中得了天疏阁主的青眼,白狼王不仅一举结丹,早盲的右眼也已恢复完好,无需再戴那个黑色眼罩,也就不再给人性格桀骜的错觉,更凸出了沉稳内敛的气质。
可惜无论什么气质,此刻都被两个小纸人破坏殆尽。痛失大白狼一身银丝长毛,两个小纸人正分别扒着两个狼耳呜呜假哭,把白不归痒得直抖耳朵,看着无奈又委屈。
见白不归记得上次谈话,终于对自己直呼其名,鱼岩扉笑得开心,也回喊了一声不归。转眼见敖凌没有开口的意思,代答道:“吾主听说海角城天疏阁遇袭,甚至惊动了天疏阁主和春风剑侠,原以为情况严重,特意带我前来相助。”
敖凌对这个寡言老实的白不归其实也没什么讨厌之处,白不归虽是个狼妖,却是个吃素修佛的狼妖,来南海后也没犯龙宫忌讳,一直照拂着沿海妖兽。只是不讨厌归不讨厌,敖凌就是懒得搭理他。
或许是因为敖凌常被评价长相不够威猛魁梧,才对魁梧的白不归心生排斥。
白不归倒没注意那么多,动动耳朵,严肃了神情:“是有袭击,一些外来散修突然攻击小妖和妖修。各妖群栖息之地不在一处,我们及时出动但人手不足,幸有这两位小纸人兄弟变换阁主剑侠的模样相助,最终伤员不多,那些散修也都抓起来了。”
“原来如此,”鱼岩扉看向还扒着狼耳呜呜假哭的小纸人,有心说好话称赞,“不愧是天疏阁主造物,竟然能变幻成主人模样,帮助主人保护天疏阁。”
听了这话,两个小纸人顿时忘了假哭,骄傲地挺起小胸脯,先后放开狼耳摆出了帅气的持剑姿势:“为主人猫猫保护天疏阁!”“玄真弟子,为民持剑!保护群众,不怕困难!”
鱼岩扉捧场地给他们拍手:“不愧是玄真弟子!”
白不归的耳朵终于逃脱魔掌,感激地看着鱼岩扉。
“既如此,我们就回去了。”原来是白跑一趟,敖凌冷了脸,甩下一句告辞转身欲走,却在此时,从海角城天疏阁里走出来一个老熟人。
乌老猿手捧着个厚薄子,不知在忙着安排什么,头也不抬:“谁会潜海?送个消息去南海龙宫,是阁主传来的机密消息,来个修为高些的。”
天疏阁主传来的机密?敖凌立刻道:“我就在此。什么事?”
突然听见敖凌说话,乌老猿抬头一愣,脑子里还在疑惑龙王怎么来了,嘴上却流利答道:“巧了。那还请龙王入内一叙。阁主仍在地府,不能亲至,但消息事关黑蛟,想来龙王希望尽快得知,就由我等代为传达。”
二哥?地府?!
敖凌心头剧震,三步跨两步走进天疏阁:“快说。”
*
原来这就是坎壹婆婆。
不知为何,看着眼前这位女修,秦无霜和姒晴不约而同觉得合适,曾经的双刀神尼也好,现今的阎王娘娘也罢,坎壹婆婆似乎就该是眼前这般模样、这般气质、这般佛色神魂。
她不再年轻,翻越的年岁却并未摧她腐朽,而是沉淀了智慧。
她已经老去,饱经的风霜却并未凉她热血,而是坚定了锋芒。
“闲话暂搁,”点头应了众人问候,坎壹婆婆拍拍阿藕肩膀,“小家伙,人你也等到了,该上审判台了,走吧。”
她带着阿藕一马当先,众人赶紧跟上。
进入地府大堂,裴牧云立刻有了熟悉之感,虽然总体是凡间府衙样式,如今内里却没有什么花里胡哨的威严摆设。
当前一张与天疏阁大堂同款的办案长桌,长桌左右各有一张斜摆的方桌,方桌后各坐着一名判官,三桌齐平,围起正对着堂中的青玉台。
这个不起眼的青玉台,应该就是上古三台中他们唯一还没见到的审判台。
秦无霜心底挑了挑眉,抛开简陋不谈,左右判官竟与阎王平起平坐?是治下不严还是人心不齐?
阿藕已经在两个高大鬼卫的指引下踏上了青玉台,回想起神鬼传说,感觉此时似乎应当跪下,换做其他阎王他不想跪,但他不介意跪一下坎壹婆婆,只是还不确定到底要不要跪,犹豫地弯了半边膝盖,站在台外的鬼卫长臂一伸,及时把他拎住,示意他不用跪,站到正中即可。
阿藕松了口气,笑了笑,站到了青玉台正中央。
坎壹婆婆也走回了长桌后,她一落座,原本平平无奇的青玉台就像是活了过来,亮起柔和白光,青玉台面瞬间变化做灵云翻腾的仙台,乳白灵云从台缘溢出,转眼就遮住了地面,因为灵云过分充溢,还生出了飘渺的灵雾。
一时如梦似幻,仿若天府神宫。
不愧是地神审命之衙。
阿藕惊叹地看着脚底翻腾的灵云与柔和白光,直到被阎王开审的惊堂木吓了一跳。
坎壹婆婆公事公办道:“开审。堂下人鬼,藕、”
阿藕忽然急着抢白:“慢着!且慢!等等!阎王婆婆!我有话要说!”
坎壹婆婆只道:“说。”
阿藕请求道:“我姓藕,这个姓不好起名,家父给我起名时,久思不得,一时气极,才给我起了那么个名字,害我四处遭人笑话。阎王婆婆,能不能不喊我全名,就以阿藕呼之?”
听他这么说,连两个鬼卫都感起了兴趣,侧头看他。
秦无霜和姒晴也生出好奇,饶有兴致地等着回答。早知阿藕名字的裴牧云和解春风回想起了相关往事,眼睛都带了一丝笑意。而黑白无常虽然也凭阴力知晓了阿藕全名,却并不真正明白这个名字到底好笑在哪里。
坎壹婆婆公事公办道:“这请求,虽非紧急紧要,却也情有可原。可惜审判台以实名、神魂双举定人,倒不能答应你,请你谅解。”
“哦、哦,没关系,我谅解。”阿藕回得可怜,甚至闭了眼等待笑声响起。
坎壹婆婆直道:“那就继续。藕夜舒荷,你过鬼门关时”
“噗哈哈哈哈哈!”“夜舒、夜舒荷!哈哈,他名字叫晚上开的荷花!”突然爆发出的笑声将审理再次打断。
阎王轻咳一声,爆笑的鬼卫赶忙收容敛肃,然而越是想停下笑就越是停不下来。
虽然阿藕闭着眼睛,但浑身都透露着绝望。
姒晴也没忍住笑出了声,这名字起的真是偷懒。夜舒荷是一种专门培育出的夜间开花的观赏莲,姓藕就起个莲花名,这不是偷懒是什么?
平心而论,这名字是稀奇古怪,难听倒不算难听,只是一听就知道从小到大被起过多少调侃外号,大概率还有难听的侮辱,顶着这名字长这么大是真不容易。那位父亲是怎么想的,给儿子起这个名字?
怀疑是族谱定了名规,秦无霜好奇问:“阿藕,你父亲叫什么?”
阿藕却把眼睛闭得更紧了:“……藕莲花。”
好不容易刚忍住笑的鬼卫再度爆笑出声,这家人都是起名鬼才。
“你爷爷呢?”
“……藕溪客。”
好家伙,全都是莲花别称,但爷爷这名字显然就风雅好听多了。
阿藕没忍住解释:“都是祖辈把好听的莲花别称、莲花品种全都起完了,轮到我爹就只能叫个莲花,轮到我更不剩什么,我爹起不出来,急了,把莲花品种全写纸条上抓阄,抓出一个夜舒荷,就定了这个名字。”
“不起莲花名不行吗?”鬼卫找到了漏洞。
阿藕咬着牙答:“不行,族规写了,先祖倾慕莲花君子之风,规定后世必须以莲为名。”
鬼卫对他颇为同情:“那也不至于那么死板……哪怕叫个莲子呢。”
阿藕破罐子破摔地摆摆手:“得了吧,叫什么都一样,无非被嘲笑得多些少些,这姓就不行。”
这时,左判官开口了:“不许闲话。”
鬼卫们立刻安静下来。
阎王继续道:“藕夜舒荷,你过鬼门关时,已在望乡台回顾了一生,审判台记录了你为民的功德,你一生从未作恶,审判台允你过审前行。前方有三条路可选,在做出选择之前,你还有什么想说的没有?”
右判官提示道:“有冤可陈,有苦可诉,有求可提,有疑可问……种种皆可。”
阿藕铁了心要选入门鬼修,因此很快就回答没什么想说的。
于是阎王为他展示了三条前路,供他选择。
奇异的是,这三条前路的展示,在场活人竟都看不见也听不见,眼前像被浓云遮蔽,连裴牧云和解春风也看不清究竟,直到最后听见阿藕喊了声“我选鬼修!”,眼前浓云才忽然消失,视线恢复清晰。
对阿藕鬼魂的审理就这样结束了。
黑无常说好鬼过审很快,这样看来,确实是很快。
正如坎壹婆婆所说,只要让地府三台正常发挥作用,别去胡乱干涉,根本就不需要人员臃肿的地府。
裴牧云与解春风对视一眼,明了对方所想。
“审理结束,暂且休庭。左右判官,通知地府众法士准备开会。”坎壹婆婆宣布,又安排两个鬼卫,“你们两个带客人们先去会场,我与阁主剑侠有话要说。”
左判官皱眉:“且慢。休庭开会,尚无前例。”
右判官指出:“虽无前例,也无明禁。”
坎壹婆婆也不恼,拿出事实道:“信佛的阎王有佛假去西天拜佛。一来一回就是两三月,信道的阎王有道假回祖庭论道,一来一回也是两三月,老婆子信天疏阁,上任以来没修过一天假,不能请半天假开会?”
