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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0-140(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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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天庭众神降世

九张水镜卷轴中同时传来的震天巨响令众人头耳巨痛,法身不够强的甚至从耳道内流出血来。

坎壹婆婆的阎王通感中传来催命符般道道紧催的警讯,她双目转白视野接入三台一望,当即神色剧变。

只听她急声喝令:“黑白无常!立刻走拘魂路送阁主出去!”

走拘魂路?

拘魂路是阴间到阳间最快的一条路,它并非真实路径,而是阴力形成的法路,鬼差以阴力行走其间,来往阴阳之间不消片刻,俗语说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其实是指鬼差拘魂非常守时,这里面就有拘魂路的功劳。

这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连原路返回都来不及。

解春风代表问道:“坎壹婆婆,出了什么事?”

阎王两眼神光未散,此时模样仿佛世外生灵,她铁口道出神谕:“不周山顶,众神降世!”

众神降世?!

“他们不是被女娲真仙带离九州了?怎么会回来?”有法士口快惊问。

“原因不明。”

坎壹婆婆皱着眉摇了摇头,看向裴牧云催促:“阁主。”

裴牧云快速下令:“九州天疏阁全体警戒;西域柱州天疏阁,立刻派法士前往不周山,只做查探,不许接触,我随后就到。”

九大天疏阁的总领法士同时应了声是,南海天疏阁总领法士应完又道:“根据阁主开会前给的消息,海角城天疏阁已派法士与南海龙王一起进入黑蛟墓,不久当有消息回复,阁主不必担忧。”

裴牧云示意了解,又听离贰快速道:“阁主,待阁主到了不周山下,我等请召。”

得了他一言提醒,其他八位总领法士也纷纷提出请召。

有的地府分部新法士不解其意,经过其他法士提醒才想起在水镜卷轴中看过的异象,是阁主在不周山下重披法网那日,阁主用九只獬豸神兽的幻影将分散在天南地北的九位总领法士瞬间招到了身边。

裴牧云并未答应:“情形不明,到了再说。”

离贰叹了口气,转身就去安排警戒,他早猜到阁主不会答应,派法士查探都规定不许接触,阁主是不会带他们犯险的,所谓到了再说只是安他们的心而已。众神降世必不是善茬,等会儿万一情形危急,他飞都要飞过去。

其他总领法士都是差不多的想法,从水镜上看都利落地安排起警戒来。

裴牧云袖了两份会议纲领,与师兄对视一眼,一齐对坎壹婆婆行了个礼,裴牧云话别道:“地府此议,重如泰山。容各方三思,延后再论。事出紧急,我们这就前往不周山,憾恨聚短,别难再见,婆婆千万保重。”

坎壹婆婆严肃神情缓和下来,眼底一派慈祥,却像不在意似的对他们摆摆手:“快去,又不是酸儒,多什么礼。快去。小黑小白?快去带路。”

解春风和裴牧云最后对她行了一礼,转身跟上了黑白无常。

秦无霜拖在最后,忍不住上前问:“阎王大人,那白蛟、我生母她,可曾留下什么话?”

坎壹看看她,似有不忍但如实回道:“她愿配合地府办案,我们问过她有何遗留心愿,将此案功德记给儿女或是留书留信都可以,作为地府对她的补偿。她说,她说她什么都不要,只要姬肃卿。”

秦无霜面色急变,后退一步才稳住心神,按下厌恶神色,强装没事道:“原来如此。那姬肃卿死了没有?”

坎壹摇了摇头:“他本为神兽,生死轮回都不归地府管,就算贬为凶兽也不改其宗,他还没死,但死了也不会来这。”

秦无霜忍不住一声冷笑,那老匹夫竟对她说过一句真话,他还真是从神兽贬为的凶兽。

坎壹看着回来找人的姒晴,拍了拍秦无霜的肩膀:“孩子,那三位纠缠到死皆非善类,你从他们身上得不到解脱。该放手时且放手,还有人愿意回头拉你一把,别走丢了。快去吧。”

两名女修牵着手赶上队伍,黑白无常已打开拘魂路,这路凭空出现,乍一看像是人挖出来的地底隧道,再一看心惊肉跳,那地道土壁上上下下无处不是抓印,是不肯下阴间的鬼被拖下来时硬生生用十指抓住来的指痕。

黑白无常道了声失礼,拿出拘魂索,在他们配合并起的手腕上形式化地绕了一圈,黑无常的拘魂索锁了解春风和裴牧云,白无常的拘魂索锁了秦无霜和姒晴,如此拉着四修走进了拘魂路。

黑漆漆的地道,伸手不见五指,只有脚步声和拘魂索的玎珰声。理智上明白才刚走进来,感受上却像已走了很久。

解春风双手被缚,却还找着办法挨过去握住了师弟的手,他们又要前往不周山,不免都心绪复杂,这样在黑暗中肩并肩走着,明知道四周还有他人,却生出些许孤独依偎之感。

忽然师弟脑袋蹭过来,接着,解春风感觉到脸侧,准确说是下颌边沿,被软软的碰了一下。

解春风在黑暗中咧嘴傻笑。

有一点点遗憾。

离嘴那么近,就差那么一寸。

解春风凭感觉蹭过去,低头回亲了一下师弟脑袋。

“阁主剑侠不用急,就快到了,”前面的黑无常误会了他俩是着急在扯拘魂索。

好快。

来时用了几个时刻,去路只走了一刻都不到。

不愧是拘魂路。

“不急,不急,”解春风客气话说出了口又觉不对,“啊不对,急是急的,但不是急你……”

裴牧云打断师兄接口:“黑小哥不必顾虑,师兄是在跟我闹着玩,此路行来已是飞快,应当赶得上。”

虽是小事,却有师弟给自己解围,解春风话音简直温柔得满腔春水:“牧云说得对。”

秦无霜半偎着姒晴肩膀赖着走,听到这里故意长长的噫了一声,姒晴浅浅掐她一下,她立马装可怜哎哟道:“姐姐为什么拧我,无霜犯什么事了。”

拘魂路从没这么热闹过,白无常忽然感到迷茫。

白无常张嘴就喊:“不慈兄长……”

黑无常青筋直蹦:“闭嘴!”

但这一次,让黑无常青筋直蹦的并不是白无常这声喊话。

黑无常脚下一顿,最终没有停下脚步,而是继续向前,他头也不回,咬牙切齿厉声道:“快查你阴力如何!”

*

西域柱州总领法士说的明明白白,这个前往不周山查探的任务十分危险,众神降世来者不善,谁也说不好他们会做什么,但法士们依然全体报了名。

阁主特意嘱咐过只是查探不许接触,因此最终选出执行任务的三位法士都是相对灵敏机动的类型。

三位法士为一个查探小队,帕夏汗法士是小队队长,队员是阿不都法士和赵桥法士。

他们一出天疏阁,就看到远处的不周山顶紫气冲天。

满街都是瞠目结舌的百姓,不少都开始跪拜。

赵桥哦豁一声:“这回真的大的要来了。”

阿不都拿大眼睛扫他一眼,赵桥讪笑。

不能说话的帕夏汗一甩辫子,打了个手势:速度跟上!

小队在帕夏汗的带领下迅速赶往不周山,越接近不周山,越能感受到极速加剧的灵压威慑。

幸亏他们三个修为都还算深厚,普通人已经被灵威压得难以呼吸,意图上前朝圣的普通百姓僧侣都已面色苍白,但还是不肯离开,劝说不成,小队只能给他们圈下一个简略版的保护屏障,赵桥发了消息回天疏阁,让阁里赶紧派法士来保护。

发出消息后小队继续赶路,不多久就到达了不周山下。

经过星归道长与孔雀佛子先后的牺牲修补,不周山依然高耸屹立,仿佛儒门阴谋造成的惊险一刻从未发生,山体中部的缺口像是昨日才被共工撞出来,将断未断,维持着一个惊险的平衡。

而此时,不周山山顶的漫天紫光,辐射出强劲的灵压威慑,压差在山下形成灵风,漫卷肆掠过山底的原野草地,一些原本在这吃草的牛羊被卷到灵风里,在半空中哞咩哀叫。

但除紫光冲天之外,暂时还没有其他异象出现。

阿不都和赵桥追着灵风把这些牛羊救下,拢在一起送到安全处才又赶回。

他们回来时,帕夏汗法士已经用之前儒门阴谋中龙尾扫下的落石垒起一个简单的瞭哨,挡住了灵风,但不会挡住视野,而且跟不周山还是保持了一段可以机动的距离,以免情况不妙。

帕夏汗招手让他们赶紧隐蔽。

赵桥一矮身蹲在落石后,吹捧道:“我就佩服队长姐姐,这小哨垒的,多地道。”

阿不都忙着放出水镜卷轴:“你,废话多,来帮忙!”

赵桥过去帮他,但嘴是闲不住:“嘟嘟,你喊我,我怎么会不帮忙呢,你不喊我,我怎么知道你要帮忙呢。”

阿不都汉话不太好,总是被总领法士派着和碎嘴子赵桥一起出任务,回回被他烦得不行,但被赵桥磨练到现在,汉话确实进步不少。

“我不叫嘟嘟,”阿不都威胁道,“你再叫我嘟嘟,我就叫你小桥。”

赵桥脸皮厚似城墙,甚至挽了个兰花指一口应道:“哎~嘟嘟哥,我是你小桥妹妹。”

阿不都不理他了。

赵桥劲儿劲儿地挨过去:“别不理我啊,我错了,不逗你了。”

阿不都狐疑地看他一眼,不太信。

赵桥一本正经:“真的真的,不逗你了,其实吧,我是看着这大山,想家了。”

看他真一副惆怅的模样,阿不都发了善心:“你家,长白山?”

赵桥惆怅点头:“也是一样一样,白色儿的,冬天的时候,雪老厚了,人都出不去,只能待屋子里,炖锅子吃,什么时候带你去玩儿啊,可好吃了,你不吃啥咱就不放,什么都能炖,锅子炖起来,香啊。”

看赵桥捂了脸,阿不都怕他难过,拍拍他肩膀:“有机会。一定去。”

赵桥捂着脸,语气依然惆怅:“这可是你答应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啊。”

阿不都一诺千金:“嗯。”

赵桥捂着心口:“那我就放心了,我跟你说,那锅子炖起来啊,那叫一个嘟嘟嘟嘟嘟……”

阿不都气得直接给他拎起来,抗肩上厉声教训:“给你扔下去!”

“我错了,我错了哥!”整个悬空的赵桥吓得赶紧求饶,“阿不都大英雄、大好汉!别真扔我啊哥!”

阿胡拉马兹达在上,帕夏汗不愿口出不善之言,但每次跟这俩货出任务她都觉得自己老了三十岁。

却在此时,漫天紫光一耀,仿佛华彩铺开。

一声叮铃,乐音飘渺愈演愈近——

仙宫之乐从天上来,琴鼓丝弦摄人心魄。

伴随仙乐,天幕忽地一倾,万千灵云滚滚流下,混在青天灵云之中的竟还有黑夜星辰!

第132章 降世遭遇阻隔

天瀑云流,银河飞堕。

天瀑落到不周山顶,飞溅起无数灵云星尘,瀑流在流下山体的过程中,逐渐融入山脉内部,还没流下山脚就已消失不见。

此景奇幻非常,已非人所能理解,黑夜星辰怎么会与青天灵云混在一起,还像瀑布一样从天上流淌下来?灵云和星尘又为什么会像水花一样飞溅?说到星尘,星尘究竟是何物,为什么他们自然而然就知道了眼前所见的是星尘,明明从未见过也从未听闻?

……无数问号让三位警惕性极高的法士都心神昏昏,险些要被这奇幻异景夺去新生,幸而天疏阁自有应对机制,提前布下的醒神咒让他们三个先后一个激灵,回过神来立刻运转修为稳定心神。

众神人影都还没见,光是排场奏乐就让人难以抵挡,到底是传说中的人物。

赵桥手心捏了把汗,正经起来低声请示:“这么大排场,必有大事,队长,我看,还是得传信给总领法士,像上次那样,防一手,把各天疏阁改进的天幕投映都打开,让天下人看看这究竟是要干什么。”

帕夏汗寻思了片刻,点头拍了板。

阿不都迅速将提议消息传往西域柱州天疏阁,严阵以待的西域柱州天疏阁立刻回了消息,三人心下稍安。

就在这时,漫天紫气忽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万道金光。

依然往不周山顶洒落灵云银河天瀑的那一片天空,突然出现的万道金光耀得人睁不开眼,但金光大闪过后收敛了一二,就在那个位置,显现出令人瞠目结舌的仙宫之景!

是天庭!

只见重重金殿、座座仙宫,珍奇异宝尽作砖石,琉璃翡翠不过妆瓦,金碧辉煌巧夺天工。雕梁画栋间,玉兔共丹鹤嬉戏,仙花瑶树盼,金乌与天马竞逐,处处玉阙银鸾,步步仙光紫耀。

如许仙宫,最显眼的是正中的天门,遍饰琳琅的天门之下,天庭众神皆按官阶依序站立,一个个威风凛凛,金章紫绶,官气不凡。

顶上的高官因为金光太闪看不清楚,最打头的是一排金甲天兵,他们一个个身穿金甲,手执金戟,腰配玉剑,气宇宣扬,鼻孔朝天。

奈何三个法士都不是中原儒释道三教中人,对天庭众神本就不太熟悉,更不要说这里头还有不知传了多少代换了多少人的,比如福禄寿神,大多数人都只记得第一个,哪里记得住后来接班的那许多。

赵桥勉强认了认,没瞧见几个熟悉的,只观察出这天庭众神里面大多都是人神官员,没有一个山河神,没有一个神兽,更没有耳熟能详的那些上古大神,也没有民间传说里的八仙等等。

阿不都就更认不出来,他被金光闪得忍不住直眨眼,眼泪都被晃了出来,最后不得不低下头歇歇眼睛,疑惑低语:“他们眼睛不疼吗?每天对着,穿的,住的,都金灿灿的。”

赵桥听得直乐。

帕夏汗忽然皱眉,打了个手势,示意让他们看向天柱缺口。

赵桥与阿不都遮眉望去,都是一愣。

“这里怎么会有虎崽?”

