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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120(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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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七月十五案发

七月十五。

荆楚天疏阁。

晨光熹微,秦无霜醒来还未睁眼,先运灵气周身一转,这才警惕地睁开眼,慢慢坐起身来。

四日前那场儒门之变一波三折,血珠子本就是豪赌之策,不料天命弄人,最后竟由雷劫相助,天雷除尽了可能落下的余毒暗伤,这数日在天疏阁静心休养,她的身体已在慢慢恢复,实是万幸。

她是落魄孑然来奔,天疏阁却未落井下石,那对风云师兄弟问明来龙去脉后,便让她在此落脚休养,如此礼待,虽未出乎秦无霜预料,却多少还是有些触动。

无论他们是有心招揽,还是看在姐姐姒晴的面子上,又或者他们两个半仙对天下人真有那么一视同仁,这份礼待,她秦无霜都记下了。

她虽心冷眼寒,却毕竟不是那等喜恶厌善的穷凶极恶之兽。

思及生父,秦无霜霎时面色沉如水,猛地一掌轻拍床面,靠灵气侧身飞起,纤腰一拧就已翩然落地,正想以铃音唤婢子进来服侍更衣,才想起这里不是儒门。

偌大儒门,已毁于她一人之手。

秦无霜不禁轻笑,心情好转,款步开了木橱。

天疏阁给她安排的这厢房并不简陋,只是也无甚特别,听姒晴说她住的也是一样,天疏阁提供的居住厢房均无特例。秦无霜听得半信半疑,不置可否,要不是姒晴一定要她卧床静休,不肯让她出门,她早就想好好探一探大名鼎鼎的天疏阁内里究竟是个什么样。

昨日姒晴提起今日要与那对风云师兄弟同入地府,她自然想跟着去,此时窗外晨光尚早,她打算趁姐姐还没来先斩后奏,先出门再说。

不料刚换好衣衫,就听见叩门声。

秦无霜一愣。

总不会还没出门就被姐姐捉了个正着?

却听叩门者唤道:“姐姐、姐姐开门。”

声音听来是个半大小子,不知叩门作何。

秦无霜思维电转,垂眸掩了寒色,将匕首重新隐入袖间,轻步走过去拉开房门,莞尔问:“何事?”

门口站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秦无霜观其穿着,料子不算寒酸,却也不可能是底蕴名门出身,再观其神色,有一股天真的少年正气,猜测大概是个地主富户之子,在家应当颇为受宠,看样子没吃过什么苦头。

少年双手捧着个木托盘,里面是一碟子秦无霜爱吃的早点和一碗酸梅汤。

秦无霜一眼看出这定是姒晴叫他送来的,果然听那少年道:“姐姐好,这是姒晴将军给你带的早点,她路上被离贰法士派人叫走了,刚好我在,就托了我。”

他神色爽朗,眉目活泼,态度落落大方,并没有忸怩的小家子气,讲话也条理清楚,尤其是说起姒晴时明显带有没克制住的英雄崇拜,并不让秦无霜讨厌,不过这就更让秦无霜对一事不解,那就是这少年对她的称呼。

秦无霜道了声谢,抬手接了托盘,才似笑非笑道:“姐姐?你既知道姒晴将军,却不知道本大人是谁?”

那少年闻言,竟没有慌忙改口。

他扬眉正色道:“天疏阁没有大人,没有高人一等的达官显贵。我喊姒晴将军,是因她曾是将军,还对我们东莱百姓有恩,我敬重她。将军是职务,大人是敬称,不管你在外面是多大的官,在天疏阁你都不是‘大人’。你要是不喜欢‘姐姐’,我们可以平等地交换名字。我叫丘阿牛,你叫什么?”

这话说得不卑不亢,颇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味道。

眼前少年能说出这番话,若是自发而言,而非学舌之语,那倒是底层百姓中极为难得的自尊觉醒之人。

秦无霜冷眼旁观天疏阁数百年,自然知道天疏阁除了办案,各地尤其边远地区第一时间赶去救险救灾的大多是天疏阁法士,但直到住进天疏阁,她才真正意识到大灾过后那些无法聊生的数字去了哪里。

听姒晴说,她前往江南沿途落脚过的每座天疏阁都收留了不少孤儿老弱。或许眼前少年就是其中之一,听他言语,俨然是天疏阁忠心耿耿的信徒。

不能说天疏阁没有这样教育下一代的底气,毕竟,数千年来,只有天疏阁敢将姬肃卿、魔尊、明樑帝等法外狂徒判死刑。天疏阁能不能真的对邪魔凶兽、人间帝王行刑暂且不论,天疏阁能不能将他们禀信的这套东西推之九州也暂且不谈,最大的问题是即使天疏阁成功了,这套东西能不能抵挡住数千年腐朽的侵蚀?

如果不能,此刻站在她眼前的这个少年,未来不过是漫天炮灰中的一粒。

或者更糟,换汤不换药,成为新式权贵中的一员。

秦无霜将这番天真之语在心底再三玩味,打量少年两眼,倒也不打算评论。

她不在意地笑了笑,只顺势道:“我姓秦,名无霜,学海无涯的无,雪上加霜的霜。你是东莱人,怎么到了荆楚来?”

听她发问,少年就微挺胸膛,显然对此有些自我骄傲:“那日我在山里亲眼见了阁主和剑侠,还给星归道长的墓磕了头,就决心要到天疏阁来。”

原是如此。

眼前少年竟然就是那对风云师兄弟将星归道长衣冠送葬回东莱那日的乡间野小子。

不过只是见了那对风云师兄弟一面,就下决心追着背井离乡千里迢迢从中州跑到荆楚州?

秦无霜甚觉荒唐:“东莱城不也有天疏阁?”

“那不一样,”丘阿牛想了想,“反正,反正我就是下定决心要追随阁主和剑侠,玄真观在荆楚,荆楚天疏阁离他们最近。”

这话倒是不假,从中后期开始,裴牧云就多在荆楚天疏阁坐镇,他最倚重的二把手就是荆楚天疏阁的统领法士离贰。想到离贰,秦无霜不禁联想到与离贰颇有些渊源的闻人去病,他似乎也在荆楚天疏阁……

“啊!我还要上课,来不及了,姐姐、啊不,秦无霜,再见!”丘阿牛挥挥手,迈开长腿慌忙跑走了。

上课?

秦无霜眉头微挑,更坚定了要好好探一探天疏阁的打算。

用完早点,秦无霜出得门去,步步行来观去,没走多远就遇到了赶来的姒晴,一通拉扯,姒晴到底是耐不过撒娇,答应陪她在天疏阁内走走,两人漫步从住所区走出,走到供所有人使用的公用园林:西苑。

秦无霜见惯了名家园林,对这种路边横着能坐不少人的长石凳的林子兴致缺缺,平心而论这林子并不难看,只是不幽少雅无甚情致,而且往里多走两步就听见一帮孩童吵嘴。

“七月半才不晦气,是祭祖的中元节!”“七月半就是晦气,是鬼门开的鬼节!”

两个带头的争锋不让,一帮附和的吵吵嚷嚷,孩童声调又尖细,把秦无霜听得直皱眉,正要跟姒晴撒娇绕道走,却听带头的两个孩子异口同声:“镜清先生、闾丘道长,是不是我说得对?!”

镜清先生?闾丘道长?秦无霜心底一惊,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紧走两步转过弯,眼前豁然开朗,只见一亩方塘,塘边有亭,亭内二人对弈。

那对弈二人,还真是大名顶顶的当世大儒与世外独道!

奇哉怪哉!

当世大儒镜清先生藏身天疏阁,不奇怪。世外独道闾丘道长竟然在天疏阁,奇怪。而这两人竟然能对坐相处,还执子对弈,身旁还围了一大群孩童,这场景堪称寰宇奇闻。

秦无霜甚至眨了眨眼,但眼前依然如她所见。

闾丘道长眼盯着棋盘,皱眉思索,听了孩童们提问只冷淡道:“祭祖?有甚好祭,死都死了,正好弃了俗尘牵绊,大喜。”

眼见有几个听懂了的孩子皱起嘴巴要哭,镜清先生赶忙大声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各地风俗不同,没必要挣个高下。家里祭祖的祭祖,施舍野鬼的烧纸,都是好事,就像豆腐花,爱吃甜的吃甜,爱吃咸的吃咸,都一样。”

这话说得在理。

“豆腐花当然是吃甜的。”“噫,甜的怎么吃得下去?咸的才好吃!”“什么是豆腐花?”“正宗的叫豆腐脑,不叫豆腐花。”

却不料孩童们就新问题吵了起来。

眼见两位高人束手无策,秦无霜与姒晴相视一眼,不禁失笑。

就在此时,孩童们的争吵声忽然停了下来,他们各个仰着头,神情激动地望向天空,望着那两个踏云而落的半仙。

超凡脱俗。

云上之人。

此情此景,不禁让秦无霜想起姬肃卿说过的一句话:神仙是最顶级的权贵。

“姐姐,看看他们,”秦无霜低声轻语,“谁人不想成仙?”

姒晴不解她话中究竟深意为何,正要开口,却听见一阵鬼哭狼嚎。

所有人目光看去,只见一人扒着画轴穿过楼阁园林低空极速飞来,飞到风云师兄弟身前十米处,跳画而下,噗通一声丝滑跪倒在地,用生无可恋的神色掩面道:“阁主,闻人去病前来请罪。”

请罪?

解春风闻言挑眉:“你又干什么了?”

闻人小心翼翼看他一眼,自以为不着痕迹地往靠近裴牧云的方向扭动,边扭边临阵瑟缩:“兄长说坦白从宽……”

解春风忽然有种不详的预感。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在下当真不知春风剑侠的罕见爱猫是阁主所化,才会胆大妄为,私下贩卖谋取私利,古人云不知者不罪……”

闻人去病一副嘤嘤嘤柔弱模样,却不忘着重强调罕见爱猫四个字。

解春风闭上双眼,怕自己忍不住出手打他。

那日离贰所说的被闻人偷卖的师兄爱猫图,画的竟然是?

裴牧云听完闻人去病的自白,终于恍然大悟。

原来师兄那么喜欢我

变的猫。

第112章 他们情同兄弟

闻人去病坦白后,俨然是一副任凭发落的忏悔模样,在场众人都觉好笑,唯一紧张的反而是解春风。

解春风两眼看着师弟,想解释又觉无从说起:“牧云……”

这一唤,将裴牧云从恍然大悟中唤醒:“师兄真是爱猫之人……”

听他这话,秦无霜心里好笑,转过脸对着姐姐做眼色,世上竟有这么呆的人,姒晴神色平静,仿若不觉,只有秦无霜看得出她也隐有一丝笑意。

不等众人开口,忽有一老者声音从解春风背后传来,叹息着打趣:“唉呀哟,老天爷,这是女娲娘娘造时少捏了根筋,还是中了鞘咒?”

寻声看去,说话的竟是一只老猴。

它体态浑圆憨实,眼神慈爱,不仅口吐人言,猴耳上还架了副铜框老花镜。

秦无霜眼看它从解春风背上轻巧跳下,想起姬肃卿曾提过星归道长身边一直养着一只黄山猴,看它在那对风云师兄弟面前似模似样的长辈风范,她不禁心忖:老话说“物随主人形”,倒还是有分道理。

猴叔一句话说得众人忍俊不禁,解春风虽也被师弟的回答弄得哭笑不得,却到底是偏心师弟,当即回护地唤了声“猴叔”。

裴牧云却在同时出声,疑惑道:“鞘咒,是什么?”

短短五个字,竟让老猴和解春风同时变了脸,都是一副山雨欲来的震怒模样,把在场众人吓得齐齐噤声。

解春风脸沉如水,天空刹那间灵云云集,雷霆震响,周身附近灵压骤升。

老猴是又惊又怒,猴手气得发抖,指着裴牧云似乎又舍不得骂,负气在裴牧云小腿打了一下,大声命道:“春风,带你师弟进幻境解咒!”

解春风再无别话,左手牵了裴牧云的手腕,右手掐诀手腕一转,众人只见灵云如雾涌来,在瞬息之间,师兄弟二人就已消失在众人眼前,更令人惊奇的是他们消失处忽然出现的广阔无边的江面,江面之外天高云淡,仿佛把原先在此地天疏阁以及一眼能看到的城外青山都给变没了!

短短数息如此剧变,不仅让众人傻眼,更让孩童们忍不住惊呼,一些年纪小的孩子以为天疏阁真的不见了,甚至哭了起来,才将镜清先生从满眼惊叹中拉出来,连忙劝哄却不得其法。

还是老猴有经验,它略微提高了声音,用极为肯定的语气说道:“娃儿们放心,天疏阁还在。”

这一句就让慌哭的孩童镇定下来,老猴这才放慢了语速,耐心解说道:“修士能够随心变化出的幻境,各人不同,你们眼前看到的这江面,就是春风剑侠的幻境。修士的修为越高,幻出的幻境就越逼真。”

“不过,正因幻境反应修士心境,会随修士心性变化,因此是极为紧要的灵修之地,不会给他人观看。你们看到的这江面,其实还不是春风真正的幻境,是灵气根据幻境展现出的幻景,春风不爱设机关,这幻景安全得很,若想玩水,尽可过去。”

孩童们听到可以玩水,哪还顾得了其他,一窝蜂跑到了幻景江边。

众人随之观去,只见碧绿无垠的广阔水面,静水深流,澄澈如空,水底古木巨藤皆清晰可见,尽头是断崖,碧水飞流直下,瀑声轰鸣。

孩童们拍打着清澈水面,呼吸着泉水般的水汽味道,耳朵清楚听着瀑鸣,虽然怎么都想不明白这一切怎么会是假的,却不妨碍他们撩水打起水仗来。

然而,对在场的其他人尤其修士来说,老猴这番语气平淡的讲解,可就完全无法使他们的震撼心潮平静下来。

幻境是修士突破金丹后方可练习的静修术法,通常需要借助饱含灵力的法器、灵器甚至某处隐秘福地才能成功幻化,像解春风这样光是拈个手决就能用灵气唤出幻境的,根本是闻所未闻。

而且,幻境可以说是修士的心境具现,是要害之地,最要避免的就是他人进入,因此一定会设下最可靠凶险的机关防护,像解春风这样单单用江面幻景来迷惑人的,更是前所未有。

按照术理,这江面幻景一定与解春风真正的幻境相联系,秦无霜忍不住放出一丝灵力入江查探,却始终被困在江中,无法往瀑布方向寸进半步。打水仗的孩童不小心落水,都被江水温柔地推回了江边,证明眼前幻景还开具了灵性,秦无霜果断收了灵力,免得触了解春风楣头。

却听一个孩童天真问道:“猴爷爷,你说幻境不能给别人看,那为什么剑侠要带阁主进去?”