左判官想了想:“若按此算,前例可循。”
坎壹婆婆严肃了神色,更进一步道:“会议是关于地府分部法士们集体通过的那项议案,其重要级别本应提交全员讨论,原本我们只能违规将这项议案书面提交,今日阁主能来,他与法网的联系就是我们提交全员讨论的唯一机会。这场会议是必须的,我们都知道,如果通过全员讨论,那项议案将彻底改变地府的未来。”
左判官明了了:“我无异议。”
右判官举起手:“还是投票。”
坎壹婆婆、左右判官都举了手。
左判官点头:“全票通过,无需众投。”
右判官点头:“我们这就去通知同道。”
左右判官雷厉风行,秦无霜还沉浸在地府竟是如此办事的震撼中,他们已经走到了裴牧云面前,期待地伸出手来:“阁主。”
裴牧云一愣,立刻反应过来,先后与他们握手:“你们好。”
一直严肃的左右判官竟笑了笑:“阁主、剑侠,会场见。”
说完,他们转身离开了大堂,前去通知鬼差们。
两位鬼卫也走向秦无霜等人:“诸位,请。”
坎壹婆婆取出一张入阁申请书,让它直直飞到阿藕面前:“你也跟他们一起,表拿着去填了。填完待会儿找阁主签。你早晚要回云之南,不是我地府的鬼,既然刚巧阁主在,就让阁主给你签。黑白无常留下。”
阿藕激动地蹦起来接住入阁申请书,对坎壹婆婆应了声是,又对阁主剑侠挥了挥手,才小跑跟上了被鬼卫领走的秦无霜她们。
裴牧云看着阿藕背影若有所思。
解春风环顾一周,转眼间,审判台已恢复了平平无奇的样子,地府大堂只剩下他们两个和坎壹婆婆,还有黑白无常。他有种预感,坎壹婆婆要说的话,与黑白无常大有干系。
“我们牧云的师兄竟是条小白龙,”向他们走来的坎壹婆婆调侃道,“可惜婆婆没活到喝你们喜酒。”
解春风顿时红了脸,脑子都转不动了。
这话明明没什么逻辑,怎么是小白龙就要喝喜酒了,根本就是闹他们玩,可他又舍不得解围说是玩笑。
裴牧云倒是回得毫无障碍,正色道:“失去您是天疏阁无法弥补的损失,但我们一路来见证了地府的改变,有您在地府坐镇,恢复地府本职,成为含冤者夺回最终正义的保障,是所有亡者与生灵的幸运。”
坎壹婆婆拊掌大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这话回得漂亮,回得十分天疏阁主,解春风心中一时骄傲一时失落,却听裴牧云又道:“至于喜酒……若有那一日,必会请您一杯。”
解春风猛地抬眼看去,神色镇定师弟却微微垂了眸。
乌黑的发丝没藏住通红的耳朵。
“牧云说得对。”笑咧了嘴的师兄这样说。
顿了顿,又傻笑着补了句废话:“我都听牧云的。”
坎壹婆婆忍不住嗤笑傻小子:“你什么时候不听他的。”
白无常认真看着,依然在试图学习兄弟相处技巧,完全没发现有什么不对。
黑无常发现了有些不对,但他不是很明白到底为什么。
裴牧云试图把话题拉回正路:“坎壹婆婆,入阁申请都批复了,只有个问题,地府阁员与法网连接共三百六十零半个,申请却有三百六十二张,多出来的那张,究竟是谁?”
“正是要说此事。”
坎壹婆婆竟看向黑白无常:“你们说还是我来?”
多出来的申请者与黑白无常有关?
第124章 谁是黑白无常
黑无常与白无常听了这话,竟同时沉默了。
裴牧云和解春风还是第一次见黑白无常同时沉脸,此刻他们表情一致,没了相处时截然相反的动静气质,才发觉黑白无常原来长得一模一样。
再仔细看,他们两个身高身形也完全一致,除了衣服颜色一黑一白,其他各方面竟似乎是完全相同。
即使是双生兄弟,像到这个份上的也不多。
坎壹婆婆叹息一声,看向黑白无常的眼神竟带着怜悯:“那还是我来说吧。”
裴牧云拦道:“坎壹婆婆,若他们不愿提起,就不必说了,天疏阁不会以类取人,他们是什么身份,都不影响他们是法网认可的阁员。”
坎壹婆婆眼神一暖,正要开口,却听白无常小声委屈道:“不是不愿意告诉阁主,只是,以前,每次让人知道我们是什么,他们就不愿意跟我们玩了。”
听他这样说,可推测,目前整个地府只有坎壹婆婆知晓他们的真实身份。
究竟是什么身份,会让过去的阎王鬼差退避三舍?
裴牧云务实道:“天疏阁不会容忍任何阁员孤立身份特殊的同道,这有违天疏阁的基本信仰。我不能为阁外人担保,世事需要时间去改变,但我相信通过法网认可的同道们,他们不会因身份特殊就放弃与你们的友谊。话虽如此,如果公开身份会让你们觉得不安全,我会保护你们保守身份的秘密,你们不必告诉任何人。”
黑白无常看向彼此,视线相对那一瞬间,竟流露出一模一样的情绪,那是对对方的存在情不自禁地渴望、愤怒、不可失去却又不能容忍。
解春风此刻回想,才意识到黑白无常虽然吵吵闹闹笑骂不断,但很少真正看向对方,不是黑无常不耐烦躲开,就是白无常故意耍宝找打,即使做出“看”这个动作,视线也不会真的落到对方眼睛。
偏过头断开视线,黑无常平静道:“我们愿意将身份告诉阁主与天疏阁。”
白无常看向坎壹婆婆,像是向长辈求救的孩童:“我们不想自己说。”
坎壹婆婆欣慰点头,刚要开口又是一叹:“阁主、剑侠,黑白无常是他们被救之后从民间传说中借用的身份,他俩的真实身份,或者说,他俩的出现,与前任阎王和其他地府官僚乱用三台实施贪腐有关。”
听到被救一词,裴牧云与解春风就意识到这必定是个不幸的故事。
事实也确实如此。
追根溯源,要从上古佛法西来时说起,那时为弘扬佛法,天竺主动与华夏交好,地藏菩萨甚至将神兽谛听赠送给了地府,并赋予阎王全权处置谛听的权利。
谛听不是一般神兽,比佛孔雀更难得,真身是一头极珍稀的白色狮虎兽,在佛祖座下养大,自幼于佛法中耳濡目染,不仅通身佛气,而且耳识万物、善辨人心,任何活物到了谛听面前都只能说实话。
据说有了谛听之后,地府判案更为清明,一时再无冤假错案,在民间流传为美谈。
直到那个影响深远的大事件到来——上古众神离去,众神兽同时被带离九州。
“接任阎王时,地府三台为我展现了一卷上古神谕。原来女娲大神在带领众神离去时也对地府做出了安排,这些安排,我们稍后开会细谈。眼下要说的是其中一项,那就是将谛听交还给天竺。”说到这里,坎壹婆婆的眉目都凌厉起来。
谛听是西天佛祖座下神兽,与华夏那些法力高强的神兽不同,它虽有听辩之能,却不能打破凡间的势力平衡,女娲不是不能将它带走,只是一来没有必要,二来也是不忍看天竺遭外族入侵烧杀毁佛,愿意将他们的神兽留下重建佛光。
但显然,当时和后来的阎王都没有按照这卷神谕去做。
不仅背弃神谕,当时和后来的阎王还仗着地府自古隔绝天听,在众神离去后就开始滥用三台大肆贪腐,为了隐瞒罪证,他们也不敢将知道太多的谛听神□□还天竺,而是将谛听留了下来,假装一切如常。
然而,谛听在地府的待遇,并不是从众神离去才变坏,而是早就开始了。
谛听还没成年就被当作人情送到地府,当时阎王是廉洁正直之辈,并没有因为谛听是一头能辨真假善恶的神兽而排斥它,反而对它颇为照顾。
而当时谛听还在成长,比成年佛兽更需补充佛力,因此地藏菩萨会定期来探望它,亲自以佛力喂食,看在地藏菩萨的面子上,谛听的待遇也不会不好。
可惜后来,天竺遭外族入侵,地藏菩萨再抽不出身,只得派佛修送了一枚佛舍利来,以供谛听补充佛力之用。
当时阎王已经换人,换上的是个道貌岸然之辈,上任第一天就被谛听指出说谎丢了面子,从此恨上了谛听,虽然碍于佛面,不得不忍耐谛听存在,却早就开始孤立谛听,那些愿意与谛听说话的地府官差时常遭到他的无故惩罚。
发现地藏菩萨不能再来探望,他立刻变本加厉,不仅昧下了那枚舍利,任谛听挨饿,还明目张胆不再让谛听参与判案,美其名曰为谛听增加见识,把谛听派去十八层地狱,日日听穷凶极恶之徒反复坦白他们干的那些耸人听闻的坏事。
谛听挨着饿,还被恶人言语折磨,听不到一句善言,一日比一日精神萎顿,心灵和兽体的成长都遭受了重大阻碍,毛色发灰黯淡,兽体更是瘦弱不堪。
折磨它的阎王却不仅在阎王神位上享尽阴寿,功成身退后上天做了个小神,还成功让他的本家后代继任了阎王。
而这位继任阎王,恰好就赶上了众神离去的大事,他坚持了上任阎王的决定,依旧不许谛听离开十八层地狱,大有任谛听饿死其中的意思。好在地府里还是有良心未泯的鬼差,其中有生前修佛的,不忍见佛兽饿死,不惜违反约定俗成的排挤暗规,偷偷喂谛听佛力,才让谛听熬过了这个继任阎王。
随后阎王更替。
有位阎王虽贪腐但喜爱大猫,虽然将谛听隔绝在暗箱操作的特殊案件之外,其他时间却也没有为难谛听,不仅准许佛修喂食,还让它参与一般案件的审理。
有位阎王开启了地府与儒门的合作,准许儒门修士反复入世历练,帮助姬肃卿打造出了儒门盛世,他不喜谛听,却没有那两位阎王做得那么过分,只是不许谛听参与判案,把它当作普通灵兽圈养在鬼城里。
有位阎王喜爱排场,他将谛听作为坐骑,给谛听装上了兽链,不骑时拴在地府大门外显摆,派了专门的佛修给它喂食,确保它看起来有神兽的样子。
在这些不算过分的阎王当任期间,谛听一度停滞的成长有了改善,尽管心灵上没有得到任何修复和发展的帮助,但至少兽体长大了一些,看上去也恢复了精神,毛色不再黯淡。
只可惜,前任阎王在此时上任了。
前任阎王将本就贪腐成风的地府彻底变成了全员送上审判台审不出一点良心的腐臭之地,他犯的事桩桩件件罄竹难书,但他对谛听做的事,却能用一句话说完。
前任阎王上任不久,老朋友姬肃卿来问他借轮回台,谛听身为神兽,感应到轮回台强烈发出的不愿遭人滥用的神愿,跑来护住轮回台,不肯让阎王出借,阎王一怒之下,将谛听关进了黑牢。
地府所说的黑牢,并不是凡间所指的阴森黑暗的监牢,而是指成为阎王后自动掌握的阴力空间——虚空之狱。
顾名思义,它是一个虚无的空间。
它不存在光线,是看不到任何事物的绝对黑暗。
它不存在声音,是听不到任何动静的绝对寂静。
它不存在实体,是触不到任何东西的绝对虚无。
无论活物还是鬼魂,都受不了这种完全剥夺五感的折磨。关进去三五日,什么都肯招供。关进去三五月,彻底疯狂。关进去三五年,失去一切知觉,痴呆如树。
按照地府规定,只有那些对无辜平民犯下不可饶恕之罪还沾沾自喜的鬼魂,或者那些心灵扭曲经历了应有惩罚仍以罪恶为荣的鬼魂,才应被关入虚空之狱,直到他们发疯至死。
但,无人监管的规定注定是一纸空文。
谛听被关在虚空之狱中三百多年。
直到坎壹推翻前任阎王,在审判台上得知谛听的不公正遭遇,尽管怀疑谛听已死,她还是立刻打开虚空之狱试图救援。
打开空间的那一刻,坎壹心生庆幸,因为她看到的浮在浮空之中奄奄一息的巨兽,它瘦骨嶙峋,毛色黯淡,却一息尚存。
听到声响的巨兽一愣,猛地睁大兽瞳,循声望向坎壹,用沙哑无力的喉咙试图发出威胁的咆哮。
“我是来带你出去的,”坎壹展示不带武器的双手,“我不会伤害你。”
巨兽怀疑地眯起兽瞳。
就在这个瞬间,另一只巨兽从他身后跳出,兽瞳疯狂转动,疯疯癫癫大吼:“哥哥,哥哥,她说要带我们出去。”
“闭嘴!”巨兽狠狠一爪,在后来巨兽的腹部要害上抓出致命深痕,刹那血流如注,巨兽阴骘大吼,“我不是你哥,你这个疯子!你这个疯子!闭嘴!闭嘴!”
