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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10(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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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由爱故生怖

被白龙用鼻尖碰了碰猫脑袋,大猫下意识甩了甩头。

呜,想摸。

但只有爪子。

白龙四只利爪,每个爪尖都在渴望地微微前伸,龙趾无意识地收紧又张开,喜欢得不知该怎么好了似的。

一切发生的太快,晴阳夕照的碧海之上,众修呆望着云端白龙乖巧吸猫的场景,不禁生出“我是谁?我在哪儿?发生了甚么事?”的灵魂疑问。

而隔着水镜,荆楚天疏阁的大堂中,闻人一个激动就跪了下来。

“哥!救我狗命!”闻人去病抱住离贰法士的腿当堂痛哭。

离贰法士踢了几下没踢开,不少法士同道都看了过来,只得咬牙问:“你干什么了?”

不等闻人去病回答,先前在野外发现小纸人们的新法士恍然大悟地大叫一声,她从怀中掏出那枚掌心大小的对折妆镜,将妆镜里侧别着的画像展示给众人看,激动得语无伦次:“这是闻人大人卖的!说是春风剑侠的爱猫,原来是阁主变的!猫是阁主!阁主就是纸人们的主人猫猫!”

满堂法士同道先是惊讶地集体“咦~?”了一声,随后又集体“哦~!”了一声。

原来是这么个爱猫啊。

离贰这时也想起来了,怪不得那日去玄真观,春风剑侠说起爱猫那么支支吾吾,必定是背着阁主找闻人画的像,才不敢让阁主知道!只是,以解春风那如沐春风的性子,怎么可能同意闻人把猫画像卖出去?

恰此时不少法士反应过来,纷纷找闻人买画,私卖猫像的闻人猛烈摇头,低眉耷眼,活像跟霜打过的小白菜,他掩面哭诉:“不卖,不能卖。还卖给你们,那卖的不是画,是我的命!我要被龙尾拍死了,哥,您不能见死不救啊,我的狗命也是命啊!”

好家伙,原来还是私下偷卖!

离贰被这无赖气得头痛,下了狠脚给他踹开。闻人厚脸无敌,干脆趁力扑倒在地,哎哟一声趴在离贰脚边嘤嘤作怪。

离贰压根不理,只皱眉看回水镜,担忧阁主安危。

水镜那头的灵云中,白龙还在尝试与漂亮大猫接触。

它不敢用爪子去摸猫,生怕把猫给伤了,此时正小心翼翼地用缩起利爪的龙趾把大猫虚握住,像个没有顶的围栏一样把大猫圈起来。

这样就帮大猫挡住了云端的风,大猫长长的雪白被毛不再随风微动,滚圆猫眼也不再被风吹的微微眯起,而是完全睁开,露出深绿猫瞳。

更可爱了。

白龙咧开嘴傻笑。

漂亮大猫忽然上前两步,抬起前腿,用爪垫去触碰白龙的龙趾。

“呜呜呜!”

白龙激动狂喜,发出充满智慧的神兽之音。

下面围观的敖凌突然很想回龙宫,或者立刻高声指出灵蛟不能高攀龙族这门亲戚,大家区别很大,他不会发出这种动静。

敖昆就没有他叔这种包袱,这还是他头一回见猫,跟众修一样已经看傻了。

法士们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年轻些的互相低声询问“水镜能记下来吧?”,年长些的毕竟经验足,已经从容了展开身上多带的水镜卷轴。

云端之上,化身大猫的裴牧云没有去注意底下的骚动,虽然成功带偏了白龙的注意力,然而,在数千年历史记忆的影响下,白龙不恢复解春风的记忆,就还是会固执起见,他心里着急,可他不能说话,一急之下:“喵~!”

白龙仿佛不能承受大猫一喵的可爱度,它缓缓呼出一口灵云,整个龙身都像是软了骨头,只会对大猫傻笑。

这样下去不行,碧眼大猫皱起脸。

大猫不知为何不高兴了,白龙赶忙发出哄声:“呜~”

白龙对待自己的态度,足以证明它就是师兄,只是还没完全记起来。

大猫踩了一下前爪,下定决心。

他相信师兄。

漂亮大猫猛地起跳,完全跃过龙趾圈成的围栏,轻巧落到外面的灵云上,整个过程行云流水。

白龙看大猫做什么都好,眼见大猫跳出爪心也不恼怒,甚至满心赞赏大猫敏捷的身手,满分十分它愿给十分满分。

然而就在这一秒。

漂亮大猫再次跃起,孤注一掷地跳出云外,即刻飞坠!

坠落的大猫瞬间就成了一个小黑点,白龙瞪起金眸,一霎那心跳如雷、脑内震鼓!

这瞬间,神魂深处迸发的强烈恐惧几乎令白龙魂飞魄散。

原本不应如此,它是龙,是天地至灵,这世上没有任何事物值得神龙害怕。

然而,此时此刻,它何止是在害怕,它根本是恐惧万分!

人身记忆依然被数千年历史挤压在脑海角落,如隔重雾,但它在这瞬间清晰地体会到自己对正在坠落的化身为猫的那个人的感情。

——那是他不能够再失去的至亲,是他愿意不顾一切地保护、毫不质疑地倚赖的师弟,是他志同道合的灵魂伴侣,是他不曾道明的挚爱。

他不能够失去他,他是他还剩下的一切!他是他所追求的一切!

微斯人,吾谁与归?

“牧云!”

脱口而出,白龙追向那个坠落的黑点,疾飞而下!

近了!白龙伸爪去抓,这时才惊觉它的利爪无法准确捞住那么小的猫咪!

不!

白龙慌到心拍一错,不!

失去裴牧云,余生荒芜与死何异?!

在这肝胆欲裂的刹那,白龙耳中充斥着剧烈心跳的轰鸣,它意识到他必须转化为人身!

一声龙吼响彻天地,再看白龙已化人形!

海天之间,坠落的大猫被一双手牢牢抱住,后怕地拥入怀中。

抓到了。

没事了。

白龙抱紧怀中大猫,方才牵动神魂的剧烈情感终于不再紧绷,而成年觉醒耗费心力的疲累悉数泛上,忽然劫后余生一放松,就昏了过去!

众修集体大张着嘴。

一眨眼,天疏阁主变的猫忽然跳海了。

一眨眼,白龙忽然变回春风剑侠,还救住了跳海的阁主猫。

又一眨眼,春风剑侠晕了!

再一眨眼,猫又变回了天疏阁主,他怀里抱住春风剑侠,化力打旋飞下,落于碧波之上。

梁不准和祝知音看得激动不已,直呼厉害!

而法士们已经开始着手善后了。

乌老猿飞近阁主,像是没看见阁主对昏迷师兄过分紧张的注视,如常问道:“春风兄弟如何?”

裴牧云定了定神,依然注视师兄,平静回道:“应当无事,我带他回观休养,今日诸事……”

乌老猿打断他,有理有据地劝说道:“阁主不必多虑,流程都是熟的,无论是海岛倭寇还是魔尊、明樑帝、地方官,我等都会按规办理,秉公审理,尽早公开。还有明樑帝浑沌凶兽的身份,还有他将海岛租给倭寇并直接参与魔尊倭寇制造血珠子的阴谋,都会尽快以昭榜形式公之于众,收缴的血珠子也会送到专门法士手中开始研究。我说的可有错漏?”

裴牧云心态微松,肯定道:“你理得清楚。”

“那不就成了,这里交给我们,”乌老猿缓和了语气,“眼下春风兄弟昏迷不醒,阁主以家人为重,只管回青城山。有什么万一,我等自会禀报。”

裴牧云点头道谢,脚下腾云,却没急着走,而是到了姒晴面前。

姒晴看他怀里的解春风,再看他眼里还满是担忧,老实问:“你还不走?”

裴牧云有礼道:“将军来投,还未好生安顿,我实在礼数有失,不知你愿往何处?”

姒晴笑了笑,务实道:“大战将起,住哪里有什么所谓?”

她所言不差,在场对局势稍敏感的人,都清楚今日之后朝廷没有与天疏阁和平共处的可能,大战已是一触即发。裴牧云自然也清楚,但所谓礼贤下士,不是做做姿态,闻人是有离贰这个哥管着,姒晴在天疏阁没有熟人,他身为阁主,不可能不闻不问就走。

“我想四处走走,看看各地天疏阁,”姒晴显然是思考过,并主动提出,“我也是用剑之人,若阁主放心,不如将章剑客的剑交给我,我顺便带往龙泉剑塚。剧变在即,省得你们再跑一趟。”

她为人人品,真是令人折服。

师兄不知何时才醒,章剑客遗愿却是不好再拖,裴牧云叹服罢,沉声道谢,从他师兄衣襟暗袋中取出缩小后的藏剑盒,交给姒晴。

这对师兄弟连暗袋都对彼此不设禁制,姒晴微微挑眉。

她接过藏剑盒,还原其原本大小,打开一看,不禁赞道:“好剑!虽非灵器,仍属良兵。”

裴牧云再次谢道:“有劳将军。各地天疏阁都会敞开大门,将军可自由来去。还有什么能为你做的?”

姒晴摆手道:“这就够了,我已是天疏阁一员,阁主不必过分客气。不过,我确实有一事相求。”

“将军请讲。”

“阁主与剑侠要赴地府之邀,我想同你们一起,”姒晴看向海平线,眼神幽远,“我想看看地府的改变。”

她也曾多次经历儒门的入世历练,那是儒门贿赂地府得来的特权,直到这任阎王上任。

过去的地府,在她眼里就等同于地下朝廷,如今得知地府巨变,她忍不住想去看看,亲眼一观真假,也是想见见那位传说中的坎壹婆婆。

裴牧云斟酌道:“我无异议,只是不知鬼差是否允许我多带一人,不如当日在荆楚天疏阁碰头,再与鬼差协商?”

姒晴爽快道:“那就这么办。请。”

“请。”

天疏阁主抱着春风剑侠踏云而起,转瞬就飞得碧空无影了。

眼看阁主已走,不必再担心阁主被人纠缠,被众修团团围住的乌老猿清了清嗓子,大声道:“诸位诚意,天疏阁心领,但请诸位回去想想,过两日再来!”

这些都是想加入天疏阁的修士,立刻就有人质问:“天疏阁是怀疑我们诚意?”

乌老猿看他一眼,才笑着回道:“我实话实说。一来,我们还要处理善后,倭寇和地方狗官都还在牢里,案件得审明,真相得公布,现在实在没有人手接待大家;二来,诸位此刻的诚意,我毫不怀疑,但一时冲动难以数载践行,天疏阁规则是公开的,诸位回去再看看,如果是我们的同道,愿与天疏阁一同做实事,两日后只管前来。

“天疏阁的大门对众生敞开。”

*

俩孩子跟师父一个德性,一出门就跟丢了似的。

老猴喂着猫,每次路过那幅显示着此时不周山的水镜卷轴,都要斜睨着缺口说两句,把缺口当星归道长数落。

喂完了猫,老猴回头一看,喲,说到就到。

天上正飞下来的不就是自家那俩倒霉孩子。

老猴摘了老花镜,仰起头,越看越不对劲。

哟!

亲上了这是?

出趟门终于开窍了?

第102章 叼了猫舌头

青城山脉出现在视线中,怀中师兄仍在昏睡。

飞回路上,他仔细查看了师兄的灵脉和神魂,除灵力显增之外没有任何不对劲,应该只是被成年觉醒累着了,回家休息就好。

思虑间正已飞到玄真观上空。

裴牧云安心下来,怕师兄受风,缓缓落地。

猝不及防一声怒喝:“浑沌!”

突然发力挣出怀抱的人极速向下坠落!

“师兄!”

此时二人原已离地不远,裴牧云瞳孔剧睁,好在反应灵敏即刻飞身冲下,将师兄及时接住!

然而危机未除,怀中人虽未醒来,却显然对浑沌凶兽的挑衅怒火难消,他不断挣扎,怒喝逐渐转为龙吼之音,似有变身之意!

裴牧云紧紧制住师兄挣扎,不得不急速思量。

若师兄此刻化龙,他们脚下就是玄真观,即使有法阵防护,哪抵得过龙尾一甩?不周山那一甩尾,即使根本不是师兄的错,师兄依然有疚在心,后续发展更是成了心魔,若今日又毁了玄真观……裴牧云不愿再想下去。

等等,心魔,金印!它能镇心魔,不知是否能?

怀中人挣扎越发激烈,龙吼之音越发清晰,裴牧云一时再顾不得其他,低下头去!

解春风迷迷糊糊间只觉得精疲力尽,又不知何为满腔怒火,这时口中忽然如饮冰泉,清清凉凉,不仅令他心火顿消,还清甜柔软。

是什么东西?

他下意识含住,品了品味道,有点甜,淡淡的清甜,许是果肉?

咬一口试试。

却不料,他浅咬一口,那东西竟唔一声不见了。

居然还会跑掉,明明是主动进他嘴里的,为什么还要跑呢?

解春风在失望中又睡了过去。

猴叔用手遮着夕阳,仰天看得仔细,哎唷,还嘬舌头,这回是真开窍了?

说起来,今日还是七月初七,应景。

眼看着两人落地,老猴背起手迎上去,走到跟前才故意清了清嗓子。

裴牧云原本盯着怀里的师兄发呆,耳根红透,听到清嗓抬头一看!

猴叔看到了!

裴牧云耳根越发地红,面对猴叔调侃的眼神,难得像个年轻人该有的那样手忙脚乱,急忙解释:“是舌头上有个菩萨给的金印!师兄他,化龙,这院子!我是,我是、”

老猴还是第一次看这孩子慌成这样。

天可怜见,自家养出两颗水灵灵的大白菜,偏偏都跟师父一样,遇桃花就跟瞎子似的看不见,别人待他一往情深,他拿人当绝世挚友。老猴打小蹲在望星归肩上长大,一度怀疑玄真派入门就是用姻缘换了剑术。

这次自家人看上自家人,俩孩子一起长大心有灵犀,原以为总比外人容易些,结果好家伙,一样的眼瞎,双倍的挚友,就是不开窍。

不忍心听裴牧云继续我是,老猴压了压掌:“行了,猴叔听明白了。”

裴牧云这才意识到自己在结巴,后知后觉咬住嘴。

老猴好容易忍住了笑,一本正经地说:“既如此,可不能让他化龙,牧云,可得辛苦你陪护他,好好看着他哪?”

猴叔如此郑重嘱托,裴牧云思之有理,确实是得看着师兄,万一在观内化龙,玄真观更是不保,于是点头应道:“嗯。”

裴牧云抬脚要往师兄屋子走,想起出门数日刚回来,都还没关心一下猴叔,又顿步问:“猴叔吃了吗?”

老猴摆了摆手:“山下法士们隔天就给我送,光桃子我都吃不完,你别惦记了,快带春风休息去。”

裴牧云这才走了。

不开窍归不开窍,都是世上难得的好孩子。

老猴忍不住笑,看向显示着此时不周山的水镜卷轴,又忍不住数落一句:“老木头教出来小木头。”

数落完,又笑着摇了摇头,此时人参精跟猫不知第多少次打闹起来,老猴慢慢背着手走过去。

*

师兄的房间同他上次来一样,整洁但不是特别井井有条,师兄惯用的东西喜欢摆在趁手的地方,比如棋盘上未收的棋子,师兄并不爱独自打谱,那是他随手拿来记改进剑招的。

但这一次,他莫名有些拘谨。

这不是他第一次进师兄房间,更不是第一次坐师兄的床,他们从小到大不知秉烛夜谈过多少次。他的房间也是一样。

但以往师兄都是醒着的,这次师兄仍在昏睡,人事不知,他擅自在这坐着,为了能及时观察到师兄可能出现的变化征兆,还必须待在离师兄最近的地方,所以感觉不像以往那么自然而然。

或许以上这些都是借口,或许真正的原因是刚才发生的那个意外。

他明明在专心看护师兄,但只要稍一走神,意外发生的情景就又自己跳了出来。

过于靠近,清晰的眉眼,交换的呼吸。

下一瞬突如其来的强势,被吮住的舌,无法逃退,又或许不是无法,他并不曾做出尝试。

像被施了定身术,又或者是迷魂术?

然后是被咬的轻痛。

他不由自主的低呼。

……

停!

不能这样下去,裴牧云咬了咬牙。

总如此,万一师兄有异时自己正在走神,那如何是好?

陪护就该专心。

裴牧云反省己身,想到一个办法,变化术转变的兽态不会像人身那般所思,思维更专注眼前,行动更偏向本能。

下一秒,一只大猫跳上了床。

它在床沿蹲下。

不行。

低了,这个位置不好观察师兄的眼瞳情况,要换位置。

大猫重新站起来,迈着猫步在床上捕猎般轻巧换位,最终发现,最佳观察位置是在师兄胸口。

它走到师兄身边,伸出前爪,试探性地放上爪垫,踩了踩。

结实。

大猫缓缓走到师兄身上,定住。

它偏过脑袋观察,师兄没有被沉醒的征兆,可以继续。

大猫踩着师兄,小心走到他胸口之下的位置,面对着师兄的脸,轻轻坐下。

见师兄没有反应,它伸出一只前爪,按在胸口,感受爪垫下的心跳。

很好。

这个位置,它既可以看到师兄的眼睛,能第一时间发现师兄睁眼,又可以实时感受师兄的心跳,能第一时间察觉异常。

大猫满意地呼噜几声,紧盯师兄,认真陪护起来。

日暮时分,老猴寻思着看看春风那孩子情况,结果一推开门,愣了。

一只大白猫趴在解春风胸口睡得正香。

不是院子里那些野猫中的任何一只,是极为罕见的品种,它全身覆盖着长长的雪白被毛,颈周一圈白毛厚领,脑门、眼底和四肢都有虎斑似的银灰色斑纹。又大又圆的深绿眼瞳,耳尖圆尖。蓬松的大尾巴在身后轻轻摇动。

老猴愣完才想起来,这是牧云那什么变化术变的。

深知玄真剑修的本性,不用跟法士们打听都知道这孩子肯定也是累坏了,老猴摇了摇头,关了门,拿了个椅垫,走到床边跳上去,把椅垫倚着床靠放好,坐下看着俩孩子。

都跟他们师父一个德性。

老猴看着看着,就没忍住,跟扒拉小猴子似的,伸手扒拉大猫脑袋上的白毛,干干净净的也没个跳蚤。

大白猫耳朵直抖,在睡梦中不高兴地叫了一声。

老猴忍俊不禁地收了手,继续看着俩孩子。

日落时难免有些暑气,老猴把床侧收着的蒲草扇取下来,轻轻地摇。

*

解春风不知自己睡了多久。

他中途似乎醒了几次,迷迷糊糊看见有猫蹲在自己身上,感觉是在做梦,还是非常疲累就又快速睡了过去。

但这一次醒来,解春风明显感觉自己休息得很好,伤也都好了。

那一定睡了很久。

他睁开眼,发现牧云坐在床尾,一手拿着笔,另一手还捏着枚桃子,正转头看着自己。

解春风笑着坐起来:“桃儿好吃么?”