老猴望天翻了个不明显的白眼,一本正经道:“他俩一同长大,情同兄弟,待遇自与旁人不同。”

秦无霜没忍住嗤笑出声,他二人若还只算情同兄弟,那天底下搭伙做生意的都算是夫妻。

却听姒晴关忧问:“猴先生,阁主出了什么事?”

闻人去病、镜清先生等人也都想问这个问题,只是此事恐怕涉及玄真门派机密,不然老猴也不会特意让春风剑侠带天疏阁进幻境,大家不愿唐突失礼,都在纠结,姒晴却是个不讲虚礼的人,她一问,所有人都看向了老猴。

老猴看她一眼,目露欣赏,对她点了点头:“姒晴将军。此乃我派内务,并非什么大事,也没什么一定不能告诉外人的规矩,只是这是孩子私事,我大小是个长辈,没有背着他跟人嚼口舌的道理,等他们出来自己说吧。大家无需担忧。”

这话说得姒晴眼底更添一分敬重,她对老猴拱手施了个礼,再无多话。

其他人听老猴自然而然地把世上最强的两个修士称为“孩子”,不禁都有些神情恍惚。

老猴却背着手走到了闻人身边:“画给我看看。”

闻人赶忙从怀里掏出一整套爱猫图恭敬呈上。

“哟,画得真漂亮。”老猴举着老花镜看得津津有味。

闻人羞涩道:“是阁主长得好。”

老猴压低了声问:“龙猫呈祥的图,能不能画?”

闻人激动地直拍胸脯,一叠声保证道:“能画!都能画!呈什么祥都能画!什么样式,什么画材,什么格式,只要您开口!”

众人被这发展弄得越发怔愣,眼睁睁看老猴与闻人一通密议,豪爽地从小衣服里摸出一颗金粒子放在闻人掌心,算是定金。

闻人美滋滋地盯着金粒,自言自语:“果然林姨说得对,学门手艺,走到哪都饿不死。”

哪朝哪代的才子会把自己天下数一数二的画艺叫做手艺?又不是村口的铁匠鞋匠。秦无霜正想出言戏弄这怪胎,却见赶来的离贰法士闻言脚下一顿,神色晦暗欲怒,却猛地转过脚步走向了老猴:“猴叔,发生何事?”

“姐姐,”秦无霜凑到姒晴耳边说悄悄话,“天疏阁是不是兄弟宫的风水不好?”

姒晴不带斥责语气地轻斥:“莫要促狭。”

顿了顿,平淡补充:“怪不到风水头上。”

秦无霜笑得趴在姒晴肩上喊肚子疼。

外面如何热闹,幻境中的裴牧云与解春风是不知道的。

裴牧云忽然被师兄带入幻境中,本是满心疑惑,却依然被师兄的幻境美景夺去了心魂。

白日下,群山深处,抬头是青崖巨瀑,低头是澄碧深潭。

江面从断崖漫顶而下,如鲛纱横挂,碧水化做白练飞流直下,直直跌入深潭,瀑鸣轰响,碎玉崩珠,飞沫反涌如烟雾腾空,在崖腰映出一架虹桥。

而崖底深潭清透见底,水底细沙如积碎玉,沙上横卧着一些古木老藤,全都看得一清二楚。

深潭中央是一块宽大黑石,他二人如往常一样立于石上。

进入彼此幻境对他们来说不算罕事,刚修出幻境时,他们一同出门还干过拿幻境当随身落脚住宿的惫懒事,被师父一通好骂。后来虽有收敛,却始终不曾对对方有什么介意防备。

直到此时,裴牧云才忽然意识到,他们已有好几年没进对方幻境了。

幻境随心境随时变化,他还记得上次来时,瀑布没有这么湍急,瀑鸣没有这么吵耳,潭水也没有这么深,像要把黑石给淹了似的,上次他与师兄还能在石上对练过招,而此时露出水面的石面仅剩六尺见方,走两步都不够。

师兄在生气?

鞘咒究竟是什么,为何师兄与猴叔都对他生气,他却一丝印象也无?

裴牧云看向沉默不语的解春风:“师兄?鞘……”

他话没问完,就被师兄一声“牧云”打断。

四目相对,师兄不带半分怒色的暗金眼眸让他放松下来,面对师兄经年不改的温柔神色,不禁无意识又唤了声:“师兄?”

解春风笑了笑,温柔道:“鞘咒的事,我自会与你分说明白,只是我忽然想起,既然入了幻境,不如趁此机会,先把共担法网的事给办了,好不好?”

前两日他们就此事谈了许久,解春风早就想与师弟共担法网,只是裴牧云不肯答应,总以解春风不是天疏阁人为由拒绝。如今解春风既加入了天疏阁又经历了神龙的成年觉醒,天底下没有比他更能承担法网约束痛苦的存在,他自然不肯再放任裴牧云蒙混过去。

提到共担法网四字,裴牧云立时警觉:“不好。师兄,那日我只说以后再议。”

解春风摇头笑道:“谁就说好了以后再议?那日最后,我说的话你无言反驳,已是经答应我了,难道堂堂天疏阁主竟言而无信,亲自签的字据还要抵赖不成?”

他不提倒好,提起来裴牧云才是好气又好笑,那日最后解春风竟掏出了裴牧云十八九岁时输给他的一封字据,字据明文写了解春风能提一个裴牧云必须照做的要求,这如何能算他无法反驳?

裴牧云看着师兄,像是第一次发觉师兄竟如此赖皮:“师兄,儿戏字据如何能当作论定如此大事的凭据!”

解春风却认真起来,神色不忍:“牧云,你是个修道人,难道不知你亲笔签的字据有灵契之效?”

此话不假。

而灵契生效,只需拥有者发起,自有天道执行。

裴牧云立刻意识到解春风在做什么。

解春风只需点燃字据,说明要求,用这种方式,他根本无需裴牧云的同意就能承担一半的法网。

而解春风指间的字据已在燃烧。

“不!”

裴牧云瞬间出手,眨眼间二人过了数十招,但以他们如今的实力,不对对方下致命狠手根本不可能起到任何拦截作用,“师兄,不要。”

可裴牧云越是反对,越证明他独自承担法网有多痛苦,解春风对着令他心如刀绞的央求青眸,强硬地狠下心来:“依字依据,天道施令:我解春风愿与师弟裴牧云同承天道,共担法网!”

话音刚落,解春风就感到神魂传来一阵剧痛。

果然如此。

解春风心疼又生气,紧咬牙关,不给裴牧云时间反应,抬手将一道玄真灵力打入他体内,禁制一碎,鞘咒在瞬间解开。

裴牧云对解春风毫无防备,猛然被师兄打入一道玄真灵力,还来不及如何作想,纷至杳来的无数情感涌上心头,立时受到法网约束,神魂遭受剧痛,虽可承受,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仍然是脚步不稳。

将将后撤一步站稳,裴牧云对眼前事态发展是满心不解,甚至心底隐有一分委屈,只能抬头去找师兄,想要一个答案。

解春风自然是在低头关起师弟,撞入眼帘的正是裴牧云神色中那一分委屈。

一眼惊澜。

就在他二人对上视线的那一刹那,神魂传来的惊人剧痛如遭天雷绞杀,痛到麻木双双跪地,上身撞在一处,意外给彼此做了支撑,头颅落入彼此颈弯,似鸳鸯交颈。

与此同时,瀑布如暴雨前忽然涨水一般轰鸣而下,潭水很快没过了黑石,两人膝盖以下都被潭水浸湿。

裴牧云却无暇顾及,占据他心神的不止是剧痛的神魂,不止是紧贴着他的同他一样痛到颤抖的身体,也不止是正打在他颈间肌肤的炙热呼吸。

他想起了什么是鞘咒。

第113章 愿感同身受[上]

鞘咒,是玄真派代代相传的一种护咒。

古人发明剑鞘是为了保护剑锋,玄真派第七代掌门创出鞘咒,是为了保护徒弟。

从收徒选择就能看出,玄真剑修都是一腔热血之人,骨子里就有极强的正义感,路见不平没有不出手的可能,然而,剑修本是所有修士中杀伤力最强的一种,玄真剑修更是如此,往往年纪轻轻就实力过于出众,这锋芒毕露再加上嫉恶如仇,万一失手,若不小心筑下大错,难免要悔恨终生。

鞘咒的作用就在于此。

鞘咒像一层保护罩,平日里不发挥影响,只在剑修喜怒十分激烈时起效,它的存在能将激烈情绪大幅降低,由十分降到两三分,就能有效避免年轻剑修情绪上头一时冲动。

而且,鞘咒只是将情绪激烈程度降低,并不是强行抑制情绪产生,既能起到引导年轻剑修学会沉着应事的作用,又不会真正影响剑修自身对心性的修炼。

所以自七代掌门创出鞘咒之后,每一代的玄真剑修都在筑基时从师父那里得知了鞘咒的存在,并自行做出是否使用鞘咒的选择。

裴牧云筑基时也不例外,星归道长依照惯例给小徒弟讲解了何为鞘咒,并让他自行选择是否使用。

当年听完师父讲解,裴牧云一时颇为疑惑。

倒不是他没听懂鞘咒术理,他奇怪的是怎么早已筑基的师兄从不曾对他提起过鞘咒的存在。

他们师兄弟亲密无间,无论修行心得还是江湖窍门,师兄从来都是倾囊相授,怎么唯独鞘咒,师兄竟破天荒如此守口如瓶?

他这疑惑把师父星归道长听得止不住笑。

随后经师父解释裴牧云才明白,原来剑修在使用鞘咒后就会遗忘鞘咒的存在,直到突破金丹时自动解咒才会想起。这究竟是七代掌门有心设计还是没能解决的术理后果,目前已不可知,答案遗失在了传承的长河中。

解释完,就到了裴牧云做选择的时候。

那时星归道长虽看出小徒弟天然就是个玄真脾性,却毕竟还没把裴牧云放出门过,还没意识到小徒弟这张冷静乖巧的美人皮下是个多不要命的典型玄真剑修,因此并不推荐裴牧云用鞘咒。

裴牧云请教师父的意思,星归道长并不推荐。不推荐的理由,星归道长也对小徒弟分说得明白:

星归道长自己年轻时就没选择用鞘咒,因此也不觉得这玩意很必要。大徒弟那是没办法,解春风是个典型玄真剑修,壳子看着潇潇洒洒如沐春风,骨子里嫉恶如仇不要命,这大徒弟要是不用鞘咒星归道长都不敢放出门。但小徒弟目前看来脾气那是比大徒弟好太多,冷冷清清有条有理,聪慧清正,比星归道长自己年轻时还沉稳,不像是以后放出去路见不平会拿命跟人理论的样子。鞘咒说白了就是个辅助保护,既然自己可以,何不亲身经历?

师父的看法,裴牧云是赞同的。

但他还是选了用鞘咒。

原因有二。

一来,按他当时的修行速度,从筑基到结丹并不遥远,而鞘咒的术理实在是太过精妙,尤其是突破金丹时恰好能自行解除这点,裴牧云好奇得想要亲身体会其中玄妙。

二来……既然师兄选了用鞘咒,他就也想试一试,是想与师兄感同身受的少年意气。

许是觉得这原因幼稚,师父为他准备施咒灵阵时还乐得不停调笑他们师兄弟感情好,那时裴牧云毕竟年少,被师父调侃太过,难免微微羞恼,猴叔看不下去拿枣核丢师父脑门,师父才抿嘴忍了笑意。

然而就在施咒前,师父却难得十分严肃了神色。

那日师父郑重其事地强调:之所以如此详细地讲解鞘咒术理,就是因为鞘咒的特殊之处尽在术理之中——鞘咒的效力是由剑修的实力决定的,效力强弱全看剑修自身。

剑修实力越强,鞘咒的效力也就越强。

根据过往记载,所有结丹期以下的玄真剑修,他们身上的鞘咒,效力都很好地维持在了帮助年轻剑修克制激烈情绪的程度,目前没有例外。

然而根据术理推测,一旦剑修实力超过结丹期,鞘咒效力就会成倍增长,大大超出帮助克制激烈情绪的程度,不仅会极度压抑中咒者的任何情绪,甚至可能从根本上影响中咒者心性。

据此推断,超过结丹期的中咒者也许会被压制到无悲无喜的地步,只比石佛石像好那么一丁点。玄真剑修该学会沉着应事,却绝不可冷情冷性、无心体会苍生疾苦,更何况鞘咒还有中后即忘这个特点,两厢叠加就是可预见的灾难后果。

因此,玄真剑修在突破金丹后,无论先前是否使用过鞘咒,此后都绝不能再用。

师父如此郑重告诫,裴牧云自然认真应是。只是那一日的裴牧云无论如何也无法料到,多年后他竟会违背师父教诲,明明实力已是元婴,却不顾告诫给自己下了鞘咒。

现在这道禁锢己身多年的鞘咒被师兄一道汹涌灵力直接解开,裴牧云刚一清醒,脑海中与鞘咒相关的回忆悉数浮现,胸中疑惑顿解,他立刻明白了自己为何会做出这个违背师训祖训的决定——

随着天疏阁的发展,裴牧云经年积累的不平之怒,让他越来越按捺不住想要彻底改变这个落后腐朽的九州。然而,前世的经验知识足以让他意识到此时此地的生产力发展与社会矛盾并没有到足以掀起变革的地步。

强行变革是揠苗助长,若非百姓觉醒,而是由他去掀起一场换汤不换药的战争,那他最终也不过是史书上的又一个罪人。

更何况,裴牧云始终记得太外婆对那个曾经存在的伟大联盟的反思,在她的病床随笔中,不止一次提到斯拉夫人自古以来热爱受苦、甘愿成为人类救世主的弥赛□□结,若要追究那个剑指解放全人类的伟大联盟的思想源头,或许依然没有逃过流淌在民族血脉中的极端孤傲。

也因此,对自身的严格监督与时刻防备,是裴牧云在踏入修真这条路的最初就主动设下的红线,哪怕当时只掌握了刚刚超出凡人的些许实力,他也极其注意限制反省自身。

而随着实力的不断增长、天疏阁不断扩大,这份对自己的防备也在日益加剧。

他越想掀起变革,就越注意自我限制自我反省,最终才会走到了给自己下鞘咒的这一步。

此时此刻,他不再受鞘咒克制,还来不及对自身做出什么沉思反省,立刻被这种与外界的人事物不再有一层保护罩隔阂的感受吸引,就仿佛新生幼崽初次睁眼看世界,实在是十分奇妙。

裴牧云细细体会,仍然忍不住在心底感慨鞘咒术理之精妙,忽听师兄问话:“想起来了?”