另一头巨兽吃痛倒地,却张着兽嘴大笑:“哈哈哈哈哈哈,我是疯子,那你也是疯子,我们都是疯子!我们都是疯子,就是疯子兄弟!哥哥!哥哥!哥哥!”
巨兽怒气万丈,冲上去又是一爪,两头巨兽以致对方于死地的狠辣撕打起来。
坎壹惊得后退一步。
一头白狮,一头白虎。
神魂残缺零落,边缘参差不齐,像是活生生撕咬成了两半。
谛听神兽被关疯了。
疯成了两个。
第125章 托付谛听神兽
入阁申请书并没有多出一张,因为黑白无常本是一体。
风云二人也算见多识广,却万万没有料到黑白无常的身份来历竟这般令人痛心。
不幸中的万幸,幸而坎壹婆婆推翻了前任阎王,在不可挽回之前救出了被关到分裂的谛听,又幸而坎壹婆婆是佛门高修,有足够的佛力照料它们康复。
“它们都是好孩子,吃了那么多苦头,救出来后却不曾伤过他人。”
坎壹婆婆心境宽宏,见他们都悲愤不已,有意捡出趣事来说:“只是大约饿怕了,遇见慈悲外显的佛门高修,他俩有时会忍不住化回兽形去黏人家,那日你们迦陵叔下来,上审判台时露了佛孔雀真身,可被他俩蹭得够呛,雀羽都被蹭掉几根,他脾气倒比传闻中好,也不恼,还把雀羽送了他们。”
忽听坎壹婆婆提起佛孔雀释迦陵,裴牧云与解春风都是眼神一暗。
解春风勉强笑笑,接口道:“师父常说,迦陵叔只是高傲爱洁,心是好的。他对待百姓和小妖小兽都极好。”
黑白无常的悲剧,姬肃卿或许只是个导火索,可迦陵叔和师父的牺牲,姬肃卿难辞其咎,无论它是不是众神特派下凡的穷奇凶兽,这仇,他们不能不报,只是九州大变局就在眼前,暂顾不上私仇。
见风云二人反涨复仇之心,坎壹婆婆后觉失言。
她入空门后前尘尽弃,修得佛诣高深,早已是出世之人。佛家对复仇是不赞同的。但毕竟佛道不同,何况她相信天疏阁的原则,身为天疏阁法士,她不会将自身信仰强加他人,更不会用信仰教条去模糊对于公平正义的不懈追求。
释迦陵和望星归牺牲为民,若她不想为这两位佛道顶峰洗冤,也不会派黑白无常去望星归坟前帮助释迦陵揭露真相。阎王本不可插手凡间,这是她在前任阎王遗祸人间的前提下在规则内能做到的最大限度。
因此,她无意跨道说教,只继续陈说黑白无常的身份来由:
“听它们说起过去,绝大多数地府官差都不愿与谛听待在一处,说来是受尊敬的神兽,其实一直以来都是孤零零的。它们养伤时,曾听我说起黑白无常的民间故事,它们不愿再因谛听身份受人排斥,就想出扮作黑白无常的主意。
“倒也凑巧,谛听原本使的是自身法力和佛力,但在虚空之狱关了三百多年后,它的兽体饱受阴力侵蚀,阴力在它体内大量累积,损伤了灵脉,只得慢慢以佛力温养回来,还要将侵蚀入体的大量阴力用完,正好有了鬼差该使的阴力,扮成黑白无常也不会露馅。”
原来如此。
想来也是,谛听一听就能分辨真假,还能让人主动告知内心真正的想法,只要在它面前就不得不说实话,以往那些贪腐官差怎会愿意与谛听相处,自然都避之唯恐不及。
即便是从不曾做恶的普通人,也不会有很多愿意长期与谛听日日相处,人性本身就有幽深不明的地方,虽说君子不欺暗室,可世上几许男女可称得上真君子?
话说回来,像谛听这样的天竺神兽,又不像华夏神兽有高强法力自保,却天生能分辨真话谎言、人心善恶。还是一只小兽,就被送到地府这样自古隔绝天听、缺乏监督的地方做人情,还给了阎王全权处置谛听的权利,这有多大可能不被欺负?
听完坎壹婆婆的解说,裴牧云察觉自己竟不曾在黑白无常身上感受到佛力存在,灵脉再受损伤,也不至于一丝佛力都没有,他再做感应,依然如此。
“坎壹婆婆,他们灵脉伤情如何?是否仍未恢复?”
听他关切,坎壹婆婆立刻猜到为何:“阁主感应不到他们体内佛力,是不是?倒不是伤情的缘故,他们灵脉已好得七七八八。为免他们挨饿,我将前任阎王昧下的佛舍利搜出来还给了他们,可身戴至宝容易惹祸,加上他们不愿透露佛家神兽身份,我就用紫竹做了两个铃铛,帮他们掩盖佛气。”
她话音未落,黑白无常对视一眼,忽然浑身法光大亮。
两个一模一样的身影在赤色法光中突飞猛涨,不断变幻形体,待法光消逝,出现在原本黑白无常所站之处的,是一狮一虎两头巨兽。
身形在神兽中不算壮硕,却毕竟五六人高的巨型猛兽,乍一看令人胆寒。
白狮吼若风雷,长鬃厚爪,威风凛凛。
白虎长啸震山,剑齿王额,八面生威。
裴牧云和解春风一眼发觉它们脖子上都戴着一圈粗编黑绳,绳上都挂着半个佛舍利、一根佛孔雀雀羽和一个紫竹铃。
这三样都是世所罕见的至宝,佛舍利自必不说,佛孔雀的雀羽在迦陵叔牺牲补天后已是世上难寻,至于紫竹铃,坎壹婆婆的紫竹是她出师时的师门赐赠,即观音大士在南海紫竹庵留下的紫竹林,有万法皆空的玄妙之处,才能掩盖住另两样至宝的佛气。
白狮和白虎似乎完全无法容忍对方的存在,刚一现身就锁定了对方相对咆哮,一时虎啸狮吼震天,立起后腿扑向彼此。
坎壹婆婆上前把它俩分开,一手一个挠着下巴,叹道:“到它们能平安相处的那一日,或许神魂就能合二为一,恢复如常。”
谁都不能怪她不知究竟,世上从没有逼疯神兽的先例,还是分裂成两个这么特殊的情况,身可补救,心病难医。
被挠下巴,白狮白虎都舒服地眯起眼睛,喉咙呼噜,一时忘了要和对方打架。
解春风有点羡慕。
他也想挠大猫下巴。
大白猫的下巴。
坎壹婆婆拍拍它们脑袋:“它们分体后,谛听的天赋之能不复往日强力,但凡人和没全力防备的中低阶修士还是抵挡不住,因此,即使涉世不深,做黑白无常这种拘魂鬼差还是绰绰有余,大多数时候都不必担忧他们被骗。”
裴牧云思索着点头,这么说,倒也算是个适合职位。
解春风与他师弟想得一样,但他再往深了仔细想,心里却是一愣——师弟刚才答话,难道也受了谛听影响?
却听师弟不解道:“情况我了解了。可婆婆,告诉我的用意是?”
坎壹婆婆爽快答:“除了待会儿开会要说的正事,老婆子还有个不情之请,想把他俩托付给阁主。”
风云都是一愣,裴牧云迟疑道:“婆婆,并非我有意推脱,可他们对您这般信任,又需佛力补充,您才是最佳人选。”
白狮白虎同时呜咽一声,同步趴倒在地,脑袋都搁在叠起的前爪上,双双闭了兽瞳默不作声,像是知道什么内情。
坎壹婆婆慈爱地看着二兽,却摇头道:“我倒也喜欢他们,只是他们自小被当作人情送到地府,原有地藏菩萨定期探望,后来也不来了,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被人避之唯恐不及地长大,还被关了三百多年活生生关成这样……
“天竺沦陷外族之手,西天佛界不复存在,他们早已回不去故乡,却也不能一直让他们待在这九泉之下。终究还是要让他们出去,见识见识九州四海,多与人交往接触。他们两个去勾魂都开心得不得了,到底还是心智未熟的孩子,哪有孩子是在地府长大的?这是死人的地方。
“阁主,你说呢?”