赵桥意欲上前救助,被阿不都拉住,提醒他看仔细:“它有翅膀。”

什么老虎崽会有翅膀?

不等三人讨论明白,飘渺仙乐猛地一扬!

乐音再飘渺,如此巨响到底是显得气势汹汹,仿佛已形成人眼可见的强力音环,以不周山为中心层层回荡于空旷原野,强迫此地的每一个生灵必须听闻。

三位法士都是神色一凛,将视线转回天门之下认真侦察,在仙乐的覆盖下他们听不到上面的话音,只能凭行动推测:

最顶上的高官似是发布了什么命令,那些金甲天兵单膝跪地行礼,应是领了命令,随后金甲天兵们跟着领头的按序转身,整齐分为两列,看样子是要下凡来了!

阁主还没赶到,这可如何是好?

帕夏汗像是知道他二人所想,严厉地打了手势:阁主有令,不许接触!

赵桥和阿不都只得点头,手心捏着一把汗。

三位法士紧盯着金甲天兵们的动作,他们大张着口喊话,不知是报数还是喊了什么号子,做完这些,他们又再次对着众神一礼。

随后,两边领兵的舞了个花俏招式,收招时脚一踏遍乘云而起,其他金甲天兵落后一拍,但也耍了一样招式踏云上了天。

两列天兵都整整齐齐踏云飞起来,两边领兵的一挥金戟,看上去似乎是大喝了一声,极有气势地率兵往下飞来。

来了!

三位法士与通过水镜观看的法士们精神都高度紧绷,眼睁睁见证众神回归九州这一历史时刻。

他们看着金甲天兵乘云而下,然后眼看着

——打头的金甲天兵似乎在空中撞上了无形的屏障,像撞墙一样直直拍了上去,后面不知情的一个个撞上来,把打头的金甲天兵脸都挤扁了。

气势汹汹的金甲天兵下凡队列,就在眨眼间摔成了一团。

“噗。”赵桥没忍住。

金甲天兵恼羞成怒,尤其是两边领兵的,他们挥舞着金戟乱砍,像是想把阻挡他们的无形屏障砍出来。

很快就有职位较高的天神冲下来查探情况,但他们也通不过这个屏障,换了职位更高的天神来,还是通不过。再换,不行,再换,都不行,原本按序站在天门之下摆谱的众神破了功,就算听不见声音,也能看出他们吵吵嚷嚷,已是乱成了一团。

通过青铜生水道符框见证这一幕的法士和阁员,以及通过天疏阁天幕投映见证这一幕的百姓,他们心底不免都产生了一个猜测。难道?

忽闻爆裂连响,众神之中不知哪位对着无形屏障发出一道粗若灵蛟的紫电天雷!

法士们眉头紧皱,若是那无形屏障拦截失效,这天雷打下来,不周山可就……

但紫电天雷也被拦截了,看上去威力巨大的紫电天雷,忽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无形的屏障,在此刻终于现形。

“啊!”阿不都没忍住。

天空中,那盈着星野流光的巨网,纮覆天下。

这一刻有许多人,包括他身边的帕夏汗和阿不都,都和赵桥一样激动:“是阁主的法网!”

所谓的天庭众神,无法通过阁主的法网。

这证明了什么?

帕夏汗对提议使用天幕投映的赵桥比了个大拇指,阿不都也拍了拍他的肩膀。

赵桥略有骄傲,正要自吹两句,忽然帕夏汗皱眉指向天空,却不是指着那些被法网拦截在外束手无策的众神,而是另一个方向,一个身影正向不周山飞来。

赵桥与阿不都运起修为细看,来者是个中年男子,长相姣好,他们并不认识,但见他头上一对墨玉般的犄角,赵桥判断:“是灵蛟,不知是四海里的哪一位?”

帕夏汗示意还是按照阁主命令,静待发展,按兵不动。

那灵蛟迅速飞近,看也不看天顶法网,直接飞落到了天柱缺口中。

他是来找那带翅膀的老虎崽的?三位法士面面相觑。

不等他们得出结论,不周山山脚草地忽然凭空出现了一个地道口,一行人逃命似的疾奔出来。

三位法士立刻警戒,定睛一看,却是惊呼出声。

那被黑无常用拘魂索锁着的,不是他们阁主是谁?

“阁主!”

第133章 龙族背了大锅

“唔!”

棺材里没什么光。

墓修得再豪华,里面的棺材也不会有多宽敞,顾青尝试往边上挪一挪,不知碰着了什么随葬珍宝的尖角,没忍住一声痛呼,幸亏追兵已经不知走了多久。

一直被他压着的墓主人很是体谅,不仅揭开了夜明珠查看,还抱歉道:“碰着了?实在对不住,我也无处可挪。”

顾青赶忙回歉:“您不计较我私自进墓,已是救命大恩,何来对不住之说。”

墓主人依然体谅,仍然抱歉道:“若不是你进了墓,我也醒不来,倒是连累你也中了蛊毒。这棺材机关我也不懂,就算出去,这蛊毒无药可解……说到底还是我连累了你。”

这话倒也不假。

顾青的本体是万年梧桐木制成的一张古琴,据说那梧桐木取自凤凰林中受了火精的梧桐树王,所以古琴不朽不坏传世千年,他的本体琴名天下皆知,但化人行走江湖时取了“顾青”谐音为代名,用惯了就一直没改。

顾青爱听各族乐曲,为此走遍了大江南北,记录了许多濒临失传的民间小调,加入江南天疏阁后,仍时不时借着任务外出采风。

这次他到南海访友,也是想顺便记录海角城一带的渔村小调,不料一来就遇到倭贼行凶,他冲动上前救友,结果非但不敌,还受倭贼追捕无法脱身,慌忙之下跑进了南海龙宫外的墓园。

这墓园虽不在龙宫里面,但离龙宫这么近,葬的肯定不是一般人物,但情急之下顾青哪里管得了虚礼,一头钻进了看上去最新的黑蛟墓,结果一路碰了机关误打误撞跌进了棺材里。

好消息是,虽然棺材机关锁紧了出不去,但至少倭贼也进不来。

坏消息那就多了。

先是掉进棺材没多久他就不知为何昏了过去,已经昏迷了不知多少日。

然后是被“诈尸”的墓主人摇醒,虽然古琴不会被吓死,但还是险些吓出原形。

最后,墓主人告诉了他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他无意中救了墓主人一命,墓主人其实没有死,是中了活死人蛊毒,本来蛊毒就要跟着墓主人一起饿死,不想他掉了下来,立马跑了一半到他体内,墓主人才醒了过来。

而坏消息就是他也中了活死人蛊毒,这毒不仅无药可解,过不了多久,他还会和墓主人一起进入活死人状态,只能一动不动地清醒感受着自己慢慢虚弱而亡。

震惊过后是五味杂陈,作为一个天疏阁法士,顾青劝解自己看开,唯一的担忧是不知朋友究竟脱身没有。

因此对于墓主人的道歉,顾青反而劝解道:“顾某当真殒命于此,也比落在倭贼手里强上万分。生死有命,事已至此,敖兄就别太介怀了。”

顾青伸出手去,又用方巾把陪葬的夜明珠盖住。

毕竟他们两个叠着挤在一个棺材里,没光惊悚又空虚,有光逼仄又尴尬。因此最初介绍认识后,在万分尴尬中,顾青在棺里摸到一块方巾,用方巾把夜明珠给盖了,只透出微微暗光,什么都不够看清楚。

“顾兄当真磊落。”墓主人笑了笑,随后叹道,“有机会,还真想看看你说的天疏阁。我与星归道长虽曾见面、却无私交,与他那两位高徒更是无缘面见,甚是遗憾。”

听墓主人提到星归道长,联想到儒门之主,顾青讪讪一笑,只道假如有机会一定引荐。

顾青这反应,只因墓主人黑蛟也算另一种意义上的大名鼎鼎。

黑蛟敖冼与东海白蛟敖碧霞以及儒门之主姬肃卿三人间的狗血纠葛,在民间情爱话本中占据极其重要的地位,尽管各版本故事展开了不同的想象,但大部分百姓对其中配角黑蛟的印象都是:帽子绿,是个老实蛟。

顾青作为一张见证了千年红尘的古琴,早就对凡人这些情情爱爱厌烦了,他宁可听船工唱一百遍号子,也懒得再听一曲痴恋,但厌烦归厌烦,落到具体的生灵上,他还是有基本的同情心。

在这桩外人谁也说不清的风流公案里,黑蛟是铁板钉钉的对东海少主如视己出,光是这一点,就能说明他人不错。

何况顾青误打误撞闯了黑蛟墓,黑蛟却一直温和相待,加上灵蛟都长得远超凡人,相貌是风流英挺气宇轩昂,人还很宽宏大量,自然更容易搏得好感。

就在顾青出神时,黑蛟却顺着方才话头问道:“不知天疏阁与儒门可有来往?顾兄可知,那儒门之主近况如何?”

顾青一愣。

黑蛟怎么会问起那位?

但他转念一想,黑蛟这情况,想知道情敌近况也很正常。

“敖兄这可问错人了,儒门与我们天疏阁不大对付,阁主退隐后,儒门更是变本加厉。”

顾青分神想念了一把阁主,才继续斟酌着回答:“虽不知在下昏迷了多久,但我进来之前,儒门还是那么官气风光,想必不会这些日子就出什么大事。”

黑蛟道了声原来如此,半晌才缓缓道:“那我就放心了。”

什么?

顾青惊讶之下脱口而出:“你担心他?”

黑蛟似乎没察觉顾青的惊讶,坦然承认道:“醒来后回想,过去许多事对他不住……知道他还过得不错,我也少愧疚半分。担心倒也说不上,他不必我担心。”

这番话里百转千回的丰富情感,把顾青听得直发懵。

虽说他是张古琴,不是很懂人心,但也旁观了足足千年的世间红尘,这黑蛟对姬肃卿怎么会是这么奇怪的反应?

反正眼下除了等死也没别的事做,顾青好奇问:“情敌相见,不该分外眼红么。世人都以为你与儒门之主是不死不休,但听你话音,似乎全不是如此?”

黑蛟听这话竟笑出了声:“不死不休?他厌烦极了我,怎会与我不死不休?世人竟是这般认为么?”

这话把顾青听得更是糊涂。

“既如此,就借顾兄双耳一用,劳烦顾兄听我忆忆往事。”

黑蛟出神低叹:“你我死后,世上也再无人知晓了。”

听他话音里已是充满回忆之情,顾青不知为何打心底感到些许诡异,但想到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古语,想到黑蛟不知独自在棺材里当了多久的活死人,又觉就算报救命之恩也该听黑蛟说完他想说的话。

顾青应承道:“愿闻其详。”

黑蛟道了声多谢,悠悠说起:“四海龙宫的立储章程是一样的。龙王都会广扩后宫,生出许多小灵蛟,这些王子王女都必须住在龙宫里,直到龙王在活下来的王子王女中里选出一个储君,幸存灵蛟才许另择住处。”

“等等,”顾青怀疑自己是不是听漏了什么,“活下来的?”

黑蛟低声笑了:“顾兄不曾留心过凡人朝廷王储夺嫡的故事?都一样的。”

顾青立刻明白了,心底暗叹权术害人。

黑蛟自顾自纠正道:“倒也不完全一样。灵蛟毕竟与人不同,凡人短寿无灵,他们那一套用不到我们身上。”

顾青微微皱眉,却没说话。

黑蛟继续说起:“我母妃是东海鲛族,她本不愿嫁给我父王,一直想回东海居住,但因这套立储章程,我与我那亲生兄弟都是在南海龙宫长大,直到父王定下储君,才随母妃搬到东海常住,那时我已快成成蛟了。”

“我排行第二,我那亲生兄弟排行第五,被立为储君最终登上龙王之位的是我九弟。我们还有二十六个兄弟姐妹,到九弟登基时只活下来四个。”

短短一句话,死了两位数王子王女,黑蛟说得平常,顾青听得心惊。

“我们在龙宫里一起长大,从幼年到成蛟,每天都在兄弟姐妹的明枪暗箭中度过,下毒设陷、权政斗谋,无所不用其极,愚蠢无法存活,但聪明的也不一定能走到最后。”

黑蛟不仅语带怀念,语气甚至有些迷蒙:“久而久之,我被迫学会了欣赏他们的狡猾与邪恶,这不应该,但你要知道,我的兄弟姐妹们都很漂亮。历代龙王娶的都是四海最美的海族,王族灵蛟的容貌只在龙族之下,而天下早就没有了龙。”

“我从来不想要那个位置,我只想活着,为此我做过一些事,有些事我迫不得已,有些事我随波逐流,还有些事我乐在其中——有时候为了活着,你得用上一切。何况,这世上其他族类并没有那么多美人,这海底其实也没有那么多事可做。”

“爱他们,被他们爱。骗他们,被他们骗。害他们,被他们害。杀他们,被他们杀。”

“我的兄弟姐妹,他们都很漂亮,也都很坏。我爱他们。”

顾青听出他暗示之意,后背生寒。

这些灵蛟竟然!