“师兄醒了?”

裴牧云心底高兴,将桃子放回手边盒子里,平静解释:“是天疏阁昨日送来的,原本是西域柱州的野生种,当地百姓误以为是桃李扦插种出的品种,叫它桃驳李,但味道不佳,没人吃它,有植修法士将它移到中州改进,改进后口味清甜,中州各地天疏阁都有种植,还未推广,它表皮无纤毛,所以叫油桃。这是样品,我还没试,师兄吃么?”

“清甜?”解春风模糊想到什么,凑近盒子仔细看了看,见那盒桃子个头不大,看上去鲜艳脆嫩,果香十足,“待会儿试试,还未洗漱。我睡了多久?”

裴牧云略想了想:“三天。”

“三天?”即使猜到自己睡了很久,解春风还是有些惊讶,“今日初十了?”

裴牧云点头。

“难怪感觉这么精神,你休息了么?”解春风看清裴牧云用的矮桌上堆着的都是天疏阁的卷轴,伸手就去握他腕间脉门。

裴牧云习以为常,任他动作,只是回答时有些不好意思:“看护师兄的时候我睡过去了,还是猴叔看着我俩。”

看来确实休息过,解春风放开师弟手腕,闻言笑了笑:“这几日发生多少事,不累才怪,你又不是铁打的。”

一切都太过熟悉舒适,直到这时,裴牧云才猛然惊觉:“师兄,你想起来了!”

解春风也才惊觉:“我想起来了!”

二人惊喜地看向对方,视线相交,像是胶在了一起,谁都舍不得移开。

不知多久,在某个时间点,熟悉舒适的沉默忽然就变了意味,呼吸仿佛在升温,一种从来不曾出现在他们之间的尴尬让两个人不知所措,他们都感觉这个时刻似乎该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嘶——哈!”“喵!”似乎是院子里的猫打了起来。

二人都被吓一跳,视线断开。

解春风清楚自己对师弟的感情,有些心虚,故作轻松地找话道:“对了,我梦见有猫蹲在我身上,是院子里的哪、”

师兄的话嘎然而止,原本移开视线的裴牧云好奇看去,心头一惊。

师兄的视线正盯着胸口衣襟上一根长长的白色猫毛。

看错了,没看到,千万别看到。

解春风伸出手,拈起一根猫毛,拿在眼前打量。

不是做梦啊。

而且,刚才牧云似乎说他看护时睡着了?

解春风笑得如沐春风,狡黠套话:“牧云,师兄身上好睡么?”

第103章 揽月拥入怀

裴牧云碧眸微垂,不看师兄坏笑,镇定道:“师兄确实是休息好了,这般活泼。”

话音刚落,裴牧云忽而意识到,自己变猫趴师兄身上不小心睡着是因为变身后行为趋向兽类直觉,变身术法理论上对修士无害,但不少变身惊奇故事在修真界广为流传,比如东北某修士变熊睡了一整冬差点饿死之类,所以修士通常不会长期使用变身术。与此相反,师兄化龙,是回到本来的形态,如今又化为人身……

“你感觉如何,真好了么?”裴牧云不放心地问。

听师弟关切,解春风笑容温柔起来,翻身下床,还故意敞开手臂原地转了一圈:“真好了,你看,活泼乱跳。”

解春风越坦然,裴牧云反倒越不放心,他这师兄素来有瞒伤的前科,小伤小病哼唧得跟重伤似的卖乖讨巧,真有什么大伤大病装得跟没事人一样,有两次严重到把他和师父都气得不轻,裴牧云忆及往事,皱眉搁笔,两步走到解春风身前捉他手腕。

“怎么不信我?”感受腕间脉门输入的灵力,解春风哭笑不得,却同样习以为常任师弟动作。

裴牧云闻言抬眼看他,那一冷眼俨然是这问题该问你自己的意思。

解春风自知前科累累,忙做无辜。

裴牧云专心查探,灵力在师兄体内巡了一圈,确认师兄无恙,不仅无恙,而且灵力大增。

单从灵力来看,原本师兄修成半步剑仙就比他早,灵力一直较高,但此时,师兄灵力已隐隐高出了一个层级,应该是神龙成年觉醒的增效。

裴牧云这才放心,他刚要放了师兄手腕撤步,却被解春风反手握住,疑惑抬头。

不愿师弟退开一时冲动,解春风心底后悔自己手比脑快,佯装坏笑补救:“人查了,魂不查?”

这话纯是贫嘴,修士身体受伤,神魂有可能无恙,但一旦伤了神魂,身体必定伤得更重。

解春风却没想到,裴牧云听了这话,并不如他所料那样冷言回嘴,竟是二话不说运剑指割破掌心,用流血的右掌紧贴他前颈握住,感应神魂!

解春风心疼得双目一厉,但责问还未出口,就被拖入神魂互感之中,闭上了眼睛。

总而言之,神魂感应约有三种:神魂感应、神魂互感与神魂交感。

神魂感应,是修士用自己的神魂去感应外物,这通常需要安全的环境,一般是修士在灵气充足的秘境或道场修炼时,将神魂感应作为修心的一种方式;

神魂交感,是修士爱侣之间神魂相交,或在行云雨时,或以神魂交融,这不仅需要二者志同道合,还要双方对彼此极度信任与忠诚,因此只见于传说,世人多以为杜撰。

神魂互感,是修士用神魂去感应另一修士的神魂,两个神魂互观互感,这是普通高阶修士难以驾驭的高阶术法,神魂是要害中的要害,而且不好控制,两个神魂能互相感应就能互相伤害,一点误差或一时恶念,都可能导致双双重伤。

因此,神魂互感通常只在救治关系亲近的重伤患时使用,使用率不算高,然而它的具体术法不止一种,各门各派都不相同,因为涉及神魂的术法不会外传,没有师承就只能自创,总的来说包括两个要素:一是要有沟通神魂的媒介,常见媒介是修士自身鲜血,二是需要肌肤接触,靠近心脏、头脑的地方更容易感应成功,四肢则容易失败。

裴牧云割破右掌,是以血为媒,再贴握住解春风前颈,就达成了发动神魂互感术法的条件。

解春风的心疼也正因如此,他早就想好了,就算师弟把他贫嘴当了真,有青莲魂灯在,借心弥泥鱼一看就知他没事,哪里就到了动用神魂互感的地步?此术危险,这又不是什么危急时刻,而且由于师父告诫,他们两个先前从未主动施用此术,偶有重伤,施术的都是师父。

他哪里知道不巧裴牧云青莲魂灯和心弥泥鱼都不在手边。回观后,裴牧云把心弥泥鱼放回了魂灯里和树种一起休息,还搜出一个师父不知何年何月何地顺回来堆满了小块木料的八角石坛,把青莲魂灯放上面,摆了杯净水供着,以表尊敬。

裴牧云二话不说就动用神魂互感,自然还是出于担心,怕师兄真有不适又在耍以进为退的花招,对他来说,确定解春风安然无恙才是最紧要的,割掌施术算得了什么。

然而。

当他们进入神魂互感状态,这些盈满心头百转千回的心疼担忧,于一刹那间,就被对方的神魂彻底取代。

裴牧云同样双目紧闭,长睫因心底震动而微颤。

这是他第一次不借助耳目五感,仅凭借自己的神魂直接去感受、观照师兄的神魂。

他发现他无法描述此刻的感受。

师父曾在他年少重伤时施展神魂互感为他疗伤,他还清楚记得与师父神魂互感时的感受,那感觉就像是同在后院乘凉观星,熟悉,慈爱,安宁,是家。想来师兄也该如此,可是却截然不同。

他的神魂感受到师兄神魂的那一刻,像是沐浴了阳光。

照耀他与世间的万丈骄阳,是正义护民的剑侠,是温柔可靠的兄长。

他用神魂观照解春风的神魂,出现在他脑海中的图景举世无双。

神龙再临。狂风撼九州,骄阳曝万古。

是了,解春风是龙,绝对强大,非我族类。他本该畏惧,本该惊恐,然而,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害怕。

恰恰相反,他迫切想要靠近。

他想靠近,他想放慢脚步或追赶上去,他想要他们并肩而行。

因为他是解春风。

因为他们一样。

因为他们本该一起走。

这些强大孤独的图景,教他认同、喜爱、舍不得、放不下心。

他想给他拥抱。

裴牧云解开术法,伸出手去……

感受到师弟神魂的那一刻,解春风心道果然如此。

跨世而来照亮他的白月光,是严惩不公的霜雪,是横扫腐朽的剑芒。

世间只有一个裴牧云。

没有其他任何神魂能在他脑海中制造出这般图景。

异世来客。倾云湮旧朽,皎月燃明灯。

他异世而来的师弟,却比这世间任何生灵都更明白他的所思所想,他甚至不敢去想象,如果从来没有这样一个裴牧云出现,那他度过的会是多么孤独的三百年。

光是这样简单的念头,就令他彻骨生凉。

这是天地间唯一确定的绝对。他不能没有裴牧云,更不能失去裴牧云。

他们追求同样的信念。

他们要向数千年来的腐朽沉沦开战,在这场即将到来的战争中,他们毫无疑问将并肩战斗。

如果他们都能看到这场战争的胜利,或许他能择一晴日,于微风之中、云海之上,向那人诉尽情衷……

术法忽然解开。

用双眼看清裴牧云的那一刻,解春风再次忍不住捉握住他似乎向后撤的手。

这一次不止步如此。

他揽月入怀,拥在臂间。

“给师兄抱一下。”

忽然被抱住的裴牧云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居然想拥抱师兄,又不是小孩子了,怎么忽然会起这个念头,他不知该如何作想,因为正被师兄抱着。

愣神之际,师兄像是有些疲累的声音接着从耳后传来。

“在想什么?”

裴牧云在想突然想抱师兄是不是太幼稚了这件事,却不知为何没有诚实回答。

“我在想……不知天下还有哪里能让我们不伤他物地打一场。”

解春风闻言闷笑。

裴牧云感受到师兄笑声带起胸腔震动,比起变猫时师兄呼吸胸腔在自己爪垫下起伏,像是后者加快了很多倍。

他有些麻。

“修出心剑了就是不一样,”师兄调侃他,“嗯,有玄真剑修的样子了。”

他本来就是玄真剑修。

裴牧云要推开这个坏心眼的师兄,没推动。

窗外忽然传来小声砰砰砸窗和呜呜呜呜的羡慕之声。

解春风长叹一口气:“你把那些纸人放出来了。”

那哪是小纸人,那是阻碍他和师弟相处的拦路大老虎。

裴牧云听出他话音中憾意,虽不知为何,还是解释道:“它们热闹,让它们陪着猴叔。”

想到猴叔孤守观中,解春风诚心夸道:“还是你想得周全。”

转念一想,这些小祖宗是陪着猴叔,现在有几只贴窗户上吃醋作妖,那就说明……他正想到这,门吱呀一开。

“哟~”

猴叔脚步微顿,对着光速分开的俩孩子拉长了声调侃。

“分开做什么,抱得好好的。”

一大群纸人在门边蹦蹦跳跳,兴奋大喊主人猫猫,因为之前解春风在睡觉裴牧云明令他们不许进门,所以此时都不敢进门,不过不妨碍一些纸人对解春风比划瞪眼,解春风趁裴牧云不注意对它们做了个鬼脸,把纸人们气得直跺脚。

裴牧云强自镇定,转移话题:“辛苦猴叔,是昭榜?”

猴叔把抱着的天疏阁送来的长匣在矮桌上放好,看他耳根红透的样儿,还有解春风求饶的眼神,也不继续调侃他们,点了点头,复述起来:

“离贰说,昭榜今早放出去了,给阁主送一份。里面还有云之南机术师们写的呈报,他们已经着手制造天柱支架,似乎有一样材料难寻。哦还有,白牡丹那孩子决定暂留云之南,跟着机术师们学习,托法士给咱们带声平安,祂什么时候去的?”

解春风代答道:“祂对机术感兴趣,给师父送完葬下山,牧云就让法士带祂去了云之南。”

老猴镇定地点了点头:“是这样。也好。”

昭榜厚厚一卷,还有相应的几个水镜卷轴,裴牧云都是亲身经历,就没碰水镜卷轴,只将昭榜打开详看。

解春风凑过头去,边看边叹,天疏阁这昭榜写得是足见功夫,既通俗易懂,又简洁明了,必要过程叙述还带了一丝颠荡起伏的感觉,难怪老百姓都爱看。

今日这份昭榜更是重量级,不仅把魔尊诡计、海盗倭寇绑架众妖占海崖害命制药、章剑客无辜遭殃丧命、海角城官员受明樑帝指使任凭倭寇占岛、明樑帝接受血珠子贿赂并且是浑沌凶兽等等真相全都写得明明白白完全曝光,还附上了后续处理和矛头直指昏帝贪官的结语。

“好一篇檄文,”解春风击节而赞,笑得温柔,“就看砸下去这颗巨石能激起什么浪来。”

裴牧云手里是天疏阁对收缴血珠子的现有研究简记,他刚看完,神色有些凝重,闻言只嗯了一声。

匣子里还有一封信。

裴牧云拿起一看,信封正中写着五个朱笔大字:认罪觉迷书。

这是?

再一看,信封上还写着春风剑侠敬启,落款闻人去病。

师兄和闻人?他两个什么时候?

解春风眼疾手快,赶紧把信一抽。

裴牧云抬眼看他。

“闹着玩,闻人大人这人就是诙谐,不愧是武将里最有文采的武将,文臣里最会打仗的文臣。”解春风讪笑解释。

裴牧云看着师兄金眸:“他也是你朋友?”

真是随师父,朋友遍九洲。

解春风恨不得把闻人吊起来打,此时也只能咬牙认下:“损友,损友。”

门外,一只机灵的纸人抱住纸脑袋,自言自语地回忆起来:“闻人?闻人大人?画,主人猫猫?小镜子里,主人猫猫?”

解春风赶忙一道剑风关了门,大声道:“说到昭榜!牧云你预料各地反响如何?”

裴牧云看向他,说出正在思虑的地方:“鎏金黑城。”

解春风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笑得如沐春风:“那只能静候分晓了。”

第104章 浑沌弄权术

京城。

明樑帝刻意放慢了脚步,双目逡巡着底下众臣,缓缓走向龙椅。

等待良久的满朝文武早已跪麻了腿,明樑帝一踏入金殿,他们就不停大礼拜地,山呼三声:“恭请圣上退位!”

呼罢,满殿死寂,无人再敢出声。

大多数官员连呼气都拼命压低,生怕惹来浑沌凶兽残害。

数息之后才有机灵的大太监回过神来,赶忙补救,做出义愤填膺状大声厉喝:“大胆!反了!”

明樑帝只一抬手,金殿内外所有太监齐齐跪地!

整齐划一的膝盖撞地之声响如烈鼓,群臣陡然生了满背的冷汗,这显然不是人力所为,就算这些太监被明樑帝驯得再听话,也不可能连殿外太监都跪得这般整齐,这是浑沌凶兽有意显露了修为威慑!

明樑帝享受着这惶恐畏惧的寂静,片刻后,才特意点名问了第一个问题:“魏爱卿,京城天疏阁反贼的那昭榜,你办好了?”

魏慈庵迫不及待地从众臣中爬了出来,毕恭毕敬地拜道:“回圣上,臣幸不辱命,终是将此难题彻底了结了。”

群臣从一开始就看不上这个奴颜卑膝靠讨好明樑帝飞速升官的坏种,此时见他依然对浑沌凶兽如此谄媚,眼神都越发鄙夷,都觉得此人丢尽了启□□文武百官的脸面。

也难怪魏慈庵是百官中唯一一个明言不参与而且极力反对群臣进谏劝退的,这人没有真才实学,更没有品行可言,只有满腹奸诈恶水,离了明樑帝根本爬不了这么高,自然要死死抓住明樑帝这根权钱稻草,哪怕那是一头凶兽。

魏慈庵这回答显然是有意夸功,想让明樑帝多问一句,他好多自夸一把,但明樑帝此时也不介意他这点小心思。

尽管早就从微服监视京城的多个游吏太监那里得到了详细报告,对魏慈庵所作所为了如指掌,明樑帝还是配合道:“哦?你是如何了结的?”

魏慈庵深知明樑帝耐心有限,不敢多拿乔,立刻详细回道:“圣上容禀,过去曾有不少同僚奉命处理昭榜,然而,无论刀砍火烧都无法将天疏阁阁外高立的青石板与张贴在上的昭榜损毁分毫,连个烧痕砍迹都落不下。

“臣收到密令后,立刻就从这些过往失败教训中想出一个办法,当时就派了京城守军驱赶百姓,不许在天疏阁附近流连,并加急绕着那青石板砌了四面墙,将青石板彻底封死,再没有人能看到天疏阁反贼今早贴出的昭榜,而且,往后都有守军轮岗守墙,从今日起,至少在这天子脚下,天疏阁反贼们再不能用昭榜妖言惑众!”

明樑帝拊掌大笑,赞了一个好字。

魏慈庵不敢惹他烦,直道为君解忧乃分内之事,并深深一拜。

明樑帝也不多理他,转脸看向群臣,幽幽问道:“诸位大臣,朕知道你们都看了那昭榜,你们能跪在这金殿上,足证一个个都是天之骄子、人中龙凤,如何?都说说吧,看出什么来了?”

满朝文武不敢接话。

他们确实都看了昭榜,当然不会是亲自赶早去挤在百姓当中看,而是由家里养的幕僚或识笔墨的下人去天疏阁外的青石板前抄录来看的,至于明樑帝为什么会知道,他们也都心里有数,明樑帝改造后的黄门令,里面那些游吏太监都是变装散落在京城中防不胜防的特务。

再说,如果他们没看昭榜,怎会知道明樑帝居然是浑沌凶兽?!

对于昭榜会引起的其他问题,他们自然也都忧心忡忡,各地愚民和那些不受官府管理的杂等修士或许会受天疏阁蒙骗,被天疏阁反贼蓄意在水镜卷轴中展现的话术蒙蔽,定然有不少傻子会在看了今日昭榜后一心加入天疏阁。

可他们不同,他们都是饱读诗书真正治国的朝廷砥柱,天疏阁反贼那些男盗女娼、大逆不道、伤风败俗、寡廉鲜耻的荒唐之论,怎么可能迷住他们的眼睛!若放任天疏阁反贼继续活动下去,离礼崩乐坏那日已然不远!

然而这些都不是最紧要的问题,启□□传承至今,立国有道,结果传到本朝,帝位竟在不知不觉中遭浑沌凶兽偷去,这怎么得了?!且不说兽如何能治人,它不是皇族嫡长血脉,连个宗亲都不是,再继续拜这凶兽为帝,如何向列祖列宗交待?有何底气治理天下万民?

帝位不正,若再加上天疏阁反贼煽动,搞不好就要起民变的!

哪个当官的不怕民变?