解春风见裴牧云眼神湛清,整个人就像揭开蒙纱的利剑,锋利如昔,自然看出师弟是都想起来了。既然都想起来了,自然就到了该与这位丝毫不爱惜己身的倒霉孩子算账的时候。

这一句明知故问,解春风问得是如沐春风。

可惜这屡试不爽的一招对他这亲师弟可从来没用。

眼前幻境随解春风心境变化,这一刻日开云清、野花蔓放,如实展现了解春风心底对师弟摆脱鞘咒束缚有多欢喜,裴牧云感受着幻境美景,打从心底无所畏惧。

像是完全没听出师兄的心疼责问之意,裴牧云淡然颔首:“想起来了。”

解春风笑得春风不改:“想起来就好,那你给师兄解释解释,不声不响私用鞘咒,你是怎么想的?”

第114章 愿感同身受[下]

裴牧云倒也有问必答,一五一十地将当时心迹坦诚道出。

解春风是越听越没脾气,自审自警、揽责己身等诸类心境本就是玄真派剑修的千古顽疾,从祖师建派直至今日,历代玄真剑修骨子里全都是同一类人,没一个例外,单从心迹上论,解春风根本就没有训诲师弟的立场。

但心疼哪管什么立场。

解春风稍重了语气:“你怀疑自己冒进,怀疑自己不对,怀疑这怀疑那,那怎么不问问我,不问问师父,一个人瞎琢磨?”

裴牧云却理所当然:“我做什么你们不说我对。”

他说完还微微摇头,仿佛对师父师兄的盲从很是无奈。

解春风被师弟气笑:“我们说你对那是因为你对,什么时候你不对我们说你对了?给自己下鞘咒,这么不要命的事,但凡你事先问一句,我们能说你对?师父听完给你关炼剑炉禁闭十年都算溺爱你。牧云,你是一点儿都不知错?”

“我知错。”

裴牧云这一下认错又快又诚恳,解春风好悬没被他噎死。

裴牧云却像是没注意,自顾自陷入反省,沉思道:“冒险使用鞘咒是我不对,但师兄一定也明白,你我实力远超众修,严格约束自身是你我应尽之责。”

他抬眸望向解春风,解春风无话可驳,这一点上他们没有谦虚的余地,他们确实太过强大,鞘咒本就是玄真派自我设置的克制手段,而他们师兄弟的实力更超前辈,这世上真正能够监督他们的只有彼此而已。

解春风化龙前就是如此,如今更是如此。若这世上没有裴牧云的存在,解春风每每一思及这种可能,就不由自主地后怕,不愿也不能深想下去,仿佛在瞬间就真切感受到了那种独立顶峰、霜雪呼啸的寒凉。

见解春风默然颔首,裴牧云才接着自陈:“只是,今时今日再回过头看,无论是百姓对天疏阁的信任,还是众多人士加入天疏阁的事实,都证明九州已经走到可以改变的路口。或许我早该动手。若我早下决心,在姬肃卿算计师兄之前就重出江湖,着手开启变革,或许师父就不会……”

经过南海血珠子一案,笼罩着不周山事件的重重浮云也逐渐散去,暴露出不周山事件真相显然不只是儒门之主姬肃卿的算计那么简单,还有魔尊、凶兽从中作诡,甚至有众神的影子。

在裴牧云看来,这些阴谋暗影加上他身中鞘咒、退隐等因素,才会造成师父替他二人牺牲的悲剧。

解春风只得摇头,他二人都爱揽责于己身,其实师父也……真真是他们玄真派药石无医的顽疾。

“好了。往事不可追,无论你我有什么错,以后到了师父面前再去认,赐你金印的那位也告诫过你,不可过度自苛。大敌当前,现如今,你我都该专注眼下才是。”

解春风早已和缓了颜色,忍不住宽慰起师弟来。

却不料他那不省心的师弟还敢冷声抢白:“师兄嘴上说专注眼下,却又执意与我共担法网,平白多一个人受苦……”

解春风立时神色一寒,打断道:“受苦?受什么苦?不是‘没事’么?”

解春风那张春风潇洒的脸真冷下来,可比裴牧云这些年受鞘咒禁锢的模样还要寒上三分,全然拒人于千里之外,任谁面对这样的解春风都得胆寒。

得了师兄一句冷语,裴牧云垂了眼眸不说话。

师兄的能言善辩从来是对外,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师兄竟会对自己冷言相讥,虽然只是这种程度,虽然确实是他隐瞒在先,却不由自主的有些难过。

先出冷语的是解春风,一见师弟稍许委屈就心疼的也是他解春风。

解春风心底一声长叹,自己给自己下台阶:“师兄是想与你感同身受……你我共同承担,是苦是乐都各分一半,如此不好么?”

感同身受。

想与师兄感同身受。

裴牧云猛地抬头,碧眸紧盯师兄。

四目胶漆,裴牧云自语般呢喃:“……我不愿您为我所苦。”

解春风闻言却是失笑:“巧了,师兄先前也这样想。”

“先前。那,如今?”

“如今……情不自禁。”

解春风把四个字说得温柔似海,裴牧云一怔。

还来不及反应,幻境瀑布如山洪暴发般异常暴涨,庞大水流轰鸣袭来,黑石上的师兄弟二人明明都可瞬间御水,却只顾凝视彼此,放任狂涨激流将自己冲下黑石,双双落入潭水之中。

*

潭水没顶,视线遭到阻隔,解春风才大笑破水而出,仿佛感受不到神魂之痛。

踏水刹那飞回石上,落地时衣发俱已干爽。

黑石上却不见师弟身影。

倒有一只文雅蹲坐着的漂亮大猫。

方才瀑布暴涨,大部分黑石都被潭水淹没,只余方寸之地,爱干净的大猫就蹲坐在这方寸之地的正中央,从尾根白毛逐渐染上浅灰的大尾巴蓬松绕在身侧。

解春风理智上明白这猫是师弟变的,而师弟是世上最强的两大剑修之一,但他看着眼前画面,看到的是乖巧大猫被潭水包围,只能委屈于方寸之间,登时又是喜欢又是心疼,赶忙上前捞起大猫,另一手招来一片灵云置于黑石中央充为座椅。

此刻幻境瀑流稍缓,微微丝雨缠绵飘摇于晴空之下,青山苍树,丛草繁花,水清风淡,草木暗香。

解春风身坐灵云,温柔地给趴在他腿上的长毛大猫顺毛。

修长手指慢慢梳理大猫长长的雪白背毛,颈周那圈白猫厚领也有照顾到。

小老虎似的大猫抖抖耳朵,又大又圆的碧眼舒服得眯成一条缝,无意识发出呼噜声,大尾巴缓缓摇动。

解春风爱不释手,认真顺毛,简直是入了浑然忘我之境。

反正按常理,解鞘咒至少也要一个时辰,何况这还是半步剑仙给自己下的鞘咒,多耗费几个时辰都很正常。

解春风能打入一道灵力就解开鞘咒,不仅是他对裴牧云体内灵脉了如指掌,更因为如今他与裴牧云都能直接吸收灵气,裴牧云灵力纯净,而他是受天地灵气偏爱的白龙,他们都能暂时将灵气当作自身灵力使用而不遭排斥,所以他刚才取巧,直接招来大量灵气,效仿修士结丹时的灵气灌体效果,才能一道灵力解开鞘咒。

既如此,偷闲半刻又何妨。

解春风又在指尖布了少许灵力,给猫按摩。

大猫四肢上的银灰色斑纹,解春风无论看了多少次都还是很喜欢。

他爱惜地将猫前腿握在手中轻按,想到裴牧云曾说过,这种森林大猫也是来自裴牧云太外婆出生的北国,不禁对猫笑道:“你提起过的苏国,确乎是个奇特之国,连猫都生得这样好,可惜没有机会,不然真想去游历一番,或许买只森林猫回来。”

却不料大猫闻言,霎那不悦长呜,只听布裂声响,白袍已被猫爪抓裂了一道口子。

裴牧云懊恼不已,或许是近日变猫次数多了,那一爪完全是猫耍小性子的下意识动作,他回过神已经抓破了师兄外袍。

解春风低头看着裂了口的外袍和大猫垂头丧气的圆脑袋,心情却是好得能坐地飞天,趁着师弟心存愧疚,不着痕迹地握住两个猫爪,捏捏平时捏不着的粉嫩爪垫,嘴里哄孩子般低语:“乖了,师兄只养你,不买别的猫。”

裴牧云听得羞窘,猫身就不高兴地喵了一声,裴牧云立时想把脑袋埋到猫肚子下去。

第115章 穷碧落共黄泉

解春风不敢真把师弟惹急了,一本正经地忍着笑,认真得仿佛是个专职的养猫官。

裴牧云闭了眼,任师兄揉猫,只当神魂出窍,努力去想正事。

过了半晌,大猫忽地神色一凛,猛地从解春风腿上跳起,落地时已是剑仙模样。

“师兄,我有个想法。”

忽然没了猫,解春风遗憾得直想拍腿,面上却是一派温柔正色:“哦?你说。”

裴牧云环顾青山:“幻境并非人间之境,一草一木皆为念化,它并不真正存在于九州,不准确地比喻,它就像是某种时空中的缝隙。这样的所在,修士俗语称之为‘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但若我们从一个更高的角度俯视,在某个时刻,它还是存在于九州天地之间的某个地点,并没有真正超出三界。比如眼前幻境,它此时此刻就在荆楚天疏阁的西苑上空。

“师兄方才为我解咒,招来大量灵气进入幻境。既然灵气能进入幻境,说不定也能进入类似的所在。

“传说中的魔界,同样是这种‘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地方。”

解春风神色一动。

灵气能否进入幻境,修真典籍里不曾有过记载,事实上也无人研究,世上除了他和裴牧云,哪还有能随手招来灵气的修士。要不是裴牧云注意到,他招引灵气已成习惯,甚至都不曾多想。

二人视线相对,都已目露了然,明白了裴牧云的想法究竟为何。

解春风想起魔尊那欠死的模样,笑得如沐春风:“值得一试。”

“我们出去。”

“好。”

话音刚落,二人身影业已消失,只余空山瀑鸣。

*

留在西苑等待的天疏阁众人越来越担忧,尤其是解春风招引灵气时,荆楚天疏阁上空有大量灵气汇集而来,竟卷成了一个垂入幻景的灵云漩涡,活像个雪白的大云蘑菇。

动用如此巨量灵气定然不是小事,众人联想到进幻境前春风剑侠与老猴前辈对阁主的怒容,自然更是放心不下。

约莫过了一炷香,忽地,众人视线所见正如落了石子的湖面那般漾开,不过一眨眼,幻景已消失不见,玩水的孩童们也已被一阵清风送回亭中。

回过神来,阁主师兄弟二人已重新现身于人前。

见阁主似乎毫发未伤,天疏阁众人都长舒一口气。

秦无霜毕竟对裴牧云没什么特别的崇敬偏爱之情,她冷眼看去,极为敏锐地察觉了裴牧云变化的气质,在她看来,眼前这个裴牧云的锋芒之锐,与入幻境前简直判若两人,差别就像是藏剑冰匣与利刃出鞘,心底不由巨震。

谁愿看到一个强到离谱的人变得更强?

离贰却是满面欣慰,他为人周全,见自家阁主无事又去看解春风,一眼看到破了口的外袍,好心上前提醒:“解兄,袍子破了。”

解春风却像是听了什么喜讯,眉眼带笑,温声道:“啊,无妨。”

离贰被他这反应闹得一愣,弄不明白倒也随他去,转头想趁阁主没走做个汇报,但还没开口,裴牧云就抬手对他拦了一下:“稍等。”

离贰好奇:“阁主有事?”

裴牧云言简意赅:“诛魔。”

这倒是意外之喜,离贰忙问:“阁主已有魔尊藏身之地的线索?”

“没。不找了。”

不找了?

不找了怎么诛魔?

离贰匪夷所思。

却听春风剑侠问阁主:“你选天还是选地?”

阁主冷眼看着西北方向:“我选地。”

春风剑侠就点头应了:“好。”

好?

好什么?

众人疑惑之际,解春风已化龙飞天!

一声龙吟长啸,灵云就如一条白浪滚滚的天河,浩浩荡荡从西北不周山朝荆楚方向奔涌而来!