顾青后悔了,但此时与黑蛟被困在棺材之中又说不出不想继续听的拒绝。

几乎在同时,顾青鲜明意识到自己正趴在黑蛟身上,心底顿时发毛,却不敢动也无处可动。

顾青忽然想到:“那南海龙王也?”

“九弟?他倒从来看不上这些事,”提到当今南海龙王,黑蛟的语气温柔起来,“最早时九弟还小,后来被他撞见,他以为我是被逼的,倒是替我杀了几个兄弟姐妹。九弟一直这样,傻傻的,没想到是他杀到了最后。”

他语气越温柔,顾青越是生冷汗。

完全被黑蛟的年少故事打懵了,顾青只觉头昏,一时想哪有什么老实蛟,天大的误会,一时想不知龙族替灵蛟背了多少锅,什么龙性本Y,根本是蛟性本Y,幸好龙族已随众神离开,世上没有龙了,这些污语流言传不到龙的耳朵里。

第134章 梧桐火精焚蛊

“九弟登位后,我陪母妃搬到东海常住,在那里,我遇到了霞妹。”

说到白蛟,黑蛟明显狂热起来:“即使是在王族灵蛟中,她也是最漂亮最特别的那一个,弄权专断,冷酷无情,她最爱看狂风暴雨淹没生灵,每到风季,她都会追逐风暴游动,去见证海浪掀翻渔船、打没渔村的巨力。她生平所愿,就是天地尽覆波涛。”

以凡人性命为乐的描述,让顾青的不适到达了顶点。

顾青也不是人族,作为一张辗转尘世的古琴,他曾见识人性的自私丑陋,但也见证过人性的坚毅美好,不论是在多么腐朽荒唐的高门大院,还是在多么愚昧无知的山乡野里,他都曾看到让人族这种短寿种族不断强盛繁衍至今的人性之光。

尤其是在接触天疏阁后,他内心最后那一点傲慢,都被真正互相尊重平等的理想代替。

作为一个天疏阁法士,顾青无法认同黑蛟口中的残酷之美,只听出那白蛟极其的蛇蝎心肠。

黑蛟却毫不顾惜听众,依然陷在回忆中狂热忘我:“顾兄,你可明白什么是天生坏种?世上每一种生灵里都有那么几个,他们生来就是坏的,精巧的皮囊裹着最恶毒不过的无魂之灵。她和姬肃卿都是这样。他们作恶,没有什么迫不得已,没有什么特立独行,只是单纯的天生坏种。”

“我当然爱上了她。”

“可让我存活下来的生存之道在这一刻成为了我的阻碍,我不是南海之主,拿不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给她,她只要最好的贡品,自然不会在乎没有价值的我。”

顾青真是忍无可忍,却还是控制了脾气,礼貌问道:“我倒能理解对美人的追求,天下没有一个种族是不爱美的,可你为什么专喜欢坏人?”

“为什么不?”黑蛟理所当然地反问,“他们这样坏,除了我,还有谁会真正爱他们?”

诡异理论震住了顾青。

黑蛟甚至能做出说明:“你想一想,他们其实是很可怜的,普通作恶的生灵,大多要扯一个大旗说服自己和他人,可他们不需要,因为他们生来就是坏的,没有一句真话,没有一分真心,他们真算得上是生灵?”

“他们像是上天专门造出来扰乱凡间的空心人偶,里面装满了污泥,实质上什么都不是。谁会喜欢什么都不是的东西?”

这、这是个什么玩意!

这一番话,看似荒唐情深,却又如此极端的自命不凡,如此极端的居高临下,这黑蛟脑子分明不正常!

哪怕白蛟真有那么品性恶毒,黑蛟这种怜悯又看不起的“爱”,又哪里称得上什么爱。

顾青浑身汗毛倒数,恨不得立刻破棺冲出去,离这脑子有病的黑蛟越远越好。

等等,爱他们?他们是谁?不是在说白蛟吗?

顾青匪夷所思,又怀疑自己是不是听漏了什么:“他们?难道除了白蛟,还有……?”

黑蛟反问:“还会有谁?”

顾青再往回一想,瞪大了眼:“姬肃卿?!”

黑蛟没否认。

许是在棺材里待久了,又或许是黑蛟的话跟过年爆竹似的炸裂,顾青的脑袋就跟烧了两天似的哐哐发昏,浑身难受得像要冒火星子,思绪也被黑蛟带到了他那诡异的理论里去。

作为一张千古名琴,顾青还未化形时辗转于权贵世家,曾被还是青年儒修的姬肃卿收藏过,不过很快就被姬肃卿送给了贵客。

当年他还未化形,灵智不足,依稀记得姬肃卿将它拿出来与两位好友奏玩品评,那时他们还不是鼎鼎大名的儒释道三元婴,只是交好的年轻修士。

名琴多赠美人。顾青古往今来被不少美人拨弄弹奏,眼光挑剔,回想起来也不得不承认,他们三位年轻时确实都是美风姿好容貌,气质迥异,却都不落俗尘,万里挑一。

只是,除孔雀佛子不加伪装,另那两位早就以沉稳老者姿态示人,一个白须老道,一个官气枭雄,天下人早就不知他们年轻时的容貌。想来,就连阁主和春风剑侠,应该也不知道他们师父年轻时的模样。

顾青若不曾恰巧辗转于姬肃卿之手,也不会从记忆里想起,黑蛟是怎么知道的?

头脑发昏的顾青直言问道:“他年轻时,倒也英俊倜傥,可他早以老者姿态示人,你何以得知他的长相?”

这问题黑蛟答得兴致勃勃:“人修总顾忌着些虚礼,讲究排面,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元婴修士本该是青年鼎盛样貌,却一个个都故意变出花白胡子装老头,以彰显自己不拘泥于表相。这难道不就是拘泥表相?”

听黑蛟说了这么多歪理,这番话倒是有几分道理。

就在头昏脑胀的顾青不自觉要点头之前,黑蛟又回忆起来:“我的母妃是东海鲛人,她那一脉有项独特的传承,那就种眠龙草。”

眠龙草?

民间相传,眠龙草是被一位心怀不轨的小神在九华之巅发现,他以眠龙草暗算龙族,幸被天庭发现阴谋,女娲大神知情后,将眠龙草彻底毁去,她降下神谕:凡是天下地上,决不允许眠龙草成活。

后来,有海族找到了神谕中的漏洞,在深海里种出了眠龙草,因为非海族不能采到,而海族都由龙族管辖,众神就没有再制止。

听黑蛟这么说,原来竟是鲛人族中的一脉找到了神谕漏洞,偷偷在海里种出了眠龙草。

可为什么要偷种这神禁之草?顾青疑惑:“难道鲛人与龙族有仇?”

“那倒不是,鲛人以美貌闻名,总得有东西防身,眠龙草其实不是专克龙族,只是它连龙都能放倒,其他等闲族类就也不在话下。”

黑蛟先是否认,停顿片刻才补充:“不过,鲛人常与灵蛟通婚,灵蛟常年屈居龙族之下,自然也想有些东西,以防万一。”

原来如此。

顾青见惯世情,对相对弱小族类那点防身的小心思倒也理解。

作为古琴,虽不怕岁月流逝,却怕潮火虫蛀损坏琴身。他曾遇到过同样是古琴成精的朋友,那位朋友的原身古琴曾遇过虫蛀,修复后还是惧怕,日日用樟脑擦满琴身,连化人形都是一股散不去的樟脑味。

顾青自己倒是幸运,他的原身古琴是万年梧桐木所造,据说取自凤凰林中受了火精的梧桐树王,他自己也不知真假,但他的琴身确实不惧雨雪潮气,也没遭过虫蛀。

黑蛟继续说道:“霞妹是东海之主,可她再厉害,也做不到单枪匹马制住一个元婴男修,还不闹出大动静。眠龙草能放倒龙族,自然也能放倒凶兽。”

等等,怎么又扯到了凶兽?

他又听漏了什么?

脑袋越来越烧的顾青问:“什么凶兽?”

“哦,我忘了说,其实我和霞妹原也并不知情。我们只知他是元婴高修,一开始他也忍耐着,不愿在我们面前显露真身,直到有一次实在是把他逼急了,他才变出真身想杀了我们,可他毕竟抵挡不住眠龙草。”

黑蛟饶有兴味地回答,越说越是兴奋:“姬肃卿并非人族,他是穷奇,四大凶兽那个穷奇,下凡就是为了祸害人间。”

儒门之主居然是穷奇凶兽!

原以为再没什么可惊讶的顾青又一次被黑蛟言论炸了个眼冒火星,可再顺着一想,顿时又毛骨悚然:“你、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棺材里短暂沉默,顾青越等越觉窒息。

片刻后,黑蛟幽然一叹:“是我对不起他,可我如果不献出眠龙草,霞妹怎会看我一眼?如果没有眠龙草,他又怎会顺从?”

这两个王八蛋!

就算儒门之主真是凶兽,他们怎么、怎么能!

顾青忍不住破口大骂:“汝二蛟寡廉鲜耻、无德无行!竟做出这等、这等欺凌侮辱之事!”

遭骂的黑蛟竟不恼怒,还认错道:“我确实对他不住,他也从来看不上我们。”

他认错太快,顾青反倒提起了心,预感他又要说出些逆天之论。

果然黑蛟又回忆起来:

“有一次床笫之间,他骂我骂得狠了,他说他被众神罚为穷奇后就不得不喜恶厌善,像霞妹这种大恶人,就无来由地令他感到亲切,即便他不喜也逆转不过神罚天性,看了她就不由自主地高兴。”

“而像星归道长那种百折不屈的大好人,就无来由地令他感到厌恶,每次看到星归道长他就如有钢针扎脑、万蚁噬身,身魂痛不欲生。”

“但在所有人里,还是我这种沉溺私欲、行事无度还自诩情深的狗东西,最让他恶心,偏偏世上像我这样的狗东西太多,让他每一日都过得厌烦至极,恨不得将九州搅得天崩地裂。”

好骂!

虽然不应该,顾青还是在心底为儒门之主叫了声好,抛开搅乱九州的愿想不谈,儒门之主对黑蛟的痛斥还真是一针见血,沁人心脾。

难不成黑蛟是因为被这样骂过,才有所悔悟?

显然顾青低估了黑蛟的病态。

“你听,他与霞妹所愿如此相似,还真是天生一对!”

尽管方巾蒙住的夜明珠不甚明亮,顾青也看不到黑蛟的脸,不知他此时是何神色,但从身下骤然紧绷的躯体就能感受到说出这句话的黑蛟有多么嫉恨,单是躯体辐射出的剧烈情绪就让顾青头皮发麻。

黑蛟此刻不单纯是满心嫉恨,他回想着那双挑剔万物什么都看不上的眼睛,那个人满身矛盾,那般睥睨红尘却又醉心于投身凡人官场,明明也不过是个投机钻营之辈,可那张戳人心肺的嘴,无论如何撩欺都听不到他求饶。

压下绮念,黑蛟咬牙怒吼:“他为什么不想想,除了我们,还有谁会爱上凶兽?哪怕是以好人著称的星归道长,如果知道他不过是只凶兽,怎么可能与他交友,只会避之唯恐不及!”

“可他不这么想,他看不上我们,他与霞妹太像了,我一妒之下咬了他,失口将我的坐骑蛟印印在了他身上,强行收他为坐骑。”黑蛟最终冷静下来,话语间还有一丝隐隐约约的愧疚。

顾青却惊呆了。

神仙坐骑能在凡间作威作福,坐骑印记无法解除,终身带有某个神仙的印记,就能终身享受神仙庇护,一度能引来无数艳羡。

但众神离去后,没了神仙,哪怕被高修收为坐骑也不算什么殊荣,渐渐的,灵兽们都习惯了自由,就连普通野兽都不肯再被收为坐骑,若被同类妖修撞见人修强收同类,一场血斗是避免不了的。

姬肃卿可是元婴高修,又是儒门之主,被收为坐骑那是奇耻大辱!何况黑蛟只是一头灵蛟,莫说神仙真龙,连龙王都不是。

黑蛟语气倒也显出真心后悔:“霞妹勃然大怒,再不许我碰他。我自知有愧,也不敢强求。霞妹明知洗不掉坐骑印记,还是不惜重金异宝,为他上天入地,搜寻了无数偏门医方、能人异士,在他身上试了无数办法,都没有用,还让他吃了不少苦头。”

“我倒也劝过,可这印记,说到底起因在我,我实在没有说话的本钱。结果一直到闹到东海群臣皆知,上书逼她立储,她必须用他求子,他不肯,我才又凭着眠龙草回到局中。”

顾青对儒门之主生出了同情。

他知道儒门之主没少弄权挡天疏阁的路,可就算他再坏,自有天道审判,无论如何都不该落到这两个疯疯癫癫的病蛟手里受折磨。

更何况,虽不知穷奇是为什么被贬为凶兽,但众神惩罚它喜恶厌善,这个惩罚本身就很奇怪。

所谓神仙难道不该引人向善?为什么倒行逆施,非要让穷奇喜恶厌善?惩罚穷奇喜恶厌善,意味着穷奇必须憎恶好人、喜欢坏人,如果他一接近好人就浑身剧痛,那他还有什么机会改正?