尽管都是这么想的,一时半会却无人敢站出来回答,毕竟,天疏阁反贼贴出的水镜卷轴中,浑沌凶兽一滴血都能和玄真那对风云半仙斗得有来有回,他们这些肉体凡胎、低阶儒修,集体上谏还能装起胆子,站出来单独回话,那是嫌命长了?

却在这时,还真有人站了出来。

明樑帝冷眼一看,是七十高龄的闻人吉,他是两朝老臣,虽只是低阶儒修,满头银丝,却不显老态,老骥伏枥,精神矍铄。

闻人吉走到殿中,行大礼一拜:“恭请圣上退位!”

明樑帝高深莫测地问:“朕犯了何错,竟惹得众卿联手逼朕退位?你们,师出何名呢?”

闻人吉大礼再拜,庄严答道:“祖宗家法!天纲伦常!江山社稷!天下苍生!”

满朝文武被老太师感动得热烈盈眶。

他们不能答得更好了。

明樑帝却阴恻恻地笑起来:“祖宗家法?哦,祖宗,你闻人家确实有位祖宗,大名鼎鼎的儒将闻人去病,如果朕没记错,他比你更是嫡出,而且,不久前刚叛出儒门进了荆楚天疏阁!闻人老太师,你要尊祖宗家法,难道尊的是那位祖宗的家法?”

不等闻人吉说什么,明樑帝又指向一位年轻官员:“闻人珏,你三弟前年偷偷进了京城天疏阁,一去不回,你隐瞒不报,是不是也想加入天疏阁?”

群臣皆惊!闻人去病叛出儒门一事,早已传得百官皆知,闻人去病毕竟是儒门高修,相当于传说中的人物,算起辈分来都不知要加多少个曾,因此对闻人家影响并不很大,但闻人家下一代居然又有人加入了天疏阁,这就是个惊天消息了。

而且这消息完全无人知晓,闻人家居然能足足瞒了两年多,此时乍闻,群臣不仅震惊,对明樑帝手下游吏太监有多无孔不入的害怕又多了一分。

闻人珏作为刚出头不久的旁系新秀,毕竟经验不足,慌忙解释:“臣绝无此意!三弟年幼不懂事,受了天疏阁蒙骗……”

明樑帝根本懒得搭理他,只看着闻人吉冷笑,阴阳怪气道:“闻人家,书香望族,不止本朝,前朝乃至前前朝闻人家都是官场有名,当年武帝开国立朝,闻人祖辈是有从龙之功。再看今日,啧啧啧,不愧是名门望族,惯来是四方押注!”

闻人吉听到这才脸色急变,正要辩驳,明樑帝却自顾自接着道:“闻人老太师,你是个聪明人,必然对那天道法网有过思量,你心里清楚,说白了,你们这些人,就算想下注天疏阁,天疏阁都不会收。若日后天疏阁真成了事,此刻金殿中的诸位,你我哪一个还有活路?哪一个还有权钱可享?”

明樑帝环视群臣,对着他们僵硬的面色,张狂大笑,更直白地问:“朕问问你们,没了朕,你们拿什么跟天疏阁斗?两个半步剑仙,其中一个还是白龙神兽!遍布九州的天疏阁,笼罩苍穹的法网,还有你们远远得不到的民心所向!就算朕今日甘愿退位,你们打算推举谁为帝?”

被明樑帝问得满心惊慌,有官员脱口而出:“迎回长公主……”

明樑帝早有预料,竟然并不发怒,煞有其事地接口道:“她是我的血脉,众神派我下来斗天疏阁,成事之后,我必然是要被捉回去,听候众神发落,她就算不被赐死,也不可能留在凡间。”

满朝文武一愣。

他们万万没想到浑沌凶兽会亲口承认自己是众神故意放回凡间的棋子。

天疏阁昭榜中并未写实是众神派下,但在水镜卷轴中,魔尊和浑沌凶兽都是这样声称,假如众神有心下凡铲除天疏阁,那无论到时候谁来为帝,至少朝廷是保住了!假如真是如此……

鱼上了钩,明樑帝继续道:“朕乃浑沌,随时都能将整个京城的人灰飞烟灭,更不要说一个小小金殿,你们如此犯上,朕却从来不曾对你们下过杀手,正是由于众神下的束缚,你们想对付天疏阁,不过是为了那些权钱厚利,朕对付天疏阁,可是身奉神旨、不得不为。”

“真想对付天疏阁,你们就不该与朕作对。没了朕,你们没有赢的可能。”

语罢,明樑帝闲坐龙椅,不再出声。

殿中低语议论纷纷。

满朝文武都在交头接耳,闻人珏是少数没有参与议论的一个,倒不是他不想,他刚遭明樑帝点了名,附近官员都不想在此时跟他扯上关系,而与他交好的年轻官员并不在附近。

他也确实心乱如麻,三弟逃家一事被明樑帝揭破,他和父亲今夜少不了要毕恭毕敬赶去嫡家领一顿责骂教训,他既担心三弟真的被家谱除名,又气愤三弟犯下滔天大错。他越想越更低了头,不敢冒险与嫡系家主闻人吉对上视线。

他满头愁云,半心半意地听他人议论,惊觉几乎所有人都听信了明樑帝的说辞,不知为何,他想到水镜卷轴中那些被倭寇开膛破腹的妖精,不禁动了一丝恻影之心,妖虽然是妖,毕竟也是九州生灵,如何能任倭寇残酷屠戮?

正巧,此时有官员争执中音量渐大:“……与倭寇合谋,私借海岛,这又怎么说?那血珠子是以九州妖精制成,倭寇该斩,但那血珠子按理该收回公库、”

明樑帝闻言并不着急,甚至神色更为平静,简单解释:“南海倭寇一事,朕只是与倭寇虚与委蛇,他们以华夏妖精制药,心肠歹毒,确实该死,但朕费心周旋得来的血珠子,却是对抗天疏阁的利器,有了它,我们在战场上才不会败得摧枯拉朽。”

闻人吉眼神精明,立刻恭敬问道:“臣等驽钝,还望圣上详解。”

明樑帝轻蔑一笑,手中忽然多了一粒血色圆珠,他把玩着圆珠道:“这一粒,就能让元婴瞬间到达半步成仙的实力。”

元婴瞬间成半仙!

满殿皆惊,震惊过后,所有人的眼神都流露出了贪婪。

“不是永久的实力提升,”明樑帝语焉不详地补充,“还要付出一定代价。”

这并没有打消所有人的贪婪,依然有不少人痴痴地注视着明樑帝手中把玩地血珠子,即使只是一个时辰,半步成仙的实力足以做成多少事?

半步成仙的实力足以在任何地方为所欲为!就算只有一个时辰,那也是绰绰有余!不论想要什么都能拥有,曾经再高不可攀遥不可及的东西都可以轻松征服夺取!城池、珠宝、女人……任何东西!

然而,不等再有人问,明樑帝就收起了血珠子,并且转移话题道:“朕也有错要认。”

“为揭露天疏阁作反野心,朕不得不引蛇出洞,不仅与倭寇虚与委蛇,还不得不容忍西来歪僧在京城屡屡作恶,如今天疏阁的真面目已然揭露,朕已秘密斩了明妃,含泪埋了幼子,只待践行神旨,从天疏阁反贼手中守住这大好江山,到时迎回众神,再听候众神发落。”

说到这,明樑帝环顾金殿,故意沉默半晌,无人敢插嘴,才面无表情地问:“诸卿可有异议?”

满朝文武你看我我看你,最终还是闻人吉出列,刚正不阿道:“圣上何错之有!错本在蛮夷□□与天疏反贼,圣上是奉神命、保江山,功在千秋!我等一时糊涂,冤屈了圣上苦心,当领罪受罚!”

明樑帝居然宽宏大量地摆了摆手,又道:“诸位也是受天疏反贼蒙蔽,何错之有。不过,朕确实有一事要劳烦诸位。”

群臣毕恭毕敬地拜地,异口同声地谄媚道:“我等当为圣上分忧!”

明樑帝望着满殿趴地的官员,阴恻恻地一笑,悠闲道:“待朕迎回众神之时,必然是一派战后纷乱之景,而国不可一日无君,朕膝下无子,该为江山社稷早做准备,对储位有个交待。朕思来想去,祭问上天,最终决意要立开国功臣世家子弟为储,方不负诸卿。为求稳妥,暂定收养三位皇子,以众神托付身份记入玉牒,众神重回时,再由众神亲封太子。

“来人,赐下笔墨!有劳诸卿,你们每一位领了笔墨,列出能担大任的三位适龄世家才俊,交给太监,自可退朝。”

这根天大的胡萝卜打得群臣措手不及。

群臣怔愣之际,明樑帝忽然又点了名。

“闻人珏,”明樑帝已经站了起来,漫不经心地走下玉阶,“朕要派个人,连夜去一趟不周山,替朕做一件事。”

闻人珏站上朝堂并不久,完全没想到明樑帝会亲自点他做事,而且还是个秘密任务!他还在发愣,忽然发现家主正瞪着自己,突然意识到这是个机会,说不定以后三弟醒悟回家他能有地位为三弟说情,于是立刻定了定神,大声应道:“微臣愿往!”

明樑帝点了头,让闻人珏交了名单之后随太监到御书房,明樑帝显然心情不错,还特意对闻人吉笑了笑:“老太师放心,不是什么难事。”

闻人吉闻言,尊敬一拜,脸朝地时才敢在心底微寒。

旁系这孩子,怕是回不来了。

拜完起身,闻人吉笑道:“为圣上做事,是他的福气。”

“说得好。”

明樑帝似乎觉得可乐极了,直到离开金殿,群臣还能听到他的大笑。

此时群臣才隐约有些缓过神来,意识到他们心甘情原地让浑沌凶兽继续坐在治理九州的龙椅上。这是如何发生的?无非四个字:威逼利诱。有些人听着明樑帝的大笑,忽然感觉到背上一片冷汗。

魏慈庵写完了名单,亲亲热热地跟太监说了两句闲话,然后才趾高气扬地环视一周,大摇大摆地走出了金殿。

满朝文武缓和过来看到这得志小人小人得志的张狂模样,不约而同目露鄙夷。

而与此同时。

京城天疏阁的反贼们,把今早的昭榜拓了无数份,贴满了整个京城。

守军四处追赶,可这些反贼就像是一窝乱窜的兔子,不仅跑得快,踢人还狠。

第105章 安知鸿鹄志

闻人珏出宫时已是日暮,赶忙径直去了主家请罪。

闻人世家嫡系长居京城繁华鼎盛之地,现任家主闻人吉又贵为太师,府院高堂之富丽典雅世所罕见,闻人珏虽为旁系子孙,却是旁系中的旁系,绝少有机会进府拜见,每每进府都觉高不可攀。

不料今日,闻人老太师却是难得的慈眉善目,不仅没为三弟之事多做怪罪,还体贴地让他不必多留,早回家与父母妻子话别,闻人珏自然是感激不尽。

出府上轿,隔了小半个京城,仆夫紧走不停,到家时天早已黑透。闻人珏下了轿,立时吆喝下人打点行装,在管家张罗下用了些饭菜,就去向父亲庶母问安请辞,等回到自己院里,已是彦夜。

妻子海棠在灯下等候。

闻人珏神色一柔,直至此刻才放松了心神:“我这就要走,正想找你说说话。”

闻人珏娶妻算是晚的,因为父亲一心要为他高娶,然而他家虽为闻人旁系,财势地位远不如主家,在百姓眼里是大家大户,在家有贵女的世家大族眼里却是不过如此,加上嫡妻早亡庶母当家有家风不正之嫌,婚事议得艰难,最后还是由恩师巧合牵线,娶了邻近府上朱大人家的嫡长女。

他父亲虽有微词,却也知其实是门当户对,而妻子海棠性情大方温顺,是个安静懂事的,因此,到如今成婚两年,倒也算阖家和睦。

海棠顺着话头道:“方才福顺就说收拾行装,这么晚了,是要去哪?”

闻人珏并未答话,而是先谨慎关了房门,回来海棠身边坐下,才重重叹了口气:“圣上给我一个任务,要去……极远的地方,现在进宫等着,今夜即刻启程,也不知多久能到。去做什么,你也别问,我不能说。”

“可有危险?”海棠低声问。

“说是没事,只是跑趟差,”闻人珏闭目苦笑,“但看家主的态度,我怕是……”

他话未说全,但意思已然明显。

海棠似乎一惊:“是什么任务非要你去?究竟是要去哪里?”

闻人珏摇头示意她不要再问,想到今日群臣进宫逼劝明樑帝退位,虽都说抱了死志,其实心里都盼着个法不责众的意思,没想到最后群臣和明樑帝都全身而退,自己这个毫末小臣却被赏了个不明不白的要命任务,真真是世事难料。

想到这,闻人珏不禁更是心苦,父亲懦弱顽固,二弟早亡,假如三弟还在这,他今夜也不至于连个清楚交待的托付都没有!他作为父兄,自认对三弟尽心尽力,往日苦劝三弟考取功名,三弟却不思进取,还遭天疏阁蒙骗离家出走一去不回,也不知三弟何时能醒悟回头。到那时,也不知主家是不是真会看在他此行份上帮衬一把。

却听海棠道:“说是极远,京城出去东西南北走远了都是蛮地,七月暑侯各不相同,至少说个方位,也好知道带什么衣物。”

听她为自己操心,闻人珏心底一暖,踌躇片刻,还是小心让她附耳过来,极低声道:“不周山。”

“我省得了,”海棠一愣便从容起身,“西边儿白日酷热、夜里又寒,恐怕福顺他们打理的衣物并不合用,我去看看。”

闻人珏更觉熨帖,正要说什么,忽然听闻外头传来高声报语。

那声音又尖又细,应是太监,似乎还用了扬声机术,他们夫妻身在高门内院,却全都听得一清二楚。

太监在大路上高声报道:

“天疏阁反贼通倭通魔!”

“天疏阁勾结倭寇、魔尊,欺骗华夏神龙,演戏污蔑圣上,迷惑无知百姓,意图颠覆华夏河山!”

“天疏阁经年宣扬无父无君之谬论,不敬祖宗君父,不顾人伦纲常,大逆不道,罪大恶极,其罪当诛!”

“天疏阁谎言巧计诱骗无知妇女,迷惑女子不守女德、生起淫性,不安心嫁人生子,此举用心极其险恶,是要从根基颠覆华夏江山!是天疏阁勾结外寇蓄意乱华的铁证!”

“天疏阁阁中众男女,同吃同住,男盗女娼!如此下去,国将不国,老祖宗传下的数千年江山将被这些反贼毁于一旦!”

“圣上有旨,举国之力通缉从天疏阁上下反贼,宁可错杀,绝不放过,以维护祖宗家法、江山大义!”

“凡曾赞扬天疏阁、与天疏阁反贼结交的男子,由他人揭发至官府,一律下狱!”

“凡曾赞扬天疏阁、与天疏阁反贼结交的女子,乃是伤风败俗、寡廉鲜耻之荡|妇,夫家父家可杖毙沉塘,由他人揭发至官府,一律冲妓!”

……

还未听完,闻人珏已被扬声机术放大的太监尖音刺得耳朵生疼。

而且外面大路上还不止一个太监,远近太监报语进度不同,远低近高,层层叠叠,像是遍布了京城各大主道。

如此推测,这些报语,京城每家每户的百姓都不会听漏一个字。

京城天疏阁也能听到吧?闻人珏这样想着,没注意到妻子面上一闪而逝的怒容。

他只听见妻子温顺的告退:“我去给夫君收拾衣物。”

*

反贼们满京城撒完昭榜,互相比较着如何耍弄京城守军,打打闹闹地一进天疏阁,就发现京城天疏阁总领法士在等着他们。

一个反贼赶忙大声澄清:“石榴哥,我们是自掏腰包,没浪费公物!”

其他反贼赶忙附和。

被称为石榴哥的总领法士[兑十]闻言,扬起了眉毛。

总领法士兑十是个出身西域的石榴妖,本名安石榴。

石榴妖雌雄同株异体,可变男可变女,安石榴有块藏妖气的绿宝石,少年时期就常化人身在江湖中行走,还曾以男身入朝做官,可惜做了朝野倾轧中弃车保帅那个车,虽是过去许多年的陈年旧事,但刚被派到京城天疏阁时,安石榴就只爱以女身示人。

京城毕竟是京城,有些高层人士有意接触天疏阁,一见总领法士是个女流之辈就不了了之,时日久了,安石榴到底于心不安,特意问过阁主自己是不是该改换男装,阁主却说无需特意、随他舒服。

最后安石榴思来想去,往事已矣,既然阁主说随他舒服,那干脆就单日为女、双日为男,管别人怎么说。

于是京城天疏阁这些反贼们为表尊敬,单日叫石榴姐,双日叫石榴哥。

安石榴提眉看着这些公子哥儿姐儿,锐目笑问:“行,浪费公物这条没犯,那擅离职守、私自行动、以身犯险,这三条你们怎么解释?”

反贼们一个个蔫蔫地低下头,还有反贼试图辩解:“也没什么险呐,就京城这些胡同巷子,那些守军哪有我熟?”

正要教育这些热血年轻,外头却传来尖声高报。

反贼们一听就怒不可遏,立马炸开了锅,一窝超嚷嚷地骂“岂有此理!”“胡说八道”。

安石榴却立刻意识到背后隐患,明樑帝此举足以搅乱京城,举告风气一起,无论是不是天疏阁盟友都要遭殃,更有不知多少无辜女子要遭厄运!安石榴声色一厉:“全体集合!准备救人!”

后知后觉的反贼们赶忙收了声,配合安石榴行动起来,不出三刻,京城天疏阁所有法士就都集合起来,听安石榴分配任务。

最后,安石榴语重心长地提醒众法士:“京城天疏阁意义重大,救人时,切记随时感应法网,凡是自己人、可信同盟与无辜百姓,无需迟疑,加急救回天疏阁,凡是可疑人士,又或是自身不愿进天疏阁的百姓,那就立即送到安全中转,待风波过去,再组织人手派他们送往西域或南海保障他们安全。”

众皆应是。

陆续出发时,忽有一只暗赤近墨的红雁,穿透天疏阁直直飞到安石榴面前,化为一张笼罩着灵力的桃花笺。

被分到最后的反贼们都露出好奇神色,这只红雁是密探“红鹄”的标记,只有安石榴知道她是谁。

安石榴以灵力化解展信快读,神色一凝:“此事需即刻禀报阁主。”

反贼们你看我我看你,把他们中最沉稳也相对最受安石榴信任的闻人琅大力推了出去。

闻人琅险些栽倒在安石榴脚下,赶紧稳住脚,回头愤看一眼,却也只能回过头试着问:“石榴哥,出了什么事?”

安石榴神色不动地把信一收,挥手赶道:“别管。快去。”

反贼们只得怏怏往外走,闻人琅偷偷给安石榴拱了拱手,当作赔罪。

安石榴补充强调:“注意安全!”