白龙现身、招来灵云天河的奇景,莫说孩童们惊呼不已,修士们亲眼见证此等神迹般的异象,也都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说时迟那时快。

灵云天河来势迅猛,须臾就已奔流至天疏阁上空。

白龙巨口一张,就将半数流云吸入腹中。另一半则飞流直下,如同一道九天飞降的白瀑,浇向裴牧云。

下一瞬,白龙变回人身,解春风在半空中双臂一展,如太极起势,两掌化圆推出,就有灵风从他掌间生出向四面八方吹拂而去,吹遍天之下、地之上的每一个角落。

与此同时,几乎被灵云白瀑淹没身影的裴牧云灵剑出鞘,向下飞落,半个剑身直插入地,裴牧云单膝跪地,双手交握剑柄,以己身为媒介,将从九天飞流而下的灵云白瀑转为灵风,通过剑身不断输入地底。

孩童们看不懂其中奥妙,也感受不到灵风,并不像前一刻目睹天河那般震惊。

而对看得懂的修士们而言,这对玄真师兄弟直接使用灵云的本事,即使曾听说过,甚至曾在水镜卷轴中看过,但此刻亲眼见证这番违逆修真常理的操作,感受着不断均匀吹拂而过的灵风,虽不知这究竟在做什么,都忍不住惊叹唏嘘。

秦无霜七窍玲珑,此时也猜不透这对师兄弟为何突然炫技,低声问姒晴:“姐姐,他们这是?”

姒晴心有猜测,却拿不准,只道:“或是用灵气追敌。”

灵气追敌?

追什么敌?

这天下还有什么敌人值得他二人如此大费周章?姬肃卿虽不知下落,却已是身受重伤,根本不必急于一时,而同为凶兽的明樑帝明明白白地坐在京城龙椅上,除了凶兽还有什……皱眉细思的秦无霜忽然一愣。

难道是魔尊?

魔尊真身藏在传说中的魔域,那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所在——恰如解春风刚才招过灵云的幻境。

假使真要做到用灵气追寻魔域,除非将灵气灌遍九洲四海,不放过天地间任何一个角落!

难道这两人正是在……秦无霜看看裂地输风的裴牧云,又看看风扫九州的解春风,情不自禁瞪大了明眸。

这对师兄弟,简直是怪物!

恰在此时,裴牧云与解春风同时暴起,双剑合璧,一青一白两道剑气如闪电般疾驰而去,众人连忙运转灵力寻踪看去,只见西北方向的天地之间,一道顶天立地的巨人黑影被逼出虚空,两道剑气将将袭至,刹那穿透黑影,一声怒吼震彻天地:“玄真孽贼!”

即使那黑影远在千里之外,众人仍被黑影现身时就蔓延开的浓烈血腥腐臭和骇人千里的戾气惊得失色:“那是魔尊!”

然而,怒吼未落,被剑气穿透的黑影就已碎裂成灰,裴牧云与解春风再出剑招,两道剑气袭向空中飘落的无数黑灰,燃为青白两色的点点烈焰,远远看去像是飘落了一片天灯。

裴牧云与解春风收剑落地,一阵清风吹过,将残留腐臭吹得干干净净。

闻人去病目瞪口呆:“魔尊,就这么……没了?”

裴牧云仿若无事发生,理智答道:“暂时没了。魔毕竟是杀不死的。”

秦无霜抢先一步,倩然笑道:“恭喜阁主剑侠诛杀魔尊!不知二位是如何找出魔域所在?”

解春风笑了笑:“秦大人慧眼。是牧云想到的点子,我们也只是试试,没料到真能成。合我二人之力,将灵气灌遍九州四海。上穷碧落下黄泉。就算诛不了魔,对世人也无坏处。”

他答得轻巧,众人却是瞳孔巨震。

将灵气灌遍九州四海?!

镜清先生双眼瞪圆,向后踉跄两步,被闾丘道长扶了一把才堪堪站稳,乡音脱口而出:“俺滴个亲娘嘞……”

闾丘道长心底也极为震撼,但他这人孤僻爱面子,硬是强压惊色,状似波澜不惊,还对镜清先生损道:“哼,书生。”

其他人过于震惊,一时间都沉默在原地。

忽听一道沉声厉喝:“跪下!”

众人还在找是谁厉喝,裴牧云与解春风就已二话不说双膝跪地。

闻人离他们近,当场吓得向后连蹦两步。

却见老猴疾走到他二人面前,指着二人责问:“出门前你们跟我说干什么来了?”

解春风老实回答:“访友。”

老猴跳起来一猴掌拍向他后脑勺:“访友!你们自己说说你们这叫访友?!啊?!又是给自己下鞘咒!又是不顾己身安危灌灵气!谁家访友访成这样?啊?!跟你们师父一个德性!出了门就能窜上天!”

老猴那点力气哪打得动半步剑仙,解春风和裴牧云双双配合低头,解春风还老实宽慰:“猴叔,小心手疼。”

老猴又是一猴掌拍向他后脑勺:“都能给你们气死!还手疼!”

裴牧云老实揽责:“猴叔,我们知错,我是共犯,我也该打。”

老猴原本低头转着手中什么机关,闻言又是一猴掌拍向解春风后脑勺:“老实呆着!”

第116章 衣合身靴合脚

那老猴一番责骂全是关怀,那风云师兄弟低头挨训也是孝心尽显,他们玄真上慈下孝其乐融融,秦无霜本不愿再看,但见那老猴转动手中奇异机关,不多时就从天边极速飞来一只奇兽。

她凝神望去,发觉那奇兽并无活物气息,竟是只机术制造出的仿真机兽。

伴随灵珠子的发明使用,不少机术师都研究起了仿真机兽,意图效仿神话传说中的“自行马”“自行牛”那般做载物送货之用。

可惜现有灵珠子能效不足,目前市面上能见到的多是些小型飞禽机兽,用途也仅能在本地附近送送书信小物,售价还十分昂贵,小小一只雀鸟机兽就要一州太守明面上半年的俸禄。这还不算后续使用灵珠子的花销。

然而,天上飞来这只仿真机兽不仅大如巨雕,还飞得特别快。它的飞行速度快到连秦无霜都分辨不出它仿的是哪种猛禽,只看得清它有双雪白大翅膀、身子不小且有四足,怪模怪样。

普通机术师就算能造出来这么大的仿真机兽也无法解决灵珠子能效不足的问题,秦无霜断定这是星归道长的遗作,就是不知星归道长到底是云游去何方异地才见到如此奇特的猛禽。

她正待机兽落地看个仔细,忽闻一声哎哟。

老猴面色一急,忙问:“怎么了?”

刚哎哟出声的解春风做出副乖巧模样解释:“猴叔不用担心,就是……忽然发觉功德太多了。”

老猴放下心来,面色一松,才想起还在生气,又板回个脸。

解春风趁老猴望天等机兽落地,转过头对师弟裴牧云右眼一眨。

秦无霜无语转回看天,没闲心看他俩抛媚眼。

什么叫功德太多了?!

这对师兄弟,可真是天之骄子得天独厚,但凡心性不好些,他俩随口一句话都能让人嫉妒得两眼发红。

别人煞费苦心拼命筹谋都不一定能得来的功德,他居然嫌太多。

想到此处,秦无霜忽而一愣。

功德不可能凭空增多,需要实打实为民做事。

他俩刚才将灵气灌遍九州,说得看似轻巧,做得也看似轻巧,甚至魔尊都看似败得轻巧,以至于她都不曾细想将灵气灌遍九州到底意味着什么……灵气乃修行必需,对百姓无害,对魔来说却颇为致命,避之唯恐不及。

经过他们师兄弟引导的灵气必然带有玄真灵力,那就更能除魔,等闲小魔一但接触,霎那间就会灰飞烟灭。

玄真灵力不仅对魔有效,凡是害人吃人的恶兽、滞留人间的恶鬼、入邪堕魔的坏妖坏修等等等等,这些邪魔外道接触玄真灵力必遭重创。

而裴牧云和解春风将带有玄真灵力的海量灵气灌遍九州,天上地下都没放过……也就是说,世上大多数邪魔外道,都已经被他俩无声无息地灭了!

秦无霜两眼圆睁,被自己的推断吓了一跳。

若真是如此,刚才那么短短一段时间,这对玄真师兄弟击杀的邪魔外道恐怕数不胜数,与之相应获得的功德必定高得吓人……怪不得,怪不得解春风会嫌功德太多。

只要是修士,必定能从解春风的抱怨想到这一层,天疏阁众人甚至连姒晴都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仿佛这对师兄弟随便做出这般怪物成就本是正常。

秦无霜不禁苦笑。

却不及多想,飞达上空的机兽疾射而下,眨眼就已飞旋落地,秦无霜收拾起精神勉强看去,却又是一愣。

这机兽外形压根不是仿造珍惜猛禽,而是一只装了翅膀的大老虎。

世上哪来有翼虎?唯独传说中的穷奇!

难道望星归早知姬肃卿是凶兽穷奇化身?望星归是如何得知?总不可能是姬肃卿亲口告知。若玄真师徒早就知晓,那在南海谈合作时为何一丝口风都不肯透露?如今又为何在她面前唤来这机兽?

秦无霜心底亦思亦疑。儒门之变过去四日,她自以为成功翻篇,不料一只机兽就令她如此动摇,或许毕竟是拼劲底牌费尽运气才死里逃生,又或许姬肃卿的凶兽身份到底是令她万分介怀。

无论原因如何,她越思量梨涡越盛、眸色越凉,片刻就把与姒晴重修旧好的满心雀跃全都压下,恢复谨慎察观,不敢轻狂。

机兽落地静止,老猴走到近前,打开腹槽取物。

解春风与裴牧云还乖乖跪着,眼神都看着那机兽,目露怀念。

这怀念,一来,此机兽是师父多年前带着他俩一起边玩边做的游戏之作,睹物自然思人;

二来,此机兽被师父取名为“飞天肥猫”,机身原型其实是玄真观后院那只独眼狸花猫,只是为了装更多东西进行了等比放大,又添加了翅膀。那只独眼狸花猫,已于前日寿终正寝,彻底从年迈病痛之苦中解脱。

它生前活泼调皮,总欺负招惹人参,它走之后,失去玩伴的人参情绪低落,至今没恢复过来。

解春风看向裴牧云,二人视线相交,都看出对方眼底怀念,正欲安慰,忽听猴叔在近前一声假咳,赶忙低头装乖。

老猴捧着从机兽腹槽取出的两个扁木匣,发现俩不省心孩子正眉来眼去,一个白眼翻上天,分别把两个木匣往他们怀里一塞。风云双双一愣,解春风手快打开匣子,里面是从头到脚一整套衣物。

还未展开细看,就眼前所见,这套衣物细节在古风中带有机术风格,尤其是最上面那双绘有齿轮与云龙纹隐有战术感的长靴,让裴牧云想到后世同学玩的古风游戏中的昂贵外观。

但这一套衣物必然比那些昂贵外观更为昂贵。

尤其对他与师兄来说。

万金不换。

猴叔对他们摆摆手:“你们师父做的,去找个屋换上。”

两人低声应是,肩并肩起身离去更衣。

不一会两人回来,俨然神仙人物,连无心欣赏的秦无霜都不得不赞了声绝。

老猴:“合身么?”

风云二人都答:“合身。”

这套新衣比他们先前穿的道袍更适合外出行走,主色一白一青,都是不浮躁也不暗沉的好颜色,可见用料上佳。剪裁贴身,完全显出这二位令人艳羡的宽肩窄腰大长腿,活生生两个蓝颜祸水。

上身最引人注意的是臂铠。窄袖外的臂铠与衣同色,沉金描边,铠上隐有金墨勾勒出符文,两副不同,想必是星归道长为爱徒精心设置的防护符。

脚下是不知用什么兽皮做的靴,靴面绘有齿轮与云龙纹,靴带上也有金墨符文,解春风满意地跳了跳,似乎非常轻便,方便作战,秦无霜有心想给姒晴要个样式,却毕竟不好开口。

老猴:“合不合脚?”

风云二人都答:“合脚。”

腰带素净,一青一白,右侧挂了同样的坠子,是个齿轮装饰的机术小玩意,一时看不出用处。

引起众修注意的是他们腰带左侧都别着一枚扭丝扣灵玉佩。

这种灵玉佩并不罕见,它又名“长者赐”,通常是大派高修赐给徒弟的护身佩。高修往佩内注入灵力,灵玉佩就会把高修的灵力气息笼罩徒弟全身,掩盖住徒弟自身修为气息。

如此一来,佩戴这种灵玉佩的徒弟外出历练就会安全很多。不懂门道的会被气息误导,以为是高修,不敢轻易招惹,懂门道的一看就明白这是大派子弟,上面还有高修师父罩着,自然也不敢轻易招惹。

可眼前这俩又不是什么刚出江湖历练的小修,就算被灵玉佩用星归道长的元婴气息掩盖,天下修士还有谁不知道他俩都是半步剑仙,这能骗着谁?何况,世上最强的两个修士,有谁值得他们掩饰修为?

众修再感动于星归道长的爱徒之心,都被这过分护犊子的灵玉佩弄得哭笑不得。

不过,假如当真不认识他们二位,单看穿这身的效果,倒确实俊美无俦,像名门大派刚放出门历练的修真新秀,而且还是长得太好看其实不能打那种。

解春风和裴牧云不知众修感慨,正低头认真听老猴嘱咐。

他俩虽是孤儿,却有师父宠爱,都是天下第一的人了,师父还唯恐他们受伤,亲自给他们做带有护身符文的衣物,自己说来倒是有父有母……秦无霜不愿再看,复又凝神去看那机兽,才看出这机身其实更像做大了的狸花猫。

她不知该如何作想,便只注意观察机兽腹槽内的机关,它使用的灵珠子比市面上流通的灵珠子小很多,离贰法士正拿着一枚查看,在他身旁提问的少年正是先前见过的丘阿牛。

说是去上课,怎么又出现在这里?是课程太无聊偷跑出来,还是天疏阁给平民百姓上课就是不足半个时辰?她懒懒猜测,只分了半分心思去听,却立刻发觉丘阿牛问的问题是掌握了一定机术基础才问得出的。

竟然教这种平头小子学机术?