顾青越想越是头昏眼花,完全无法理解众神是怎么想的。简直像是故意把穷奇作为一个隐患遗祸人间。

不适加剧的顾青没有意识到自己把疑惑问了出来。

黑蛟大笑:“顾兄当真是天真烂漫。人间不乱,人怎么会知道怕,怎么会敬神拜神?海难不生,渔民怎么会供奉龙王?天地间的生灵万物,都不过是众神对弈的棋子罢了!”

顾青怒而驳斥:“一派胡言!神也不过是由人而生,你自甘堕落就罢,怎敢为众生代言!你生为灵蛟,得天独厚,却把精神都纠缠在情情爱爱之中,还做出欺辱他人的事,真是病入膏肓!你身为王族,受渔民香火,更受万千海族供养,你可曾为他们做过一件好事?”

棺材里又是一阵沉默。

“顾兄骂得对,敖某痴活了这些年岁,今日才醍醐灌顶。”

黑蛟的语气听着颇为诚恳:“霞妹已死,我唯独对不起他,我们三个的两个孩子也都大了。假如能出去,还是得去和他认个错。要杀要剐,听凭他发落。若侥幸没死,再以余生做些好事赎罪。”

他这话说得倒是不错,虽然还惦记着倒霉的儒门之主,到底是有了悔过之心。

可惜,就算天疏阁找到线索来寻他,这活死人蛊依然无药可解,他们没有机会了。

听完黑蛟的那些回忆,再想到可能要和黑蛟死在一起,顾青满心都是绝望。

更惊悚的是,他腿边忽然碰到一个热……!

顾青一个激灵,顾不上在陌生人面前保护身份,直接化出原型往边上一倒,整个琴都紧贴在棺材壁上,力求减少与黑蛟的接触面。

“原来顾兄竟是名琴焦尾,死前得见焦尾真容,实乃敖某之幸,”黑蛟温文尔雅地道歉,“实在对不住,在下并非有心冒犯顾兄,只是想起他骂我时的情态,一时情不自禁。”

焦尾古琴装聋作哑,纹丝不动。

黑蛟却在此时发现布满琴身与己身体表的点点火星,咦了一声,他运起蛟力,忽而大笑,出手将焦尾古琴半揽在怀中,不过小心调整了位置,没让不雅位置碰着它。

焦尾古琴琴弦胡乱拨动,发出一阵乱奏,显然是急了。

恰在此时,棺材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还有人高喊“是顾青法士的琴音!”,棺内一琴一蛟都是一愣。

顾青百感交集,虽然知道天疏阁不会抛弃同道,但真的等来了救兵,怎么会不激动。

可想到体内的活死人蛊,激动心情又黯淡下去。

“竟能大难不死。”黑蛟感叹。

叹过之后,黑蛟才不紧不慢地解释:“还请顾兄听我解释。相传焦尾古琴乃凤凰林中受了火精的万年梧桐木所造,今日一见,才知名副其实。顾兄若自行感受体内灵脉,就能发现蛊虫正被火精焚驱。”

焦尾古琴闻言大惊,立刻依言自观琴体灵脉,发现果然如黑蛟所说,真有火精正在焚烧蛊虫,难怪他一直感到火气昏沉,原来传言是真的,造他的万年梧桐木内真有火精,还蛊虫被激发,自动应激焚烧活死人蛊。

如此巧合,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黑蛟推演道:“原来顾兄琴身内的火精能够焚烧蛊虫,才会唤醒我。你我都需火精焚尽蛊毒救命,还请顾兄忍耐片刻,事后若敖某不死,定为顾兄犬马相报。”

焦尾古琴无法见死不救,只得直挺挺装个死琴。

他想回天疏阁,想离这疯癫病蛟越远越好。

他想阁主,阁主不要归隐了,快出来主持大局吧,带领他们消灭这些草菅人命无法无天的特权。

外面一阵扭转机关撬棺开棺的兵荒马乱。

“二哥!”“顾青法士!”

得救了!

第135章 天柱缺口对峙

听闻顾青法士的琴音,他那好友妖修急着就要去掀棺,幸亏乌老猿及时按住,劝他等待南海龙王解除墓里的机关。

繁复的护墓机关一解除,南海龙王命令龙宫兵卒全力开棺,才一会就焦躁急切地斥责起来,嫌兵卒动作慢,要不是鱼岩扉在一边劝着稳着,这位龙王爷恐怕已经自己上去撬棺材了。

乌老猿给法士们使了个眼色,千万别轻举妄动。

因着坎壹婆婆的指点,这次救援行动海角城天疏阁派出了以乌老猿为首的足足六名法士,还不得不带上了顾青法士的那位还在养伤却一定要跟来的好友妖修,总共七个,修为都不低。

在海角城事件中有过接触,乌老猿原本对南海龙王和鱼岩扉这对君臣观感不错,认为是可以合作的对象,出任务时他还觉得坎壹婆婆是不是过于小心,这任务何需要出动这么多法士,但眼见南海龙王这般焦躁不同寻常,才暗叹姜还是老的辣。

在龙宫兵卒的齐心努力下,其实也不过片刻,棺材盖就被推开,轰隆砸落在地。

“二哥!”“老琴!”

南海龙王和妖修立刻唤道。

其他人并不激动,看清棺内景象齐齐一愣,倒不是因为那黑蛟果真没死,而是那棺内布满了点点暗红星火,黑蛟和他怀里的顾青法士的焦尾真身都火点满身,不免让他们想起了那日驱魔自焚的老蕉木。

“这是怎么回事?”着急的南海龙王问道。

众法士和妖修也想问,但顾青法士似乎没有要变回人形的意思。

黑蛟温和解释道:“九弟,还有诸位,烦请稍等,我与顾兄都中了活死人蛊,全靠顾兄琴体内的火精救命。约莫还需半个时辰。”

活死人蛊?

乌老猿不禁咋舌,想明白其中关键的他有意惊叹道:“焦尾琴梧桐木内的火精竟能对付活死人蛊?这可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黑蛟点头赞同:“若不是顾兄恰巧进了我的墓躲避倭贼,或许我已经死了。顾兄救命之恩,在下没齿难忘。”

听黑蛟爽快地认了救命之恩,又一直客客气气的,乌老猿心下稍安,只是不知为何顾青法士就是不幻回人身,难道是不好意思?

南海龙王闻言却是大怒:“这位法士救了二哥,南海龙宫自当重报。二哥,是谁这般恶毒,对你下了活死人蛊?”

黑蛟并未答话。

“是那白蛟?!”见他不答,南海龙王只能做此猜测。

“我不知是谁,你也莫猜了。”

说到这,黑蛟像是感应到什么,手指掐诀轻动,忽然问南海龙王:“九弟,儒门之主出了什么事?”

“不过是恶有恶报,”南海龙王冷哼一声,“儒门内斗斗没了,姬肃卿下落不明。二哥若想报仇,我这就派部下去查,定将那无耻小人捉到二哥面前,任你发落。”

“我跟他的事,与你无关。”黑蛟摇头闭目,竟不再说话。

南海龙王皱眉不解,众法士你看我我看你都谨慎地没说话。

顾青却是听得内心巨震,他到底昏迷了多久,怎么儒门都昏没了?

他想起黑蛟说姬肃卿是穷奇凶兽,不禁怀疑儒门覆灭也是姬肃卿的阴谋,焦心蛊虫怎么还没烧完,他等不及要将这个惊天秘闻传回天疏阁,搞不好能把阁主请出山。

半个时辰后,蛊虫一焚尽,焦尾古琴就从豪华棺材里弹了出来。

眼见千古名琴一个猛子弹出了棺材,众法士都是一愣。

“老顾?”只有喜见好友没事的妖修迎上去。

“来不及解释了,走!快带我去青城山,我有事禀报阁主!”落地化人的顾青一手拽过好友另一手随手拽了个法士,走得头也不回,嘴里不住地催:“快!”

顾青在心里发誓,这辈子无论如何都不会再踏足南海一步。

乌老猿险些被他拽一个趔趄,赶忙道:“莫急啊,阁主不在玄真观。”

不在玄真观?阁主退隐后就没离开过青城山,能去哪?

顾青急转身惊问:“那阁主在哪?我有大消息,说不定能请动阁主复出。”

乌老猿这才想起顾青已经失踪许久,还不知道最近情况,解释道:“难怪你不知道,你不在这些日子发生了许多事,阁主早已复出重掌法网,此刻在地府哩。”

在地府?!顾青心一下子凉了:“阁主怎么了?!”

“是访友,访友,”乌老猿连忙弥补误会,“新任阎王是坎壹婆婆,请阁主和剑侠下去一叙了。”

“你这老小子,吓我的魂,”顾青刚松了口气,忽然听闻后方黑蛟与龙王对话,又赶紧拽人,“走,先出去再说,总之我有消息告诉阁主。”

乌老猿见他神色有异,又想起坎壹婆婆提点,当下不敢怠慢,示意众人跟上顾青:“你们先走,我稍后赶上,总要顾全礼数。”

其他五名法士也晓得轻重,对乌老猿一点头,快步跟上顾青法士与妖修。

此时乌老猿听到身后叙旧气氛急转。

黑蛟歉疚道:“方才顾兄骂醒了我,二哥没为南海做什么贡献,想来确实对你不住,只是我还有个亏欠的人,他似乎身处险境,我得去看看。”

南海龙王疑惑不已:“是什么人?难道是昆儿那孩子又出了什么事?二哥?二哥!你去哪?”

黑蛟却没回答,竟是不顾积恙,化蛟后运起蛟力全力冲了出去,带起的水波冲力直把前头顾青一行撞翻。

乌老猿勉强稳住身形,却也是目瞪口呆,心道不好。

说时迟那时快,暴怒的南海龙王已然一个幻形出现在顾青面前,紧抓住他肩膀将他往后一扯:“站住!你对我二哥说了什么!”

苦也!

顾青暗自叫苦,这南海龙王不会也是个脑子有病的蛟?

法士们反应过来,立刻有了动作,拉回顾青并将他围在身后,乌老猿法士紧着上前几步,对南海龙王警告道:“有话但问无妨,若想对天疏阁法士动手,还请龙王三思。”

“吾主只是一时情急,并无动手之意,还请顾青法士解惑。”

情形瞬间紧张,鱼岩扉鲛尾一动追上来,温言为敖凌解场,身形却是挡在了众法士面前护住了他们。

敖凌并非单纯发怒,更因黑蛟言行可疑,与他记忆中不断美化的温柔二哥有着诡异的差别,他不免产生了诸多困惑,但黑蛟却一句解释都没有说走就走,让久居龙王高位的他如何忍得。

也知自己反应失态,敖凌沉着脸一点头,认了鱼岩扉的圆场。

见他冷静下来,鱼岩扉也是松了一口气。

顾青倒不怕什么龙王,可就算他不是千古名琴,也是个有理想有追求的天疏阁法士,黑蛟干的那些没脸没皮的事,他哪说得出口?

顾青正色道:“龙王见谅。黑蛟本以为我和他必死无疑,所言俱是他与白蛟姬肃卿三人之间的隐秘阴私,我没有拿出来说嘴的道理。”

听顾青这么说,敖凌越想越觉得黑蛟言行诡异,他从来不肯遭人欺瞒,哪怕那人是他在兄弟姐妹中唯一当作手足兄长的二哥。

因此,敖凌立刻命令他带来的龙宫兵卒散去前方守住黑蛟墓出口,兵卒离开后,他才阴郁道:“我是南海龙王,敖冼辈分上是我二哥,但更是我南海臣子,我想知道的事,没有他拒绝的份。顾青法士无需多虑,但说无妨。”

乌老猿怒了,转眼已是刀兵在手:“龙王这是要强逼?”

“我强逼又如何?”敖凌不悦,“事涉我二哥安危,难道在天疏阁眼里,我南海龙王是可以这般轻易打发?我这南海龙宫,诸位天疏阁法士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等等!”见乌老猿更要反驳,顾青赶忙叫住。

龙王这个态度,他若是不说,恐怕不会轻易放他们走。

而且说实话,他也不是很想帮黑蛟隐瞒,尤其是刚才南海龙王还说要帮黑蛟抓姬肃卿,顾青不愿去想如果龙王真帮黑蛟抓到了姬肃卿,黑蛟会对姬肃卿做出什么事。

这玩意不能细想,越想越恶心。

他何苦为黑蛟隐瞒,还连累其他法士和天疏阁?

顾青做出决断,既然龙王这个态度逼问,索性说出来让龙王一起体验他同族的两条灵蛟有多逆天,他紧咬牙关:“这可是你让我说的。事涉他人隐秘,还请诸位发誓不得轻易外泄。天疏阁审判除外。”

怎么还扯到了天疏阁审判?那黑蛟到底干了什么事?鱼岩扉心里咯噔一下。

他转头看看敖凌脸色,见敖凌是个必须知道的意思,只能给敖凌递台阶先发了誓,敖凌复述了他的誓言,众法士面面相觑,也一样发了誓。

鱼岩扉温和道:“誓言已立,请顾青法士放心。您但说无妨。”

无妨?