道理倒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裴牧云斟酌道:“您说得有理,但行事不是光看道理,还要看人心。若他们愿意,晚辈定然不负嘱托。但若他们不愿离开,又何必教他们伤心?眼下九州时局不稳,婆婆不如多留他们几年。只要天疏阁还在,他们什么时候出去都有人照顾。”
这话说到最后,已是给出了极大的承诺,既日后就算裴牧云不在,天疏阁也会照顾他们。
但此时裴牧云还没有意识到一点,那就是坎壹婆婆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托付二兽。
解春风意识到了,还有了一个猜测,虽不明缘由,但这不像是简单托付,而是托……解春风被自己的猜测震惊到,立刻看向坎壹婆婆,想求个否定答案。
“阁主这话,老婆子记下了。既如此,就开完会再说。”
坎壹婆婆却不把话说明白,显然是把要事留会上再说,四两拨千斤地转了话题。
她像是知晓解春风先前的满腹情猜,对两人笑笑:“会场就在后衙,想必剑侠与阁主有话要谈,老婆子先去喝口茶水,小白、小黑,跟我来。”
她把话扔下就走,白狮白虎旋风般跟上,等风云二人回过神来,地府大堂就只剩下了他们。
四目相对,都被坎壹婆婆说走就走的利落弄得有点懵。
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迷入彼此眼底,一时都没说话。
还是解春风先回过神,语气竟是从所未有的犹疑:“牧云,先前你说喜酒……”
第126章 如坠春日之吻
春风剑侠闻名天下,素来是天之骄子,此刻竟这般犹疑小心,一句问话都没问全。
这样没自信的师兄,裴牧云平生只见过两回。
一回就在眼前。
另一回是刚才,坎壹婆婆调侃喜酒,他初时回话避而不谈,那一刻师兄眼神中的失落。
此时亦然。
裴牧云不自觉上前半步,回过神又觉太近,半垂了眸,想了想,伸出手去,轻轻握住了师兄左手虎口。
像是补全师兄提问,裴牧云低声开口,却是主动说起了前情:“方才与坎壹婆婆说话,我一句回话,就让师兄那般失落……”
解春风闻言一愣,没料到当时失意情状竟被师弟纳入眼底,不免五味杂陈,却不禁好奇师弟要由此说到何处。
裴牧云没看他,继续道:“回想过去种种,其实早该发觉,师父与猴叔那般打趣,师兄与我之间……记得那时我还未出师,师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师兄带我偷溜出去,到九州各地看花灯,东莱城的渔灯、自贡郡的彩灯……”
听着裴牧云的话,解春风同样回忆起过去。
他回想起师弟少年时的模样,同时也看到了曾经年少的自己。
——他们是一起长大的,同窗论道,习剑修心,似风随云,百载相依。后虽踏遍九州,各闯侠名,细想来,并不曾长别久离。
某次他归心似箭差点遇险,牧云便开始钻研起了联络术法,在师父指导下创出了水镜术。从此即使他游侠在外,也常以水镜相见,再不必遥念相思。
他虽爱闯荡九州,但心有挂牵,走多远都晓得回去——带一壶清泉为礼,在青城山的冬雪春阳夏夜秋霜,陪师弟看云。
“却因我自封鞘咒,迟迟不曾明了,还自以为是单相思。”裴牧云仍垂着眼眸,不知道自己一句话又让师兄如何狂喜,“那日在幻境中解开鞘咒,往昔种种纷至沓来,我才发觉,师兄看我时的眼神,唤我时的声音,我再驽钝,都不该不明白师兄待我有别众人。”
甚至他能轻松进入师兄幻境这事本身十分特殊。
幻境反应修士心境,会随修士心性变化,不仅是要害,更是隐私。他们却出入彼此幻境为寻常,这种完全坦诚的相互信任,本就太不寻常。
解春风意识到此刻正在发生什么,他心如擂鼓,试图冷静,却完全不能冷静,他只能尽力不要太过激动,用忽然干涸到发哑的嗓子半哄半求:“牧云,看着我。”
比他勇敢的师弟并没有犹豫,虽然缓慢,却依言抬起了漂亮的头颅,解春风凝望着师弟薄红俊面上的坚定神色,一霎时万千柔情涌上心头。
“师兄幻境我常来常往,飞瀑不绝,深潭千尺,往日只觉安静安心。”
“直到那日我落入其中,如坠春日。”裴牧云碧眸同样注视着解春风,同样是柔情万种。“那一刻我才明白,这遍境春水,皆是因我而生。”
“这一路来时路上,我越发明了……只是不知该如何开口。”
“师兄待我深情若此,我虽驽钝,不知何时对师兄生出情愫,觉察时,已是一往情深。”
“我既已明白,自己一举一动都牵扯着你,一句话就让你那般失落,我喜欢师兄,如何舍得任你难过。”
裴牧云后知后觉有些害羞,忽而移开视线,望向不远处恢复平平无奇样子的审判台,强自镇定道:“还有,眼看阿藕年纪轻轻,即便转职鬼修,功德换来的阴寿远不能与修士原本的漫长寿命相比。你我身在局中,此刻已是山雨欲来……至少,要让师兄知道我的心意。”
说完,他像是了却一桩心事,放开师兄的手,竟就要转身往后衙开会去。
见自己的人要走,白龙金眸瞬沉。
不设防的裴牧云被一扯一带,按在了堂柱上。
裴牧云从不知道师兄向来温柔的声音也可以这般低沉惑人、充满隐忍的欲想。
现在他知道了。
解春风将他拘在自己与堂柱之间,像进食猛兽一般弓身垂首,侧脸与他耳盼厮磨,用那样的声音在他耳边唤他:
“牧云、牧云……说了这么多好听的话,你不能指望师兄忍住什么都不做。”
虽然说出了这样的话,还是望着裴牧云的眼睛寻求同意。
既然表明了心意,发展出一些比较亲密的接触也是正常的。裴牧云认为自己很冷静:“我没有指望师兄忍、”
解春风没让他把话说完。
解春风对裴牧云总是温柔的,可白龙不同。
得天独厚的至高神兽,拥有霸道的独占欲。
怀中的人是他的,怀中人的唇舌是他的,就连被他吮出的清泉般的津液都不再属于对方,都该全权交由他处置,这没什么商量的余地。
白龙愈吻愈深,堪称放肆。
寒山积雪曝露于万里骄阳,九天灵云被卷入潮热湿气,不设防的冰泉被浇上烧得滚烫的坚硬岩石,在接触的刹那就被夺去了形体,蒸化成缠绵潮湿的温热水雾,迷荡了神魂。
裴牧云紊乱了气息,险些脱力,被师兄及时捁住了腰,靠着堂柱模模糊糊地想,不对啊。
地点、地点不对。
与师兄的第一次亲吻好像不应该发生在九泉之下的地府大堂里。
这算不算大不敬?
他来不及想下去,上颚、齿列都被贪婪巧舌一一惠顾,神魂被抛入了又一波迷荡乱潮之中。
地府大堂的堂柱沉雄踔厉,用的是万年黑檀乌木,硬如乌金、色泽古润、幽谧生香,可惜此时二人正忙,无暇欣赏。
身不由己的裴牧云下意识想要抓住什么,仿佛心有灵犀,解春风将他上抓的手握住,与他五指相扣,按在头顶。
修士的身体总是在一次次进阶后更强更健、光洁如新,但师兄疯狂练剑,硬是在每一次进阶后都能再将握剑的掌心与指腹都磨得微糙。
裴牧云心疼起来,无意识用指侧去摩挲师兄的指侧,仿佛想用自己光润的肌肤把师兄手上磨出的微糙纹路抚平。
真是要命。
受不起撩拨的解春风发了狠,将深不见底的感情倾注于一吻之中,一步步得寸进尺、侵城掠地。
裴牧云努力给予回应,只是他太不擅长,白龙又太霸道,唇舌都被师兄带着走,甚至没有边学边练的余地。
不行啊,他也是剑修,怎么能一直被师兄带着节奏走,明明跟师兄比剑能打个四六开。
得打断节奏,缓一缓,再试一把。
他用力仰起头,断开交接唇齿,试图喘口气。
——他忽然听到一声迷荡的低吟。
吟得他都红了耳朵。
然后他才意识到发出这声响的竟是自己。!
师弟这一声听得解春风满心都是要命二字,还在那胡思乱想:如果同游沙漠能不能光靠亲亲师弟解渴,忽然嘴下的师弟就不见了。
他那么大一个漂亮师弟呢?
第127章 你我爱人同道
还好解春风眼疾手快,抱住了想跑的大白猫。
“不跑啊乖。”
这人,诉了那么动听的情衷,令他的心如有群蝶振翅,席卷出一场平地惊雷的浩劫,结果变了猫就想跑。
小坏蛋。
低语却是穷尽温柔:“师兄给你梳毛。”
解春风抱着软软的大白猫师弟,两下一看,在恢复平平无奇外观的审判台边沿坐了。
他从坠子空间里拿出自制的黄杨木梳,开始细心梳毛。
这只黄杨木梳,是前几日在家,他拿师父没用完的木料裁的,梳齿打磨得光滑,不会勾毛伤猫。
雪白丝滑的长毛在梳齿间如缎般流过,解春风梳着猫,满腔柔情似一江春水,绵绵无绝期。
仔仔细细梳过一遍,大白猫眯起眼呼噜,大尾巴摇啊摇,解春风想起刚才的艳羡,勾起手去挠猫下巴。
昂着脑袋的碧眼大白猫看着他,喉咙里滚出一声呜。
解春风的心像被猫爪挠勾,此时此刻,简直人生无憾。
怪不得古人写诗说: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胜却人间无数啊。
他解春风是有多幸运,才得以遇见裴牧云?
“原本你我异世相隔,如今却能形影相依……我再如何感谢迦陵叔都不够。”
裴牧云无意识动了动猫耳朵。
听师兄终于开口,无限感激中竟还隐含着三分后怕——裴牧云感同身受,他很明白这后怕是因何而生:他们都怕假如命运偏差了那么一厘半毫,相遇的人就不再是眼前这个。
得了师弟一声喵呜安慰,解春风心底后怕就在一刹那间云收雨霁,笑得如沐春风。
他低头在猫脑袋上落下一吻。
仿佛给师弟盖了个戳。
趴在师兄腿上的大白猫不好意思,两只前爪伸出来左右踩踩,却到底没有移动分毫。
解春风本就柔情似水的心更是绵软得跟云朵一样。
他定了定神,唤了声:“牧云?”