“秦大人。”

秦无霜回过神来,懊恼自己竟真被灵玉佩上星归道长过分亲和的老道气息迷惑下意识不曾戒备,笑容带着一般人注意不到的微微僵硬,语气却轻巧:“阁主客气,有什么无霜能帮忙的?”

裴牧云虽察觉却无意深究,平淡道:“秦大人客气,姒晴将军提过你想加入地府之行,此行皆是未知,安危难料,我与师兄本没有带上其他人的意思,你们有意同行,这倒无妨,只是不知秦大人为何愿往?”

秦无霜心念电转。

她之所以想跟进地府,一是想进一步了解这对师兄弟,二是因投奔那日,她并没有因为姒晴在场就自曝底牌。

那日她说她率领众将造反,没料到姬肃卿是穷奇凶兽,是穷奇凶兽丧心病狂灭门放火,她冒险使用血珠子都险些被杀,仗着越王剑护身与紫藤剑剑灵才逃出生天。她甚至承认她故意留在儒门上空的血书推脱了造反之责,但坚称灭门是穷奇干的。

儒门众人刚死,此时魂魄可都在地府。

所以,姐姐要跟着他们师兄弟下地府,她秦无霜怎能不跟?

万一哪只鬼在姐姐面前多嘴多舌,她在场,还有狡辩的余地,她若不在场,岂不是后院失火都不知道。

“劳阁主与剑侠带上我这累赘,”秦无霜莞尔一笑,“我也不是因为别的,纯是满腹私心,地府自古隔绝天听、判官以下众鬼不得上凡、真仙以下众神不能入地,我实在不放心姐姐,也好奇地府究竟是何模样。”

裴牧云颔首:“我明白了。”

他转身就走,似乎并不在乎秦无霜是不是有所隐瞒。

秦无霜忙道:“阁主留步。”

“无霜方才脱口而出,话说出口才想到,既然地府自古隔绝天听,无法与天疏阁联系,阁主如何放心下去,不怕九州事态突生变数?天疏阁揭发血珠子案和明樑帝凶兽身份,本就刺激了民怨,朝廷打压天疏阁更使民情激愤,阁主就不怕朝廷趁你不在寻衅滋事?”

裴牧云即答:“天疏阁能人辈出,就算我今日退隐,各地天疏阁也能照常运转。”

他的回答在秦无霜听来未免有不谦之嫌,但事实确实如此。

天疏阁这些年究竟网罗了多少人才,外人根本摸不清楚,只会比秦无霜掌握的名单更多。光是早早加入天疏阁的资深者中就不乏足以统领群英的领袖人物,此刻在场就有一个曾在裴牧云归隐时暂代阁主的离贰。

何止是能人辈出,根本是猛人云集。

不怪裴牧云有底气在这种时刻去地府一游。

“……多谢阁主回答。”

见她再无别问,裴牧云转头就走欲找师兄,不料又被闾丘道长拦住。

闾丘道长拦在他身前,却一时没说话,素来锐利的双眼也不看人,不知有何为难之处。

裴牧云不得不先开口:“前辈?”

闾丘道长这才勉强提问:“阁主,那血珠子,确实是魔尊所制?”

裴牧云闻言肃然,谨慎道:“从现场证据看是如此。前辈有何疑问?但说无妨。”

闾丘道长轻声道:“阁主可还记得,天疏阁曾在泾水源头的老龙潭办过一桩案子,据传言,伏诛祸首是一位害人取血的堕魔高修,世人称为‘血魔’?”

“原是这事,”,裴牧云眉头微皱,语带无奈,“这种地方案件,写得再清楚,毕竟不曾全国公告,人传人就会传走样。”

听他这样说,闾丘道长神色立时有异,于是不等闾丘道长追问,裴牧云就将案情和盘托出。

那位传言中的血魔,其实既没有堕魔也没有取人血,那位隐居高修只是豢养灵兽,取灵兽血炼丹,其实除了定期取血外对灵兽也是善待有加,但被他偶然救下的百姓误会,传来传去,就成了当地用来吓唬孩童的知名血魔。

不巧一只堕了魔的幻形飞僵到此地,听闻了血魔传说,故意以那位高修形象残害百姓,后来还成功算计了那位高修,险些让那位高修被魔污污染,天疏阁法士及时赶到,救下那位高修与幸存百姓,并将案情查明,诛杀了真凶。

不料那位高修是个过分孤烈的性子,他执意将功补过,不仅自沉老龙潭,为泾水镇压水土,还不许天疏阁记载,甚至不肯告知名姓。

闾丘道长失声叫道:“自沉老龙潭!那、那他还活着!”

裴牧云不禁问:“前辈认得那位高修?”

闾丘道长长叹:“……那人,是我师兄。”

那位高修竟是闾丘道长师兄?倒确实是如出一辙的孤烈。

裴牧云与刚过来的解春风对上视线,两人都想到了闾丘道长的师承。

闾丘道长隐居鹤峰屏山多年,但他的师门其实不在南方,而是在西北的崆峒山。

崆峒山乃是道教圣地,道观众多,崆峒山山南的弹筝峡,峡中曾有一座颇负盛名的玉清观,闾丘道长师承就在此。

江湖传闻,闾丘道长是玉清观掌门寄予厚望的高徒,少年成名天下知,修真路走得顺风顺水,后来却不知因何出走,从此孤身行走江湖。

这些都是许多年前的旧事,玉清观早已没落,荒废后被改建成了佛寺,佛寺又破败荒废……如今连当地人都不知这里曾有一座玉清观。

流经弹筝峡的,正是泾水。

见闾丘道长陷入沉思,裴牧云和解春风对个眼神,双双轻步离开,没有打搅。

但他俩的体贴并没有成功。

此地天色猛然一沉,霎那间暗无天日,众修立时警戒,但天地间已刮起狂风。

异象!

狂风阴气十足,无数纸钱漫天飘落,众修闻到满鼻檀香。

这是阴风!

地面突然开始不停抖动,似有什么马上要裂地而出!

此时,鬼哭般的厉音从四面八面响起,还夹杂着魂铃声与鬼笑。

比这些吓死人的鬼音更为响亮的,是从地底传来的一个阴恻恻的嗓音,搭配着一种诡异的活泼态度,拖长调厉声鬼叫:

“地——府——开——门——接——客、哎呀!哥哥,你干什么打我?”

第117章 不是阁主的人

另一个声音怒答:“打你,自然是你该打!”

先前那声音气哼哼地回:“我这般乖巧贴心的弟弟,哪里该打?阎王娘娘说过,兄弟之间,是该相亲相爱。你打我,是为兄不慈!”

众人听得哭笑不得,尤其是异象刚生就祭出法器的修士,一时都不知该不该继续警惕。

被闾丘道长和镜清先生及时带到亭后的孩童们原本吓得捂眼睛,此时也被地底传来的兄弟拌嘴引起好奇心,忍不住又去看抖动的土地,有孩子对身边伙伴小声道:“你看,这地抖啊抖,像不像筛黄豆时颠簸箕?”

正踌躇,又听先前那声音惊叫:“你还打!哼,我跟阁主告状去!”

竟喊阁主?

托水镜卷轴的福,大家都知道了现任阎王娘娘就是天疏阁曾经的坎壹法士。

但如今阴阳两隔,前尘旧事按理该一笔勾销。更何况,阎王执掌地府,是地神中的最高神位。众天神早已远去,阎王事实上是九州现存的最高神。天疏阁再厉害也不过是凡间修士组织,阎王根本没必要再以阁主尊称。

而且,根据水镜卷轴,黑白无常上次现身打招呼时就是直呼天疏阁主,这次怎么就喊起了阁主?

众人错愕之际,了解内情的法士们却纷纷失笑。

却在此时,抖了半晌的地面忽然裂开。

从裂开的地缝中猛地吹出一道阴风,将多到把地面遮得严严实实的纸钱再次吹得漫天狂舞。

这道阴风一吹即止,待漫天纸钱落地,除去地表半指长的地缝,似乎再无异样。众人小心等待片刻,也不见任何动静,不禁面面相觑,不明白这闹得是哪出。

就在众人放松警惕时,地缝里忽然窜出一抹红色!

它拼命扭动向外挤!

那抹红色左挤右拧,竟硬生生挤大了地缝,不过眨眼之间,地缝就从一指宽挤到了两尺宽。

众修二度警惕起来,手按刀兵,再凝神看去,发现地缝里拼命扭动的那抹红色竟是……

一道竖着的门?

这里怎么会有门?

还是一道朱漆大门!

仔细看:门有两扇,朱漆正红,莲花铜钉,兽首门环。本该给人堂皇气派之感。

闻人瞪大了眼,呆看那成了精似的朱漆大门在地缝里左挤右拧,活像一条巨大的蚯蚓扭来扭去,地缝不停被它的扭动拓宽,越裂越大。

这场面说神奇又略嫌奇诡,说诡异又略显荒谬,实打实是离了大谱。

先前阴风纸钱等前奏造出的阴森氛围一下消失殆尽,让人根本提不劲儿来防备。

孩童们大约看那朱漆大门扭得辛苦,还齐心给它喊起了助威努力的川江号子,大概是去码头玩时学的,虽然眼前场景和船工拉纤不是一回事,却也听得人心潮澎湃。

地缝里的朱漆大门似乎听懂了孩童们的鼓励,跟着川江号子扭得更带劲了。

闻人深吸一口气,冒着错过奇异场景的风险,表达态度地狠狠闭上眼。

伤眼,太伤眼了。

他毕竟是个靠私自贩卖猫猫画像谋生的弱质书生,对美是有一定追求的,他承受不起这伤东西。

说时迟那时快,不过半歇,在川江号子的助威下,朱漆大门发癫似的扭动已把地缝拓宽到约有三丈。

这时,朱漆大门停止了扭动,配合着长长的“吱————”声,缓缓转动,施施然把自己横了过来。

完美地卡在了地缝里。

宽度刚刚好。

秦无霜微微挑眉,她竟从朱漆大门上看出它在得意。

门怎么会“得意”?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还有,那声吱是怎么来的?这就是光秃秃的两扇门,又没有门轴?

此时从朱漆大门后又传来惊叫:“你踢我!”

另一个咬牙切齿地回:“你吱什么。”

“凡间的门都是吱吱叫的,哥哥不懂还乱踢人,不知羞。”

“闭嘴!!”

不等众人反应,那朱漆大门往内缓缓打开,现出门内一黑一白两个身影。

一个从头到脚都是白,白袍白靴,连面色都白得像纸,头顶的白色高帽写着四个黑字:你也来了。

一个从头到脚都是黑,黑袍黑血,讨债似的紧绷着脸,头顶的黑色高帽写着四个白字:正来捉你。

是黑白无常!

勾命的黑白无常!

在场凡人一霎时吓得肝胆剧震。

正是心神动摇之际,门内那对黑白身影骤然一拔,靴底凭空离地,堪堪高过门槛,野鬼似的飘了出来!

孩童们又都捂紧了眼不敢再看。

可黑白无常整齐地飘了没一会儿,白无常忽然猛地一窜,率先飘飞到天疏阁主身前,浮在离地一臂的半空,忽上忽下地飘着,靴子上的魂铃随着叮铃叮铃,歪着脑袋对裴牧云报告:“阁主你看,为了不吓着凡人,我专门变了个门~”

像是觉得这话有趣,白无常刚说完又嘻嘻念了两遍:“专门变了个门~专门变了个门~”

他像个蹦蹦跳跳讨要夸奖的小孩子,屁股上还有个明显的黑脚印,哪怕他是勾命的黑白无常,这模样还是让人忍俊不禁。而且这白无常满嘴叫着阁主,俨然是把自己当作天疏阁的一员,引众人越发好奇,都想看天疏阁主如何应对。

却见裴牧云还真对他点头夸奖:“你有心了。”

白无常开心尖叫,飘在半空打了个旋,洒出一阵阵嘻嘻鬼笑,听得人脊背生凉。

此时黑无常才飘到天疏阁主身前,先对白无常怒斥一句“专说废话”,才对天疏阁主一本正经地拱手行了个礼:“奉阎王娘娘尊令,特来迎接阁主,还有阁主师兄。”

黑的也喊阁主?

裴牧云恍若不觉,淡然回礼道了声有劳,解春风倒是促狭,逗黑无常道:“大人怎知我偏爱听这名号?”

黑无常竟答得认真,用那阴恻恻的声音回复:“阎王娘娘时常说起二位,点评剑侠视阁主如命,还有爱屋及乌的毛病。”

此言一出,在场法士轰然大笑。

天疏阁主却依然是那副清冷高人模样,仿佛黑无常所言再正常不过、是理所应当。

春风剑侠也在笑,却破天荒红了耳朵根,倒像个被长辈道破心思的小年轻。

秦无霜目露好奇,戏谑般打趣:“二位大人阁主喊得顺口,幸而如今天下人都知道阎王娘娘生前是坎壹法士,否则,怕是要误会这地府也是天疏阁开的,底下全是天疏阁主的人。”

在场除了显然知情天疏阁法士,都对黑白无常过于顺口的阁主称呼有些疑惑。秦无霜猜测是因为坎壹婆婆对天疏阁感情深厚,习惯了对裴牧云阁主相称,黑白无常是受她影响。

果然,白无常立刻摇头否认:“地府不是天疏阁开的。我们也不是阁主的人。”

白无常嘻嘻笑起来,伸手拎起自己的袍领,像展示般把左边袍领高高拎起,以至于只能歪着脑袋,活像个吊死鬼。

他飘到众人眼前,众人只见袍领上有个陌生绣样,再看不出其他。

白无常见众人不懂,更加得意,嘻嘻鬼笑笑得浑身发颤,颤得魂铃叮铃叮铃,歪脑袋像是随时会掉下来,他大笑宣布:“我们不是阁主的人,我们是阁主的鬼!地府上下三百六十零半个鬼,都是阁主的鬼~”

什么?!