顾青绝望地看他一眼,显然这位鲛人海臣对黑蛟一无所知。

顾青深吸一口气,开始了他对黑蛟逆天言行的复述。

与此同时。

黑蛟在坐骑印记的指引下飞速赶到了不周山。

黑蛟对天上异景全无兴趣,哪怕天宫仙景就明晃晃挂在不周山上空,他也没有丝毫流连,而是直奔目标而去,落到天柱缺口之中。

他并不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怎样惊天动地的事件,在他眼里,这天柱缺口如百年前一样,没有丝毫变化。

缩水的穷奇凶兽趴在山壁角落,浑身伤痕,血污未洗,灰扑扑脏兮兮,看上去就像是一只被狠狠暴打过的濒死老虎崽,只不过长了双灰翅膀,哪里还有姬肃卿往日那副高傲模样。

“怎么闹得这般狼狈。”黑蛟不禁心疼道。

从他出现就不停防备低吼的穷奇凶兽闻言暴怒,却没有力气攻击他。

仿佛没听见穷奇的应激反应,黑蛟通过坐骑印记的连接,将自身不多的蛟力灌给穷奇一些,并通过印记强行操控穷奇变化,迫它幻回人身模样。他甚至还记得抹掉它的伪装,习惯性强迫姬肃卿恢复本来的青年鼎盛面貌。

一见姬肃卿,黑蛟眼神就痴迷起来。

姬肃卿受坐骑印记束缚,变不回凶兽真身,更是暴怒:“滚!”

黑蛟像是面对闹脾气的宠兽,一声叹息,亲昵道:“还是这般倔强。虽不知发生何事,但印记传感做不得假。我知道这坐骑印记是我私心咬下,委屈了你,是我不对,可无论如何,它还是误打误撞救了你一命,是不是?如果没有它,你我如何能有此刻再见的缘分。”

见姬肃卿不反驳,黑蛟越发情真意切:“我也不敢邀功,只是你也该明白我的心,我别无所求,连能给的眠龙草全都给了你,如今霞妹已死,这世上只有你和我了,就算你再生我气,也先养好伤再说,你难道连留得青山在的到底都不明白?只要你好好养伤,到时要杀要剐都随你处置,我这条命都是你的,跟我走吧。”

姬肃卿感受着越来越越重的众神威慑,凶兽神罚在每一根骨头、每一丝皮肉里作祟,全身上下无处不在嚎叫着痛楚,比往日与星归道长相处时还要痛苦百倍。同时又被黑蛟恶心得无以复加,在这重压紧逼的绝境之中,他却狂笑出声。

“你和那白蛟真是天造地设好一双贱人。你做什么春秋大梦,竟以为我会愿意靠你活命?虎落平阳被犬欺,不如死了干净。”

黑蛟面色急变,姬肃卿看他的眼神越发轻蔑:“我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我从不自欺欺人,你们两个玩弄些下三滥的手段纵欲欺人,撞到你们手里,算我恶有恶报。可你们别以为做了那档子事就与我有什么干系,你们也配?”

那青年儒生靠着山壁,浑身血痕,发冠凌乱,病白脸色越发凸显侧脸与额头上的剑痕赤红,撑在身侧的手臂不住发抖,若无山壁倚靠怕是早已倒下,根本没有自保之力,狼狈到这步田地,却依然是那副居高临下的傲慢神气,一张嘴只会说气人的话。

被姬肃卿劈头盖脸如此贬损,黑蛟定了定神才勉强压下怒火,却压不住烧在下腹的邪火,哑声道:“何以说这些气话,过去确实是我们不对,不论你有多少怨怼,都不能等养好了伤再慢慢分说?如今儿女都大了,还说什么没干系的气话。”

果如黑蛟所料,听到儿女二字,姬肃卿急怒攻心,苍白的脸上都多出一分血色。

这欺凌之色烧进黑蛟眼底,不免令他回想起眼前人每一次被迫在床笫之间的风情,黑蛟声线越发的发沉发柔:“霞妹与我纵有千般不好,这世上也只有我们两个关心你,即使得知你是穷奇凶兽,我们也不曾有丝毫动摇。”

姬肃卿却毫不留情,一声冷笑。

这声冷笑同时点旺了怒火和邪火,黑蛟咬紧牙关,试图诛心道:“难道你还指望你那两个好友?那两位道貌岸然的佛道高修,假若知晓你是穷奇凶兽,会怎么对你?你不敢告诉他们,不就是因为你自己也清楚,他们绝不会像我和霞妹那样待你如初,只会以大义将你的底细曝露天下,为天下苍生斩你祭旗。”

“那又如何?”姬肃卿彻底被激怒,却只是抬起眼皮,如视污物一般,不屑地扫过黑蛟。“敖冼,死在他们手里和落在你们手中,让我选一万次,我都会选死在他们手里。”

听了这话,黑蛟再装不住,神色扭曲,目露凶光,发出警告嘶吼时分明可见尖利的蛟齿。

面对黑蛟的兽态,姬肃卿更轻蔑地嘲弄道:“你们不过是两只未曾开化的下贱禽兽,裤腰带都管不住的下流胚子!”

黑蛟又是一声嘶吼,姬肃卿更与他针锋相对,甚至咬牙切齿:“下流畜生,你敢在我面前谈什么儿女!我此生唯一失策,就是将那个小畜生养在儒门,没及时要了它的命!”

终于不可承受的黑蛟反唇相讥:“此生唯一失策?我看不止,你也不看看你现在是个什么样子?不是我赶来,你连化形都化不了!你那两个所谓好友呢,他们怎么会任你孤身沦落到此?”

见姬肃卿神色一沉,试探出要害的黑蛟不禁轻笑:“所以他们当真知道了你的凶兽底细。姬肃卿,我们在你眼里是下贱畜生,你在他们眼里不也是下贱畜生?相交千年,不过如此。”

姬肃卿闭着眼掩去眼底神色,黑蛟步步紧逼:“不,说不定你在他们眼里还不如我们,你可是受了众神神罚的凶兽,天性厌善亲恶、无可救药的凶兽穷奇!正邪不两立,像你这种东西,想必星归道长孔雀佛子是要大义灭亲,难道就是他们将你打出了原型?”

黑蛟越说越不忿,他不知星归道长和孔雀佛子都已经为这天柱缺口牺牲,见姬肃卿显然因为提及好友越发激怒,更是存心挑拨。

黑蛟沉痛道:“我和霞妹对你千依百顺,毫不介怀你是凶兽,你却不为所动。你对那两位好友那般看重,他们一发现你是凶兽,还不是把你弃若敝履。你孤身落到这步田地,证明他们根本看不起你。姬肃卿,难道你天生是个贱骨头?”

不等姬肃卿开口,一个冰冷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

“我劝你不要随意扯我师父的名讳信口雌黄。我师父绝不会因为他是凶兽就看不起他。”

黑蛟一惊,慌忙向后看去。

姬肃卿浑身巨震,却未看向来人。

另一个声音冷冷接口:“我师父看不起他,只是因为他算计我师父的徒弟。”

第136章 圣火狐仙保佑

“快查你阴力如何!”

黑无常这一厉喊,把四修都吓一跳,但他们身无阴力,这话显然是喊给白无常听的。

白无常闻言查探,竟发觉体内阴力正在溃散,所剩不多,下意识惊愕停步:“兄长?”

领头的忽然停步,不知是秦无霜还是姒晴险些撞着白无常,黑无常听到女子惊呼,心底怒骂,更是没好气:“不许停!快走!阴力散尽我们都得埋里头!”

白无常内心五味杂陈不知如何是好,既然不慈兄长命令他快走,他也就听命快走,浑浑噩噩往前冲。

四修都不是笨人,听懂是黑白无常的阴力出了问题,也都加快了脚步跟上。

“嗵”

一行人越走越快,裴牧云与解春风耳力灵敏,捕捉到道旁轻响,似有土块掉落,互相捏了手,提醒小心变数。

“嗵、嗵、嗵”

不多时,越来越多的土块滑落,从他们身后的地道深处还不断传来崩塌之声。

黑无常暗道不好:“出口就在前方,都跑起来,要塌了!”

众人换走为跑,都是修真强者,个个疾步如飞。

能看见出口亮光时,那崩塌声已到了身后!

一行人疾奔而出,姒晴秦无霜前脚刚踏出地道口,后脚重重黄土倾崩压下,拘魂路完全崩毁,地道口在眨眼间消失不见。

秦无霜只觉恍惚,她还惊魂未定,拘魂路就消失了,只见不周山下绿草连天,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阁主!”忽见阁主,小队三位法士都惊喜迎来。

黑白无常原本只是怔怔地望着消失的地道口,被这一声惊醒,忽然都发疯似扑到地道口消失之处,毫不顾惜地用五指挖地,像是要把拘魂路徒手挖出来似的。

三位法士都被他俩吓了一跳,裴牧云和解春风收回望天视线,去拉黑白无常起来。

但只拉离一点,他们就跟疯了似的嘶吼抗拒,全力挣扎都要扑回去继续挖,就像两头受伤的困兽。

黑白无常的嘶吼声令人心悸,充满悲伤。

就连不认识他们的三位法士听了都莫名鼻酸。

风云对视一眼,同时出手在黑白无常后颈轻轻一砍,竟将他们打昏了过去。

“阁主,这是?”帕夏汗法士代表提问。

裴牧云示意三位法士稍安勿躁,手在提着的白无常颈侧一探,看向师兄:“阴力全无。”

解春风同样探了探,点头示意结果相同,猜测道:“拘魂路并非真实存在,是靠阴力维持,他们体内阴力在地道中就已溃散,拘魂路自然随之崩塌。他们显然并不知情,我猜,是坎壹婆婆做了什么。”

“她不愿意他们再待在地府,是为他们着想,”裴牧云想起坎壹婆婆的托孤之词,依然不忍,“可何必这般急切。”

没有阴力,黑白无常本身并未死亡,身为活兽,地府大门对它们永远关闭了。

解春风怀疑坎壹婆婆是预感到了什么,才急忙把黑白无常推出地府,但这也只是猜测,毕竟没有活人了解阎王这个最高地神职位究竟有多大能耐。

他只能宽慰师弟:“事已至此,我们尽力照顾就是了。眼上还有要事。”

故意说错字的解春风指指天上异象。

同样早已发觉天空异象的裴牧云微一点头,将提着的白无常交给赵桥法士,对三位法士道:“你们不要留在此地,带他们一起回天疏阁,这两位是坎壹婆婆托付给我们的,醒了也别让他们离开,就说我马上回来。有劳。”

赵桥法士嘿嘿一笑,说阁主客气什么,交给我您放心就是,一矮身将白无常背在了背上。

解春风将提着的黑无常交给阿不都法士,也道了声有劳。

阿不都法士好奇阁主的白龙师兄,又有些遗憾不能留在这看现场,却没有表现出来,他沉稳的说了声剑侠客气,伸手接过黑无常背在背上。

帕夏汗法士眼见无法留下,对阁主一拱手,快速禀报道:

“众神无法穿过阁主的法网,愈来愈气急败坏。一只灰色飞翼老虎与一个灵蛟,不知在天柱缺口干什么。海角城天疏阁传来消息说顾青法士与那黑蛟都安全救出,但下南海救援的法士们只传回一道救援成功的简讯,不知为何都还没回来。请阁主千万小心。”

裴牧云立刻怀疑缺口里的灵蛟就是黑蛟,听坎壹婆婆语气,只怕他和姬肃卿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恩怨牵扯,此地不宜法士久留,他点了点头,对三个法士催道:“查探得很清楚,我明白了,都回去吧。”

知道阁主不会让他们留下,帕夏汗法士深深低头一礼,妙指一翻,掌心跃动出一朵火焰,她以火焰在裴牧云身前画出简符,口中念诵:“造物主与光明神阿胡拉在上,圣火见证,阁主的善思、善言、善行必得庇佑。”

阿不都同样以他的信仰诵出保佑。

赵桥感觉受到了排挤。

他一只九尾狐狸,虽然乡亲们叫他狐仙,实际上他没啥厉害法力,乡亲们提着鸡拜他求的事他都得撸袖子自己干。

但为融入集体,赵桥清了清嗓子,对阁主来了句:“啊,狐仙保佑。”

知他们好意,裴牧云温和了神色诚恳道谢。

看呆了的三位法士愣了愣才齐齐一礼,转身跑走了。

解春风看向姒晴和秦无霜,建议道:“此地凶险,二位何不跟随三位法士先回天疏阁?”

其实听法士报告天柱缺口里有只灰色飞翼老虎,风云二人就知道秦无霜绝不肯离开,不过问还是得问。

姒晴看向秦无霜,显然是看她意思。

秦无霜莞尔一笑,主动承诺道:“他毕竟是无霜生父,我只想跟在二位身后听听情况,除非阁主点名,我绝不现身坏事。姬肃卿于二位如有杀父之仇。这点分寸,无霜还是有的。”

解春风见裴牧云点头同意,也没说话。

天柱缺口是星归道长与孔雀佛子葬身之处,比起东莱城那个衣冠冢,这里更像师父的墓,所以得知姬肃卿胆敢躲在这里,解春风心情已是极差。

裴牧云也一样。

但他除了师父,还触景生情想起师兄的小白龙化身是如何被儒门围攻得浑身血痕,不知姬肃卿这一次又玩什么花招,他冷面一寒已是持剑在手。

解春风按捺情绪,尽量温和了声音问师弟:“先解决上面还是?”

裴牧云方才抬头一望就已知晓端的,此刻摇头坚定道:“他们下不来,除非想出别的法子,先解决姬肃卿。”

解春风又问:“可带水镜卷轴?”

裴牧云只答:“案已审明,昭榜已出。天地可鉴,何用水镜?”