“我们办事儿,石榴哥放心!”“嗐!多大事!”“就是!石榴哥瞧好吧您呐!”反贼们复又精神抖擞,活像一窝脱兔似的冲了出去。

安石榴叹气,摇头笑笑,不耽误快步走到桌前,快笔抄录:

【红鹄】明樑帝派闻人珏秘密前往极远之地,闻人珏自称目的地为不周山,但拒绝透露任务详细。明樑帝是将闻人珏叫到御书房单独交待任务。参考:据闻人珏说,闻人吉似乎认为闻人珏不能活着回来。

【兑十】凡人去往不周山需要时日,应沿途监视,密切观察。

*

解春风从外回观,转了个圈没找见人,想着暑气攀升,师弟和猴叔大约是待在流瀑亭里。

他走到后院,按下机关,亭顶齿轮机轴连动,六面水墙其一停了水,露出亭门。

却是一进亭门就愣在当地。

猴叔戴着老花镜,一手拿着根描花细笔,一手按纸,正仔细把裴牧云舌面上的金印照样子原原本本画下来。

师弟面对着猴叔,乖乖伸着舌头。

舌头。

是什么,柔软的,淡淡清甜,而且浅咬一口就会唔一声不见。

是,是师弟的……!!!!

猴叔抬眸见了他:“哟,回来了。”

裴牧云闻言回身一看。

二人面面相觑,手足无措,耳根生烫。

解春风下意识喊了声:“牧云……”

裴牧云这才惊醒忙把舌头一收。

“哎,刚说了不许乱动,”猴叔慢条斯理地说,“没画完呢。猴叔老了,眼神不、”

还没说完,解春风就已自告奋勇:“猴叔放着。我,我来。”

第106章 恍若共白首

“那敢情好。”

听解春风自告奋勇,猴叔立马儿从善如流,裴牧云一愣,正想说又不知说什么,却注意到师兄袖侧有道小指宽的割痕。

师兄早上出门时一身好好的白衣,说是去访友,回家来袖有微瑕,那显然与人动手切磋过。

大概是去见了相识的剑客或剑修。

裴牧云想了想,也不知究竟是师兄那遍布九州的无数朋友中的哪一位,能让师兄在神龙觉醒后还特意一大早出门赶去找人对招,定然剑法不凡。

他回过神来,师兄已接过猴叔手中那根描花细笔,撩衣落了坐。

四目相对,裴牧云眼眸微垂,视线一落,落到师兄执笔曲起的指节。

师兄的手骨节分明,执笔轻轻沾了些泥金墨,就抬眼仔细看着他,描摹起来。

裴牧云忽觉面热,不能静心。

他视线再落,只看着铁桌上的某道划痕,又在脑内回想天疏阁事务,想两日前京城天疏阁传来的密探消息,思考明樑帝派人去不周山究竟目的为何……却不知怎的,总是看回师兄。

深金眼眸细瞧着舌面,落笔郑而重之,仿佛不是在帮猴叔做闲事,认真得像是在学剑法。

他不知为何像是被耀了眼目,又觉视线再无旁处可落,掩饰般闭了眼,静心敛息,将灵力如水波般慢慢散出,感受外界。

暗藏在亭顶的机关发出齿轮转动的规律轻响,将溪水抽上亭顶蓄水箱,再通过更精密的机关让水流平缓地从亭檐瀑流而下,形成无色透明琉璃般的水墙,水墙落回白石溪道,继续外流。

蜿蜒曲折的白石溪道,勾勒过后院亭台,再流向外,没入环绕后院的竹林。

竹间浮立的是巨型女娲卧山像,画中是道一线排开的山岭,岭头积雪,是青城山主峰渎山冬景。女娲大神靠卧在这道山岭上,笑颜温婉,蛇尾旖旎,飘摇细雪已落满她的长发,染雪白发铺落山川,化为一道道清泉,随山势蜿蜒而下。这些清泉在山底汇合成溪,流出画外,落入后院溪道中。这流出画外的奇景,其实是师父用术法巧妙从渎山引来的活泉。

白石溪道在竹林中拐了两个弯,在竹林尽头与后山清溪合流,落回龙隐峡中。

青城后山草木繁盛,七月午后的夏阳晒得满山草木香,飞禽走兽都被暑气蒸得懒洋洋,各有各的乘凉妙方,不少就在龙隐峡中戏水……龙隐……若白龙入峡玩水,青山深涧白龙幽溪,想来也是一幅该画下的写意美景。

神思到此,沉迷游思的裴牧云不知不觉睁眼看向解春风。

短短数日诸多变故,此刻,他才有心将师兄的白发金眸细细端详,说来他们师兄弟共度二百余年,却因双双早早修出金丹,从此修骨不老,身体神魂一直维持在鼎盛之年,从未见过彼此苍老模样。

有心细瞧之下,师兄变色的瞳发令他神思一怔,恍了心神。

年年岁岁刀霜剑,青丝染雪尽白头。

“在想什么?”

闻言,裴牧云未加思索,轻声直道:“像一起老了似的。”

被师弟一句话激起千层浪,解春风却还佯装镇定,笑道:“放心,白头的是师兄,就是老了,也只老了师兄一个。”

裴牧云听他调侃反而蹙眉,理所当然地冷声反驳:“这是什么话,师兄若老了,我如何不会老,你我一道,难道谁还能独个儿老不成。”

要命。

刚才那句激的若是千层浪,这一句可就直接掀了龙卷风。

偏偏始作俑者仿佛说了句再自然不过的话,碧眸平静望来,解春风如被猫挠,全不知该拿他如何是好。

想用漫天灵云将他藏起,再不与世人分享毫厘。

想将万般思量抛诸脑后,不管不顾,就在此刻道尽情衷。

“牧云,我、”

此时一声法鼓轻响,西侧那面水墙浮现出荆楚天疏阁的标记。

第二次了。

第二次了!

解春风面上浅笑从容,飞出一道灵力接通了水镜,还对裴牧云摇头示意没说完的并不是什么要紧话,心底却是五味杂陈。

水流凝滞如镜,离贰法士的身影清晰出现在水镜中。

“阁主,不少事宜都有新进展,还有两个急讯。”

离贰法士并不寒暄,言简意赅直入主题。

“一,鎏金黑城公开造反,发檄文声讨明樑帝,长公主称要奉神旨夺回江山,但同时秘密派重兵封锁城中天疏阁;

“二,儒门昨夜异动,秦无霜果然反了,但一夜过去,儒门至今法阵紧锁,无人出入。”

裴牧云与解春风皆是目色幽沉,匆匆对视,裴牧云毫不迟疑道:“我们这就来。”

*

不出片刻,二人就在荆楚天疏阁外踏云而落。

幸而施了隐身术法,阁外仍有一些百姓围在昭榜附近,穿过众人,师兄弟先后脚进了前厅,一个人影忽然跪倒在地。

闻人去病蔫得像一颗霜打过的小白菜,扑通跪地,掩面干嚎:“剑侠,龙兄,你打也打了,怎么刚走又来?区区在下罪不至此,卖出去的画打死我也收不回……”

裴牧云脚步一顿,心念电转。

刚走又来?

师兄今早特意出门是与闻人对招?

可是为什么?据他所知,闻人将军并不擅长用剑。

裴牧云碧眸微眯,闻人直觉危险,瑟瑟发抖,嚎得越发投入。

解春风恨不得把这没眼色的倒霉玩意儿真打一顿,过往两人有些私交,但总得来说还是限于钱货两讫的画像买卖,今早算账他才明白,难怪都说闻人将军嘴上跑马,又或许是叛出儒门后放飞了本性,什么玉面儒将,丫根就是无赖,要不是怕中途加入战局的离贰法士真把闻人丢出去,早上就该打他一顿。

匆匆迎出来的离贰法士却没有任何顾虑,他熟练地将闻人去病踹到一边,拱手招呼道:“阁主、剑侠。”

仿佛看不见顺势赖在地上学捧心西施泣泪的闻人,离贰法士引两人往里走向千里顺风楼,边走边向裴牧云报告。

首先是被明樑帝派去执行秘密任务的闻人珏。

据法士回报,闻人珏今日午时刚出中州,就路遇一个特务太监,看上去他事前并不知情,那太监是低阶修士,用儒门往年上贡的旧款飞舟带他赶路。儒门旧款飞舟比儒门现有改良款慢很多,而且飞得不高,那太监专挑无人荒野走,应是想保持任务隐秘。若他们一直用飞舟赶路,以太监修为推测,约用十多日就能到不周山。

除此之外并无异状,离贰认为只需由法士继续监视,裴牧云并无异议。

此时到了千里顺风楼底层大堂,法士们都在此办公,三人一进门,立刻引来一连串高低错落的惊喜呼唤阁主之声,裴牧云侧耳听着离贰汇报,挨个看了一眼颔首以回。

然后说的是天柱支架的进展。

儒门观星馆转投而来的顶尖数修们赶到云之南后,果然与机术师珠联璧合,将准备工作推快许多。但就像之前报告中所说那样,星归道长设计的天柱支架,需要使用到大量的主体材料,而这种主体材料需要将多种原材料充分炼合,炼合效果影响支架效果,可这种材料不仅炼造时间长,途中还不能降温,温度但凡下降一点点都会炼废,所以这个实验炉在材料炼成前都得不停往里加灵珠子。

这就有大量原材料需要购买,而且,目前改良过的灵珠子,凡人和修士都可使用,而且发挥出的能效差别并不大,但只有星归道长那样修为深厚的机术师高修运起修为使用才能带来质的提升,在缺少这样一位机术师高修掌舵的前提下,经过数修们仔细演算,云之南眼下所有优秀机术师全力尽出,所需耗费的灵珠子也是一个惊人数字,而且还需要一些对机术有基本了解的高修法士过去配合机术师帮忙。

离贰早知补天支架的重要性,已经拿出了拟好的调用经费批条和适合调用的高修法士名单。

裴牧云道声辛苦,仔细看过就签了字。

解春风由衷谢道:“林兄真是天疏阁不可或缺的大管家。”

听解春风用母姓称呼自己,离贰难得勾唇笑得温和:“解兄赞谬了。”

无人在意的角落,闻人缓缓爬起来,翻了个面,换了一边扑通倒地。

再就说到了血珠子。

天疏阁不可能像明樑帝那样用活人试验,而是用以往裴牧云提过的家乡方法,将血珠子化水稀释,喂给抓来的害田老鼠。这些老鼠都经过检查,体内没有灵脉,正常情况下,即使住在地下灵脉中也不可能化妖。

然而,经过分批试验,百之九九的老鼠直接爆死,百之其一的老鼠不仅突破化妖,还陷入攻击一切的癫狂中,在一个时辰后爆体而亡。

明樑帝两日前在朝堂上说血珠子能让元婴瞬间达到半仙,或许还真能做到,但后果绝不是正常元婴修士愿意承受的。

这在未来战局中意味着什么,离贰并未多言,但在场者都一清二楚。

三项进展说完,就重点来谈两道急讯。

经过长公主在南海的祈神之举,鎏金黑城做出的两个反应,其实都没有出乎天疏阁的预料。

长公主想夺得帝位,那么大声讨伐樑帝,先将众神名头抢到自己头上,她的故事有天疏阁水镜卷轴的旁证,自然就比明樑帝的故事更容易得民心。

而秘密打压封锁天疏阁也是同样的道理,她想称帝,就与天疏阁是敌非友,不可能不对鎏金黑城范围内的天疏阁下手,但她又不能失去民心,那就得悄悄下手。

茉尔根准备多年,鎏金黑城完全可以自给自足,长公主在鎏金黑城拥兵自重,关门锁城,切断内外消息,一可以培养城中百姓的忠心,二构成了秘密打压天疏阁的条件,三是坐山观虎斗,让天疏阁与朝廷互相消耗,时机到了再出来收割战果。

裴牧云对顶层既得利益者并没有太大期待,收到急讯也不惊讶,解春风虽也一样,还是笑得生寒,毕竟用他师父造的城来对付他师弟,这个仇他自然得记。

“都安全无事?”裴牧云问。

离贰不带笑意地笑了笑:“阁主放心,报告里说炮轰、火烧都试了,天疏阁毫发无损。而且,本地法士大多在当年参与了鎏金黑城的建设,其中有几位机术师还受过星归道长点拨,这些年住在城里,机术师都是忍不住动手修修改改的,我们的法士们比那些达官贵人对鎏金黑城更为了解,问题不大。

“唯一艰难的是,鎏金黑城境内的天疏阁恐怕很长一段时间都要闭门难出。”

他越说,师兄弟二人神色越冷,炮轰火烧,这何止是封锁打压,根本是想斩草除根。

裴牧云叮嘱道:“那要确保对鎏金黑城的物资支援。”

离贰点头应是。

最后就说到儒门昨夜的异动。

有裴牧云与秦无霜的口头约定在,现在大致确定秦无霜交换的讯息并非诳语,天疏阁更不好出手干涉,裴牧云环视一周:“消息没通知姒晴将军?”

“昨夜收到消息就立刻传信了,”离贰回答,“她赶来在这守了一夜,到早上儒门法阵还是不开,我们从外围打探不到任何新消息,我问过她是否想前去查探,可派一队法士同行,只是查探的话,并不影响什么,她摇头没答应,进屋再没出来。”

二人闻言叹息。

她与秦无霜情同姐妹,一朝决裂,无论秦无霜成败,对已是立场对立的姒晴来说都难免煎熬,如今秦无霜生死不明,她坐等在此,自然更是熬煎。

同样用剑,解春风感觉自己多少能体会姒晴此刻心境,甚至忍不住慨叹:“有人掏心掏肺至此,秦大人未免,有些太凉薄。”

听他此言,裴牧云略感惊讶。

裴牧云自然能看出姒晴与秦无霜情谊深厚,但毕竟无甚私交,即使欣赏姒晴,也才相识短短数日,即使她们之间有用掏心掏肺去形容的付出,他这个局外人也不知情,师兄是怎么知道的?

难道师兄这么快就和姒晴将军交上朋友了?

师父和师兄这交朋友的能力简直鬼斧神工。

在裴牧云的视线角落,闻人去病又爬起来,准备再翻个面。

师兄和闻人……

离贰一本正经地调侃解春风:“我也没个兄弟姐妹,倒不怎么清楚姒晴将军有多掏心掏肺,解兄这话是肺腑之言。”

正在翻面的闻人去病啪叽一声瘫倒在地。

解春风忍不住笑,正要接话,忽然一连串法鼓急响!

不断传来法士急报:

“儒门上空出现异象!”

“是劫雷!”

“九道劫雷,有修士突破!”

离贰点头:“将急报通知姒晴将军。”

姒晴转眼赶来,她素来沉静不惊,此刻却任谁都看得出她心焦不已。

然而,这一连串急报过后,又是整整半个时辰再无任何消息。

齿轮无情转动,又过去半刻,法鼓没有要响起的意思。

忽然!

解春风与裴牧云不发一言,同时飞剑出鞘,踏云而出!

离贰反应极快,立刻以灵力调动法网监听隔墙与领空,感应到飞速袭来的修士修为,他猛然变色,厉声示警:“敌袭!全体警戒!元婴以下不许外出,依照演习下撤!元婴以下立刻下撤!”

法士们一惊,身体按照演习行动起来,脑子还在发麻!

元婴以下都必须下撤,这警戒程度对应的敌袭修为可是半仙!

世上仅有两个半仙是阁主和他师兄,从哪里冒出来第三个半仙来袭击天疏阁?!

第107章 儒门之变[一]

七月十一。

荆楚。洞庭城。

儒门上空,夜雨沥沥。

秦无霜负手立于廊下,闲望廊外夜雨。

视线所及之处还有被白龙剑气摧毁大半仍在修复的儒门宫殿群。

她独立良久,目似瞑,意暇甚,并不像一个即将造反的人。

直到儒门法阵开启——外围气势恢宏的[儒门字墙],在一刹那间扩散成覆盖儒门全境的字网,原本由孔孟经典化成的一道道漂浮于空的竖行墨字,此时乱序散开,交织为遮天蔽日的八股字网,形成全面戒严的儒门法阵。

被法阵阻断的不止是从天而降的雨水,这道传承千年的防护法阵将儒门完全封锁,隔绝于世。

外面的无法窥探,里面的插翅难飞。

最后一滴雨落在青砖路面,秦无霜睁开明眸,她向天睥睨一眼,神情高深莫测,这才转身离开檐廊,走回空无一人的议事堂中。

这栋楼阁是被誉为儒门十贤的儒门高层平日议事理公的场所,名为[十贤阁],议事堂在十贤阁的最顶层。议事堂的堂前挂着初代儒主亲笔写的昭穆二字短匾,因此也叫昭穆堂。

漂浮在短匾下方的是一幅摊开的儒力卷轴,十贤榜。

顾名思义,它是儒门十贤的文武排名榜,卷轴蕴含儒力,儒门之主可以随时调动排名。

秦无霜身为文臣之首,又属于儒门之主近臣,对十贤榜再熟悉不过,此时却又起兴致看了一眼。

十贤榜的左侧是武将排名,从上到下依次是:夏侯觉、聂舞阳、弓燃月、闻人去病、姒晴。

十贤榜的右侧是文臣排名,从上到下依次是:秦无霜、萧游子、迟远道、裳华年、练经纶。

这十个墨笔名字里,只有闻人去病与姒晴的名字是褪色般的灰字,还用灰框框起。框名是印书时用来区分活人与死人的,若是被不知情的外人看到,恐怕要以为他俩已经不幸亡故。

而剩下的八个名字,包括秦无霜自己,将在今夜上演一出好戏。

她并非短视粗浅之辈,也不对这些不是姒晴的所谓同僚抱有信任,更不指望今夜之后元气大伤的儒门能够立刻称雄称霸,事实上,死在今夜的人越多,就越有利于她对儒门的完全掌控。

今夜,她只需全力诛杀姬肃卿,因为无论螳螂捕了多少蝉,她都会是那只后来的黄雀。

思及此处,她看着十贤榜忽然莞尔。

京城五大世家,闻人家、夏侯家、弓家、聂家、萧家,都是传承数百年的世家大族,权贵辈出。五大家的子弟不仅在朝廷里光宗耀祖,在儒门也是榜上有名,儒门十贤就有三个武将一个文臣,其率着实不低。

这些权贵世家,早就习惯了多方下注,这一次却没有太多选择。

究其缘由,却并不是明樑帝有多败坏朝纲,也不是五大家已抵挡不住兴起新贵走向衰落。

因为这两句话本身就是错的。

前者的错误十分简单,因为事实如此,自古以来的帝王都会腐败,一人独治,自然唯我独尊。即使明樑帝是浑沌凶兽,还真的会吃人,但若要给这数千年来败坏朝纲的帝王也排一个榜,明樑帝那些作为根本排不进前十。

后者的错误更简单,因为直至今日,五大家都根本没有衰落。无论借着机械发明狂潮与改良灵珠子东风兴起的新贵们有多热闹,只要在这片土地上做事,就免不了要上贡当地官府,无论是否心甘情愿。九州繁华城邑的地方官员,少说有一大半是世家门生或世家子弟,另一半多少也要攀些关系,这些利益最终都要分到世家手里,新贵越富贵,世家只会更富贵。

所谓权贵就是如此,一直有权才能一直富贵,相反,富贵者若是没有权,就与耕田黄牛无异,辛苦一辈子,田不是自己的、收成也不是自己的,到最后,连浑身骨肉都会被农户吃干抹净,但耕牛一辈子的收入也并不属于农户,不属于小地主,它们事实上只属于土地真正的主人,那就权贵。

五大家号称是繁荣数百年的顶级世家,其实难免有起有落,萧家甚至一度没落两百余年不见起色,但即使是在最谷底的时刻,萧家依然有大量田地,有培养子嗣的书院学堂,有千丝万缕的姻亲关系,只待一人重登高堂,不出数年,就能为萧家子嗣支起了一张巨网。事实也正是如此。

是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不难看出,这一次权贵世家没有太多选择的根本原因,并不在于他们自身。

原因在于即将到来战争中的另一方:天疏阁。

只要天疏阁坚守法网,依然保持姿态激进,不肯向现实妥协,不放弃那一套过于理想的原则,那么无论世家权贵多想下注天疏阁,天疏阁都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处。

因为只要法网不被废除,除了那些真正认同天疏阁思想、主动叛出世家的逆子狂女,没有任何世家子弟能够通过法网考核,食肉穿罗者怎会真正甘心与贱民分利?