大白猫小小声应了一声喵。
解春风情不自禁地笑了笑,复又温柔动起木梳,边梳毛边对师弟娓娓倾吐,剖呈心路:
“你从天上掉下来之前,对许多事情,我的看法,都过于与众不同。”
“这与众不同,并不是说就到了无人可说的地步。我再轻狂,也知世上云龙风虎,九州不少豪杰。”
“……只是,没人能全然懂我。”
“我的大多数念头,师父都能一针见血地点明我的失虑之处,为我纠偏正航,教我做事,更教我做人。师父毕竟是师父。”
“可我的另一些念头,是连师父都觉得过分理想的妄言。”
“我难以辩驳,因为我确实想不出更好的道路,也无法找出切实的证明。”
“但我还是紧抓着这些念头,因为我始终认为我是对的。”
“师父自然不会强要我改变想法,却也不会被我无根据的自认正确说服。他当然不会。”
话到此处,曾经萦绕神魂的孤独涌上心头。
少年时的他,抱着连师父都不理解的孤独,拔剑四顾心茫然,不知往何方是向前走,也不知前方是否有人同行,他还以为自己被困在了四望无人、浓雾迷途的旷野里,注定要一世踽踽独行。
他已经很久很久都不曾体会到这种孤独了。
自从有了裴牧云之后。
解春风执梳的手微微一顿,才又继续。
“你能想到,你的出现,有多么让我欣喜。”
事实上是欣喜若狂。
从裴牧云醒来后他们之间的第一次谈话,解春风就欣喜地察觉到了——他们是一样的。
“你很快就让我明白了:我不再是一个人,我们是一样的。”
“不止于此。你告诉我你的家乡,为我展示了一条更好的道路,给出了切实的证明,我的念头不再是不切实际的妄言。我不需要说服师父,你的讲述已让师父对那片土地充满神往。”
“而比你的家乡更有说服力的,是你的心血,你的法网、你的天疏阁,牧云,你不止是展示了更好的道路,你带领着那些与我们有共同追求的人真正走上了那条道路,不惧与天上天下的一切腐朽为敌。”
裴牧云跨世而来,就像寰宇将他梦想的集合放在他眼前,不仅注定他一生的爱恋,更一次又一次成为照亮他的明灯。
他是他清醒的美梦、不眠的追寻。
是他的同道。
是他的爱人。
解春风收起木梳,低头亲亲猫脑袋,为这句句情衷的心路剖白亲了一个全然不正经的收尾:“你我志同道合,正该唇齿相依。”
忽然怀里一沉,大白猫变回了漂亮师弟。
漂亮师弟不似他厚脸皮,脸颊飞红,神色却是一本正经,说出来的话更是万般公正:“师兄心意,我明白。却不该在审判台上胡闹……你,起来。”
解春风却耍起了无赖,抱着师弟往后一倒,顺势还躺倒在了审判台上,一手抓臂一手控腰抱得牢牢的,还装听不懂,故意逗师弟:“胡闹?什么胡闹?谁胡闹你了?告诉师兄,师兄给你出头去。”
裴牧云被带倒,枕着师兄一早护过来的肩臂,原本不免脸红心跳。
但听着师兄把他当孩子似的逗,反而不害羞了,碧眸半抬,凉丝丝地看着师兄不说话,让他自行领会意思:上古神物是让人随便躺的吗?
唷,惯出小脾气了。
谁惯的?我惯的。当然师父也尽了一份力。解春风想了想,很是骄傲。
这可是他家千好万好无一不好的裴牧云,惯出这么点小脾气容易么?
嘴上却还在逗人:“怎么不说话?嗯?被猫叼了舌头?”
裴牧云正要接口,忽然想起个事。
他的舌上金印。
之前,他就是靠舌上金印亲、带回了师兄神智。
刚才师兄亲得那么……竟全程都没碰到金印。
怎么这么熟练?
论道理,是不该这么熟练,师兄从未与人过从甚密,春风剑侠的行踪,天疏阁一清二楚。
难道天赋异禀?
眼见师弟似乎被逗急了不高兴,解春风连忙抱着人坐起来,改逗为哄:“是师兄过分了?”
却被坐腿上高出一截的师弟冷声回了句:“师兄技艺娴熟。”
娴熟?
什么技艺娴熟?
他剑艺是娴熟,但他们方才也没比剑啊?
哦——解春风终于想明白过来,原来是醋了。
醋了好啊。
解春风心花怒放地解释:“是龙族传承里的,就像你说的学习资料,我前两日才看了一些,还未掌握,实在称不上娴熟,算是,天赋异禀?”
他还自夸了起来。
裴牧云好气又好笑。
怪不得师父总说师兄爱飘。
原来他偏心,只觉师父对师兄严格,现在看来,还是师父火眼金睛。
正想着,解春风变本加厉来了一句:“牧云,隔壁荀子曰:知之不若行之。行之,明也。大儒说要勤加练习。”
裴牧云回他:“师兄,隔壁楞严经写:色目行淫,同名欲|火;菩萨见欲,如避火坑。大佛说要戒淫戒色。”
这样轻松斗嘴,年少是常事,近年却是有些时日不曾了。
谁想到,再斗嘴,会是在黄泉之下、鬼城之中、审判台上。
解春风忽觉奇妙,又觉感念,情不自禁抱紧师弟,甚至撒娇似的把脑袋埋在师弟身前,唇舌蹭着他前襟,含糊不清地回了句话。
裴牧云忽被师兄如宝似贝地抱紧,还来不及反应,又不由得去分辨师兄说了什么,却在分辨明白的一瞬间烫了耳朵。
堂堂春风剑侠,这般不要面皮。
裴牧云被师兄那样唤了,一时也不是恼,也不是羞,也不是讨厌,也不是抗拒。
他喜欢师兄,他舍不得。
可师兄那样的话,他也说不来。
“以后,师兄教我。”
裴牧云选择坦然。
“然后,我们,一起练习。”
在此刻之前,解春风不认为世上会有比练剑更吸引他的练习。
现在有了。
比这更令他欢喜的,是牧云的答话本身。
我们。一起。练习。
两情相悦,相互渴慕。
我也想要你。对有情人来说,世上再没有比这更高的肯定。
师兄亮起眼睛抬头看他,俊逸面容神采飞扬,简直是熠熠生辉。
亮着眼睛不是形容。
解春风的眼睛闪了一下金,像龙瞳。
裴牧云霎时担忧:“师兄,你眼睛?”
解春风如实解释:“是龙之本性,一时兴奋,无妨。”
一时兴奋。
裴牧云视线落到后方的审判台上,又想起刚才师兄胡乱唤他,更觉乱七八糟。
原本搭在解春风肩上的手用了些许力量去推他:“起来。”
这次解春风依言听令,乖乖松开手让师弟站起来,自己也起了身。
二人先后走下台,却在离开审判台的瞬间,双双一愣。
他们的神魂边缘,不知何时多出一个紫金闪闪的印章。
是鸟虫书的篆体“审”字。
这是什么意思?通过审核?
幸而没什么不适影响。
裴牧云看一眼解春风:我说什么来着?胡闹。
解春风直接认错:“是师兄不对。”
出息。
两人联袂往后衙走。
风雨连廊走了一半,发现阿藕等在廊下,抱着一张写得满满当当的入阁申请书,显然是在等裴牧云签字。
裴牧云接过申请,想了想阿藕也算助力了他们定情,从坠子里拿出一颗猴叔做的梨膏糖,模仿来时路上观察到的阴力术法原理,把糖变成贡品,放到阿藕手里:“请你吃糖。”
“谢阁主!”虽然不知道阁主为什么请自己吃糖,但这是阁主给的糖诶!阿藕开开心心地收了。
解春风心底一暖,他说什么来着?他家裴牧云千好万好、无一不好。
他有样学样,同样模仿阴力术法原理把糖变成贡品,也放到阿藕手里。
“谢剑侠!”阿藕想都没想同样收下。
然后一蹦一跳地跟在二人后头,剥开糖纸就塞了嘴里。
甜。
好吃。
*
踏入会场的那一刻,裴牧云与解春风都是一愣。
早已落座等待的坎壹婆婆也是一愣。
第128章 地府正式会议
裴牧云一愣,愣的是这会场布置与天疏阁创立最初的那场会议几近相仿,都是围成长圈的简单桌椅,不禁勾起了回忆。
解春风一愣,是因为他眼尖看到几位地府鬼差桌上摆放的纸簿子,封皮上赫然印着他的爱猫,显然是闻人过去搞的私卖产品,一瞬间有些后悔没下重手。
而坎壹婆婆身为阎王,视野所见与众不同,她一眼看去,就注意到那风云二人的神魂都多了一个印,印字为审字鸟虫篆,印色紫金。
并不是每个鬼过审判台都像阿藕那样轻松,无论是何身份,一生但凡行过小恶,上去必遭梳魂之痛。
也并不是过了审判台就能盖印,只有功德心境品性都经过考验,审判台才愿意以审字留验,印色有黄、赤、青金、紫金之分。
坎壹婆婆看着那印,神色先是一愣,随后却像是印证了什么想法似的释然。
再一想又生出感慨,刚才她听姒晴秦无霜两个说阁主解了鞘咒,所以才不再像过去那般愈发冷清如冰,坎壹是天疏阁元老,即使不通玄真机密,哪里想不到寥寥数语其中凶险,听得直捏一把汗。
一转头,这俩就又胆大到莽上审判台。
还是星归道长当年唠叨得对,年轻人就得防着飘,俩崽子仗着人好修为高无法无天。
她起身走到二人面前,虎起脸教训:“审判台也敢上去胡闹!”
裴牧云垂眸看地,神色冷静,浑身透着乖巧。
解春风流畅地担责讨饶,诚恳检讨:“是我们不对,一时没多想。”
他们这熟练分工看得坎壹婆婆哭笑不得,语带提点道:“没多想?你师弟创出法网问心剑阵时也没多想?”
坎壹婆婆突来此问,裴牧云立刻醒了神抬头看她,法网问心剑阵,他只在不周山下用过一次,不周山事件闹得天下皆知,加上佛子曾下地求援,地府知情并不奇怪,但婆婆此刻提起,是想提示什么?
解春风也意识到坎壹婆婆语带提点,回想起师弟创阵时,他和师父都曾主动参与试验,可惜他们与牧云命运息息相关,法网如有云雾遮掩不让牧云看清,后来还是找了外人帮忙……想到这,他忽然意识到,那法网问心剑阵的效果,不就是扩大版的审判台?
听师兄咦了一声,裴牧云转头看他,眼睛带着询问。
坎壹正要说话,与上古三台相连的阎王通感中传来一道警讯,她神色一凛,双目骤然转白,视野接入柔白神光连接三台一望,失口低呼:“群魔现世!”
什么?!
裴牧云解春风下意识就运起修为感应,结果先后碰壁,这才想起地府与世隔绝。
“魔尊已归虚无,二十四魔悉数苏醒,陨落魔位由新魔填补,正汇合赶往京城——是明樑帝唤醒的它们。二十四魔魔力虽强,思维浅薄如蝼蚁,只怕要为明樑帝所用。”
坎壹婆婆将所见报出,两眼亮着的神物之光逐渐隐去,直到恢复黑眸。
解春风笑得如沐春风:“唤醒二十四魔?那就是献祭了魔尊。倒是会捡漏。”
裴牧云皱眉:“早该了结了它。那魔尊残息微弱,连你我都追踪不着,明樑帝是如何寻到?”