众人心头巨震。

裴牧云心头微震,他批复的那厚厚一叠申请入阁书总共三百六十二张,怎么还多出来一张?

解春风同样心头微震:“怎么还有半个?”

裴牧云给他解释:“有一位生前就魂魄不全,地府计数算半个。”

解春风哦了一声。

哦?

哦?!

地府上下全都加入了天疏阁,他问的居然是怎么还有半个?

居然还仿佛一切疑惑都已经得到完美解答似的淡淡的回了个哦?!

众人瞪着这对师兄弟,只觉得无话可说。

有修士这时才运起修为去看白无常依然展示般高扯着的白袍侧领,发现上面绣的陌生图样前所未见,是一个锤子和一把镰刀,交叉成十字。

这两样都是普通农具,既没什么吉祥彩头,又不属于文人意象,绣这两样农具,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暗号?

众人在沉默中疑惑,天疏阁却没有进一步解释的意思。那对师兄弟与黑无常交流顺畅,三两句就说定了能带上姒晴和秦无霜一起下地府,离贰法士还见缝插针跟天疏阁主汇报了两个消息:一是被明樑帝拘在后宫的年轻子弟似乎都与家中断了联系;二是尚未查证的有关练经纶下落的风闻。

不过片刻,天疏阁主与春风剑侠已准备出发,正与老猴话别,法士们则有条不紊地散去各忙各事。

众人盯着仍像个吊死鬼浮在半空慢悠悠转圈的白无常,恍惚间似乎感悟到人生无常生死看淡珍惜当下的道理。

黑无常一脚把白无常踹飞,回过头继续参与对话:“……地府阴力侵蚀活体,没有足以抵御阴力的修为,下去必死无疑。就算二位联手保护得滴水不漏,也对寿数有损。”

老猴闻言叹息:“那便罢了。你们早去早回。”

解春风和裴牧云都乖乖应了是。

本来老猴是被解春风和裴牧云劝着出来到荆楚天疏阁走动走动,没想到这俩倒霉孩子过于能耐,说访友竟然是要下地府去访友,老猴这心担起来就放不下,听说姒晴和秦无霜也能去,就动了跟着一起的念头。

但听了黑无常解释,就算跟着也是给俩孩子拖后腿,老猴就熄了念头,它可没老糊涂。

等其他闲杂人等都与阁主道了别,黑无常冷冷道:“时辰已到,走吧!”

白无常鬼笑学舌:“时辰已到!走!”

仿佛勾魂的宣告听得人一身冷汗。

黑白无常齐齐飘向朱漆大门,到了门前,随着从白无常嘴里发出的“吱——”声,朱漆大门缓缓打开。

众人都伸长了脑袋,好奇地往门内看,想瞥得地府一眼,看看是怎样的诡异阴森又或者是庄严堂皇。

门内却没见着什么府。

甚至没见着任何地。

第118章 有情此去不還

门的那边是一个漫无边际的暗红云涡。

感觉完全不像是通往地府,而是把门开在了九霄之上黄昏时分的云层中。

裴牧云留心观察,这个云涡的颜色类似那种极罕见的血色火烧云,烧透了整个天幕,无法看到尽头,或许根本就没有尽头。而且整个云涡在不断向中心塌缩,他们还在门外就能够感受到往内的强劲吸力,它简直就像是涂成火烧云色调的黑洞。

满地纸钱受到吸力影响,如遭秋风横扫一般流向大门,纸钱一过门线就立刻不受控制地被卷进云涡,极速打起圈儿来,但纸钱太过脆弱,大抵卷不过一圈就被吸力牵扯碾碎成齑粉,根本来不及被吸入中心。

黑无常冷冷介绍:“此乃地府穹顶,此面名为:此去不還天。”

此去不还?

倒确实贴切,解春风望着那些被卷入云中又迅速零落的纸钱,好奇问:“此面?这么说,还有另一面?”

黑无常正要回答,白无常对他拼命摆手不许他开口:“这面是你说,那面该轮到我说。”

约是不愿再耽误时辰,黑无常忍住了没发火,不理白无常,从袖中取出一个半尺长的紫色物件,往地下一扔,就逐渐变大,不一会儿就恢复了原貌,竟是一架紫色的竹筏。

紫色灵竹已属万分罕见,而眼前这竹筏的紫竹每一根都美如紫玉,绝非凡品。

“它不是凡竹所造,不受阴力侵蚀,”黑无常简单点了一句,率先站上竹筏最前的位置,“都站上来,即刻出发。”

解春风转身笑看裴牧云,二人相视一眼,并肩上了竹筏,姒晴与秦无霜也一前一后走了上去,白无常站在最后,手里变出一根长长的竹篙,嘻嘻笑道:“站稳了,可别掉下去,掉下去就没没,肉也没,骨也没,魂也没……”

不等他说完,黑无常就运起阴力控制竹筏,竹筏离地升空,往朱漆大门内飞去。

筏尾的白无常有模有样地划动竹篙,鬼笑着与众人道别:“嘻嘻,不再见~再不见~不见不见~”

众人都担心竹筏驶入云涡将会如何,更好奇究竟要如何下地府,因此全都紧盯着竹筏,生怕错过细微变化。

目送竹筏驶入朱漆大门,众人眼前忽儿一迷,竟眼睁睁见那朱漆大门不知怎么就化成了一幅水墨画!

来不及震惊,画中竹筏已驶入云涡,浑然不受吸力影响,并不像纸钱那样不受控制地卷入打圈,而是一条直线直直深入。

不过眨眼之间,画中竹筏已翩然远去,逐渐缩为一滴墨点。那墨点忽地向下一坠,众人视野忽然荡开了透明涟漪,就像一滴露水坠入平静水面,涟漪成圈扩散开去,还来不及作何反应,眼前一切都已恢复如常。

众人跟面面相觑,荆楚天疏阁西苑景色平静,没有地缝,没有阴风,没有朱漆大门,没有遍地纸钱,仿佛镜花水月一场,什么都不曾发生。

*

话分两头。

魔尊惨遭玄真孽障偷袭,不仅老巢被剿,本体也遭焚毁,竟然只勉强保住最后一缕悬若游丝的黑雾,是满腔忿恨驱使着它强撑着往京城皇宫方向逃窜。

魔与人相伴而生。

从女娲造人开始存活至今漫长数千年间,即使是众神当世的上古时代,甚至是更远古的女娲仍行走于九州的洪荒时代,它从不曾受过这么重的伤,更不曾受过此等奇耻大辱!

玄真剑修!死来!

勉强凝聚成实体的蛇形惨雾恨急,在地底极速飞窜也忍不住咬牙切齿地怒吼,但它很快意识到吼叫的不止是它。

蛇形惨雾急急停住,它谨慎散出两小点魔污,化作虻虫飞出地表四处察看。

这一看,血恨再涨!

那对玄真孽障不仅毁了它的魔域,九州四海天上地下全都遭到了那对玄真孽障的灵气污染,一个角落都没被放过!不仅恶鬼邪妖小魔死伤大半,就连已被封印的凶兽大魔都再遭重创,甚至凡间那些尚未堕魔但满手血债的邪修恶人都被灵气所伤。

如此滥杀,竟还有脸说什么公正天疏阁!

它一定要弄死他们!

蛇形惨雾再不迟疑,将切齿痛恨化作毅力,一鼓作气窜入皇城后宫,直奔明樑帝所在而去。

明樑帝端坐高堂,座下簇拥着十多个青年男女,全都长相俊美,眼瞳鲜红,笑容恍惚如在梦中,地上凭空出现一道蛇形惨雾,他们也没有任何反应。

看上去,明樑帝依然是那副高深莫测的阴沉模样,与往昔无异,魔尊完全看不出他是否也在玄真灵气污染中受了伤。

老四大凶兽里,魔尊还是与梼杌最熟,可惜梼杌在洪荒时代就被女娲斩杀。后来排新四大凶兽,取代梼杌位置的新第四凶兽没有一个能完全服众。同意者相对较多的是【蜚】,此兽天生就能驱使瘟疫魔污,既是凶兽,也是大魔,魔尊最得力的部下就是蜚,可恨它被望星归残忍封印,这又是一桩魔尊与玄真的大仇。

浑沌、穷奇和饕餮这三个里,还是饕餮最好骗最好怂恿,穷奇和浑沌各有各的傲慢,抓住时机煽风点火倒也不算难,但不能对他们玩弄心机太过,这两个都有难以猜测的一面,一不小心就会引火烧身。

偏偏眼下饕餮不知所踪,只有穷奇和浑沌可选。

魔尊选择来找浑沌,不仅仅是因为它与明樑帝有合作,其实早在洪荒时代,浑沌就与玄真祖师结过仇,如今明樑帝又被那对玄真孽障揭露短处颜面尽失,它有八成把握说得动浑沌出手。

“魔尊。这是快死了?”明樑帝阴沉着脸,语气完全没掩藏幸灾乐祸,眼神还饶有兴味。

魔尊忍气吞声,动起魔舌,拼命怂恿明樑帝出手教训解春风和裴牧云。

“……不止魔域遭受重创,邪魔恶鬼皆死伤惨重,被他们师兄弟踩在了脚底……如此惊天动地的大动作,他二人不可能毫发无伤,功体定然受损,或许还是重伤……正该抓住时机给他们一个教训。

“天疏阁本就气焰嚣张,反心昭昭。倘若今日我辈邪魔万马齐喑,忍气吞声,任由那对玄真孽障踩脸害命,往后放眼九州,天疏阁还会把谁看在眼里?”

魔尊口若悬河煽风点火,明樑帝却只是听着。

等它说完,明樑帝沉吟半晌,一出口竟是推脱:“朕与穷奇商议商议。”

魔尊勉强维持着蛇形惨雾,一肚子火无处可发,故意做出瑟缩的模样恶心浑沌,语带害怕道:“此刻联络穷奇……你不怕他们发现?”

明樑帝一瞬暴怒,却按捺下来,冷笑出声:“少在朕面前做戏。他们师兄弟刚下地府,就算他们在地上,朕会怕了他们?”

魔尊腹诽浑沌才是入戏太深一口一个朕,面上却只是敢怒不敢言的窝囊样。它有些好奇浑沌要如何与穷奇联络,就见明樑帝取出了一面改良水镜……

出现在水镜中的却不是姬肃卿。

而是一头跟野狗差不多大的黑翼白虎。

大缩水的穷奇凶兽,毛色枯槁,神色蔫蔫,斜靠着像是山壁的岩石,也不知是流落到了哪处荒山。

明樑帝狂笑:“你也有今日!”

穷奇看见地上的蛇形惨雾和围绕在明樑帝座下的青年男女,他一眼认出这些青年都是朝中高官世家大族的后代。但主要还都长得不错。他冷漠道:“还没入冬,就开始屯粮了?”

明樑帝嗤笑:“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穷奇不感兴趣的半睁着眼睛:“不如何。你们闹的事被天疏阁告发天下,竟也不收敛一二。算了,不关我事。找我干什么?”

明樑帝对收敛二字嗤之以鼻,才咬文嚼字道:“魔尊有个主意,他说,你我该趁那对玄真师兄弟下了地府,联手偷袭天疏阁。”

穷奇听出他不想做事,点道:“那你是什么主意?”

明樑帝阴恻恻地勾起嘴,紧盯着水镜里的黑翼白虎,慢悠悠道:“所谓四大凶兽,你我都知道梼杌死得早,被女娲那个贱人斩了,其实一直就剩三个,结果饕餮也没了。说排新四凶排了这么多年,唯一一个有望排上的蜚,又被望星归用不动明王心咒创阵封印,至今未……”

穷奇冷笑抢白:“少废话,饕餮是你吞的,你装什么老糊涂数往昔。”

不敢插嘴也不想插嘴的魔尊伏在地上,越听越心惊,饕餮竟然是被浑沌吞了?为什么?!

明樑帝闻言立刻沉了脸,并不是怕走漏风声,他只是想起饕餮就有气。

都怪饕餮乱吃东西,吃了一头据说是从遥远西方来的有翼怪兽,从此染上了不治饿疾。原本饕餮只是乱吃乱喝,虽然什么都敢吃,却也是细心挑选精心烹饪。染上这种饿疾后,饕餮逐渐变成了什么都吃的怪物,兽身越来越痴肥,连神智越来越不清醒。

浑沌会吞饕餮,一半是因为饕餮那日彻底惹怒了他,一半也是因为实在看不下去。但他没有料到,吞了饕餮后他竟然也染上了那不治饿疾。

所幸没到饕餮那种什么都吃的地步,只是多了份吃人肉的嗜好,尤其是美人肉。

但这也够麻烦的了。该死的远西怪兽!

据饕餮说,那丑绝了的远西怪兽竟自称为龙。

要浑沌说,他宁可活吞了解春风,也不会拿嘴去碰那种丑玩意。

明樑帝越想越不悦,对穷奇阴阳怪气:“饕餮是朕吞的又如何?朕只吞了一个饕餮,你的老相好望星归可不止封印了一只大魔。从古到今细细数来,二十四魔有一大半都是被玄真剑修给弄没的,可怜,可叹。”

大魔是魔域积年魔污自然形成的化身,二十四种魔污一共化身出二十四只大魔,统称二十四魔。

刚才浑沌提到的【蜚】就是其中之一,它是瘟疫魔污的化身。在蜚的鼎盛时期,它行水则竭,行草则死,所到之处必爆大疫。

正因是魔污化身,某种意义上而言,二十四魔可以说是魔尊后代。

与魔尊不同,二十四魔能被杀死。它们死后,构成它们的那份核心魔污会重返魔域,融回魔尊体内。

魔尊无法被真正杀死,但假如魔尊重伤到无法凝成实体的地步,它会失去意识,重回魔污状态。

魔尊魔污全都是核心魔污。

穷奇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嘲讽道:“主意是好主意。你想做就做,为何还找我?怎么,你不敢?”