解春风剑已在手,闻言道了声好。

风云师兄弟心念一动,身形就到了天柱缺口外侧。

姒晴与秦无霜等了等才踏云而起,隔了一段距离落地。

山风将缺口里正发生的对话随风传出:

“我别无所求,连能给的眠龙草全都给了你,如今霞妹已死,这世上只有你和我了,就算你再生我气,也先养好伤再说……”

“你和那白蛟真是天造地设好一双贱人。你做什么春秋大梦,竟以为我会愿意靠你活命?虎落平阳被犬欺,不如死了干净。”

……

四修目瞪口呆。

裴牧云听着第一句还心冒怒火,原来眠龙草竟是黑蛟献给姬肃卿的,可来不及思索这帮凶该不该问罪,转耳就听了一连串隐秘阴私,僵立原地,忍不住思考众神惩罚穷奇亲恶厌善不仅不合理还贻害无穷初衷究竟为何。

解春风也听得直发愣,万万没想到这俩竟是这么个关系,但听到后来,也不得不为亲恶厌善的所谓神罚而皱眉。

最动摇的还是秦无霜,灭儒门那日,姬肃卿所言竟全是真话?他真被那两条灵蛟强、强行……她不满姬肃卿待她不娇不宠,从小到大不知对白蛟投射了多少幻想,有时她恨生母弃她不顾,却忍不住幻想至少生母会爱她如命。

乍听如此不堪真相,她几欲作呕,全然无法面对,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自处,恍惚得站都站不住,瘫坐在地。

最置身事外的是姒晴,毕竟这里头爱恨情仇都与她毫无关联,见秦无霜瘫倒,忙去相扶,被秦无霜一把抓住,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不肯松手。

天柱缺口里黑蛟越说越离谱,风云师兄弟越听眉头越皱。

听黑蛟再三拿他们师父说嘴来打压穷奇,二人实在是忍无可忍,无需对视默契步入,现身于黑蛟穷奇眼前。

解春风面寒如水,严声警告:“我劝你不要随意扯我师父的名讳信口雌黄。我师父绝不会因为他是凶兽就看不起他。”

裴牧云冷冷接口:“我师父看不起他,只是因为他算计我师父的徒弟。”

黑蛟一惊,慌忙向后看去,只见两个神仙也似的人物,而且修为远超黑蛟生平所见的任何修士,他意识到这两个大概就是顾青法士崇拜的天疏阁主,及其师兄春风剑侠。

意识到来人身份,黑蛟又惊奇地发现其中一位带有龙气。

竟然有龙重现九州!

完全没注意姬肃卿的失态,黑蛟注意力全都集中到了神龙身上。

他仔细观望,见对方神色愤怒却并不傲慢,虽不知神龙是风云师兄弟中的师兄还是师弟,但想来,对下位灵蛟都不端神龙架子的龙,应该是很好说话。

又想到顾青法士一再说过阁主人好,黑蛟想去,这对风云师兄弟就算有半仙修为,论资排辈也还是两个年轻后生,在自己这个前辈面前,越是好人,越会老老实实低头。

“想必二位就是天疏阁主和春风剑侠,在下南海龙宫敖冼,龙王敖凌是我九弟。”

黑蛟拱了拱手,摆出龙王二哥的腔调,语气一转先礼后兵:“我与儒门之主谈些私事,无论偷听还是打搅,似乎都不是君子所为。难道现在的年轻后生,都不讲究礼节了?”

裴牧云和解春风从来都尊重他人,但从来不吃论资排辈的摆谱,何况这黑蛟还是个下三滥。

裴牧云无视黑蛟,直视姬肃卿:“风闻隐私,是我们不对。但依天疏阁流程,我既然闻知,就不得不问,敖碧霞与敖冼对你多次强迫是否属实,你是否愿向天疏阁报案?”

依偎姒晴坐在天柱缺口外的秦无霜听得完全傻住,一日为师终生为父,面对虎落平阳的杀父仇人,天疏阁主不落井下石也就罢了,怎么会问出这种话?难道姬肃卿说愿意,天疏阁还真要帮他讨这个公道?

第137章 龙王灶王阎王

姬肃卿根本不可能把裴牧云此问当作好意,只感到极度的耻辱,怒火烧心,暴声怒斥:“少来假惺惺!”

受害者不肯报案,裴牧云才看向黑蛟问道:“你与白蛟敖碧霞欺辱姬肃卿,你的眠龙草又被姬肃卿用来谋害白龙,你可愿自陈案情,向天疏阁自首?”

姬肃卿谋害白龙?!黑蛟眼眸一沉。他刚出墓就来寻找姬肃卿,没料到还有这种意外。

作为灵蛟,谋害白龙的罪名他是绝不能认,下位灵族谋害上位神兽可不是那么简单,放上古时期功德散尽都是轻的。至于他与姬肃卿之间算不清楚的情帐,外人凭什么管?他以后待姬肃卿好就是了。

黑蛟不知天疏阁究竟算是什么东西,只从顾青法士那里听了一大堆护民公正的溢美之词,从过往见闻推测,大抵也就相当于凡间那种专供文人互相吹捧的书画学舍,换成了修士版本,想来大差不差,都是故作清高为求官沽名钓誉罢了。

这么想着,黑蛟苏醒了宫斗本能,张口就把裴牧云打成势利小人:

“天疏阁主好大的官威,不知朝中哪位高人撑腰?眠龙草是我送他的定情信物,爱怎么用全凭他心意。至于我和他之间的纠葛,更不须外人横加干涉,他骂你假惺惺,你还非要插手我们私事,莫不是有甚么怪癖?官府都管不着,天疏阁凭什么管?难道阁下习惯了这般仗势欺人?”

缺口内一派沉默。

虽然知道黑蛟刚从墓里爬出来,但风云二人着实没料到它言行品性竟真是如此的古墓派。

连姬肃卿都没说话,只极不屑的嗤之以鼻。

黑蛟脑子里唯有那套诡异之极的情缠色爱,还以为姬肃卿这一嗤是在赞同他、不屑天疏阁,当即腹下一暖,禁不住上前两步,还想着哄一哄。

裴牧云却没给他再次恶心人的机会。

天疏阁主挥指一道剑气,黑蛟急急后退还是没撑住仰倒在地,活像只翻倒王八。

剑气入体化为禁制,黑蛟如遭天雷轰顶,登时惨叫出声。

裴牧云勾动法网,青衣上隐隐流动法网星辉,对案情做出裁论:“被害不愿报案,恶犯不肯自首,案发久远,无证无凭。”

“天疏阁规定,空口不可定罪,然,天理仍需昭昭。”

“敖冼,我在你体内打下禁制,你此生不可再见姬肃卿。靠近他半里,自招天雷击体。碰他,心爆立死。”

黑蛟哪肯接受,浑身都被天雷电得发抖,却还把一个不字喊得如癫似狂,解春风丢出一张纸符封了他的嘴。

裴牧云继续道:“至于姬肃卿用眠龙草谋害白龙一案,你是否知情帮凶,尚未查清。待我处理完众神,再提审查明。你是南海灵蛟,若南海龙王愿亲自讲这些案情审明处理,只要有凭有据、合理合规,天疏阁也愿意接受。”

他边说边凭空凝出一张白纸,以灵力简单写明情况,扬手一抛,那白纸就化为一只青鸟,一展翅就化为流光飞入天际,向南海飞去。

“师兄,”裴牧云看向解春风,“不如就试试将他抛回南海。”

姬肃卿本是怒而噤声,只当眼前三个都不存在,听了裴牧云这一句话却是猛然抬头,眉心紧皱,这两祸害好不晓事,众神当前,他们竟要把灵力浪费在驱逐黑蛟这种玩意上?

但姬肃卿毕竟是姬肃卿,他一想就明白了,解春风和裴牧云既然能调动天地灵气诛杀魔尊,自然也能调动天地灵气做别的。

这两个怪物都是半步剑仙,如今还能不消耗自身灵力、直接用天地灵气使出各种大招,他们完全可以用天地灵气轰遍天下!

当初女娲特意在九州留下这么一支玄真派,如今再看,当真是一步心机好棋。姬肃卿不由冷哼。

风云二人不知姬肃卿所想,确实,今日诛杀魔尊时是他们第一次试验用天地灵气直接出大招,此时此刻此种境况,上有众神虎视眈眈,下有害师仇人亟待处理,有个试验机会摆在面前,同时还能摆脱这个不三不四的黑蛟,这简直是苦中作乐。

解春风乐得为师弟效劳,更乐得试验,裴牧云话音未落,他就已单掌化圆汇集灵气,平平往外一推,灵气悉数化作龙卷灵风,凭空而起卷向黑蛟,卷起他后冲出天柱缺口,愈卷愈快,直向南海呼啸而去。

*

远在南海的乌老猿只觉今日十分倒霉,听顾青法士将黑蛟那些自白转述南海龙王,但凡顾青肯给提前给个提示,让他们知道那黑蛟有多奇葩,乌老猿肯定带着其他法士提前躲出十海里,等顾青说完了再回来。

乌老猿这样想着,没忍住斜瞟了一眼顾青,顾青回了个濒临崩溃的眼神,显然是抱着既然自己被迫听黑蛟那堆污七八糟的事那干脆谁的耳朵都不要好过的心态,乌老猿好气又好笑,不由在心底骂了句贼木头。

只见那南海龙王越听脸越黑,听完时脸已经黑得跟锅底一样,哪里还是龙王爷,画下来简直是灶王爷,乌老猿趁机拎回顾青法士,正要领着大伙儿告辞,又见一道青鸟传书术飞来,南海龙王展开看完,面色比民间画的阎王爷还要怒沉三分。

乌老猿心道不好,也不管礼数,对着鱼岩扉拱手道了告辞,转身带着天疏阁众人就走,还没跨出两步,只听轰隆落水巨响,一个裹着灵风的未知黑影砸入海底,恰恰就落在众法士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带起的巨震乱流冲倒了众法士,还有许多龙宫水兵,大家爬起来之后都连忙提起兵器警戒,心情极坏的南海龙王一马当先冲向大坑,想看看是谁敢在南海造次,砸起的沙泥乱流被他用蛟力卷走,所有人定睛一看,坑底那符纸封口、灵力束缚的,不正是飞走不多时的黑蛟?

在场所有法士此时心底都是一个活该的该字。

谁把他丢回来的?正道之光啊。

乌老猿忽然回过味来,刚才那灵风分明是春风兄弟的气息,至于黑蛟身上流窜的天雷电流,必然是出自阁主之手。

舒服了。

不等乌老猿再次告辞,就听南海龙王就厉声疾喝:“送客!来人!押解敖冼入宫候审!”

顾青这时候反应快,一把拽住乌老猿就冲,嘴里一路叨叨:“别愣着,赶紧走啊!同道,你们海角城有温泉么?我不怕水,我要沐浴焚香,不洗干净我没有颜面回江南见人……”

*

用灵风将黑蛟丢回南海,风云的视线都锁定了姬肃卿。

他们这时才真正注意到姬肃卿竟是青年模样,伪装术他们并不陌生,他们也是靠伪装术来掩盖半仙异象,只是青年姬肃卿让他们回想起孔雀佛子在师父坟前展现的记忆中同样年轻的师父。

年少时,他们也曾问过师父,为何不像孔雀佛子那样以真容示人,而要伪装出老年容貌?那时师父哈哈一笑,对他们说江湖催人老,师父的心老了,哪怕容貌不老,也是个老人,老年容貌不是伪装,是身魂同调,是避免知觉被修为异化的必由之路。

那时他们太过年轻,似懂非懂,修成半步剑仙后才懂了一点。

他们再也见不到师父了。

姬肃卿昂首直视二人,仿佛问心无愧。

解春风沉怒不发,龙气四溢。

裴牧云冷声问:“害了我师父,你可曾后悔?”

“我后悔?”姬肃卿仰天大笑,他伤痕累累衣衫落魄,却笑得仿佛坐拥天下,“我后悔!我后悔没早些杀了你们!”

第138章 师兄我想试试

只闻一声剑响。

却无人受伤。

高手的剑,是不会在出招前发出声响的。

剑都拿不稳,怎么称得上是高手。

但解春风的剑响了。

天底下练剑的,没有一个敢说解春风不是高手。

那么,他的剑响了,只能是因为他的心不稳。

解春风的愤怒有如雷霆万钧。

他的剑已满是杀意。

却还是先看了一眼师弟:“牧云。别阻止我。”

“我不会阻止师兄。”

姬肃卿勾结前任阎王滥用神器、算计白龙、逼死星归道长,还有过往儒门种种贪赃枉法徇私舞弊,均是证据确凿。

姬肃卿还是四大凶兽之首的穷奇,为何穷奇能到凡间作乱,无论众神承不承认是他们下放凶兽扰乱九州,都得背一个失察之责。穷奇的存在就是罪证,无论它是死是活,就算它死了,还有明樑帝这只浑沌。

更何况穷奇凶兽曾陷害师兄的母亲,害那白龙重伤濒死,若不是另一条白龙也就是师兄的父亲恰好路过,救了白龙一命,结下缘分,才有后来的师兄。

无论是师仇还是母仇,解春风要出剑,裴牧云当然都不会阻止。

不过,裴牧云也并非毫无异议,指出:“但师兄,他仍不知悔改,就算你此时此刻杀了他,他依然沉浸在天下人负他的虚妄里。”

此言一出,姬肃卿撑不住他那副骄狂模样,登时沉了脸。

解春风看那虚伪小人变脸,心底为师弟的一针见血叫了声好,却同样不得不指出:“牧云,难道你还指望他会悔改?像他这样自私自傲的伪君子,哪朝哪代都不曾少过,哪一个悔改了?他们只会在声败名裂或死到临头之时,痛惜自己的失败,却不会对死在他们谋权斗局中的百姓有半分愧疚。”

裴牧云却不反驳,点头道:“从过往来看,确实大抵如此。可师兄,他是穷奇,你也听见了,众神给了他亲恶厌善的神罚。”

解春风若有所悟,直接问:“牧云,你想做什么?”