解春风猜测:“或许是凶兽专有之能?又或许是魔尊苟延残喘走投无路主动上的门,它们毕竟早有勾结。只是这俩腌臜东西都恨极了你我,恐怕要对付天疏阁。好在天疏阁临阵多时,早有准备,你也把那些小家伙派了出去,倒不必过分担忧。至于二十四魔,魔尊你我能灭,分成二十四个又如何。”
倒也确实如此,裴牧云微一颔首,不再挂怀。
也曾逞强斗勇江湖争鸣的坎壹婆婆听他俩说话直泛牙酸,可他们说的句句属实,又不是空口吹牛,只得摇头笑笑随年轻人去。
“你们心里有数就行,别傻站着,入座准备开会,”坎壹婆婆抬脚要领着往前走,才又想起来件事,“对了,你先前回信中询问的两位失踪法士,南海法士之死,想必你已知道了。”
裴牧云碧眸一黯,点头道:“那位南海法士的遗体已在海崖下找到,按她遗愿,安葬在南海天疏阁中。另一位江南法士,婆婆是有线索?”
裴牧云重掌法网时发现了法士失踪的情况,经过改写法网重新联系,在前往海角城之前,就剩两位法士还没找到。一个是江南天疏阁的法士,一个是南海天疏阁的法士,两位法士都是在南海失踪。
海角城案发后,大家以为他们都遭了倭寇毒手,但最终在海崖下只找到了南海法士的遗体,那位江南法士依然不知所踪。
据查证得知,那位江南天疏阁的法士是古琴成精,爱以男修之身行走江湖,那日他前往南海探访一位妖修朋友,正遇上朋友被倭匪强掳,他立马上去救援,却毕竟不善打斗,不仅不敌倭匪,自己反遭追捕。
那妖修获救后,发现江南法士依然生死不明,本就受尽折磨精神不佳,受此打击更是一蹶不振,一直念叨是自己害了朋友,
若坎壹婆婆知晓线索,说不定能救两个人。
解春风和裴牧云都期待地看着坎壹婆婆,坎壹婆婆斟酌道:“阎王不可主动插手凡间事务,人还活着,我是不能管的,不过这回倒是凑巧,前任阎王滥用轮回台一案涉及黑蛟,我才发觉那黑蛟竟没死。”
黑蛟没死?解春风与裴牧云对视一眼,都是惊讶。
“他神魂异常虚弱却尚未消亡,不死不活,症状奇异,我寻踪望去,发现他身在南海龙宫的黑蛟墓中,墓里竟还有一个症状类似的人,正是你们要找的江南法士。”
坎壹婆婆分析道:“这症状倒像是传说中的蛊毒,大概是那位江南法士躲避倭寇时慌不择路,躲入了黑蛟墓中,他受了蛊毒传染,反帮黑蛟减轻了症状,若无人去找,恐怕他俩都命不久矣。”
蛊毒?这倒和秦无霜所称的姬肃卿的说辞对上了。
“人还活着就好,其他总有办法解决。我们出了地府就派法士去南海龙宫救人,多谢婆婆。”解春风与裴牧云一同道谢。
坎壹摆摆手:“谢什么,碰巧罢了。”
她想了想,又嘱咐道:“我们的法士应当不是故意打搅黑蛟墓地,但为免龙王迁怒,还是多派人手去。那黑蛟,至少在敖碧霞记忆里是个另类人物,又是南海龙王的二哥,身份超然,多派几个法士去接了人就走,别横生什么枝节。”
面对二人的好奇眼神,坎壹婆婆却没有解释的意思,示意他们赶快入座。
听坎壹婆婆的态度,似乎对那黑蛟并不如何。敖碧霞死后上过审判台,她和黑蛟姬肃卿之间这笔糊涂账,坎壹婆婆是天地间知情最清楚的。见她如此态度,那黑蛟不大可能像传闻中那样,是这个故事里唯一的无辜者。
该按坎壹婆婆吩咐的去做,安排法士救了自己人就走,千万别掺合。
裴牧云和解春风按照指引入了座,会场很简单,进门右手墙上挂着“天疏阁地府分部”的横幅,横幅下的白墙画着一个纹章,与黑白无常衣领上的纹章一样。
场内用简单桌椅围成了长圈,也没什么上座下座,只是将裴牧云的位置安排在横幅正下方,他一入座,人恰好挡在了纹章正中央。
裴牧云落座抬头,目光所及之处都是兴奋期待的眼神,他一一回视,视线见过每一个新加入的同道。
阿藕提议道:“阁主、坎壹婆婆,要不要试试水镜?”
解春风好奇:“地府隔绝天听,神魂感应也无法连接外界,水镜术能不碰壁?”
“试试或许可行?天疏阁的水镜更清晰,因为它不是像普通水镜术那样直接将水镜照住的影像转化传递到另一个地方的水镜,而是通过天疏阁……对了,天疏阁!”阿藕边在纸上速写整理思路边说,“如果阁主能在这里起一座天疏阁,理论上,就能使用水镜卷轴!”
听阿藕提议阁主起天疏阁,新法士们更是期待,目光炯炯地等裴牧云回答。
坎壹婆婆想了想,也才看向裴牧云。
“这倒不难,分部按理该有一座天疏阁,只是我不熟地形,不知是否……?”裴牧云询问地看向坎壹婆婆。
坎壹婆婆翻开掌心,投射出一个微缩地府,示意给裴牧云看:“鬼城前面挤后面黑,还是黄泉渡口往下游去这一块,都是大片荒野,不妨就起在这。”
裴牧云点了点头,闭目感应法网,一霎时灵雾绕身,外袍不时掠过几道暗色金光,好似披着一层修士看不见的天道法网,从远方传来了轰隆裂地之声!
阿藕和其他几个好奇心重的新法士们跑出去远眺,只见黄泉渡口下游的荒野所在之处,一座青色楼阁破土而出,隐有金色流光。
新法士们惊呼出声,阿藕怀念地跟他们讲解,那楼阁外定有一对獬豸石像,门匾上肯定写了三个大字:天疏阁。
等了等没见其他人出来,他们又跑回会场,场内已经挂了九幅水镜卷轴。
果然如阿藕所说,有了天疏阁,就能使用水镜卷轴。
先不忙着搬入天疏阁、水镜只联系九大天疏阁,都是坎壹婆婆的意思。既是节省时间和水镜卷轴,也与要谈的话题有关。裴牧云尊重她的意思,并无异议。
九大总领法士见到坎壹婆婆,都是一阵激动,他们要么曾与坎壹婆婆并肩作战,要么是坎壹婆婆一手带出,再见到老人家,思念感恩之情不是言语能所寄托。
天疏阁那边围着青铜生水道符框的不少都认出了阿藕,爆发出一阵“你小子怎么下去了”的惊呼。还有一些青年干事,隔着水镜有在地府分部新同道中认出曾经至交好友或熟人同僚的,也是隔空认亲,百感交集。
“好了好了,大家坐下。我们开始开会。”
东道主坎壹婆婆主持起来:“首先,阁主的到来,天疏阁的起出,意味着地府分部得到了法网确认。从今日起,我们地府分部正式成为天疏阁的新一员。阁主,说一句么?”
裴牧云看向长桌:“欢迎地府各位同道加入天疏阁。”
水镜两边都鼓起掌来。
坎壹婆婆笑了笑:“这是地府第一届正式会议,也是大家第一次与阁主和各位同道见面,地府全体三百六十一位阁员,加上阿藕,来,一圈自我介绍。”
“我!我先来!”
裴牧云寻声看去,只见一个举起手的半透明的身影,凝神一看,果然魂魄不全。
这就是那位半个神魂的新同道。
坎壹婆婆点头:“那就从守缺开始。”
活泼的半透明简直是蹦了起来:“阁主好,各位同道好,我姓欧阳,名守缺。生前是个佛修,现在在鬼门关当职。理想是见到阁主,今天实现了!”
裴牧云一怔,微笑回道:“也很高兴见到你,欧阳守缺。”
半透明的欧阳发出一声尖叫,飘到半空翻了个跟头。
坎壹婆婆一挥手把他弄回座椅:“下一个。”
“阁主剑侠、各位同道好久不见,我是苏棋。生前是黑龙辽州天疏阁法士,现在在地狱第八层当职。梦想是再吃口家乡菜,可惜吃不了咯。”
“阁主剑侠好,各位同道好,我姓庄,名十三。生前是个道士,现在在地狱第十二层当职。理想……梦想是坏人灭绝吧。”
……
一圈自我介绍后,坎壹婆婆让黑白无常开始分发会议纲领,主持道:“那么进入会议主题。本次会议的两份纲领都会上交阁主备份,供全体同道查阅监督。现在分发的是第一份会议纲领,附带神谕上卷拓本。”
“第一份会议纲领的主题是讨论,该讨论由我提出,我想与阁主讨论法网的问题。现在请各位翻开纲领第一页,水镜那头的同道就暂且听我说明。”
坎壹婆婆看向水镜,脱稿侃侃而谈:“儒门之变当夜,经过对儒门众鬼的审讯,我们发现多名儒修都提到了同一件事,他们说儒门之主姬肃卿对天疏阁的针对,是因天疏阁出现后,九州各地儒修突破进阶普遍变慢,姬肃卿坚持认为这是阁主执掌法网的影响。”
听到儒门之变四个字,旁坐在侧的秦无霜霎时心惊,直到发现话题并不在儒门之变本身才镇定下来。
坎壹婆婆没有理会现场和水镜中辱骂姬肃卿的声音,继续说明:
“因此,我们针对这些证词进行了统计,从阁主执掌法网创立天疏阁时开始,儒修突破修为进阶的概率确实出现了连年下落的趋势,但与此相对的,是那些真正执政为民的清官在儒修进阶的道路上比原来顺利,进阶概率逆向上升。”
“然而,这个情况并不只是出现在儒家,佛家道家也是同样情况,以往方便高升的捷径慢慢都走不通了,那些投机取巧的、避世逍遥的,突破修为进阶的概率确实都一落千丈。道家入地府的鬼魂相对较少,但从仅有案例来看情况大致相同。”
意识到或许事关重大。现场和水镜都安静下来。
“继任阎王时,我继承了历任阎王的回忆。”
此言一出,坎壹婆婆收获了无数同情眼神,惹老人家翻了个白眼才继续。
“还有地府三台为我展现的女娲大神留下的上古神谕。在神谕中,女娲对带离众神给出了进一步的解释,其中就包括了她为何创立天道法网。”
“当统计似乎证实了儒修证词中的姬肃卿谬言,我与诸位同样惊讶。但随后我想起神谕中有关天道法网的内容,我让黑白无常带回了一卷记录了阁主在不周山下重新执掌法网的情景水镜卷轴,对照着水镜卷轴、历任阎王记忆与神谕,我终于找到了答案。”
“这里,我得代表黑白无常跟中州天疏阁道个歉,你们挂昭榜上的水镜卷轴不是丢了,是被他俩顺手拿了。”