世家权贵无法下注天疏阁,也不可能在新朝继续锦衣玉食,那么他们根本不可能容忍天疏阁的胜利,他们和天疏阁只能是你死我活的关系。

而这,也是天疏阁最大的优势和最大的软肋。

说优势,天疏阁已然是民心所向。

说软肋,九州各地权贵,无论京城地方,都不可能成为天疏阁的盟友。

纵观史书,即使是农民起义起家的底层造反者,只要想脚踏实地地壮大势力,就必然要挑选一些老牌势力接受他们的投诚,这样才能早日赢得战争,没人想打可以不打的仗。天疏阁却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从原则上拒绝给老牌势力在新朝继续高人一等的保护,那就只能靠打,战线一拖久,什么都可能发生。

看清这一点的,不止是秦无霜,还有长公主李绮罗,鎏金黑城的最新动向就说明李绮罗同样明白借力打力、坐山观虎斗的道理。

如今局势两分,明樑帝朝廷和天疏阁必有一战。明樑帝是浑沌凶兽,朝廷世家腐败不得民心,种种夺利打压之举也已引起新贵反感,但大而不倒,得利者为保住利益倾力相搏绝不可小觑;天疏阁则过于进步,坚守原则不肯向权贵妥协,尽管此时是民心所向,但只要战争开打,民间情绪并不难挑拨。

不难看出,两方之间应当存在着大量摇摆势力,比如:不新不旧的中庸势力,不认同明樑帝朝廷但也无法认同天疏阁的旧势力,想在战后成为权贵的新贵……而且有可能,随着战争开打并深入,真正认识到战争残酷后,脱离两方的摇摆势力还会逐渐增多。

那么作为第三方,战争早期就该两不得罪,找借口偏安一隅,慢慢收编摇摆势力,等两方打得两败俱伤,再出来参与逐鹿。

今夜让姬氏儒门血流成河的造反就是秦无霜的好借口,元气大伤的儒门自然不能参与争斗,同时这也是打造秦氏儒门必须做的清洗准备,除旧才能迎新。而李绮罗的借口也不差,有天疏阁水镜卷轴的证明,长公主重伤需静养和抵制凶兽锁城造反都能自圆其说。

但在秦无霜看来,李绮罗和茉尔根已经走错了最关键的一步棋。

锁城避战本是最正确的选择,但她们错就错在过早地摆明立场与天疏阁做对。

即使她们是锁了城再秘密打击天疏阁,有心打探还是能得到消息,秦无霜都能得到线报,能与天疏阁联络的天疏阁主必然更早知情。

不论长公主与茉尔根及时针对明樑帝炮制的檄文有多么慷慨激昂,赢得了多少民心,只要她们锁城偷袭天疏阁的消息一经传出,得到的民心都会在瞬间崩塌。

政斗水平不过如此,即使她们从星归道长手里骗到了一座鎏金黑城,也根本不足为虑。

秦无霜自认是个冷血小毒物,倒也从不特意去厌恶好人,从不特意去厌恶坏人,只要不挡着路,他人好坏与她无关,但她忽然发觉她十分厌恶那些其实不算很好也不算坏、总在妥协却仿佛已为众生遭受了天大磨难的东西。

她再次想到线报里师姐与长公主在海角城把臂同游、言笑晏晏,又一次忍不住咬牙冷笑。

她并不在乎师姐结交新朋友,但既然师姐瞎了眼睛对那种不过如此的人青眼相待,她自然也就不得不冷笑。

弃她而去,换了个不如她的,何苦?

她秦无霜,至少在为自己下场争权的时候,不会高举为民的旗子。

不值一哂。

秦无霜深眸愈冷,握紧腰间悬剑。

此剑名为紫藤剑,是千年前某朝一位铸剑师炼化紫藤树妖打造的灵剑,说是灵剑并不准确,那位铸剑师并没有打造灵剑的能力,为打造出一柄灵剑,这位铸剑师不仅砍了紫藤树妖的树身炼剑,还将树妖神魂炼化困在剑中充作剑灵,竟就此残忍地炼出了一柄绝世杀器,严格意义上不能算是灵剑,嗜杀剑意却远胜无数灵剑,只能以开光剑鞘镇住,一出鞘就戾气十足。

这柄剑还是她从师姐手里抢下来的。某次她陪师姐去抄家,从儒门贪臣的私库搜出这柄剑,师姐那剑痴自然是见之心喜,拔剑一观却是万分不忍,即刻要找高修超度树妖神魂再把剑熔了,却被一见就喜欢上的秦无霜抢到了手中。

师姐本是不愿意,许诺愿为她另寻灵剑。

她却执意就要留这柄剑,只说她爱这紫色剑身。

她还记得自己当时撒娇装痴磨了许久。

师姐最终依然没有同意,但也没有把剑抢回去,只是叹气……

“主上。”

秦无霜转过身来,微挑眉头,梨涡莞尔:“来就来了,怎么还带礼?”

裳华年亦是倩然浅笑,随手将迟远道的头颅丢掷于地,轻巧一礼道:“这老狗多次待主上不敬,又老又蠢,再无用处,今夜早晚要杀了他,华年觉得,就不如先杀了他给主上助兴。”

第108章 儒门之变[二]

不断感受着高修威压,裳华年尽力维持表面上的言笑晏晏,内心却是惊疑不定。

她清楚记得,昨日密议接头时秦无霜仍是结丹后期修为,此刻,眼前人的修为竟己到了元婴后期!

就算秦无霜手上有独步天下的秘法,能悄无声息地安全度过雷劫,也绝不可能刚晋升元婴就一步走到元婴后期。就在这惊疑之际,她忽然想起传闻中明樑帝私藏的血珠子,难道秦无霜她竟目光短浅到亲身试药?!裳华年一思及此,险些喜上眉梢,慌忙收敛。

秦无霜听她说辞,同样不改笑意,似嗔似赞道:“你倒是乖觉。”

秦无霜心里是一片明镜。

迟远道确实又老又蠢,留着也没什么用,但裳华年杀他的目的却未必如她说的那样堂皇。

裳华年身为女子,能爬到儒门十贤的地位,自然不是一般人物。

她本是吴地清流之女,颇具才名,因拒婚得罪了某江南世家,不忍父亲被世家打压刁难,她主动入庵带发修行,说是修行,其实是在灵山名庵中租了个院子隐居躲风声,然而入庵没多久,就遭遇“山贼”劫庵放火。

巧的是,那日星归道长扯了两个好友在附近山里寻觅铜材,这三人可是儒佛道三教的泰山北斗,救人自然不在话下,还因着儒门之主的面子,江南府尹闻讯亲自赶来将这群假扮山贼的私兵抓了回去,一口保证严加审问。

裳华年早慕儒门,听说过姬肃卿礼遇姒晴将军的事迹,眼下又多了救命救父之恩,立刻跪地三拜自请入门,姬肃卿以七问考验,裳华年皆对答如流,自此加入儒门。后来裳华年屡次入世立下贤名,这段往事也曾被传为佳话。

但这个人的能耐,绝不只在才字上,她手腕和野心都不差,也肯玩盘外招,秦无霜虽不认为她是能同路的人,却也认同她的能耐,只是这个人,在秦无霜看来,有一点可惜。

裳华年嫁的是同为儒门十贤、出身五大家的萧游子,平日里夫唱妇随、鹣鲽情深,称得上是儒门里的夫妻典范。而另一位儒门十贤、也出身五大家的聂舞阳,这几年也与她颇有些关系。

萧游子是萧家嫡系弃子,倒不是他不聪明,奈何生得太晚。萧游子是当年萧家家主萧老太爷的老来子,上面七个兄长各个都是人中龙凤,他的名字就寄托了萧老太爷的一片苦心,萧游子也不负爹望,早早认识到萧家比他聪明有手腕的不少,但比他修真天赋高的几乎没有,少年时就涕零跪辞父母曰不忍手足相争,主动跑到了儒门,另辟蹊径。

萧游子此人,秦无霜无可无不可,这人太过不上不下,甘愿自得其乐却多了两分聪明,甘愿顺势而为又少了一分野心。

而聂舞阳就很不同,同为五大家出身,萧游子虽是弃子却也是备受家主宠溺的老来子,聂舞阳则是聂家不愿正名的婢生子。聂家家主刚出孝期就睡了亡父房里的婢女,当时聂家主母还是夏侯家的嫡长女,这种丑闻自然是要严防死守,聂舞阳侥幸出生,母子在聂家的境遇却可想而知,聂家时刻准备撇清关系,虽默许他姓聂,名字却是不识字的母亲跟着戏文取的。

若说聂舞阳只比萧游子聪明一分,那他的野心就比萧游子多了十分,若说萧游子是头长得像鹤的鹅,聂舞阳就是一条地道的阴沟毒蛇,他的生母就是他向主母投诚时亲手杀的。

这桩陈年旧事,他如今是万不肯认,某些地区的宗族却因此对他十分推崇,不仅称赞他杀生母是孝顺主母、维护纲常的大义大孝,敲锣打鼓年年给他送二十四孝精美刺绣。秦无霜还记得有年轮到二十四孝之[尝粪忧心],那幅绣得栩栩如生的[尝粪忧心]图被一群故老庸男毕恭毕敬地披到他身上,即使聂舞阳这种人精也难免当场面如猪肝,不枉秦无霜特意拉着姒晴去瞧热闹,回头趴小院里笑了好久。

秦无霜看不出聂舞阳此人有任何可举之处,即便儒门腐朽,即使是迟远道这种人,心底也有一份迂腐的坚持。不论答案对错,身为读书人,心底总得追问一些疑惑。说到底,就算骗人也需先骗己,而聂舞阳活着就纯粹为了争权。这种人能博出一个清高之名,还与自己同列儒门十贤,秦无霜每每想起总觉得万分诙谐。

所以说,文人的清高最好别信。君不见那些文人墨客怀才不遇时写的求官诗,不是倾情自比思郎女,就是含怨自比下堂妻,一个比一个懂得假借女子自轻自贱。

裳华年甘愿为聂舞阳做小伏低,在秦无霜眼里,就已是连十贤里最木讷的弓燃月都不如。毕竟,都已经站在这位置上了还非去割肉喂鹰,选鹰还选了只地地道道的黑心孽畜,岂不是好一位自作聪明的大菩萨。

秦无霜闲思慢步,走到首位落座,裳华年莺声说着讨巧的漂亮话,款步跟上纤巧行正礼,秦无霜不发话,她就硬是保持行礼之姿不起,仿佛一只驯得极好的妙语鹦哥。

说话间,其他四人同时赶到。

五人互相打个照面,无论真惊讶还是假惊讶,每人都咦了一声,再看向俨然元婴后期的秦无霜,刚到四人内心都是咯噔一下,赶忙给秦无霜行礼,尊称:“主上。”

元婴后期修为足够震慑一时,秦无霜没刻意立威,并不让他们久礼,莞尔点头,微微抬手示意起身。

她越是如此,众人越不敢轻怠。

弓燃月不善言辞,正要上前回报儒门法阵的差事,在她局促迈步的霎那,聂舞阳却满面欣然地率先上前一步,躬身礼道:“儒门法阵开启,里外水泄不通。今夜起事已是万事俱备,我等齐心为主上拿下儒门,江山未来可期。”

开启儒门法阵的是弓燃月,聂舞阳此言虽未邀功,却实打实是拿他人功劳抢话讨巧。五大家关系错综复杂,世家互斗暗踩再寻常不过,若是平时,秦无霜乐得看戏,但他错在翘尾巴翘得太早了。

“哦?”秦无霜做出明知故问的笑靥,“即便今夜事成,也只是拿下儒门,怎么就江山可期了?”

聂舞阳信然磊落,答得流利:“放眼天下,明樑帝浑沌凶兽,李绮罗凶兽之女,其身不正,不足为虑。而天疏阁主道貌岸然,早晚要露出真面目,到那时,天疏阁必毁于内溃。主上聪慧过人,定然是打算韬光养晦,寻准时机一举夺天。”

这或许是夸秦无霜聪慧,但更是夸他自己聪慧。

聂舞阳在姬肃卿面前可从不敢如此说话。

秦无霜笑意更浓,故意显露出三分亲昵,娇声咬字道:“舞阳真是慧眼独具。那我若说我没想到呢?”

聂舞阳一愣,即刻面色发白,跪地请罪:“末将妄测君意,请主上责罚!”

秦无霜笑颜不改,仿佛没看见他跪着。

弓燃月只听懂明面之意,站那暗暗自省不可妄测君意,等他们不再说话,她才抓住了这沉默时机上前一步,低头禀道:“主上,末将奉命开启了儒门法阵。还有,末将失职,练经纶于昨夜逃离儒门,不知所踪。”

秦无霜闻言丝毫不惊讶,却头疼。

练经纶是个奇人,他会跑,是在秦无霜意料之中甚至有意放纵的结果,她自然没什么好惊讶。让她头疼的是弓燃月。

姬肃卿曾评价弓燃月:非将,乃兵。凶器也。

就是说,她并不是一个将军,只是一柄利刃。

良将不该得到这种评价,评价弓燃月却甚是贴切,因为她本来就是个刺客。

这段渊源,竟还要从聂家说起。

聂家家世渊源,历朝都出过名将,但在传闻中,聂家还出过一位神秘女武修,史无明记,只知家中唤她隐娘,有人据此写出了一个聂隐娘的刺客故事,即使聂家痛斥故事不实,却受到百姓喜爱,迅速传遍了民间。

事实上,聂家确实曾有位叫隐娘的女武修,聂家不许女子习武,但她天生爱好武学,仅是偷看父兄习武就成功炼气入门,并根据天赋自创武学,她为求创立女修门派,打算离家去往母亲原族所在的钟灵山隐居,于是将自身武学禀告父兄。父兄大惊,不过还是看了她演练,没想到。她的父兄立刻意识到了其中机遇。

聂隐娘所创武学,身法鬼魅迅疾,能隐难见,伺机而动,趁势而为。她并无自觉,但在行家里手看来,这可是求而不得的刺客身法!这套武学有瑕疵,只适合女子修炼,但哪个高官不想拥有一个能够时刻贴身护卫自己的美妾?她父兄如此一想,更觉此计大有可为。

然而问题又来了,总不能把聂家千金都训练成女刺客,这成何体统,要是传出去哪还有世家敢和聂家联姻。但也不能随意买些寒门女儿来训,聂隐娘虽是妾生女,却到底是聂家千金,让聂家千金亲自训练粗野贫女,这些女孩还是要派出去给人做妾的,要是传出去,更不利聂家女孩名声。

思来想去,聂家就把主意打到了弓家身上。

比起聂家,弓家发迹要晚一些,弓家祖上那位骁骑将军,他本是聂家的家生子,善使弓剑,追随聂家子弟上了战场,在某次战役里立了大功,当时的聂家家主特意请旨给他赐了个弓姓,他也争气,再立战功,又娶贵女,自此平步青云。据说这位的身世其实还有些不能为外人道的隐晦处,否则一个奴仆之子如何能够练弓学武?但无实据,只是谈资。

弓家发达后,依旧认聂家为主,处处紧随聂家动作,万事先问聂家意思,有些时期隐隐高过聂家一头也不改宗旨,两家同起同落,也算是同气连枝。却也正因如此,聂家在弓家面前习惯了摆主子态度,祖上有再多恩情也禁不住如此消磨,聂家要求弓家挑选数位美貌庶女送到聂家当作刺客抚养,就是两家翻脸的重要一笔。

此事说来荒唐,其中还有不少阴差阳错、旁人作梗等等曲折,长话短说,就是弓家咬牙忍了一时之气,当真派了四名庶女去聂家学武,学艺六年,四女忽然发难刺杀隐娘,在弓家接应下,她们将隐娘居住的独院付之一炬,将隐娘独门武学带回了弓家。

弓家笃定聂家不敢声张,还故意放出聂隐娘是刺客的风声,聂家果然为了脸面即刻辟谣,弓家杀了聂家一女,还私吞了隐娘独创武学,结果全身而退,两家自此翻脸交恶。

而至今,弓家美武姬,仍是高官权贵们高价追捧却难求的珍稀货。拥有一个弓家训练出的护卫美妾,不仅代表地位,更代表在顶级关系网中拥有一席之地。

即使是高官权臣,但凡族谱往上数几代还有白丁,那就算花重金也还是娶不到真正的弓家庶女,只能买到弓家训练出的美女刺客,虽也姓弓,实是弓家从民间买来养大的养女,紧要时刻拉起关系来还是要打个折扣。

弓月就是弓家从民间买来的养女之一。弓家养女在明面上确实是养女,分别由赡养四个武师的分家抚养,看起来只是弓家人乐善好施,但正也因此,当抚养弓月的那个分家出了大纰漏,连弓家都保不住的时候,弓月身为养女,自然也被一同流放。

自幼学武的弓月挺过了九死一生的流放路,到达流放地后,妻子儿女全都死在路上的分家家主慢慢将这个少女真正视为养女,在外敌来犯时,她与养父组织当地守卫反击保城立下大功,获赦回京。回京前夜,弓月来到养父面前不断磕头,磕出血了也不停,只求养父放自己远走高飞。