姬肃卿被他二人忽略至今,已是忍无可忍,对解春风破口怒骂:“该死的长虫!装什么傻!”

“我未出生就被你设计陷害,我师父被你还是,要说恨,也该是我恨你,我从来不曾对你做过什么,你怎么如此恨我?”解春风都奇了。

他倒不介意被姬肃卿恨,今日就算是女娲大神亲至都别想保下姬肃卿,但他和裴牧云两个受害家属都不曾叫骂姬肃卿,反而是姬肃卿屡屡对他们出言不逊,真是岂有此理。

平平无奇的一句问话,姬肃卿的反应却像是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他整个人气得浑身发抖,胸膛起伏,咬牙切齿:

“我设局揭露神龙地位过于超凡、扰乱了灵兽平衡,天庭众神对龙族有同样担忧,他们力挺我为棋子,却在事发后撇得一干二净!还将我罚为凶兽!这一切,皆是因你族而起!什么吉祥天龙,呸,会飞的长虫罢了!”

解春风已得到神龙传承记忆,知道姬肃卿所谓的设局揭露究竟是怎么回事,穷奇嫉恨龙族,设计陷害,被陷害重伤的那条白龙正是他的母亲。

姬肃卿提这事,多少是有些不知死活,他的逃避并不高明却有效,但凡风云二人里有一个是暴脾气,保不准就被刺激得动了剑。

解春风冷冷一哂:“怎么你字典里的设局都得读作陷害?你不会还以为你设计陷害我母亲的低劣手段是什么义举?你做的好一场春秋大梦,怎么竟还长梦不醒了!”

姬肃卿脸被怒火涨得通红,正要开口,被裴牧云抢了先。

裴牧云是真心感到疑惑:“你和众神密谋陷害神龙,事发后他们将你弃若敝履,还对你降下不合理的神罚,你却不恨天庭众神,只恨龙族,还迁怒我师兄?”

“谁说我不恨他们!”

姬肃卿如狂兽一般咆哮。

“天庭那些酒囊饭袋,他们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仗着世袭派袭师袭荫庇的衙内!论为民做事的功德,没一个比得上我。远古上神尚知尊重生灵万物,天庭那群狗东西却做惯了人上人,藐视非人族类,‘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非人族类就算上了天庭也只能给他们当坐骑、灵宠乃至拴在花园里做珍稀奇景!”

“可就算天庭众神看不起龙,也不敢小看女娲的偏爱,必须装着对龙族低头,不得不对龙族毕恭毕敬。比起他们,那当然是龙族这种莫名高万物一等的神族更叫我恶心!”

怎么又拐到龙族。

讲不通。

只要穷奇还背着亲恶厌善的神罚,就无法分离神罚影响进行判断。

没有浪费时间回应姬肃卿,裴牧云转向解春风,继续前言:“师兄,我想试试。”

解春风已猜到裴牧云是想试试去掉这个不合理的神罚,姬肃卿也猜到了,否则不会骂他装傻,更不会一再试图激怒他们。

说实话,解春风不在乎穷奇受了这神罚多少影响,人死不能复生,何况师父尸骨无存,无论如何,师父都回不来了。

但师弟坚持追求公正的理想从未动摇,既然师弟想试,试就试试,而且姬肃卿这般逃避,还故意刺激他们求打,解春风就更想支持师弟了。

“想试就试,”解春风对骂骂咧咧的姬肃卿露出一个如沐春风的微笑,“师兄为你护法。”

靠岩壁瘫坐的儒修艰难支起手臂还欲逃跑,被裴牧云虚空一点定在原地,两眼无意识化为兽瞳,燃烧着刻骨的仇恨,张口尤是讥讽:“猖狂小儿!你以为你是谁?区区半步剑仙,也敢轻慢众神,这是玉皇大帝亲自打下的神罚,你敢轻举妄动,必遭神罚反噬!”

裴牧云不以为异,得了师兄的肯定,他已放心地闭了眼,用心感受法网。

缺口外的秦无霜猛地看向姒晴,姒晴赞同裴牧云做法一脸坦然,秦无霜满心都是不可置信。

玉皇大帝是天神中的最高神位,他亲自打下的神罚,就算天疏阁主真是半神,毕竟一个在天一个在地,一个最高天神一个半神,相差悬殊无需猜测,天疏阁主真要试着去神罚,那就是实打实的逆天之举!

而且众神此刻就在他们头顶。不论众神是否来者不善,先挑战神罚肯定就先授之以柄,还没见面就犯了大忌,这对师兄弟怎么一点余地退路都不留?哪怕他们此刻就地把姬肃卿杀了,都比触怒众神强。

秦无霜越想越是皱眉,直至方才,她都趋向于等几日就加入天疏阁,可这对师兄弟若是彻底得罪了天庭众神,前景就不是与明樑帝的腐朽朝廷开战那么简单了。

放以前,她应该在裴牧云定住姬肃卿时趁机偷袭杀了他,她深谙为臣之道,抢先替主上干掉脏活,避免事态失控,就算一时遭迁怒,日后也只会越来越受倚重。

可惜天疏阁和天疏阁主都是人间异类,做事从来不管数千年的潜规则,没好处的事她才不会,可眼睁睁放任这对师兄弟逆天……

姒晴对她摆摆手指,提醒她不许轻举妄动,神色淡然。

有时候秦无霜恨她姐姐淡定得像根木头。

风中气息忽地一凉!

玄真剑意在她们没注意时已然笼罩四野。

她们向缺口中看去,只见半空飘着一片星野流光的法网,像是被天疏阁主从空中法网裁出,它飘到姬肃卿身上将他牢牢裹住,束缚得他不能动弹,就像一个深青鎏金的人蛹。

此景让秦无霜回忆起当日的问心剑阵,但与问心剑阵不同,问心剑阵虽然震撼,秦无霜亲历其中,知晓厉害,但她在看到这人蛹时竟情不自禁感到畏惧,这是问心剑阵不具备的。

仿佛是觉醒了远古始祖在血脉中留下的对未知敬畏,她当了这么多年儒门高官,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居然还拥有敬畏这种情绪,直到看到这法网裹出的人蛹。

看客们不自觉屏住呼吸。

这人蛹究竟是何物?里面姬肃卿是死了还是活着?

一声震颤天地的凄厉兽吼回答了后一个问题。

第139章 曾有星辰皎月

姬肃卿在法网束缚中疯一样的嘶吼,仿佛在经受着难以忍受的痛苦,他手脚并用地挣扎,能清晰看到他四肢在法网内用尽力气也只做出轻微动作,更遑论推撕拉扯,根本无法摆脱。

仔细看,姬肃卿的头所在位置,重叠的法网纹路如同两个复眼,越看越像是一个与深青天幕同色的巨蛹。

解春风护卫在侧,裴牧云闭目凝神。

巨蛹上星野流光的法网,逐格开始亮起星辉。

从头到尾,一格格亮起复又隐入星野,周而复始。

忽然,巨蛹里的姬肃卿彻底安静下来——

姬肃卿调动起所剩无几的浑身修为,正要对束缚自己的法网拼尽全力一击,却忽然一头撞进了层层叠叠的洁白灵云,待撞出灵云,眼前的景色忽然就全变了。

他警惕地看着前方,此处灵云飘渺,遍植香草古藤,不知何方高人在此落脚修炼,庭宅院阁修置得清韵雅幽,大门就在前方。

天柱缺口呢?裴牧云呢?解春风呢?

一阵清风透体吹过,吹醒他脑海中早已失落的记忆。

姬肃卿几乎跪倒在地。

眼前不是别处,是他出生的地方。

他的家。

他的父母——神兽白泽与神兽青凰的栖居之府。

他欲举步向前,却身不能动。

似乎察觉到他想向前,眼前景色向他撞来,年少记忆如走马灯般流过。

他是神兽白泽与青凰之子,一出生就定了神裔,父母为他取名为奇,因他破壳就是一只珍奇白虎,背有洁白双翼。

众神无不夸他嘉祥有瑞,他也确实得天独厚,经籍阅遍,学识渊博,术法贯通,有智有谋,甚至曾得炎黄二帝嘉许,受尽神宠,一时风头无两,再无神兽灵兽能与他相提并论,除了龙。

可世上偏偏就有龙。

那时上古神明已经舍弃长生进入神仙墓,新上位的众神尚未组建天庭,神位虽开始增多,却远远比不上后来那么臃肿,而且新上位的众神优先给人神分配神位,灵兽神兽都得苦等人神不愿要的空缺。

他等了五百年,才等来一个贫苦之地的山神空缺。

他为此做足了准备,调查了山上山下的水土人情、地方官员派系、甚至是豪绅乡老的各人所好,只待上任就能伸展长袖御权治民。

结果却是晴天霹雳,新上位的众神连那山神之位都不肯给他,而是给了一条白龙。

真是岂有此理!

龙族是出了名的放任愚民自流,它们只顾护泽一方,却从不亲自抓权管教,有时还胡乱插手不许官员行权征税,怎么能将山神之位交给龙?

这不公平!难道只因龙是女娲偏爱,就能越过他去?

龙根本就不该存在,没有人真的想要活生生的龙,龙族早就该灭绝,没了龙,九州不会有任何改变。

天庭众神一致同意他的看法,他们认为,龙族受到灵气偏爱,等于是说,龙族的存在本身就夺走了原本可供众神享受享受的灵气。

那条白龙,仅仅因为是龙,就获得山下百姓的喜爱,但那是因为那些愚民看不明白,他们被龙图腾的象征意义骗了,那条白龙死了,他们的生活不会有任何改变,那条白龙活着,他们的生活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他可以证明。

但那条白龙没有死,她被另一条“恰好出现”的白龙救了。

呵。

新上位的众神是一群踩高捧低的小人,他们不承认教唆事实,还摆弄权术伎俩,女娲让他们略施惩戒,他们就大力严惩,龙族让他们公平审理,他们更要大力严惩。

那白龙甚至都没死,他就被新任玉皇大帝亲自抽去神力,还施以逆向脱胎换骨,毛色蒙尘、双翼堕黑,彻底转化为凶兽,还将亲恶厌善四个字被打入他的天命,连名字都被改成了穷奇。

众神以他为祭品,煽动加剧各方对女娲和龙族的不满,为了封口,还将他流放仙届荒岛。

但,众神该死,龙族也绝不无辜,天地灵气偏爱龙族,此事案发后,天地灵气斥他如恶疾,他的父母也连带遭到天地灵气的惩罚排斥,双亲不堪受辱,父亲白泽自戕于府院,母亲青凰撞山而死,一转眼,就是父母双亡。

他失去神力还受天地灵气排斥,在仙界不仅寸步难移,灵气不肯被他呼入,他连呼吸都受阻碍。

岛上虽有仙泉仙果,但它们都是通灵物,不肯被凶兽食用,宁肯瞬间蒸发或腐烂凋零也不肯被它食用,他又饥又渴,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仙泉流淌、闻着仙果芳香。

荒岛上只关着他,众神留他在这发疯等死,他却硬生生活了下来。

不知在荒岛上浑浑噩噩过了久,数千就这么灰蒙蒙地过去了,无论是众神造出天庭,还是女娲带离众神、连天庭一起飞离九霄之外,他的处境都不曾有丝毫改变。

那日,天庭众神派人来到荒岛,打算私自放他下凡,要他扰乱九州生事,那传令小神想必是被众神教授了些挑拨伎俩,竟问他恨不恨女娲。

他远远望着一片污灰的仙界,放声大笑。

不为其他,只为这污浊天界数千年不曾有丁点好转,多么可笑。

但即使到了凡间,凡间也是灰色的。

天庭就是天界版本的朝廷,朝廷就是凡间版本的天庭,没有改过,没有变过,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甚荒唐。

所有一切都是灰的,灰扑扑的人,灰扑扑的狗,人也是狗,狗也是人。

直到……那是?

他忍不住举步向前,却依然身不能动。

眼前景色变幻,再一次向他撞来,却是在尘土飞扬的路边,有个茶摊。向来不喜脏污的姬肃卿忍不住皱眉。

又一阵清风透体吹过,他忽然记起那日与他同桌的,是一个道士,还有一个和尚。

他清晰记得,他坐在那简陋的茶桌边,那两人先后一落座,他就有如万蚁噬身,何止是痛不欲生,数千年来,就算是天庭受罚后面对众神,他都不曾痛成这样!

这两个究竟是什么人?他们是好到了什么地步?凭什么让他痛成这样?

那抱着破剑的道士先找和尚搭话:“贫道望星归,星星那个星,回家那个归。这位大师是?”

“不敢,出家人释迦陵。”

“好名字!”道士浮夸大赞,又看向他,“这位书生大官人是?”

他开口如记忆中答道:“道长客气,在下区区草民,姬肃卿。”

“客气客气!也是好名字!那这么着大家伙儿就算是认识了,是这样,有个不情之请,方才贫道点了碗阳春面,一摸口袋忘了带钱……”

他习惯了荒岛寂静,下凡多年都听不得吵闹,但认识了他们,或许是痛聋了,他竟慢慢习惯了吵吵闹闹的日子。

“姬肃卿,你有什么好主意?大难当前,就别藏着掖着了。”

“我能有什么好主意?我书生百无一用。”

……“我可不是你们人的坐骑!休想!”

为了救他们,他还拿出了保命的东西,为什么不让他们去死,中止永无止尽的神罚之痛,他想了许多年也没想明白。

“命债,立不立?”