水镜中的中州天疏阁总领法士哭笑不得,摆摆手笑道:“坎壹老前辈您甭客气,这有什么,京城天疏阁那群反贼一个月能浪费我几十个水镜卷轴,鬼差小哥给你拿回去还是正事有用,那帮孙子拿去满京城撒着玩,这我都没跟阁主告状呢。”
大伙儿闻言失笑,京城天疏阁的反贼名声那是响当当的。虽然中州总领法士埋汰他们拿水镜卷轴撒着玩,其实谁不知道京城天疏阁是最危险的一线,说是撒着玩,想来是京城法士为引开官兵主动诱敌。
坎壹婆婆也乐了,等大伙安静下来,她才继续道:“现在请各位翻到附带的神谕上卷拓本,水镜那头的同道还是听我说。”
“神与仙,这两者常被混为一谈,实则差别巨大。通常说的神仙,实际指的是神。因为仙是唯一的,真仙只有一个,那就是创世的女娲。我们通常称其为创世神,正确的说法应当是创世真仙。”
“而世人所谓的‘成仙’,正确说法应该是‘成神’,指的是修士或为民牺牲的大英雄在飞升后脱胎换骨成为长生不老的神。
“飞升成神的实质,是女娲对维护公正、保护百姓、推动时代发展的英雄的认可与奖励。”
“女娲创世后造出生灵,她注视着九州生灵的进化与华夏的发展,从部落到王朝,她赐予一位又一位牺牲为民的勇者神力,让这些英雄带领人们继续发展,最终综合备受百姓信任的英雄们的信仰为标准,创立了天道法网。”
“在神谕中,女娲坦白了创立天道法网的初衷:是为了激励文明进步,鼓励人们见贤思齐,努力成为推动文明进步的英雄,同时也激励英雄们继续带领时代向前发展。”
“天道法网确立的当下文明至高点,是高修通过天道雷劫飞升成神的考验标准。而天道法网确立的善恶底线,是地府衡量、评判、审度世上所有生灵的法则。”
“随着华夏文明的不断进步,时代在英雄们的引领下不断发展,她也不断修改法网提高天道底线,天道法网一直能起到推动进步的作用,但是到了某个时刻,英雄们的信仰越来越辞藻华丽,天道底线却没有实质上的提高,朝代兴亡中百姓的处境再也没有真正变好。
“再也没有真正的变化与进步。朝代在更替,时代与文明却在停滞,聪明的人们发明了各种各样的方法巩固朝廷,众神也不再起到任何激励作用,众神在九天之上打造出了天庭,创造出神位官级,天庭众神把持神位,纵权享乐,贻害人间,神权权贵反向加剧了权贵固化。
“随着腐败加深,天庭众神还发明了‘半神’神格,用以奖励他们在人间的忠实追随者。半神神格的高修,不仅有冠冕堂皇的神位官级,还会被赐予特殊神物。所以,获得半神神格的标志就是拥有与神物匹配的异瞳和异象。
“得到如此强化的半神普遍信徒众多。神力是从百姓的爱戴与信仰中来,信徒多的半神随便就能毁灭一支军队,这些半神很快就将人间搞得乌烟瘴气。
“女娲在神谕中说,发现半神的存在时,她终于明白为何炎黄伏羲等远古上神都选择了自赴仙人墓,他们看不下去了啊,从凡间权贵到天庭众神,看似满堂金玉,实则一滩死水。因此,她很快做出了将众神带离九州的决定。”
有些思考得快的法士已经明白过来,情不自禁发出惊呼。
坎壹婆婆看向阁主,微笑着扔了个炸:“想明白之后,我才意识到女娲大神的幽默。天庭众神发明半神神格,是为了进一步巩固徒子徒孙的权贵,而女娲大神给予阁主半神神格,让阁主执掌天道法网,却是为了彻底解决权贵!”
第129章 绝不背叛初衷
少数惊呼声中,水镜两边的法士们都不禁去看阁主反应,裴牧云并无喜色,依然专心注视着坎壹婆婆等她说到议案重点,法士们定下心来,有些看向邻旁同道,脸上都有微笑。
坎壹婆婆眼底也是暗藏嘉许,终于说到议案重点:
“正如我前面所说,神力由功德塑就,是从百姓的爱戴与信仰中来。阁主的法网问心剑阵,与审判台的效用相差无几,但阁主剑阵不仅能一次审判多位儒门高修,甚至不用借助审判台。正是因为相信天疏阁的百姓众多,阁主的半神神力远超我这个地神。”
“阁主无需这个半神神格增光,但事实摆在眼前,不容我们忽视:阁主执掌天道法网,事实上可以约束九州众生。”
“这一点,我先前不知,他人也不知,但阁主一定知情——阁主在执掌和改写天道法网时,都设定了范围,天道法网只约束天疏阁法士,并不对所有生灵强制起效。而过往法网并非如此。”
面对坎壹婆婆颇为确信的目光,裴牧云点头证实了她的猜测。
众法士一愣,有的沉思,有的疑惑。
“果然如此,”坎壹婆婆并不意外,反而为裴牧云指出了他不曾想到的地方,“但阁主应当没有想到,即使你约束了法网,天道法网却依然对所有修士产生影响。”
“正如女娲在神谕中揭露的,她用天道法网确立的当下文明至高点,是高修通过雷劫飞升成神的考验标准。而阁主执掌法网后,用‘为民’二字确立了标准的本质,这就注定了那些投机取巧、避世逍遥的修士再也无法顺利高升。”
“那些修士进阶变慢的根本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他们没有真正为百姓做任何事,而不是阁主针对他们。”
说到这里,坎壹婆婆终于提出了她的看法:“阁主,说了这么多,我是认为,既然天道法网认同天疏阁的信仰是未来的道路,那么在眼下时局,阁主是不是可以不再约束法网范围,干脆就扩大到九州?”
听到这一句,不少法士眼前一亮。
坎壹婆婆越说越慷慨激昂:“我们的每一条原则,都不会对那些真正为民的修士有害!而朝廷官场中那些酒囊饭袋,有多少会因不符法网境界停滞,甚至跌落修为?摆在我们面前的是不可避免的战争,何不先下手为强?!”
有法士听得激动,甚至起立叫了声好。
水镜内外都响起了讨论声。
解春风垂眸低笑,不愧是坎壹婆婆,在一些问题上她始终是激进派。牧云早期受她提点,尤其在规划统领全局方面,牧云一直尊称她为导师,但在核心方向问题上,坎壹婆婆远比牧云热血敢冲,反而是牧云拉她放慢脚步不可冒进。
裴牧云抬起手,示意大家安静。
议论声逐渐平息,裴牧云看向坎壹婆婆,毫不犹豫地回应道:“确实如您所说,天道法网可以约束九州众生。但对您的提议,我不能赞同。”
立刻有法士出声异议,裴牧云并没有让步:“请大家听我说完。”
会场再一次安静下来。
裴牧云沉着开口:“我不清楚所谓真仙神格,但对天道法网,我从执掌之初就一直在思考。在我之前,执掌天道法网的是女娲大神,她是真仙也好神仙也罢,不论我们如何称呼她,都不会改变一个事实,那就是她的存在远远超出我们时代的发展。”
“先前我并不知道是她创立了天道法网,现在通过神谕揭露,那么有个问题就更加显而易见:既然是她创立,女娲大神完全可以将她认为正确的真理确立为天道法网,那她为什么没这么去做,而要以当下时代的民众信仰为准绳?”
“就这个问题,我得出的结论是:任何理念,无论自认有多么正确,都不该靠某种强迫性的约束跻身主流,而要靠民心所向。”
“正是因为如此,在执掌法网之初,我就为法网加上了约束,因为当时除了我与一些同道,并没有太多人知道我们的信仰,无从了解,谈何认同?那个时候,我们的首要目标是建立天疏阁,让更多人知道我们,看到我们做到的实事,才可能对我们产生真正的认同。”
“而在改写法网那日,我们更加明确了我们的道路,天疏阁也完成了实质上的扩招,那些认同天疏阁的同道大多都加入了我们。星火在九州各地点亮,燎原之日不远,此时此刻,我们的首要目标不该是扩大法网约束范围,而是团结一心去赢得即将到来的战争。”
坎壹婆婆并没有被说服:“阁主,恕我直言,你所说的团结一心与我的提议并不冲突。”
裴牧云却不赞同:“当真不冲突吗?即使战争在明日打响,直到我们赢得胜利之前,直到天疏阁基本原则合法成为国策之前,我们该做的,依然是引导,而不是惩罚。”
“在座诸位同道,无论出身如何,无论是否身俱灵脉,你们至少都接受了一定的教育,会读会写,有条件接触到并理解天疏阁的理念。恕我直言,这些前提条件,是许多生灵不曾拥有甚至无法拥有的。”
“放眼九州,有大把百姓从没有机会接受教育,有深居山野的族落从没有接触过天疏阁,更不用提长期被排斥在人类社会之外的山妖精怪,除去这些,还有挣扎在氏族家规陈旧偏见中的普通人,笼统言之,这世上仍有众多生灵从没有真正被给予选择。”
“即便是在腐朽不堪的朝廷里,即便是在我们明确的敌人中,我依然相信,我们能够在战争中争取到那些心存良知的、幡然醒悟的潜在同道。只要天疏阁依然是天疏阁,我们的同道,必然是会越打越多的。”
“比起动用法网去强行约束仍需引导的百姓与潜在同道,我们更需要做好自己。”
裴牧云的语气彻底严肃起来,仿佛牢不可破的钢铁:
“我要强调一点,无论现在还是未来,天道法网监督约束的最严格的对象都只会是法士,这是各位加入天疏阁时就已知情的。组成天疏阁的每一位同道都应明白,法士不是一个官职,而是一种责任。”
“天疏阁不允许背叛——天道法网绝不允许任何法士背叛天疏阁建立的初衷,天疏阁的建立是为了百姓,而一直以来我们都证明我们做到了,这才是百姓认可天疏阁的根本原因,而不是什么神格法网。”
“得到法网的认可是荣幸,我并非不知感恩。但假如没有法网,我还是会建立天疏阁,各位同道也还是会加入天疏阁,因为腐朽的朝廷必须被推翻,百姓的国家必须被实现。难道法网不认同,我们共同的理想就会改变?”
不会改变!