明樑帝不忿地回:“朕有何不敢?既然那些小神让本座占了帝命,朕就是真龙天子,帝命在身。别说那些小神,就算真仙女娲下凡,也不敢动朕。”

魔尊没听懂他们的主意,却忍不住火上浇油的本能:“浑沌万岁爷,教训那对假龙假仙,要他们知道谁才是真龙!”

穷奇像是听不下去,满怀恶意地摇头低笑:“阿谀奉承,踩低捧高。它就靠这招拿捏你?”

明樑帝面色一沉,忽然出手。

魔尊意识到自己被定住,已经晚了,它心下一寒,想求饶却说不出话。

然而,明樑帝只是定住它,却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你有什么好怕?”

穷奇故意用明樑帝之前那副慢悠悠的语气,让人分不清是阴阳怪气还是指点迷津。

“一种说法,是你为夺取核心魔污,诛杀魔尊后,用核心魔污复活多只大魔。

“另一种说法,是你为国为民诛杀魔尊,不料魔尊歹毒心狠,竟不惜以自身实体为代价,献祭核心魔污放出多只大魔,贻害人间。

“这两种说法,你选哪一种,还不是由得你说?剿灭魔尊可是大功德,何必让解春风裴牧云独占。”

说到此处,穷奇想起亲女儿诛杀穷奇凶兽的功德,不禁冷笑出声:“凡人有句话,叫‘山上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我生平最厌的就是猴,又吵又烦,杀了没用的病老虎,换几只猴去烦天疏阁,再划算不过。”

穷奇看着明樑帝,就知他已被自己说动,也不废话话别,直接就断开了水镜。

明樑帝阴沉的眼神落回到地上。

魔尊内心惊恐嘶吼,万分想要挣扎出一条生路,却是动弹不得!

它虽然不会真正死去,但最难的就是从无到有,假如最后这丝实体都被剿灭,仅存的核心魔污还被拿去复活大魔,那它根本不知道要到何年何月才能重新凝成实体!

然而此时再后悔也都是无用。

明樑帝手中射出一道血色,蛇形惨雾瞬间炸裂,在绝望中,魔尊彻底失去了意识。

原本明亮的高堂华殿,被忽然出现的魔污淹了一半,瞬间恶臭扑鼻。

意识到穷奇故意没给自己提醒,明樑帝痛骂出声。

*

不同于天疏阁众人所见,进入朱漆大门后,竹筏上的四人忽觉眼前一黑,下一瞬,眼前豁然开朗。

秦无霜牢牢抱住姒晴肘弯,此时此刻,她们脚下的竹筏正悬空于九霄之上。

竟然这么简单就穿过了黑洞般的云涡?

但眼前完全不同的天地,让他们立刻意识到自己已不在凡间。

天空不是蓝天白云,甚至不是日夜交替。

整个天幕渐行渐变,从血色火烧云逐渐过渡到比乌鸦羽毛还黑的黑夜。

滚滚黄泉,从天而降,浩浩荡荡穿城而过,九转八弯,垂落深渊。

一座绵延万里的城池随着渐变天幕渐变走势纵深蔓延。

这就是地府鬼城?

白无常用长篙指着奇异天幕,大声介绍:“此面名为:有情天。”

秦无霜对姒晴娇笑道:“姐姐,无霜看明白了,方才那此去不还天跟火烧云似的漂亮,那呀就是骗人的门面,情之一字,就是先拿漂亮门面骗进门,骗进门就是此去不还,后悔也回不了头了,进来这有情天,四分之一满眼血,四分之三满眼黑,越往里头越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可见这情字害人呢。”

与此同时,她们前面两位也在说话。

“师兄?”

“怕你怕高。”

“我不怕高。”

“那师兄怕高。”

明知道师兄不怕高,裴牧云还是握住了师兄牵过来的手。

“那我们牵着。”

秦无霜刚与姐姐犀利点评情字,抬眼就见前面两个男修手牵手,情不自禁皱起脸,只觉酸倒了两排牙。

白无常也在观察。

阎王娘娘总是盛赞阁主与阁主师兄情谊深厚,因此,白无常抓紧机会悉心观察他们师兄弟的交流,争取学到一些与不慈兄长相处的小技巧。

这不就学到了。

白无常大张开嘴,对竹筏另一头的黑无常呐喊:“哥——哥——!你——怕——不——怕——高——?”

第119章 纸船烧黄泉渡

黑无常气得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回:“我、问、你、想、不、想、死?”

白无常竟还想了一想,一五一十地答:“此时不是很想。”

黑无常拿他没办法,暴躁骂:“不想死就闭嘴!”

自己用心学的示好,不慈兄长竟不领情。白无常撇撇嘴,哼了一声,自己给自己下台阶,大喊一声“走咯”,有模有样地划动长篙。

但紫竹筏纹丝不动。

黑无常故意没动阴力,任白无常唱独角戏,白无常却浑不在意,紫竹筏一动不动,他依然划得有滋有味。黑无常深吸一口气,只得当白无常不存在,凝神动用阴力牵引,紫竹筏这才稳稳当当地慢慢往下飞降。

紫竹筏刚动起来,就仿佛突破了某个看不见的屏障,筏上四修在那刹那间感到神魂一凉。

他们感受到的,是此方天地之间无处不在的阴力。

亏得他们四个修为高深,不需主动调动灵力,光凭自身修为就足以抵御阴力侵蚀。

虽然阴力毕竟与活体相克,秦无霜姒晴多少还是感到一丝不适。

裴牧云解春风的情况不同,因为感受到相克阴力的存在,他们的灵力都迫不及待地活跃,反而更精神了。

不过,终究是第一次进入地府,千载难逢的机遇,一丝不适也不算什么。

四修饶有兴致地四下打量这与凡间处处不同的天地景象,直到飞降了有一会儿,才忽然意识这有情天离脚下的地府鬼城非常之远。

姒晴有礼地向黑无常发问,得到回答:“九霄仙界离凡间有多远,有情天离地府就有多远。”

不成仙不可登仙界,没有人知道从凡间飞到仙界需要飞多久。

估摸着还得飞好一会儿,此时竹筏离地太远了也看不清什么,姒晴和秦无霜都实际地选择了坐下,不再直站。

解春风侧身看裴牧云意思,却发现他在神游:“牧云?”

方才竹筏下沉的那一刻,除了阴力影响,裴牧云还有其他新感受。

是法网连接中突然多出的三百六十零半个新阁员。

传闻地府隔绝天听,判官以下众鬼不得上凡,真仙以下众神不能入地。这隔绝竟厉害到连法网都不例外。即便地府众员的申请数日前就得到批准,理论上早该加入了天疏阁的法网连接,但直到真正进入地府,裴牧云才感受到他们的存在。

出于尊重地府的考量,裴牧云并没有顺着连接细看,只是因为先前的疑惑数了下鬼数。

他通过法网感应到的地府阁员鬼数,确如白无常所说,一共是三百六十零半个。

可他确实批复了三百六十二张申请,多出来那张究竟属于谁?

不会是魂魄虚弱没感应到?裴牧云稍稍加强法网感应,立刻就感受到了新加入连接的各个魂魄的强弱,赶紧减弱。

一感之下,最强大的魂魄显然是现任阎王坎壹婆婆,她的魂魄是佛家的地黄正色,也是她生前灵力的颜色;最弱的魂魄显然是那位生前就魂魄不全的鬼差,魂魄不全,而且呈现出虚弱的灰白色泽。

但数量依然是三百六十零半个,不多不少。

又或许那位申请者此刻不在地府?

被师兄的关切呼唤打断沉思,裴牧云直言简答:“法网多了连接。”

解春风闻言立刻去感应法网,瞬间了然。

如今他与师弟共担法网,虽然比不得师弟与法网的紧密联系,但突然多出三百多连接,他还是能感应到变化。

多出连接并不会对裴牧云造成什么影响,解春风得到答案就不再担忧这个,关切起别的来:“阴力凉冷,可觉不适?若是不舒服,就把魂灯取出来,应当有所防御。”

裴牧云摇头道:“无甚不适。师兄呢?”

两个人都太强了就是这点不好,没什么照顾机会。解春风语气竟有些小遗憾:“……师兄也无不适。”

裴牧云忽觉师兄这样颇为可爱,却不得不规劝:“那就不取了,麻烦,湿一身水。”

又不是每次都故意落水,解春风被裴牧云难得小呆的回答勾起湿一身的回忆,笑得如沐春风,意味深长道:“都听你的。那就,下回再麻烦。”

看着前方手牵手的师兄弟,白无常又学到了。

他深吸一口气刚要大喊,一张黄符从前方飞来,牢牢地贴在了他嘴上。

“呸、呸、呸、”

不想放弃长篙的白无常呸呸半天都无法把黄符弄下来,直接跟黄符杠上了,就是不用手撕,伸嘴跟舌头配合在长篙上磨来磨去。

黑无常阴沉地得意一笑。

总算不用被动丢脸了。

在难得的清静中,竹筏稳稳飞降,四修观赏着血色火云,两两低语,不知不觉就已过去了三个时辰。

解春风从怀中取出机械怀表,看了一眼钟面就讶异展示给裴牧云,裴牧云一看也有些惊讶,他并未感受到三个时辰的流逝,显然师兄也没有。

“黑小哥,我们到此刻降了多高?”解春风站起身,边向下看边问。

“大半。”黑无常还是那么言简意赅。

解春风运起修为,不知看到了什么,微一挑眉,低头示意裴牧云,轻扯二人牵着的手。

裴牧云在师兄的牵引下站起来,运起修为往下细观,也不禁动容。

此时,脚下景象已不再微缩到只能看清轮廓。

即使不动用修为,光靠肉眼,已能看清从天而降的黄泉大江在地府鬼城分流为两条:一条绕城而过,一条九转十八弯浩浩荡荡地穿过整个绵延万里的庞大鬼城。

两条分流在鬼城城门外的黄泉渡口处汇合,汇合后流出荒野,在野外复又四折,最后坠落深渊,成为一条飞瀑,落入十八层地狱的无底深渊,再无流出。

这样看,只能看到江水明亮,似在发光。而动用修为细观,才能看清:这滔滔不绝的黄泉大江竟是满江流焰,如同炙热明黄的跃动熔浆,质若流焰,色如烈火。

黄泉渡口旁有株异常庞大的桃树,漆黑枝条上漫开血色桃花,树冠横跨了半个江面,偶有血桃掉入江中,在焰流中上下浮沉。

黄泉另一侧,随天幕渐变走势纵深蔓延的万里鬼城,屋宇殿阁错落有秩,遥遥望去竟可见万家灯火,灯火有大有小有明有暗,皆为绿调鬼火,或许是隐隐传来阵阵鬼哭的缘故,即使鬼城灯火繁众,也只有浓重奇诡之感,生不出半分热闹之意。

黑云压城,黄泉流火。

血桃夭夭,鬼灯荧荧。

“还怪好看。”忽听师兄笑着说。

裴牧云不由心神一松,赞同地低嗯一声。

好看,倒确实是好看的。

他们收了修为,并肩遥望,不时低语。

又飞降了一个多时辰,才再度运起修为细观。

这时已能看到,流焰江面上有七个鬼差驾驶着七只纸船,不停摆渡,往来于黄泉渡口与鬼门关之间。鬼门关在鬼城城门外,关下就摆着黑白无常曾带去凡间的望乡台。

众鬼站在黄泉渡口等候摆渡,排出一条一字根本看不到尾的长队。

队伍鱼龙混杂,凡人鸟兽妖精修士各类俱全,衣着有贫有富,修为有高有低,此刻站在队伍最前是个结丹佛修,后面跟着三匹马魂,三匹马后飘着一个莺粟花妖,再后是个凡人老者……种族类别高矮大小一切外物内因全都不论,都得在鬼差看管下乖乖排在队中,依次等待摆渡船。

队伍前段有个满身绫罗的富贵中年男鬼,手里攥着一大把纸钱,拉住鬼差试图往其手里塞,鬼差推开他的手,中年男子不死心,另只手掏出更多纸钱一起捧到鬼差面前,结果全被鬼差施法烧了,富贵中年男鬼白着脸瘫倒在地,嚎啕大哭。

一眼看去,那么长的队伍,其中道修却明显不多,仅有的修为也都不高。秦无霜想起曾有大儒酒后失言,说道士一旦悟了道了八成不得善终,要么驴脾气要么爱找死,九成九死得飞灰湮灭。那次失言让本就不睦的儒道两家再起波澜。但按眼下情形看来,或许也不全是胡扯。

姒晴观察道:“鬼差数量不多,却井井有条。”

黑无常解说:“是阎王娘娘重开了风气。原本地府和凡间朝廷一般臃肿,有成千上万的鬼官,她一上任,就让地府积年的庸宦全都上了审判台,斩了贪腐的十殿阎王,其余犯事的也按律处理,一日就精简了几万鬼。精简之后,就剩下三百六十零半个足够干活的。”

这听上去是天疏阁的作风,更是坎壹婆婆的作风。

解春风看向裴牧云,两人眼里都有怀念。

秦无霜被这位女阎王雷风厉行的手段打动,更是心生向往,好奇问:“只剩三百多,这么大的地府,不会人手不足?”