“立,怎么不立?我是那种施恩不图报的人么?”

“既如此,也跟我立一个。”

“星归,水倒得不错,你我命债,一笔勾销。”

从那后百年流水过,也曾一同西游听经,也曾浅谈朝堂风云,他收到焦尾名琴,送出去之前,还特邀他们上府把玩弹奏。

哪怕每一次见到他们都如万蚁噬身,这段时光都他从未有过的好日子。

直到、直到他撞见那畜牲……

“官人-”“肃卿-”

姬肃卿张口欲呕,却什么都吐不出来。意识到身体不能动,熟悉的恐慌涌上心头,难道是眠龙草!不,不是,那两头畜牲并不在此……

恶心,每次看到那两头畜牲,他都恶心无比偏偏神罚强迫他亲近恶人、故意抑制他本心产生的恶心。

他无时无刻不想把那两头畜生的蛟筋抽出来,用来勒住众神的脖子,在天庭那富丽堂皇的天门上吊死他们,再将那对淫男娼妇剁碎。

一想到到死都在演戏的白蛟,胃里又一阵翻江倒海。

姬肃卿被恶心感折磨得神志不清,陷入过往被灵蛟折磨时的迷思:她到死用话语折磨我,我又为何要配合她?不知道。维持我的体面?可有谁在看?神罚作祟?难道如她所说,被他们欺辱倒是我的错?是我招惹他们?这不对。不对吗?

他实在是对黑蛟白蛟厌恶至极,不愿再想,可再往后,往后就是——!

姬肃卿忽然暴睁双目,清醒过来:不对!这里究竟是何处?他为什么要回忆往昔?他明明在天柱缺……

天柱缺口!

不!

他拼命想要转身逃开,却还是身不能动。

景色不由分说地变幻,又一次向他撞来,再一阵清风透体吹过。

眼前是孔雀佛子决绝恨声:“我与星归误与你这种人诚心论交、江湖齐名,才真是过分!姬肃卿!千载挚友,从未相知,你我今日,恩断义绝!”

怒火直冲上头,让他完全遗忘了方才的挣扎。

好好好!

他千载真心相待,不过是算计一条白龙,释迦陵就要与他决裂,甚至偷袭他、将他击落殿外!

不过是一条白龙!

又是白龙!

凭什么?凭什么!

他下意识气得要进殿理论,那殿门却无风自动,合而禁闭,门上现出一个金光闪闪的“滚”字。

姬肃卿喉头一甜,来不及与释迦陵对峙,景色已经再次变幻,眼前却是怒火中烧的望星归。

他不由想要后退,却无法后退,只能听好友声声厉喝:“姬肃卿!你哑巴了!”

“你颠倒是非,贼喊捉贼!”

“我望星归何德何能,生平仅两位至交,你们两个,你们两个合起来算计我,算计我徒弟!”

别气了。

姬肃卿不想再看。

不过是一条白龙,为什么这么生气?

你不是一直想养龙吗。

心急则乱,他故意让了一剑,被砍穿了肩骨,但好友脸上的怒气却丝毫未减,仿佛看不见他的右肩血流如注。

他听见自己说:“星归,这两个好孩子,你选哪一个?”

你选哪一个?

选一个吧。

选一个,补了天柱,天下不乱,众神寻不着借口下凡,我们解开误会,再续千年好时光。

选一个吧。

求你了,选一个吧。

他眼睁睁看着望星归飞身盘坐于天柱缺口之中,将修为灵力悉数逼出体外,深橙暖光照彻方圆十里,像是一轮红日。

任他如何拼命上前,不惜遭受重创,那轮红日都不许他靠近半步。

“我玄真师徒,无愧天地,若今日白龙遭陷有罪,望星归在此,以身,偿还!”

不,不——!

第140章 除罚破蛹而出

裴牧云正处于玄妙境界。

将亲恶厌善的不合理神罚剥离姬肃卿的神魂,意外地并不困难。

从浑沌凶兽炫耀是众神私放它下凡扰乱九州开始,裴牧云就不断接触到有关众神的消息,所见所闻都指向一个不妙的印象——天庭众神早已不是远古上古那些带领华夏走向文明的英雄。

尽管如此,姬肃卿神魂上那据说是玉皇大帝亲自施加的神罚,其本质模样还是出乎了裴牧云的预料。

通过执掌法网,裴牧云对神魂有超出他人的理解,如果要让一个生灵变得亲恶厌善,那必须彻底堕落其心性,连自怜的善意余地都不能有,相当于重塑这个生灵的神魂,称为反向的脱胎换骨也是不确切的。

裴牧云没有轻信姬肃卿,就是因为如果亲恶厌善真是玉皇大帝做出的神罚,那么至少能得出两个结论:一、姬肃卿做出了罪大恶极的恶事,远不止他自述的设计白龙,不然神力不会允许此等神罚;二、玉皇大帝能够重塑神魂,证明他受到神力的极大认可,不可能是坏神。

但他没想到真相会这么简单又这么令人惊讶。

是他想多了,这个“神罚”根本没有重塑姬肃卿的神魂,它的本质模样竟是刺鼻的腐烂黑泥,就像滚烫刺鼻的沥青,涂满了姬肃卿神魂。

但凡姬肃卿接触好人或起了善念,这些黑泥就如烧开一般沸腾起来,让姬肃卿的神魂痛不欲生,直到他远离好人或转为恶念才停止。

裴牧云只看了一眼,黑泥里施术者满满的恶意就张牙舞爪地扑面而来,蠢蠢欲动地想连他一起烧。

这算什么神罚?裴牧云大为皱眉。

莫说惩恶劝善的神性,这所谓神罚的黑泥里压根不含半分正念,只充斥报复的恶意,甚至有意图灭口之嫌。得亏姬肃卿出身神裔,神魂强韧远超凡人,不然早就被这黑泥烧得灰飞烟灭。

与其说是神罚,更像是魔的诅咒。

既然算不上什么神罚,更谈不上重塑神魂,对裴牧云来说要解决就不难了。

心底有了谱,裴牧云着手开始动作。

他轻运法网之力,如灵触般稍稍附上神罚黑泥,两厢刚一接触,神罚黑泥就像掉进食人植物强酸胃袋里的蚊虫,霎那间就烧得哔啵作响,化为黑烟。

裴牧云松了口气,只用法网之力就能消解黑泥,甚至都无需细辨黑泥构成,这会比他预计还快上许多。

棘手之处在于,姬肃卿并非纯白之辈,他的神魂接触法网之力,虽不至于跟那恶意满满的神罚一样遭到灼烧,却也会痛苦,法网一定会逼他回忆过去,试图用记忆引导他重明是非、弃恶向善。

毕竟神罚黑泥牢牢糊在他神魂上,就像无数蚂蝗吸钻着皮肤,裴牧云只能尽量小心,但法网之力不可能完全不触碰道他的神魂。

倒不是裴牧云有必要小心,假如此刻公开投票,恐怕天下没几个人会认同姬肃卿不需要反省。

只是他们师门通病,都爱在实践中感悟,裴牧云深入控制法网,越细致去操纵,就越发清晰地感受到己身与天地万物之间的联系,他继续深潜意识,更细一步去拆分,甚至细微到与世间金木水火土等等一切自然元素相感应。

“师兄。”

裴牧云没睁开眼,只是伸出手去。

五行是道家修行的重要部分,裴牧云此刻感应到的一切对修行大有裨益,自然想到要与师兄分享,稍后再交换见解讨论一番,他们习惯如此,总能在彼此观点中找到闪光,促发心境的共同进步。

解春风正盯着地上的人蛹警戒,越看越觉得是个大妖蛾子,忽然被唤了一声还以为有事,转头却见师弟伸出手来,五指微分,解春风想也没想,习惯性就握上去十指相扣、两掌紧贴,瞬间就进入师弟传来的共感之中。

他后知后觉闪过警戒怎么办的念头,但来不及细想就被师弟传来的感应勾起无数道思,立刻就决定相信缺口外的姒晴将军,毫不犹豫随师弟进入了意识深潜。

这种共享还算不上是神魂互感,只是他们师兄弟私下摸索出的一种共感传递,可以说是独门绝技。

倒不是他们不愿分享,理由就和神魂互感没人愿意用一样,没有修士愿冒险拿神魂与他人接触,就算他们愿意教都可能找不到人学。

姒晴密切关注着缺口内的形势发展,见他师兄弟二人联手,还以为果然是神罚难敌、阁主力有不逮,但细看阁主面色如常,没有丝毫难色,那又为何突然牵手?

姒晴一时疑惑,低声问秦无霜:“他们是不是遇了难关?或许我该入内帮忙?”

秦无霜心绪复杂本在沉思,忽被姒晴这么一问,还以为姬肃卿耍了什么阴招,连忙伸头去看,这一看不由笑了,看那二人沉浸模样,虽不知究竟,却绝无可能是遇了难关,或许就是寻个理由腻歪也未可知。

她学着越人戏调,一句话拐了十八个弯道:“青青杨柳清水塘,鸳鸳成对鸯成双,姐姐啊,你不在这陪我,进去打搅甚麽?”

她这么说,姒晴再一看也寻思出味儿来,老实道:“那我就不进去了,还是在此警戒。”

裴牧云带着师兄沉浸于意识感应,同时也没落下解决神罚黑泥,他如操纵手术刀般精细地控制着法网之力,一点点将神罚黑泥灼烧干净。

随着姬肃卿神魂上的神罚黑泥烧去大半,人蛹中的姬肃卿反应也越来越剧烈。

人蛹中传出的嘶吼哀嚎慢慢转变,不再是兽吼,而是模糊不清的言语挣扎。

越到后来,吼得越激烈痛恨,听得也就更清楚。若不是深知风云人品,连姒晴都要怀疑姬肃卿是不是在蛹里遭受了巨大折磨。

听到最后,两人面面相觑,因为她们都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一声狂怒至极的恨叫:“不——!”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声恨叫响起之时,裴牧云与解春风同时睁开双眼,行云流水般分开交握手掌,几乎以一模一样的临阵姿态随手挽了个剑花调整手腕,视线默契地盯在人蛹上。

地上的人蛹已在解除神罚的过程中发生了难以忽视的改变,它本裁自法网,开始时是明显的深青鎏金,到此刻,人蛹外壳上的星野流光已黯淡到几乎看不出网格纹路,原本深青天幕似的底色也已发灰发暗,变成接近黛色的深青黑。

似乎这片法网在解除神罚的过程中已被消耗一空,才会连星光色泽都黯淡了。失去法网的星光色泽,它看上去就更像放大无数倍的青黑虫蛹,让人打心底生出类似面对远古巨兽的恐惧。

更让画面不适的,是人蛹中姬肃卿的剧烈挣扎。

这一次,他的手脚似乎不再受到束缚,他撕扯着人蛹想要出来,可以清晰地从不断凸起的蛹皮上看出他的四肢活动,但他的怒吼不知为何又变得含糊不清,让人听不明白。

秦无霜捂住嘴,她看得想吐。

解春风像是听到了什么,微微侧耳,转头向裴牧云确认:“里头有水?”

他神色有些嫌弃,大概是想到了不干净的东西。

裴牧云解释:“是血,去除神魂上的神罚,难免损伤神魂,只是轻微受创,但毕竟是神魂要害。”

解春风点头表示明白,再不多话。

修士的神魂是要害中的要害,若一个修士浑身是血、身上却找不到伤口,那就是神魂受了伤,只有修复了神魂才能止血。

这就是为何天下修士都用各种手段保护神魂,绝不肯拿神魂冒险。一旦神魂遭受重创,哪怕招来九州最顶级的医修也只是勉强试试救治,几乎十死无生,就算神魂没先死透,血流干了也是药石无医。

在听不清的怒吼与剧烈的挣扎声中,缺口外飘来一句问话:“他若挣不出来,不会淹死?”

裴牧云摇头道:“不会。但全看他自己,出不来,是法网还不许他出来。”

话音未落,忽闻一声裂帛之声!

姬肃卿奋力挣扎终于在人蛹头部撕开一道裂口,血水从裂口奔涌而出。

连连咳呛的姬肃卿手足并用从蛹中爬出,他从头到脚都是血污,紫色儒袍都被血色浸染成了黑色。

解春风不愿师父葬身之地脏污,一道清风甩过去,将地上衣上身上的血水悉数卷走,丢去千万里外的荒野。

姬肃卿这才睁开眼,眼前不见望星归,也不见释迦陵。

只有被望星归、释迦陵前仆后继补好的天柱缺口。

还有两个命硬的孽障。

他手扶上岩壁,又落到地下,撑着地才慢慢坐起。

过往数千年时刻被神罚痛苦占据的神魂逐渐复苏,被痛苦压抑的记忆纷至杳来,他忽然意识到每次见到这两个孽障时比以前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万蚁噬咬之感,不见了。

神罚解除了,甚至——!

姬肃卿不顾面子,猛地拉开衣襟一看,曾被咬下蛟印的侧肩恢复如初,就像那些耻辱从来不曾发生一样。

他的手无法控制抖动,但他回过神,立刻不顾手抖先理好衣衫。

裴牧云本就不想多话,看他反应如此剧烈,想了想,还是决定不戳人伤疤。

正打算谈正事,却听姬肃卿崩溃一般气急败坏道:“你以为我会对你感恩戴德?!”

这话从何说起,裴牧云皱眉,听他又叫嚣道:“我沦落今日,全拜两条白龙所赐!我只恨死前不能杀尽天下龙族!”

裴牧云张口欲斥,却见姬肃卿话没说完就反手一掌打向他自己的胸膛!

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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