与会的每一位法士都给出了坚定的回应。
他们并没有因为阁主拒绝坎壹婆婆提议而士气低落,恰恰相反,阁主的话让他们回忆起了加入天疏阁的初衷,一个个都心潮澎湃。
坎壹婆婆竟也没有失望。
她与九大总领法士的一样露出了不出所料的神情,仿佛他们早就知道阁主会这样回答。
提出这个议案只是因为她是天疏阁的一份子,她有责任提出她认为值得讨论的想法,即使阁主很可能不赞同。
除了同样的心潮澎湃,地府分部的新同道们还有些不同于其他法士的兴奋:阁主本人比他们从坎壹婆婆那听说的故事中还要好,阁主不愧是阁主。
他们互相张望,更肯定了他们做出的决定。
坎壹婆婆遵照流程主持道:“那么举手投票表决。”
统计出结果,九大天疏阁与地府分部的所有同道,只有一小部分仍然支持坎壹婆婆的议案,大部分都赞同了阁主的观点。议案没有通过。
坎壹婆婆点头认可结果,继续主持:“现在分发第二份会议纲领,附带神谕下卷拓本——这是一份议案纲领。这份议案已经获得地府分部的全票通过,但事涉重大,属特级要案,本应提交全员讨论,趁此机会向诸位提出探讨。水镜那头的同道还是等我说明。”
黑白无常按顺序分发第二份会议纲领。
还没发完,就听一个声音激烈道:“我不同意!”
水镜那头九大天疏阁的法士们循声看去,发现激烈反对的竟是阁主!
阁主怎会这般激动?
再看地府分部新同道们并不惊讶的反应,大家的好奇心顿时提到了顶点。
等不及坎壹婆婆讲解,一些修为高强的法士直接运起修为去望桌子上翻开的会议纲领。
一看之下大惊失色。
第二份会议纲领第一页,按照天疏阁格式白纸黑字写明了议案主题:
【地府全体三百六十一位阁员,愿遵上古神谕,执行女娲安排,启动黄泉火符,焚尽地府鬼城,三台炼化自转,了断千古人治】
所有人都惊呆了。
第130章 地府是个谎言
水镜那头的部分法士借着场内有旧日熟人,让他们举着第二份会议纲领帮忙翻页,快速做出了印本。另一些读速快的法士随着翻页就读完了纲领,越读越是心惊,尤其是神谕下卷拓本中女娲大神的远见,不禁令人沉思。
震惊过后,大多数法士不由再次看向坎壹婆婆与在场的地府分部法士,发现他们的神色镇定从容,即便提出了焚尽地府这样疯狂的议案,但从他们身上感受不到一丝狂热。
“我们并不是因为神谕就提出这个议案,我们也并非什么殉道的狂热信徒。女娲大神的远见都在拓本之中,各位尽可以阅读讨论,而我们之所以赞同,是因为我们在地府每日的所见所感。”
“是因为,我们必须以一个天疏阁法士的身份,向各位揭露为何地府是一个巨大的谎言。”
像是能猜到众人此时所想,坎壹婆婆语气平静,但开口就是一针见血。
她看向裴牧云,尊重但坚定道:“阁主,以及各位同道,无论你们此刻是何看法,都请按照会议流程,听我作为代表论述议案。”
是的,即使是阁主也必须尊重会议流程,她不必得到裴牧云的同意就能继续陈述,但坎壹婆婆落下话音后坚持看着裴牧云,她并不是在征求同意,而是要这个她看着成长起来的天疏阁领袖明确表示他依然会尊重所有人定下的流程。
裴牧云不得不点头,他并不是有什么破坏流程的想法,只是读完纲领的他已经预见到了这个点头事实上意味着什么。
坎壹婆婆释然一笑,随即将目光转向所有人:
“女娲大神赐给地府的上古三台,代表了地府的三个职责:望乡台给了新鬼回顾一生的机会,这是关怀逝者的职责;审判台给了正义最终伸张的机会,这是最终审判的职责;轮回台给了逝者重新再来的机会,这是轮回新生的职责。”
“在审判和轮回这两个相连接的重大职责中,有一个影响重大的因素,那就是功德。千百年来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即便不识字的百姓,都知道行善积德才能投个好胎。”
“但诸位有没有想过,除去意外遇险的情况,在日常生活中‘行善’,是需要能力的,能够通过行善来积德,意味着在生存之外还有余力去帮助他人。我不否认即使是最贫苦的百姓也能随手行善,但这类小善积累的功德并不多。”
“而仅仅是一辈子不害人,一辈子忍耐劳苦,或仅是承受了冤屈,都不会产生功德。”
“那些富豪权贵之家,子嗣一出生就向寺庙捐了重金点灯,又或派奴仆去乡下布施,又或专人抄经頌夜,从手里漏出一点,哪怕是贪污所得,就足以救很多人。如此产生的功德远不是日行小善的穷人可比,更不要提自顾不暇的赤贫。”
裴牧云忽然想到现代那些做慈善避税的富豪,总有些事亘古不变。
坎壹婆婆叹息道:“在地府每一日的工作中,我们见到的最普遍的情况,就是大量被绑死在出生土地上的赤贫百姓,过完了吃苦耐劳也只是吃苦耐劳的一生,死后进入轮回,没有多少功德的他们匆匆投胎,继续过一世同样的生活。世世代代做牛做马,轮回转世无处翻身。”
“而富豪权贵之家,只要不过分贪腐,靠财富积累的功德打底,大部分总能投个好胎。除非真是恶行累累,又或全家都吝啬钱财不肯丝毫行善,才会得到投身贫苦奸戾的惩罚。”
“可以看到,以功德为标准的审判-轮回体系并不奖励冤屈,只会为受害者追寻死后的公平正义去惩罚加害者,这乍一听来似乎公平,但在凡间存在巨大的不公平的时候,这种间接奖励富豪权贵的标准,事实上非常的不公平。”
天疏阁的信仰强调今生的奋斗,不寄托飘渺的死后轮回,在这种积极做事的氛围下,很少有法士会去深入思考只活在民间传说中的地府,即便想去思考,也难以了解与世隔绝的地府,此刻听了坎壹婆婆的陈述,颇有恍然大悟之感。
他们从未发觉地府问题竟与凡间问题有着巨大共性,但仔细一想又不可能不是如此,阴间与阳世本就是一体两面,天庭地府都是照凡间朝廷描画而生。
又像是猜到众人此时所想,坎壹婆婆深入道:“本朝与前些朝代一样沿用秦制,每五户编一组称‘伍’,同伍之人有相互担保连坐之责。以伍为基础,百户为里,设里长,控制百姓的户口与田地,做基本的赋役征纳。以里为基础,十里一乡,设啬夫、三老、游徼,控制百姓籍贯、赋役、教化等等基政。
“连坐本是军法,在明樑帝之前执行不算严厉,但什伍互保之法是历朝不改其宗。”
“历代朝廷通过伍里乡层层授田、固籍、互监连控,将广大赤贫百姓固定在一方土地上劳作一生。将人划分成三六九等,悬殊的阶级、悬殊的贫富,百姓从没有公平竞争的条件与机会,只有不断固化的不平等,这是凡间朝廷做的事。”
秦无霜听到此处不禁挑眉,倒不是这位阎王娘娘说得不对,只是谈到控民之术触及了她的老本行。
其实什伍互保的想法源自周,周法依孟子言,孟夫子设想为“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百姓亲睦”。秦人将百姓互帮互助的周法拿来一改,改成了邻里互相监督告发不然就要连累领罪的秦法。要秦无霜评价,虚礼听着好听,但后世代代都效秦法,就说明秦法有用。
总有自诩清高的儒生说周亡之后再无真儒,秦无霜从来认为此乃厚颜甩锅之论,但偶尔也确能找到玩味之处。
“而地府做的事与凡间朝廷别无二致,人为地将投胎分出三六九等,通过功德这个标准实际上锁住了广大贫民永世不得翻身。”
“即使有特例,有贫苦百姓做到了一生行善积德,死后成了好鬼,投了好胎,成为权富子弟,成为三六九等中的上层阶级,这又如何?对社会有何改变?难道正义就是给好人一个投胎成为高高在上的权贵富豪的权利?”
“投胎后不会有前世记忆,那些受罚投身贫苦的坏鬼,他们并不会知道自己是因何被罚,他们只是和其他贫苦百姓一样承受贫苦,这本身就说明了很多问题。”
坎壹婆婆看向在场的每一位法士:“我想请问各位法士,死后的不会被记住的惩罚是否有意义?将恶人转世为贫苦百姓的惩罚手段,是否足以说服你们维持地府这个帮助固化阶级的体系?”
“作为法士,我的答案是:不。”
“作为法士,我认为我们有义务去除对地府的迷信,去除百姓对死后正义神话的迷恋,揭穿地府轮回的真实面目,我们应当使人们认识到自己这条生命的责任,我们应当教育他们、甚至强迫他们为自己的人生负责!”
“让地府自焚、三台合一自行运转,不再有地下朝廷,不再有人为分类,将一切死去新生交给自然随机,做出这个决定,是我们将改变现世的重责交到了每一位活着的法士肩头,是我们对现今地府存在的每一个魂灵犯下的无可推卸的罪恶,是我们对从今往后凡间的每一位生灵做出的没有退路的逼迫,所以我们必须与地府同死,但这是必须做的。”
“我再强调一次,请不要将我们的议案看作牺牲,在座的每一位地府分部法士都是已死之魂。我们本已经活过了一生,是因为地府的存在才留在这里,我们维持着一个腐朽体系的运转,即使我们尽力做到公正,但本质是为一个不公正体系做裱糊匠,妆点公正的门面。”
“地府这个巨大的谎言,不应当继续存在。”
“诸位同道,请回顾我们信仰的基本原则,再告诉我,你们能够得出不同的结论?”
会场内外鸦雀无声。
没有人提出反对意见,他们的信仰不允许他们认同地府的存在。
没有人提出赞同意见,他们的情感不允许他们支持同道的自戕。
在这万籁俱寂之时,裴牧云站了起来。
他环视在场的每一位新同道,最终与坎壹婆婆对视,言辞诚恳:“从信仰而言,我不能得出不同的结论,但从现实而言,现在就放弃地府是否理智?”
“即使如您所说,各位在地府做的是裱糊匠,但因为各位的工作,地府还是当今不公正的现实下求得公正的最后一道防线。您的假设是建立在我们胜利的基础上的,假如未来我们失败了,天疏阁不复存在……”
有法士忍不住直言插嘴:“阁主,您真认为我们有可能失败?您和剑侠两个半步剑仙,朝廷拿什么打?”
此言一出,赞同如蜂鸣纷起。
裴牧云不禁皱眉,但不等他开口,整个会场忽然天摇地动,一霎时桌椅倾覆、修为不高的新法士人仰马翻,震动剧烈程度得仿佛有灭天猛兽要从深渊地底钻出,哪怕有两个半步剑仙在场也慌乱了一阵。
而水镜之中的九大天疏阁显然也遭遇了剧烈地震,要知道他们可是在水火不侵的天疏阁中,天疏阁都如此摇晃,凡间遭遇的震击只会更加强烈。究竟发生了何事?
不等法士们外出查看,一声裂天巨响忽然响彻了整个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