于是弓月不幸病死于回京途中,而初出茅庐就敢接赏金刺杀儒门之主的女刺客,被儒门之主改名弓燃月收入麾下。

她虽武艺高强,在兵法上也有些悟性,却到底不是当官材料,她曾入世历练,因着不懂权斗,还没领兵就险入冤狱,靠儒门暗线保驾护航才在史书上留下一个女将武名。

弓燃月能位列儒门十贤,一是姬肃卿要塞个听话棋子,二来儒门毕竟不是朝廷,历代儒门十贤修为低微者大有人在,而姬肃卿不仅招揽了众多儒修,还能从中选出十个文武拔尖的高阶儒修,已足见其能力,三个顶级良将、一个也不算差就是把兵法修成权术的将军聂舞阳再加一个武修高手弓燃月,其实跟朝廷比起来都不寒碜。

而弓燃月能在武将中位列第三,比闻人去病和姒晴这两个良将还高,就纯粹是出于姬肃卿对后二者的不喜。

弓燃月有多木讷,有件事能看出来。那年秦无霜资历尚浅,却已凭才智和姒晴护航爬到了儒门中层,长袖舞得风生水起,支持者众,儒门高层都知道秦无霜是门主私生女,就有人蓄意设计陷害秦无霜,意图探一探风向。

那日,趁姒晴领了任务离开儒门,谋划者抓住时机立刻发难,声称儒门珍库中那颗东海明珠被偷,派了人大肆在儒门搜捕,最后竟在秦无霜镜匣里搜了出来,而秦无霜手下一个亲信女官跳出来作证,她说秦无霜酷爱各类明珠,并一口咬定她在前日夜里亲眼见到秦无霜神色仓皇赶回居所,手中握着一颗隐隐发光的明珠。

这是道粗糙至极的明计,只为探测姬肃卿的态度。

秦无霜原本都不屑争辩,她更恨自己好心养出的反咬毒蛇,然而有些故老一口一个“天下女子就是这样,看着漂亮的珍珠簪环就走不动道,门主不必生气”“哈哈哈门主倒也不必苛责,无霜若是喜欢,你赏给她就是了,姑娘家眼睛里不就看这些”,看似打圆场,实是把盗窃明珠这口锅在秦无霜身上扣死,还要按死她盗窃明珠就因为她是女人。

这让秦无霜忍无可忍,娇笑张口就开始戮人心肺,伶牙俐齿把一群故老说得装不下去伪善,一个个阴沉脸暴跳如雷,秦无霜尤不解恨,抓着两个先前阴阳怪气得最起劲的老家伙继续笑里藏刀,步步紧逼,手里把柄抖了小一半就险些把两个老家伙当堂逼死。

此时姬肃卿才出了声,不是明言制止,而是点了弓燃月的名字,问她前日值夜是否在珍库附近见过秦无霜。

弓燃月、姒晴和闻人去病三人轮流负责儒门防卫,那段时间确实轮到弓燃月当值,但就算当值,他们三个将军也不会亲自守夜,姬肃卿这么问,明显是要借弓燃月的手洗清秦无霜的嫌疑。

听爹爹这么一问,秦无霜虽不解气却也安下心来。而且,她与弓燃月无冤无仇,那些故老句句贬低女子,就算弓燃月有什么私心,只要听懂姬肃卿言下之意,也该知道怎么回答。

然后弓燃月恭敬答了一句“末将不知”。

秦无霜当时活刮了她的心都有。

一晃多少年过去,眼前的弓燃月依然驽钝,秦无霜也依然看她就头疼。

其实弓燃月也在头疼。她虽木讷却并不蠢笨,能看出姒晴叛出儒门让秦无霜身边没了亲信之人,她有心取代姒晴,却不确定该如何做到取代,今夜造反要有立功表现自然是头一位,然后,经过这些年在儒门耳濡目染,她也知道要铲除异己,这是她刺客本职,倒不难办,难题是该铲谁?

“没什么失不失职的,练经纶行踪在我掌握之下,你不必操心。”

秦无霜意味深长地打量了每一个人,才将视线扫过摆在拐角的大机械钟,算算时辰,她缓缓起身,不慌不忙道:“废话不多说。今夜要做什么,各位心里清楚。我先行一步,去向门主请安。”

五人齐声跪地,一言不发。

秦无霜穿过他们身前,走到廊外。

裳华年抓住时机清脆道:“臣会替主上向曹夫人问好。”

秦无霜莞尔一笑,脚尖轻点,瞬时腾云飞向姬肃卿所在地,儒门主殿[无涯书海]。

*

秦无霜无声落于殿前长阶。

她拾级而上,左手解下紫藤剑,右手解开紫袍,里头竟是一身天疏阁法袍。

紫袍被随意丢弃于地,她拔剑出鞘,反手将剑鞘插入玉石阶面。

世人只知她的笔能高堂拜相,不知她的剑师承越女,毕露锋芒。

她生有反骨,自名无双,不肯屈于人下!

秦无霜紧握紫藤剑柄,轻步穿过主殿,走向姬肃卿养伤的后殿书房。

遥遥可见,爹爹身影立于纸屏风后。

她不禁勾起嘴角,脚下冲力,飞身祭出杀招!

偷袭!

第109章 儒门之变[三]

劲风袭来,明烛猛灭!

敌袭!

姬肃卿反应飞快,却被伤势阻碍,抽剑后跃转不及,被偷袭者斜斩腰背,顷刻血涌如注!那剑气不同寻常,带有森寒戾气,姬肃卿识出,霎时冷笑。

他迅疾转身以剑对剑,手中君子剑剑锋正撞上再袭来的紫藤剑剑锋!

两剑剑锋锵啷一撞,两个高阶儒修通过武器全力尽出的紫息灵力一刹那撞得紫火迸溅。

却在这一刹,姬肃卿看清女儿身穿天疏阁法袍,登时震怒。

秦无霜小计生效,也不托大,抓住姬肃卿一怒分神之机攻势更猛,剑剑都是杀招!

她此刻有血珠子加成,与姬肃卿修为实力相当,而他莫名来的伤势显然还未好全,此时就该趁他病要他命,再没有更好的机会!

姬肃卿剑法亦是不俗,奈何有伤在身,更何况秦无霜偷袭抓住先机,他在秦无霜毫不留情地杀招攻势下连连败退,衣襟染血,转眼间就受了数道剑伤。

深知对方此刻不会为言语所动,二人都不做无用功。

因此,这一场造反弑父的惊天逆战,剑气如啸,格挡锵啷,桌断柜倒书页乱飞,杀招溢出外扫的紫息灵气掠如迅风,持剑相残的父女至今仍未发一言。

说时迟那时快,觑准古架翻倒处杂物遍地,秦无霜连连出剑,将姬肃卿逼将过去,姬肃卿格挡不及脚下险扮,秦无霜出其不意用剑如刀,腰身一拧,翻身向下,紫藤剑外划向内,顺去势狠狠一砍!

这一剑深砍入腿,姬肃卿失衡栽倒,再要面子也没忍住半声痛呼。

秦无霜冷眼估量姬肃卿已是强弩之末,倒地不起,只能拖着伤腿以手支撑缓缓后退,这才停手。

她伸手以灵力一抓,瞬间将姬肃卿掉落在地的君子剑夺在手中。

君子剑是儒门之主信物,所以,手握君子剑的总是伪君子。

她嗤笑一声,却立刻将君子剑收入施了术法的灵气锦囊,不给姬肃卿任何夺回的机会。

到此时,秦无霜才将视线扫过打斗经过处的遍地血污。流了这么多血,姬肃卿已是强弩之末,一想到这些血全都是从她给姬肃卿的剑伤中流出来的,她就情不自禁地勾起唇,笑得梨窝烂漫。

卧薪尝胆,一朝雪恨。

姒晴不爱用这套家传剑法,她与此法心性不和,秦无霜却恰恰相反。越王勾践剑法深蕴复仇忍意,她此刻亲手将姬肃卿打成重伤,心性与剑法越发相契,筋脉狂舒,紫藤剑在她手中厉然一啸,狂妄森然的剑气横扫而出,劲风过处木裂书碎瓶炸桌翻,乱上加乱。

这后殿书房原本清静贵气,千百年来受无数儒生追捧效仿,眼下却已是杂沓狼藉。然则,儒门主殿能撑过两大元婴后期儒修生死对决中的灵风肆掠,柱梁屹立,不动根基,足见当初修建时存续千载的野心。

一片炸开的碎木片打旋飞割过姬肃卿颧骨,鲜血直流,足证他此刻急于调息治伤,连护体灵气都有了破绽。

秦无霜仍不肯放松防备,持剑在手,视线紧盯姬肃卿一举一动,姣笑撒娇道:“爹爹,无霜穿这身衣裳,好不好看?”

姬肃卿抬起眼皮,冷眼看她身上法袍,却没再失态,他特意将视线落在秦无霜特意系在玉带上的小剑坠,哂道:“你倒是好打发。一根剑骨头。”

剑贱同音,秦无霜勃然欲怒,却是强行忍下,笑得更为灿烂,娇嗔道:“姐姐真心善待无霜,还将家传剑法倾囊相授,无霜给姐姐当狗又有何不可?毕竟无霜没有爹爹那样狠心,活了一辈子就交了两个知己,竟舍得全都逼死在自己手里。”

听她提及那两人,姬肃卿勃然欲怒,却是强行忍下,冷笑道:“我早料到你有造反的一日,敢以药提修还能夸一句破釜沉舟,但不料你竟向天疏阁下跪。我给你机会,栽培你数百年,养出一头狼,那是理所应当,养出一条狗,这叫丢人现眼。狗东西,你可真叫我失望。”

秦无霜被他居高临下的冷语直戳心肺,一霎时怒容扭曲,目眦欲裂!

她看着这个一直以来都那么冷漠疏离、名义上是她父亲的男人,咬牙切齿道:“失望?姬肃卿!你凭什么对我失望?!

“你失职失责,不曾亲手养育我,将我带回儒门这个狼窝后就不闻不问,除了姒晴,偌大儒门无一人将我放在眼里,连低贱奴仆都敢给我脸色,是我一步步爬到儒门十贤的位置!你现下竟胆敢在我面前高高在上说什么栽培、失望?!姬肃卿,你愧为人父!你没有资格!”

面对秦无霜怒极失控的指责,姬肃卿的反应竟像是听到痴傻孩童胡言乱语一般讽然失笑。

肺腑怨言被如此轻视羞辱,秦无霜哪里还能端住,怒道:“你!”

姬肃卿打断她,看笑话一般问道:“秦无霜,你指责我愧为人父?这话若是你为造反特意寻出的由头,我还你当有几分脑子,但你若当真打心里觉得我该当一个父亲,那你可真是疯得不轻。

“你想要一个父亲,你该早些开口。

“你若是想当个穷人家的掌上明珠,我早会为你寻一户老实富农,让你安心担水织布,做个天真农女,待十六七八嫁给邻村农夫,儒门还会随一份丰厚嫁妆。

“你若想当个富人家的千金小姐,我早会为你寻一家世家嫡系,让你安心闺阁女红,做个无知贵女,待你十六七八嫁给世家子弟,儒门也会一份丰厚嫁妆。”

“你若是早说,省我多少白费功夫?”姬肃卿轻蔑一笑,“我给你机会,让你在儒门学到你想学的一切,打着我的旗号玩弄权术步步高升,我原以为你聪明,结果你说你想要一个父亲?天底下没有任何一个所谓的父亲会像我栽培你一样栽培他的女儿。秦无霜,你别太荒谬。”

听他狡辩,秦无霜越发心冷,同样冷笑:“姬肃卿,你栽培我,是因为我聪明有潜力,而且除了你之外别无依靠。你再狡辩,也无法掩盖你的失职!我为什么要选择别人来当我的父亲?你本就是我的生父!如果你不想要一个女儿,你该管住你的裤腰,而不是把我生出来之后才不负责任,还反过来指责我痴心妄想!”

看着姬肃卿毫无愧色,秦无霜越发愤怒,掀起了两人从不曾谈及的旧账:“别以为你能哄骗我!你杀了我的生母,将你的宝贝儿子留在东海当东海龙王,你怎不去教他少痴心妄想?你以为我少时不曾注意到你看我的嫌恶之色?你以为我会信这些狡辩之词?爹爹,你从来是个伪君子、真小人,呵,我原以为你至少敢作敢当!”

她愈说愈觉悲从中来,控诉到最后声已喑沙。

姬肃卿竟是暴怒,喉中发出兽吼般的怒音,咬牙切齿道:“那条青蛟不是我的儿子。敖碧霞那疯女人用蛊毒迫我就范,逼我陪她白日说梦话,我只得受辱。你手里若没有能逼我就范的玩意儿,那我劝你不要在我面前胡言乱语,否则,我拔了你的舌头!”

他眸中嫌恶浓烈如刀,秦无霜在震惊之中不禁后退一步。

什么?!

“你说谎。”秦无霜强自镇定,“我在轮回台上亲眼所见,天疏阁昭榜贴出后已是人尽皆知,你现在想撇清未免太晚了!她声声唤你官人,你两个好一对恶心人的奸人爱侣。她不想生却不得不生,她大权独揽又那般痴迷于你,有你在,她怎肯与黑蛟生子?

“何况我早已查清,那活死人蛊是赣南邵家独有,你曾与邵家女修往来,定是你辜负了那位邵家女修,被她报复下蛊,靠敖碧霞的护心铠才躲过一劫。姬肃卿,你当我这般好骗?!”

秦无霜列出她查出的蛛丝马迹与推敲因果,虽然她忙于造反并未细查,但无论背后因果细节究竟如何,敖碧霞都确确实实是死在姬肃卿手里,只要她打着为母复仇的名号,就占稳了话理先机,因此不仅恢复镇定,还越说底气越足。

姬肃卿却丝毫不慌。

他轻蔑道:“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手让你查,你就查出来这些?”

他抬眼瞥着秦无霜,明明身受重伤处于下风,却仍傲慢无比,仿佛被她的无能弄得无聊至极,他甚至移开视线去从底架掉落地的画屏沙漏,仿佛秦无霜根本不值得防备。秦无霜难以容忍他人的傲慢,恨得骨头都在发痒。

这画屏沙漏是昔年望星归送好友的寿礼,四面竹框将两大片方形水晶框紧,夹层中是一座被晚霞照出紫彩的不周山沙画,这沙画用的不是寻常沙粒,而是由深浅不同的紫色灵石碾成的细粒堆成,白日细粒从上方紫色晚霞落下,逐渐聚沙成山,夜晚细粒从下方不周山升空,逐渐散山成霞。

被姬肃卿视若无睹,秦无霜立时迁怒,反手一道剑气将那画屏沙漏狠狠轰飞,画屏撞上梁柱哐啷一声巨响,瞬间屏碎沙漏,散了一地紫色灵沙。姬肃卿双眼厉睁,青筋怒凸。

秦无霜恶意笑道:“物犹知耻,人何以堪。星归道长造的东西,与其留在贼人手里,不如随他而去。爹爹,你说是也不是?”

姬肃卿目光森寒,冷语同样恶意:“若我当真对不起星归,也轮不到你来讨伐,你算什么东西?对你,我何耻之有。”

秦无霜伤无可伤,一声大笑:“你骗杀敖碧霞,辜负邵家女修,算计逼死两个好友,做人做到这般田地,你竟无半分悔意,‘不耻下问’,问我何耻之有?”

姬肃卿满面漠然:“敖碧霞风闻我与那邵家女修是朋友,就杀了邵家满门,将夺来的活死人蛊用在我身上,我不得不顺她心意,演她的白日梦,她犹不知足,只要稍不合她意,她就提及我友,威胁要给他们下蛊。

“只有哄得她高兴,她才肯将护心铠给我抗毒,一不高兴,她就将护心铠收回,以看我蛊毒毒发为乐,甚至在我毒发僵死时也不放过我。只有杀了她才能彻底摆脱,何况杀她的计谋能让我找到龙蛋,一石二鸟,我没有不杀她的理由。

“我说了许多次,奈何你们既聋又瞎。我算计的是白龙,不是望星归释迦陵。是他们自己找死!”

短短数言,姬肃卿就将自己从加害者说成受害者,全是脱罪之词。

他的怒火甚至是真实的。

秦无霜嗤之以鼻。

她露出难以置信的模样,摇头叹息:“你已身受重伤,也清楚我绝不会放过你,死到临头,竟还满口谎言,没有一句真话!编故事将过错全都推到不会说话的死人身上,爹爹,你真真冷血,用虚情假意将我生母骗得连命都没了!”

语罢,她持剑横眉,厉声喝道:“你不配称儒,更难称君,今日我秦无霜拼上一生贤名,也要将你这小人清理门户!

“今日造反,是不平而鸣。秦无霜铁骨铮铮,一不为名,二不为利,只为我母亲讨一个公道。姬肃卿,你害我忠孝难全,只有杀了你,为母亲尽孝!”

秦无霜到此时仍用心机,话未说完,杀招已出,一剑贯穿姬肃卿胸膛!

剑透胸腔,霎时血流如注。

若说先前层层叠叠的剑伤还有转圜馀地,这一剑刺透要害,如无意外,姬肃卿再无还手之力!

如此绝境,姬肃卿却狂笑不止!

他咳着血沫,讥讽不改:“孝?儒?滑天下之大稽。帝王将相宣称以儒治人,只因儒任皇家打扮,说到底,是用儒之假仁假义遮掩帝王坐收天下渔翁之利。你自称不为名利,还是一个女人,满口儒君,居然还腆着脸自夸铁骨铮铮?

“我让你学儒法,要你学的是千朝百代帝王家如何删删注注释出一部豢养朝廷忠狗的愚民术,你要是真从他儒家里头学到了一个孝字,那可真是蠢笨到无药可救,更配不上儒门十贤这个位子。可你我心知肚明,你秦无霜缺仁、缺义、缺什么都唯独不缺脑子,所以儒君孝母这些话,你一个字都不信,还拿到我面前装,难道指望为父夸你不成?

“秦无霜,这天下可不是只有你那位好姐姐看得透你,光你秦无霜谈孝母就是个天大的笑话。既知敖碧霞所作所为,哪怕不知前因后果,那等一辈子活着就是为情爱疯癫的贱人,她甚至不知何以为爱,你秦无霜看得起她?你说这话,连你那位好姐姐都不会信,她是将你看得透彻,才会与你分道扬镳。

“她姒晴不选你而选天疏阁,是因为她知道你秦无霜从骨子里是个权术之才,是因为她知道你下凡历练数次,次次只在御前做戏表演慈悲,你此生从未为百姓掉过一滴眼泪。这天下人,除了你的好姐姐,你看得起哪一个?你对谁不是利用,对谁不是虚伪?你什么时候记过孝恩?她生而弃你,我养你教你,生恩养恩孰轻孰重?

“你所谓铁骨铮铮,不过是遮掩你的狂傲自矜、贪婪求权,在为父眼里,这是你的好处,倒是你自己竟遮遮掩掩不敢认。既然你非要拿敖碧霞来恶心我,还高举了儒孝大旗,那不如听听千秋百代帝王家代代注释出的儒学都给你定了些什么规矩!”