终于把黄符弄下的白无常嘻嘻鬼笑:“怎会不足?只要地府三台照常运转,地府就能流畅办事。过去,阎王鬼差总为钱财珍宝人情债去干涉三台,三台被他们乱用,才会运转不畅,导致事务阻滞,生出更多杂事,才需招更多鬼官。阎王娘娘说,这叫鬼浮于事。”

黄泉地府初成之时,就有女娲大神赐下三大神物,即地府三台:望乡台、轮回台、审判台。望乡台观今生,轮回台观往事,审判台考炼神魂。这三台各司其职又互相配合,已足够辅佐阎王断案。

佛法西来时,天竺地藏菩萨将神兽谛听赠给地府,神兽谛听耳识万物、善辨人心,任何活物到了谛听面前都只能说实话。据说有了谛听之后,地府更是清明,一时再无冤假错案。

众神离去时,所有神兽与其他神物都被带走,只有地府三台被留了下来。

四修闻言各自沉吟,秦无霜眼底一派肃杀,莞尔笑道:“可惜了,众神怎么只在地府留了这三样的好东西。”

他们说话间,底下黄泉渡口的长队已轮到刚才的富贵中年男鬼,他踏上纸船,船身立刻往下沉了些,但还是漂浮在焰流江水之上。纸船在鬼差的摆渡下离开渡口,慢慢向对岸划去。

也不知那富贵中年男鬼生前做了多少亏心事,那纸船眼见着越来越往下沉,还没到达江面三分之一处,船身已与江面平齐,富贵中年男鬼看上去已是吓得嚎啕大哭,不停对驾船鬼差磕头哀求。

竹筏仍离地太远,听不到底下话语,但光看这情形也能猜到那富贵中年男鬼在哀求什么,必定是求驾船鬼差快些划救他一命。

驾船鬼差对男鬼的哀求充耳不闻,却也没有弃船而去,依然保持着均匀的划船节奏,全然不管淹进船身的江水把富贵中年男鬼烧得又叫又跳。

直到焰流江水淹满了船舱,纸船必沉无疑,驾船鬼差才抱着船桨轻巧飘到半空,从怀里掏出一张黄纸,叠成一艘纸船,往江面上一抛,纸船倏尔变大,鬼差落到船上,复又均匀地划动船桨,退回渡口,准备下一次摆渡。

此时,方才与纸船一起沉下黄泉的那富贵中年男鬼,早已烧成一具黑尸,被汇流的浩荡江水冲出荒野,想必最后会坠下飞瀑,落入十八层地狱的无底深渊。

见此情形,排在长队中的鬼魂们有些开始哭泣,有些大笑拍手。

坎壹婆婆治理下的地府,仅是这短短时间的渡口一瞥,就让四修不约而同想到了“善恶到头终有报”这句俗语。

解春风与裴牧云以眼神交流着什么,其他四个不得而知,秦无霜低声对姒晴赞道:“姐姐,这阎王娘娘当真是位了不得的人物,有幸见她一面,也不枉走这一遭。”

姒晴也心生向往,点头应了。

又飞降了一个多时辰,以他们的修为已能清晰听明底下的对话、看清魂魄的模样,但最明显的却是成千上万的鬼哭,有的嘤嘤低泣,有的大声嚎啕,看不到尽头的队伍从远到近都有无数鬼哭,这些鬼哭充斥着阴力,若是有凡人在此,恐怕听上一耳朵就要字面意义上肝胆俱裂。

解春风和裴牧云没感觉,姒晴和秦无霜都被这万鬼恸哭影响了心绪,虽不伤身,却沉沦于情绪之中,一个过于悲悯一个怒躁不安,还是白无常注意到她俩不适,对她俩挥指一弹,二人顿觉附近阴力减消了大半,对白无常道了声谢。

解春风注意到白无常这术法不像阴力,与师弟对了个眼神。

裴牧云也注意到了,同样生出好奇,两人眼神来回,知道彼此都没寻出端倪。

底下黄泉渡口忽然发生骚乱,一个黑气笼罩的修士魂魄,应是个邪修,不知为何竟突然发狂,五指成爪,攻向附近鬼差。

邪修攻击直接穿透了鬼差,对鬼差没造成任何伤害,那鬼差甚至躲都没躲,一鞭打入黄泉掀起数点江水如烈焰向邪修魂魄打去,江水打上魂魄,一瞬无恙,再一瞬忽然烧起,直接将其魂魄烧了几个洞,令邪修不住地凄声哀嚎。

鬼差把烧了几个洞的邪修魂魄拎回他原本排队的地方,喝令躲开的魂魄们也都重新站回原位,不到片刻,长队就恢复了一字顺序,除了破了洞的邪修魂魄不住凄厉哀嚎,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黑白无常也都很平静,仿佛这骚乱是寻常小事。

底下鬼魂们倒是一时噤若寒蝉,好半晌,才又各自哭起来。

解春风看着长队,忽然咦了一声:“牧云,那是?”

裴牧云顺着师兄指点看去。

长队中段,一个机术师打扮的魂魄,正蹦蹦跳跳地对他们开心挥手。

嘴里还喊着:

“阁主!”

第120章 怎么那么能耐

“怎么会?”裴牧云下意识抬手回招,待看清对方,却是倏然一惊,人都怔在那里。

底下那鬼魂见阁主面露惊哀,竟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

黑白无常好奇看去,只见那鬼魂是个长相生嫩的青年模样,做机术师打扮,乍一看服色相近,却并不是天疏阁法袍。

黑白无常运起阴力稍做感应,立刻知晓这鬼魂的大致情况:他以修士来算确实十分年轻,却已是云之南大名鼎鼎的机术师,灵珠子龙车的设计建造就有他的大贡献,他尚未加入天疏阁,但实际作为跟加入了没什么两样,不仅与天疏阁同进退,还一直就住在云之南天疏阁里,许是有什么内情。

才华横溢又如此年轻,怪不得阁主惋惜。

解春风也是十分的惊诧,不说解春风自己与这位机术师小兄弟颇有交情,师父生前也对他颇为赏识,去云之南访友时还专门抽空指点过他,怎料一颗机术新星还未大放异彩就已陨落,实在令人扼腕,更不知上面云之南天疏阁究竟出了什么事,一想到师弟担忧,解春风自然更是担忧。

黑白无常刚才感应之下,业已知晓那青年死因,见阁主与阁主师兄十分担忧,有心解慰,但他们身为鬼差,自古严规阴阳两隔,除非特殊案情得到阎王明令,如敖碧霞一案,否则是绝不允许私自向活人透露死人秘辛。

黑无常斟酌片刻,冷声缓道:“观其魂色,是个有利民大功德的好鬼。过了阎王殿,即可投好胎转世,也可留住鬼城,还可入门鬼修,以他的功德修为,选哪样都不难。”

不慈兄长竟会安慰他人?白无常猛转过头,两眼瞪得铜铃一般,黑无常被他这么一瞪,紧皱起眉,不悦地转过脸不让他瞪。

师兄弟二人谢过黑无常好意,解春风见师弟依然怅惋,有意带走注意,接过话头向黑无常好奇问道:“原来好鬼有这三条路可选?敢问黑小哥,这笼统说来,选哪条路的多?”

黑无常:“选投胎的多。”

“这是为何?”秦无霜听着不解,脱口而出。即使不选入门鬼修,那入住鬼城享尽阴寿又有什么不好?何必急着投胎?投了胎,这一世可就真正了结、再无复起之望了。

黑无常看她一眼,倒像是不解她为何不解:“鬼修比其他修士先天艰难,难入门、难修炼、难突破,逗留地府不去凡间,就难涨功德,可去了凡间,鬼修毕竟是鬼身修炼,既容易被正道修士误伤,又容易被邪魔害得堕魔,因此,只有足够入门自保的中高阶修士可能会选,凡人精怪低阶修士一般都不会选这条路。

“留住鬼城的相对要多一些,总体也不算多。入住鬼城可享尽功德换来的阴寿,或许还能与先祖故交重聚。不过,黄泉鬼城毕竟与凡间天差地别,一般鬼魂都不敢住下。

“而且每个鬼魂的死期、功德、阴寿各不不同。留在鬼城,也有可能既见不着故人也等不来新鬼,阴生孤独度过,不是常鬼所能承受。即便先祖故人也选择留住鬼城且阴寿未尽,重聚一时欢乐,可阴寿总有尽时,届时又再死别,更不是常鬼所能承受。

“所以,前两条路,绝大多数鬼魂都不愿去赌。好鬼能保证投个好胎,大多数好鬼自然都即刻投胎去了。”

秦无霜听完眉尖微挑,不置可否,客气地回了句:“原来如此。”

白无常许久没抢着话说,不慈兄长解释了这一大段,他也不甘示弱,船都不假划了,扛着长竹篙过去对裴牧云嘻嘻絮叨:“阁主,我也知道为什么。有回,我接到个鬼婆婆,她织的布好看,我就问她,到了黄泉要不要留住在鬼城,我们鬼城好住得很,里面的鬼跟我说正好缺个织布的。那个鬼婆婆却气哭起来,说、说”

说到这里白无常卡了壳,回想了一下,才似模似样地学起鬼魂语气嘶哑道:“‘鬼差爷在上,老太婆不敢有半句诳语。奴自幼贫苦,吃苦耐劳好容易过上温饱日子,一生知苦行善、处处积德,结果枉死今日,害死奴的贼子鱼肉乡里却依然享着富贵荣华,老太婆为甚么要放着好胎不投、留下做鬼?’”

白无常学舌学得太像太凄苦,船上四修竟一时无言。

明樑帝多年弄权专制,养出一个贪腐横行的腐朽官场,虽兵戈未起,不能说是全然乱世,可这钱权为尊、风气沦丧的混沌浊世,更是吃人不吐骨头。

姒晴低声叹道:“好人难做。天下不太平,好人更难做。”

秦无霜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挽着手安慰姐姐。

就在这时,类似天疏阁的水镜投映,黄泉上空忽然亮起一角,显示出声画光影——刚才那个被黄泉冲下飞瀑的富贵男鬼,魂魄已被焰流烧得焦黑,经过阎王审理,他食人成瘾,残害了十数位孩童并孩童亲属,正被鬼差拖死狗一般拖往油锅地狱,即将下尸油锅九九八十一天直到灰飞烟灭。

底下排队的众鬼魂看清这来龙去脉,都不再害怕哭泣,大多拍手叫起好来。难怪扰乱队伍的邪修都能渡过黄泉,那富贵男鬼却渡不过,衣冠禽兽丧尽天良,真是活该。

裴牧云轻声对解春风道:“师兄,在天疏阁讨论之前,你我就曾辩论过,有关、”

他话没说完,解春风就已想道:“迟来的正义?”

裴牧云颔首,比起前世,地府的存在补全了朴素的正义审判,尤其是眼前的地府,在坎壹婆婆的清明整治下真正发挥了“终审”的作用,可同样,这种迟来的审判依然无法改变凡间风气。

死后的审判惩戒,并不能对活着的贪官恶吏、邪修坏妖起到约束作用,或者说,越是穷凶极恶之徒,越容易在当前这种混沌环境下滑坡到底,既然死后要受罪,那干脆生前把想干的坏事都干了。

想要真正的改变,还是要在凡间建立起一个相对公平的社会,一个获得有效监督的制度。如果活着的平凡生灵得不到基本的公平正义,要如何奢求社会正直清明?

这并非否定坎壹婆婆做出的巨大贡献,恰恰相反,正是坎壹婆婆将地府治理得这般清明,更反衬出[人治]是多么依赖掌权者的智慧和良心。

而且,如此榜样在前,裴牧云还是忍不住自责做得还不够、发起变革太迟,待重回凡间,他与天疏阁都该做得更好。

他们师兄弟所见略同,解春风清楚师弟脑子是怎么转的,却多少还是担心师弟又揽责自身,张口想劝,但裴牧云也料到了师兄要说什么,主动复读起了师兄教诲:“我知道:‘开始做了就不迟’、‘揽责过头是自傲’。我是想,天疏阁确实到了该出全力的时候。”

师弟碧眸满目坚定,解春风不禁感慨幸亏猴叔发现鞘咒,在不可挽回之前解了咒。

他和师父原都以为师弟越来越自我苛责只是因时局变迁、浊世残酷,直到此刻,师弟忽然恢复退隐前的果决,他才惊觉自己和师父是太过了解师弟的纯善本质反而没能及时察觉不对。本质未变,心境不同,就带来诸多变数。

解春风心底一时骄傲一时后怕,定了定神,温柔低眉给了裴牧云一个眼神肯定,却又故意拿裴牧云在幻境里说的话回:“嗯。因为你说得对,所以师兄觉得你说得对。”

被调笑的裴牧云抬眼望着师兄不说话,既不是生气,也不是腻歪,一双澄碧的眸子就那么望着,把始作俑者望得口舌发干。

解春风受不住,假咳一声清清嗓子,垂眼望着船下黄泉风光,身子却往师弟身边更靠了过去,像是回到了年少时背着师父闲话那样,玩笑低语:“两只葡萄眼睛盯师兄做什么?师兄对你好呢,有回师兄在师父跟前复读他老人家教诲,他老人家可是舞着剑追着我打。”

他瞳色是受了法网影响,才不是两只葡萄,裴牧云受师兄影响也跟返还了少年时似的悄声低语,话却依然直白:“师父追着你打,定是你又怪腔怪调学师父乡音。”

解春风忍不住笑,却还狡辩:“这话不对,我学得可准了。”

话说到这里已跟少年玩闹似的幼稚,裴牧云却也接着回:“师兄不是东莱人,自己说了可不算。”

解春风还真一本正经地学师父手揣袖子,正对着裴牧云模仿师父气急带出的东莱口音:“‘干横么呢?嘛都往自个儿身上揽,你谁啊?你女娲转世啊?天没你要破?地没你得塌?怎么那么能耐呢,练剑去!’”

忽闻一声轻笑。

还在回想各地名门思索那机术师为何眼熟的秦无霜循声看去,赏美人赏了半晌,转头故意对姒晴撒娇:“真真是赏心悦目。姐姐,你说,无霜若是东施效颦,也做那寒山照月似的模样,千载难逢一笑,是不是也能好看些?”

姒晴老实回:“你还不够好看?”

秦无霜刹那笑得梨涡嫣然,咬着唇都收不住。

此时,船上四修先后察觉原本直直飞降的紫竹筏有了变化,依然向下飞降,但同时在向鬼城方向偏移。

黑无常指着鬼城解说:“活物不可渡黄泉。阎王准许此船降落地府门外。此刻离地三千丈,即刻偏航向西,往鬼城去,不多时就到。”

白无常开心地蹦了蹦:“要到家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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