不等秦无霜怒斥,姬肃卿信手拈来,随口背道:

“《释名》:女者,如也。故三从之义,少如夫教,嫁如夫命,老如子言。

“《玉篇》:女者,如也,如男子之教。

“《说文解字》:婦*者,伏于人也。

他随口捡出的这些字句,秦无霜哪会不知?她只会比姬肃卿记得更牢。

她高举为母复仇的孝字大旗确实就只是为高站道德立场,哪里会对那个满脑子情爱的蛟妖有什么感情,可面对姬肃卿背出的这些后儒迂腐之言,她再能忍,也不可能出口为儒辩驳,偏偏姬肃卿还拿捏住了她的软肋,拿姒晴刺激她,还字字切中要害,听得秦无霜是怒火攻心,牙都咬出血来。

姬肃卿本就是蓄意膈应,见她咬牙切齿,神色更是轻蔑,复又讥道:“秦无霜,你要造我的反,夺我的权,却连对我说一句‘我就是来贪权夺位’都不敢,天底下没有比你更大的笑话!”

秦无霜怒啸一声,悍然一掌拍向剑柄,紫藤剑本就贯穿了姬肃卿胸腔,这一拍之下,剑身深深没入姬肃卿血肉直至剑柄!

剑刃擦过肋骨没入肉脏之声令人牙酸,任何人此刻都该痛极后退,姬肃卿却反而向前,如拖人下河的枉死水鬼一般死死抓住秦无霜手腕!

忽生变数,秦无霜竟不露怯,她狼一样的狠眼死盯姬肃卿,看他还能翻什么风浪。

鲜血不断从姬肃卿口中涌出,他却不在意,神色讥讽,嚼字文雅,预言般道:“就算你今日得胜,执掌儒门,再过数年,机关算尽,爬到顶峰,一代女皇,又如何?你一死,儒家就能正本清源、重立正宗,还有大把儒生写你的艳史,贬你的政绩。

“外儒内法就是这世上最好的治人之道。再过一千年,两千年,儒法依然在,你不会在。

“别以为你穿一件天疏阁的法袍就能激怒我,你这种钻营走狗还指望投奔姒晴?她不会要你。你们走的不是一条路。就算她可怜你,天疏阁也不会收你。我弃她不用,却认可她是个硬骨头,她才是真正的不求名利,弃儒对她来说再简单不过,没了名利,她还是姒晴。你不行,你离了名利,什么都不是。

“好在这些为父都不在乎,只要日后你杀了白龙,就算我今日死在你手上,你也是我姬肃卿的大孝女。不过,在那之前……”

姬肃卿忽然放开她手腕,两掌重重一拍,儒门紫息从他两掌之间汹涌而出而出,如乍起狂风一般袭向秦无霜,一个低沉苍老的声音四面环绕,回响般道:

"儒德律令君子问心:弑父之惩!"

他话音未落,一道紫气从天外而来,宏伟如光柱,精准将秦无霜困锁其中!

君子问心是儒门的考学术法,无论由哪位大儒施展,都是交由天地间千古积累的大儒之道来评判,也就是此时锁住秦无霜地紫气。

凡是儒生,无论修为多高,在此术法面前都是挡无可挡、避无可避,只能接受儒家紫气检验。但说到底,这毕竟只是个考学术法,对那些犯了小贪小错的儒生,后果也只是小惩小戒,由紫气小惩一二,而对那些真正严以律己的君子,此术还有静心勉励的好处。

然而,秦无霜不仅高举孝旗,此时此刻还正在弑父。

弑父罪女被紫气猛地提上半空,每根骨头都被紫气朝不同方向扯动,如遭车裂。

“啊——————!”

非人惨叫响彻儒门主殿。

姬肃卿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这一切,伸手抓牢剑柄,将紫藤剑寸寸从胸腔拔出。

拔出一半时,惨叫忽然停了。

变成仿佛用喉咙发出的呵呵诡笑。

姬肃卿凝眸细细打量,满眼戒备,手仍在稳稳拔剑。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秦无霜疯了一般越笑越厉,直视苍穹,露出满口血牙疯叫:“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们算什么东西,矫揉造作的老匹夫们,有什么资格来评判我?!我学尽你们儒家御民之法,你们当我是个死读书的无用书生?这天下没有谁比我更懂你们儒家膝盖跪碎黄金阶、个个皆是帝王奴!你儒家不公、不正、不信、不义!

“今日你儒胆敢负我,我自当割席弃儒!

“老匹夫!你最好今日就弄死我!否则,我秦无霜向天地立誓,此生定要让你们朽儒声败名裂,杀尽你徒子徒孙挫骨扬灰!再来一次焚书坑儒!”

大逆不道,紫气震怒!

一道紫雷悍然朝秦无霜头顶轰下!

*

话分两头,秦无霜飞离十贤阁,径自去了儒门主殿与姬肃卿做个了结,阁内五人也先后散去各行其职。

裳华年是文臣,她要负责做的事并不在前夜,手中事早已准备停当,她部下的窥探灵器一有反应,立即就放了信物,随后趁夜色小心穿过已险入一片纷乱的儒门,依约到了忠贤碑等候。

好巧不巧,萧游子持着带血的剑经过:“咦?夫人?”

裳华年一愣:“你不是负责降服洛英、奇华两部,怎么在这?”

萧游子反手收剑走近她,散漫笑道:“洛英已降,正要去收服奇华。此径通往渡园,雨夜渡园美景,怎能无人去赏?也不差这一时半刻。”

萧游子骨子里聪明散漫,裳华年自认知夫甚深,却还是没想到这人造反中途也敢如此浑水摸鱼,一时竟是无言以对。

萧游子却自顾自说得起劲:“夫人瞒我好苦,你说你回娘家省亲,我还信以为真,不过,想必夫人也是受那小毒物威逼,倒是我有失察之过,此话我们慢慢再说。我有个疑问问你,那曹夫人是谁?你为何说要替那小毒物向曹夫人问好?”

裳华年很不耐烦,却掩口娇笑道:“我随口一句,你倒是上心。那曹夫人不是什么着紧人物,不过是条咬了主上的美女蛇,主上当时年纪尚小,收留了一个罪臣之女为侍,结果那罪女与曹侍官有私,作证亲眼见了主上偷拿明珠,事后成功嫁进了曹家大门。”

萧游子听完失笑:“原来是那个曹夫人,倒确实颇有一段风骚。她罪臣出身,为求高嫁,倒也无可厚非。我还以为有什么深仇大恨,结果就是颗珠子这么小的事,到底是女人,凭的小心眼。”

他只顾着说话,没看见身后来人,裳华年见了来人,终于却露了分真笑,拿眼睛勾住萧游子,极尽妍媚道:“夫君说得是,为求高嫁么,无可厚非。”

忽地,利刃入肉!

雪白刀尖借汹涌灵力从萧游子心口霎时穿出,将他心脏一朝震碎,顿时血流如泉,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已死透。

聂舞阳将萧游子一脚踢开,闲闲在倒地尸首的袍子上擦干净了刀刃,这才揽过裳华年,笑得志得意满,狠掐了一把桃臀。

裳华年掩下一瞬不满,娇笑推他:“你可听见了?嫁女嫁高。还不快去?弓燃月已经杀了夏侯觉,杀了她,再没有人能阻挡你我夺取儒门大权。”

聂舞阳知她不会言之无物,一霎狂喜,才问:“那小毒物?”

裳华年给他吃定心丸,笑魇如花道:“那小毒物为报复老毒物吃了血珠子,那老毒物岂是好惹的货色?他父女二人必是两败俱伤,待药效一过,秦无霜那贱人就任我们宰割。”

“好!”

聂舞阳面露狠笑,再不迟疑,随手又狠掐了一把,转身疾飞而去。

裳华年负手望去,志得意满,她侧耳细听那哀嚎声声,远眺儒门火光处处,无一不是她走上巅峰的踏脚石。

儒门此夜,注定是血流成河。

*

秦无霜怒而弃儒,招来紫气天雷严惩!

一时冲动被天雷劈尽,雷击过后的那一霎那满心后怕,慌忙自查,发现只是由元婴后期跌落到了元婴前期,顿时恢复了镇静。

镇静后她一想既明,她的元婴修为是血珠子给的,真实等级只是金丹,还没有受过雷劫、经历俗称的脱胎换骨,所以她神魂中并无神力,也因此,天雷这种神力能给她的惩罚就有限。

“儒家天雷,不过如此!”

秦无霜摆出傲然神色,同时反手一抓,将姬肃卿拔出的紫藤剑收回手中。

她故作娇笑:“爹爹想拿我的剑做什么?不会还做着逃出生天的美梦吧?”

说着她就沉下脸来,准备速战速决,呵斥道:“姬肃卿,死到临头,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姬肃卿胸口伤口以灵力封住,却还是苍白如穷弩之末,两只眼睛都闭着,像是冥想一般,闻言也不睁开,随意道出秦无霜算盘:“你打算杀了我,接管儒门,再关了门坐山观虎斗。不错,不错。只要你杀了白龙,就算今日我死在你手里,你也是爹爹引以为傲的大孝女。”

听他死到临头居然还要恶意膈应自己这个亲生女儿,秦无霜怒极反笑,笑叹道:“爹爹对白龙怎么就恨得这样深,若是星归道长泉下有知,恐怕在棺材里都不得安……哎呀,无霜忘了,星归道长灰飞烟灭,哪有棺材睡。”

姬肃卿竟没发怒。

他两眼紧盯着秦无霜,漠然问:“你想知道我为何如此深恨白龙?”

秦无霜忽地心底生寒,不自觉后退一步。

眼前人连站都站不起来,浑身气场却忽然压得她喘不过气。

却偏偏是在这时,她浑身强劲修为如泄气明灯般倏地一散!

不好!

秦无霜强自镇定。

姬肃卿却像是一眼看穿,玩味道:“看来,血珠子效用已尽。”

秦无霜一愣,忽然想起姬肃卿刻意去看的沙漏,内心掀起巨浪,姬肃卿是从那时起就在计算时辰,故意拖延!

儒门从未试验过血珠子,连她这个负责经管之人都不清楚血珠子有效用时,姬肃卿连血珠子的盒子都没碰过,他怎会知道得一清二楚?明樑帝素来对儒门忽冷忽热,视为棋子又不愿提拔,他怎会忽然愿意与姬肃卿分享血珠子的重要机密?他们是什么关系?

她越想越乱,思绪却被眼前人的变化打断。姬肃卿一指弹出鲜血,后仰倒地。

秦无霜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那滴鲜血陡然化为一头巨兽,其巨如象,其型如虎,毛发像是白色,却如积累蒙尘一般暗沉发灰,由背往下越来越黑,到四爪已是黑如脏媒,背上一双黑翼。

那巨兽张开血盆大口,一声佞笑,傲然宣告:“吾乃穷奇!”

*婦,新中国已简化为妇字,意为女性丢掉扫帚、推倒头上的大山,加入社会生产劳动顶起半边天,特此备注。

第110章 儒门之变[四]

姬肃卿竟然是穷奇凶兽!

秦无霜正遭受珠子反噬,灵脉如遭油沸,剧痛无比,受此刺激当即吐出一口黑血,硬撑着向后踉跄了两步才堪堪停稳。

血珠子反噬与传说中的尸毒相似,像有无数熔浆在她全身灵脉四下流窜,焦灼滚烫,灵脉自然剧痛。若不是她少年时受姒晴监督基础打得牢靠,脉络疏通,循壁柔韧,恐怕此时已有灵脉断裂,灵脉断则难续,目前伤情远非最糟结果,可谓是不幸中的万幸。

只可惜,她眼前困境不止于此。

秦无霜密切关注天疏阁消息,看过海角城事件的水镜卷轴,那卷轴中的“浑沌之血”虽只有浑沌凶兽百分之一的实力,却也闹得人仰马翻,若不是玄真师兄弟在场,恐怕要酿成大祸。

由此推断,眼前这姬肃卿一滴鲜血化出的穷奇之血,也拥有穷奇凶兽百分之一的实力。

穷奇号称四大凶兽之首,意味着按实力排行,浑沌的实力还在穷奇之下!

而此时,秦无霜不仅跌落回了结丹修为,还正遭受血珠子反噬。

穷奇之血的实力碾压自不必说,它还充斥着强烈到秦无霜无法准确描述的威压,不是因为它巨如祖象的庞大身躯,而是一种她生平从未面对过的极端震慑,给她的压迫感甚至超过天疏阁主!

她要如何与之抗衡?

穷奇之血对秦无霜的困境心知肚明,那黑翼巨虎如猫戏鼠一般,一时忽窜上前,却并不攻击,只是对她傲慢轻吼,似乎以她惊恐反应为乐。

如此反复三四回,黑翼凶兽突然变脸,左前爪狠狠隔空一扫,秦无霜就被狠狠掀飞,像是秋后厉风中的一片落叶,不受控制地被爪风掀上半空向后飞滚,直到撞上梁柱才重重落地!

秦无霜甚至都来不及惨叫就已砸地不起,她不住呕血,勉强撑着手把自己支起来,才见到身前被爪风割裂的法袍露出的伤口,赫然是五道血爪印,道道血涌如泉。

每道爪印都深割入肉,长度都超过一尺,就像是被五把大刀斜砍,中间那道爪印最深,割破了她的腹部,血流得惨不忍睹,她用颤抖的手死死按压也止不住。

而这,只是穷奇之血对她隔空扫了一爪。

它甚至没有直接对她出招。

功败垂成,压抑于心的毕生愤怒在此时汹涌暴燃,不甘,愤怒,屈辱,种种如油遇火,烧得秦无霜两眼发红,浑身颤抖。

秦无霜死死盯着远处姬肃卿倒地的肉身,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哈哈,哈哈,”趴伏于地的秦无霜仿佛被逼入穷巷的困兽,自暴自弃地仰天大笑,“爹爹,你那所谓的凄惨身世,被世家灭了满门的良将独子,就连这都是假的!姬肃卿,你不愧是头凶兽,装了数百年的人形,都不曾与人说过一句实话!”

说到这里,她似乎越想越品出其中荒谬,抖着身体还更笑道:“穷奇本性喜恶厌善,最厌恶好人,你却与天底下两个难得的真好人当了一辈子好友,真难为你能忍到如今!可怜那星归道长和孔雀佛子直到被你害死都还蒙在鼓里,压根不知你从见面之初就对他们恨之欲死,难怪双双死在你手中,好一个人面兽心肠!”

“住口!”那黑翼凶兽勃然大怒,猛冲向前,对秦无霜威慑咆哮。

巨虎啸声巨如雷霆,将秦无霜内伤震得更重,不得不复趴于地。

黑翼凶兽犹不满意,再声厉吼,愤然斥责:“无知小儿,信口雌黄!”

这一吼更是厉害,不仅震得秦无霜双耳流血,还震伤了秦无霜心肺。

见她呕出一口血,黑翼凶兽才轻蔑嗤笑,像是将猎物玩到一半故作放松的大猫,它甩了甩浑身蒙尘般发灰的毛发,在一片狼藉的殿中绕着秦无霜逡巡漫步起来。

“生你并非吾愿,是受了白蛟设计。吾对她倒不是全然无情,她是天下难得的大恶人,心性比那浑沌还要扭曲三分,着实有趣。你说对了一件事,吾与那两位好友相处数百年,心中确实苦不堪言,乍一遇她,真如天降甘霖,相处万分愉快,一时不查,才被她下了蛊毒当作种兽强骑。

“此等大辱,借计杀了敖碧霞尤不能解吾心头之恨,本来吾与地府关系交好,她被打入十八层地狱也是罪有应得,偏偏又有天疏阁的死鬼从中作梗!”

“可恨那黑蛟打得一手好算盘,他设计敖碧霞与他成婚生子,只不过是被敖碧霞打了个半死,却害吾遭殃,还背上个私通的罪名,你们还真是天真愚蠢,一头雄兽,处心积虑与女王成了婚,他会一心一意对待不是他留下的野种?呵,做什么白日梦。他们夫妻两个才是一路货色,都病得不轻!要不是敖碧霞早给他下了毒,吾必定是要好好送他一程!”

黑翼凶兽越说越气,背上那对黑色巨翼都无意识地小幅扇动,走动时忍不住划拨的利爪更将青金石地刨得更为狼藉。

直到爪下地砖被它踩裂,黑翼凶兽才稍作镇定,迈步回身,眯起眼睛打量秦无霜,恶劣一笑:“陈年旧怨,多说无益。无论如何,你毕竟是吾的血脉。你年幼时,吾无法容忍,谁料女大十八变,你越来越让吾轻松愉快,吾才将你留在身边。”

此话乍听并非恶言,却让秦无霜激恼万分,咬紧血牙。

须知穷奇本性崇恶欺善,厌恶公正好人,厌恶到恨不得将其扯烂活吞,喜爱邪恶坏徒,喜爱到愿将抢夺来的财宝相送。那这话言下之意就是说秦无霜年幼时还是好人,穷奇无法容忍,但秦无霜越长大越坏,穷奇就与她越来越相处愉快。

诛心之言,不过如此。

黑翼凶兽像是没看到秦无霜满面怒容,继续道:“可惜你与敖碧霞一样愚蠢,若你只是造反求权,吾不会对你如何,说不定还会将儒门拱手相送,但既然你不惜吞药也要害吾性命,吾为求自保,不得不痛下杀手清理门户。”

“不过,吾会让你死个明白,免得你到死都不知爹爹身世。”

“吾本是神裔……”

黑翼凶兽自顾自地讲述起穷奇身世,秦无霜怒极反静,她并不想知道穷奇的狗屁身世,也不信任穷奇会说实话,却装作不愿承认好奇低头细听。

在她看来,穷奇似乎是无人可说,憋得太久,才会对已经决定要杀掉的女儿大谈身世,那么,只要穷奇有一瞬沉迷往事放松警惕,就是她反杀之机。即使并非如此,她也需要争取时间恢复调息,闭嘴凝听是她唯一选择。

但她越听越觉得穷奇落为凶兽是活该。

据穷奇自诉,它本是神裔。

它父亲是灵兽白泽,原是黄帝帐下文臣,炎黄统一后论功封神,晋升为神兽。这种晋封神兽虽比不上龙、凤那样的天生神兽,但已是极其尊贵。晋封后,白泽迎娶了神兽紫凰之女青凰,生有一子,名为“奇”。

父母皆为神兽,奇一出生就是神裔,而且结合了父母特征,不仅是珍奇白虎,背上还有洁白双翼,嘉祥有瑞,众神都认同它日后必为瑞兽,对它喜爱有加,奇在众神关切中长大,学识渊博、术法通灵,却不免心高气傲。

如此出身,足够奇凌驾于众生之上,但世上偏偏有神龙一族。

无论奇多么优秀,多么受众神喜爱,它都无法与受天地偏爱的龙相比,在百姓中的口碑更是不可同日而语。

奇从不认为龙有多么特别,它们只不过是更好看的蛟而已,而蛟不就是海底长蛇?百姓们被这些飞蛇的外表迷惑,误认为它们有多么出类拔萃,实际上根本不是如此,龙族是世上最浮夸无用的种族,却偏偏命好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它们的存在就是最大的不公。

奇内心对龙族的不满,在山神更替中败给一条白龙后达到了顶峰。

为了揭露这条白龙的真面目,奇设下一个以山下百姓为饵的陷阱,还故意找了不少灵兽小神“碰巧”见证。

那条白龙为救百姓重伤濒死,一时天地震怒,九州不宁,群情激愤。

直到查出真凶,众神哗然,而奇竟然毫无悔色,它一口咬定那条白龙是为了博取百姓爱戴故意演戏,不然为什么正好有另一条白龙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它性命?

奇原本能在父母求情下得到轻判,但它不肯悔改的恶劣态度和小肚鸡肠的恶意揣度实在叫众神失望,它遭到重判,不仅被抽去神力,逆向脱胎换骨,毛色蒙尘染污,双翼由白堕黑,彻彻底底被贬弃为凶兽,名字也被改成了“穷奇”。

穷,谓不肖之人也。

但穷奇遭到的打击不止如此。因为穷奇算计白龙,不仅自身受到天地灵气排斥,连父母也难辞其咎。

父亲白泽身为臣属,不愿牵连主上名声,选择留书请罪教子无方,自戕于府院;母亲青凰虽然天生神兽,但受父母宠爱从不曾修炼,她不清楚修真规则,感受到灵气排斥立刻惊慌失措,害怕堕为凡鸟,竟悲鸣撞山而死。

转眼间父母双亡,穷奇本就不认错,遭到重罚已是怀恨在心,这下更是单方面与龙族结了血海深仇。

“可怜吾爹娘尸骨未寒,那两条害死他们的白龙竟敲锣打鼓成了亲,天底下怎有如此寡廉鲜耻之族!那日吾就发誓,此生此世必报此仇!”

见那黑翼凶兽气得真情实感,秦无霜大为惊叹,故意掩口笑道:“奇哉怪哉,害死你爹你娘的,不正是你自己?你陷害白龙不成,反而怪到白龙身上?怪不得你这么恨春风剑侠,谁叫他生成了一条白龙,不是青的也不是黑的,偏偏是白的。呀,也不对,就算他生成了别的色,天底下就剩他一条龙,想必你也能寻出借口迁怒于他。”

她只想诱导穷奇继续说话,却不料那凶兽闻言暴怒,失心疯一般咆哮道:“迁怒?!迁怒?!你懂什么叫迁怒!解春风本就该死!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穷奇设计的白龙与及时出现相救的另一条白龙,竟然是解春风的父母!

难怪姬肃卿一心设计白龙,还偏执地要用白龙的命赚个救世好名声,其中曲折缘故居然回溯到了数千年前!

面对忽然揭露的真相,任谁此刻都该震惊,秦无霜却没有。

并不是她有多镇定,而是她方才借掩口吞下的血珠子已经起效,此刻浑身剧痛,却也重回了元婴中期!

而就在穷奇暴怒的这一刻,它看似轻松实则严密的防护终于有了破绽!

秦无霜没有任何迟疑,倾尽全力一套连掌轰出,却不是打向穷奇,而是轰向一直被穷奇仔细挡住的姬肃卿肉身!

直接将修为连掌轰出,是拼着灵脉受损的风险,但秦无霜宁愿冒死一赌,也不愿当个小丑,自古以来成王败寇,开弓没有回头箭。

说时迟那时快,秦无霜不要命的连掌如山洪海啸,三招就将姬肃卿肉身轰成两截!她深知穷奇反击在就瞬息之间,却不停掌自保,而是抓紧时间再轰三掌,将姬肃卿的肉身彻底轰成一堆肉泥!

见姬肃卿肉身身死,她来不及高兴,就被惊声怒吼的穷奇凶兽一爪贯穿肩腹,穷奇将她向外一甩,她就狠狠飞了出去,一路砸穿数重屏风,直到撞到前殿隔墙,倒地时已是神志不清。

她视线摇晃,眼花耳鸣,满嘴是血,浑身灵脉如遭雷击,却忍不住笑,她边笑边说:“我杀不了你,但今日,拼了我一条命,也不能,让你好过。你拿弑父,惩我,我不如就坐实了,罪名,我已弃儒,这一次,你拿什么礼教、大道,劈我?”

她其实都听不清自己说了什么,也不知道穷奇凶兽此时有多生气,是不是正在向她跑来要将她碎尸万段,但她只要一想到姬肃卿被她轰烂的肉身,就忍不住笑,就忍不住继续说话来惹穷奇发怒。

却不料,她话音刚落,竟有雷声轰隆响起!

怎么又会有天雷?!

凭什么?!凭什么?!

秦无霜一霎时怒不可遏,只觉一股锥心之怒直冲天灵盖!

她已弃儒,所谓的父亲是头不通人性的纯粹凶兽,而且她轰烂的不过是姬肃卿的肉身,这一次天雷凭什么劈她?!

然而就在她愤怒到快要失去理智时,她忽然感受到天道加身的大功德。

斩杀凶兽的大功德。

……也就是说,这天雷并不是惩治她的,这是晋升元婴的雷劫!

秦无霜心头猛地一跳,狠狠咬上舌尖,用疼痛硬逼着自己撑起身来,大睁开眼,两下一望,一时竟没有找到穷奇凶兽在哪,她强忍着擂鼓般的心跳再仔细查看,才发现后殿已被她的连掌打毁,前后殿中间的连厅也塌了大半,而趴在连厅前侧的,正是被雷声吓到将脑袋埋在两个前爪间的穷奇!

此时的穷奇凶兽,再没有庞大的身躯,而是只有凡间家犬大小,连它背上那对黑翼也缩水到了鹅翅一般。

这显然是姬肃卿肉身消亡所致。

她赌对了!穷奇凶兽一直仔细防卫着姬肃卿肉身,果然肉身就是弱点所在!

秦无霜来不及狂喜,恰此时,惊魂雷声炸响,她已被雷劫的第一道雷劈中!

普遍来说,雷劫劈得最狠的就是儒修,尤其是当官的儒修。

秦无霜虽已弃儒,却是刚弃,她一直是儒修,还是当高官的儒修。这一下比刚才的惩戒之雷还要痛楚百倍,从肉身到神魂无一处不痛,她连叫都叫不出来,一时竟是痛昏过去!

*

刚杀了弓燃月的夏侯觉和解决其他人的裳华年已经汇合,他们带领人马,打着解救儒门之主姬肃卿、讨伐造反叛徒秦无霜的旗号,正向儒门主殿赶来。

忽然听到轰隆一声雷响,所有人都吓得脚步一顿,抬起头看,只见无数深紫电光闪现天空,聚集在主殿上空,紫光照彻九霄,他们来不及反应,一道粗壮如塔的紫色闪电已经狠狠劈下。

这是雷劫!意味着有人正在晋级,问题是姬肃卿还是秦无霜?!

夏侯觉与裳华年对视一眼,夏侯觉大手一挥,喝令道:“尔等继续赶路,前往主殿外围待命!我与裳大人先行前去保护主上!”

*

秦无霜一时痛昏过去,再被第二道雷劈醒。

她不禁疯笑。

老天当真是看她不顺眼,处处与她为难,就连号称最公平的雷劫,也偏偏要在她重伤支拙的造反半途来打她。

雷劫劈儒修最狠,劈儒修高官还要更狠,她此刻身受重伤,还有两重血珠子的反噬,她怎么可能活下来?这算什么公平?

然而雷劫却不按照她的想法行事,在她愤怒不平之际,第三道粗壮如塔的紫色天雷已狭裹着轰隆雷声向她狠狠劈下。

劫雷从天而降,毫不留情地全面审视渡劫者之言行心境,劈判功过是非。秦无霜隐藏于心的过往隐秘全都曝露给了天雷,过去犯下的每一个错误都无法在天雷下隐藏,过去生出的每一次恶念都无法在天雷下伪装,对于秦无霜这样的人来说,简直像是赤裸于日光之下,不仅痛苦,更是一种屈辱。

然而,与此同时,她过去取得的每一个成就都在天雷中重现,过去做出的每一次善举都在天雷下呈露,那些她以为她早就遗忘了的,那些她以为她早已不在乎的,那些她受到伤害后当作教训不再去做的……所有这些一一浮现在她的眼前,像是一束束真正的阳光,将占据她内心的森冷怨憎晒化于无形。

有一个瞬间,她似乎想明白了什么至关重要的问题,但是又一道天雷打下,太痛了,她无法抓住那个一瞬而过的念头,只能任它溜走。

她的每一条灵脉都痛得像是要在下一秒断裂。

太痛了,她不清楚时间过去了多少,也记不清她到底已经挨了多少道天雷。

渡劫者普遍都得掉半条命,但那些曾铸大错或心堕魔污的,天雷会直接将其劈到灰飞烟灭。

每一道雷劫劈下,秦无霜都怀疑自己会在雷鸣中灰飞烟灭。

然而她又总是活到了下一道雷劫的到来。

……

光。

有光。

秦无霜猛地睁开双眼,发现周遭一片安静,雷声已去。

她死了?

还是聋了?

还是,她挺过了雷劫?

秦无霜下意识就想用修为自查,却提不起一丝灵力,顿时内心一声咯噔。

她面色一白,立刻伸手按向要穴,向内一探,抓住一丝隐隐约约的灵力流动,这下放下心来。

她没死!

不止如此,虽然比起雷劫之前受伤更重,但是一查之下她就发现自己浑身灵脉比先前更为畅通,而且灵台清明,往日久积于心的怨憎怀恨都不再汹涌。

更让她惊喜的是,血珠子的反噬已然全数清除!

她此时真实修为已是元婴,加上第二颗血珠子还未失效,这一刻她竟然到达了半步成仙的境界。

震愣之际,她又似狂喜又似茫然,一时不可思议的平静。

正打算调息安伤,她忽然记起,穷奇!

秦无霜强行调取仅存灵力隔空抓来紫藤剑,浑身气息顿时一变,不负清明,怒火再起,那缩水凶兽像是感应到她杀心,如野狗一般猛然跳起没命地向外奔逃!

斩草除根,秦无霜二话不说一掌袭去,竟打不动。

没有办法,她刚受天雷,消耗过大又重伤在身,一个修士调动不起修为就与凡人武夫无异!

缩水凶兽眼尖得很,它看出秦无霜虚弱,立刻反客为主停下奔逃脚步,反过来摇着尾巴做出狩猎之姿,似是想故伎重演!

秦无霜调不起灵力,只能硬撑着抓牢剑柄,持剑以待。

她心中再度涌现出浓浓的不甘,她九死一生挺过了雷劫,还摸到了半步成仙的境界,本可以轻松斩杀这剩余的一滴穷奇之血,将穷奇凶兽彻底杀死,却偏偏重伤消耗到调动不起一丝灵力!

苍天待她何其不公!

蓦地。

喯———!

一支冷箭穿墙而来,深深射入墙中,五色箭尾尤在猛颤。

五色箭尾是夏侯家的标志。

此乃罗织箭网围杀敌军的夏侯箭阵!

夏侯箭阵,一旦成功起阵,冷箭千发,困围箭网中的敌军会像刺猬一样被箭扎满,无一生还。

喯———!喯———!喯———!

秦无霜与缩水凶兽同时反应过来,却已无处可逃,冷箭接二连三速发而来,神出鬼没,射中只是时间问题。

秦无霜不再挣扎。

双眼无神。

接二连三,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时狂喜一时不甘,就像是任天意玩弄的笑话,到此时,她已彻底灰心,再无波澜可起。

听见凶兽中箭的哀嚎,她也毫无反应。

下一瞬,一支冷箭直直向她袭来,与此同时,紫藤剑猛地脱离她手,呼啸飞起,剑尖直指向她,剑身亮起血光,竟是有噬主之意。

而秦无霜依然没有反应,她只想笑。

她闭上眼,不想看到底是紫藤剑还是夏侯箭了结她的一生。

感应到利器袭来,她咬紧牙关,却忽然腰有拽感,身前霹雳嗙啷一阵刀剑相击的快响!

是谁!

她猛地睁开双眼,地上断箭数支,紫藤剑也无光倒地,悬停在半空护卫她的,赫然是姒晴的越王之剑。

她猛地低头,玉带上哪还有剑坠的影子。

姐姐送她的,不是剑坠。

是她从不离身的家传宝剑、绝世之兵。

姐姐待她一片真心,担心她安危,才将越王之剑缩小成剑坠让她戴在身边。

她不识好歹,只当姐姐拿剑坠打发自己,今日佩戴它只是为了故意刺激姬肃卿,却不想一念之差,竟救了自己一条命。

不断有冷箭袭来,都被越王之剑毫不费力地挡下,秦无霜痴望着它,终于失声痛哭。

两刻钟后,箭阵停止,秦无霜身前被越王之剑砍断的箭矢堆了足有一人高,若无它在,她必死无疑。

然而危机并没有解除。

此刻在殿外守株待兔的,一定有夏侯觉和裳华年,但其他人也未必不在,加上儒门上下兵马小卒,不可小觑。她经过这一刻调息,勉强恢复了少数灵力,远远不足以闯过众人合围。

但秦无霜已经不是先前那个心灰意冷的秦无霜了。

既然她活下来了,就一定要活着出去找姐姐。

秦无霜将越王之剑抱在怀里,冷眼打量掉地不敢造次的紫藤剑。

仗着越王之剑护身,她咬破手指,唤醒紫藤剑剑灵。

被迫困于剑身的妖魂一经唤醒,登时厉声咆哮,仿佛索命厉鬼!

然而,越王之剑一声剑鸣,剑灵就被镇压惨叫,不敢造次。

秦无霜将越王勾践剑抱得更紧,一下子就找回了少女时期跟在师姐身边狐假虎威的感觉。

“我给你一个泄愤的机会。外面的人,都是儒修。没有一个无辜。”秦无霜在地上以血勾勒出契约词纹,“杀了他们,不留活口。今日之内,我放你自由。如何?”

紫藤剑爆发出一道无比阴森的剑气,在契约词纹缺口刻下一笔!

契成!

被迫困于剑身的妖魂立刻破剑而出,伴随着凄厉无比的哭嚎,化作一团紫雾,向外袭去!

逐渐的,哭嚎声起。

逐渐的,血腥蔓延。

秦无霜抱着越王之剑,一时抚摸剑鞘,一时描摹剑柄。

她不关心外面背叛她的究竟都有谁。

她只要儒门毁于一旦。

半个时辰后,紫雾返回紫藤剑中。

秦无霜依然将越王之剑抱在怀中,一手拾起紫藤剑,施然起身,先是走回后殿废墟中,开启一道姬肃卿多年前设下的暗地机关,然后才款步出门。

儒门主殿外,最靠前的尸体果然是夏侯觉和裳华年。

秦无霜眼都不眨,穿过遍地尸体,一路走到十贤阁外,这才飞身而起。

她踏云而立,引众人之血,在儒门上空写下血书。

这封血书言简意赅,讲述了夏侯觉、裳华年造反叛乱,残杀同僚,她秦无霜不敌叛军,前往主殿求救,却发现姬肃卿受刺激露出了穷奇凶兽的本来面目,她在乱战中重伤昏迷,醒来后儒门已经血流成河陷入烈火,她恳请天下公义之士捉拿穷奇凶兽。

书罢,算算时间,各殿机关应该都已放出了的火油。

秦无霜将身上法袍扯下,以灵力点燃,投入十贤阁外的溪道中。

火衣入水,火光霎时随溪道如火蛇蔓延!

不出片刻,整个儒门都已险入烈火,烧得宏伟壮观,更衬得血书血色悲惨。

秦无霜暗自点头,她飞身欲动,忽又踟躇,她低头细看衣衫,动手将伤口处的衣服扯得更裂,将道道伤痕悉数暴露于外,尤嫌不足,反手狠打了自己两个耳光,又逼出一口血从嘴角涎下,这才打开儒门法阵,抱紧怀中剑,一副气若游丝的模样向外飞去。

*

半仙来袭,荆楚天疏阁重重戒备,修为高深者都在阁外严阵以待。

率先看清来人,解春风先咦了一声。

裴牧云同时一愣,他看清来人怀里的剑,才明白师兄在港口巨舰上与姒晴的一问一答究竟是什么意思。

“姐姐!”

姒晴本就担心秦无霜安危,猛然被一个伤痕累累的秦无霜喊着姐姐扑到怀里,下意识就急着检查伤势:“你怎样了?发生什么事?”

姐姐没第一时间收回宝剑,而是先关心她伤势,放在往常秦无霜不会多么感动,此时竟忍不住热泪,只将头埋在姒晴肩上撒娇:“无霜没事。”

她这浑身上下都没几块好肉,姒晴如何能信,板脸斥道:“谎话连篇!”

被骂了,秦无霜反而吃吃地笑,把剑塞回姒晴怀里:“姐姐的剑。它救了无霜一条命。”

姒晴立马把剑挂回腰间,她腰间的剑只是剑坠,手一挥就自动绑回了剑柄上。这些天与剑分离她浑身难受,这时剑回来了,也起到了保护秦无霜作用,她自然松了一口气。

秦无霜忍不住笑。

她仔细看着姒晴,从她的赤红马尾,看到她颈间暗红刀痕,再看她的武袍和动力铠,视线落到她腰间的越王之剑,最后与姒晴双目相对。

秦无霜咬牙忍住泪,一字一顿道:“姐姐,秦无霜以命立誓,此生、”

听出她有发愿之意,姒晴立刻伸手掩住她唇,眉头紧皱:“谁要你赌咒发誓、依附于人?”

秦无霜再忍不住,热泪不住掉出眼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投在姒晴怀中,除了姐姐,再不会说别的话。

离贰见此情景,指挥众人退回阁内,待秦无霜一通哭罢,阁外只剩下她们姐妹、天疏阁主、春风剑侠、离贰法士和蹲在门口的闻人。

秦无霜顿觉面热,不过眨眼间就恢复了镇定。

她向前两步,弯腰侧身一礼:“天疏阁主,穷奇之女秦无霜,投奔而来。”

穷奇之女?!

众人皆是震愣!闻人去病倒吸一口冷气。

秦无霜却莞尔一笑:“呀,先说件急事,这柄紫藤剑困有妖魂,无霜与它约定,今日之内放它自由,能否请阁中佛修帮忙超度?”

却在此时,荆楚天疏阁内大堂水镜响成了一片。

“阁主,急报!还有,各地天疏阁均遭查封。”

秦无霜眉尖一挑,立刻去观察天疏阁主神色,却发现他毫不惊慌。

离贰:“是什么人?”

“朝廷官兵。”

裴牧云接过离贰手中急报,扫了一眼,递给解春风,两人对视互相了然。

开始了。

裴牧云向离贰点头,离贰下令:“各地天疏阁,今日起,关闭阁门。”

解春风对秦无霜展开急报,上面俨然是法士抄录的儒门血书。

他笑得如沐春风,有礼道:“超度妖魂没有问题,不过,还是先说说儒门发生了何事。秦大人,里面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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