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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90(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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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因果已注定

就在此时,诡阵逐渐溢出丝丝缕缕的魔污黑气。

但万瓣佛莲的青焰火势丝毫不减,反而在除灭浑沌之血后越燃越旺,魔污黑气一冒头,就被灼烧殆尽,仅能发出简短的刺耳魔嚎。

不止借力浑沌凶兽,此阵似乎还与魔尊有关……如此庞大的阴谋,就只是为炼制血珠子?要么血珠子的效用比他们了解到的还要厉害,要么,背后还有更大的玄机。思及此处,裴牧云再催修为,加大青莲火势。

不多时,魔污黑气被佛火燃尽。

至此,完整的诡阵终于呈现在众人眼前。

鱼岩扉刚看清就变了脸色,甚至甩动鱼尾无意识向后一退。

有人怒斥:“此何方畜牲所为!”

从崖顶往下望,诡异阵法像是一个打开的巨大蜂巢,它由无数紧密排列的六角柱体蜂室结构构成,将海崖内部填塞得满满当当。

但这些六角柱体蜂室结构,自然不会是由蜂蜡做成,而是发青发黑的腐烂血肉。

更准确说,像是被粗糙压平的腐烂血肉,表面并不非常平整,能勉强分辨出哪里是只断手、哪里是根断角,但总体而言很难分辨原主,只能看出其中有人尸也有兽尸。

这些腐烂血肉结成一个个六角柱体,填满了整个海崖内部,向外散发出浓重的死腐腥气,或许是视角错觉,六角柱体的内壁,粗粗看去竟似在微妙地张弛,有种苟延残喘的呼吸感,仿佛整个诡阵是个活物,尤其是天疏阁主扎入诡阵各个要位的三千剑气,它们像是被周围的腐烂血肉吞噬着,似乎在逐渐下沉。

但仔细凝神一看,一切又是静止的。

直面诡阵的在场众人,修为再高,一观之下,都难免生出极端的震惊厌怖之情。

刚才研究过的法士,对比先前感知到的残阵,发现原来阵中每个六角柱体都曾蕴含浑沌之力,难怪此阵如此诡异难解,幸好阁主亲自来查,不然真不知该如何应对。

裴牧云早知道诡阵的真实模样,此时并不惊讶,只顾继续破阵。

他剑指一提,深深扎入诡阵各个要位的三千剑气青光明耀,剑鸣如一,铮然一响,天色为之一清!

缠绕三千剑身的青焰猛得一窜,如若三千迎风之炬,立刻烧穿周围腐肉,火势冲天而起!

佛莲火势随之一扩,随后青焰纷纷向阵内回涌,直接大力灼烧起腐肉诡阵!

腐烂血肉已失去浑沌之力与魔污黑气的保护,难抵佛火青焰的灼烧,在青焰中寸寸炭红化灰,诡阵须臾之间就已千疮百孔,破阵只是时间问题。

此时,裴牧云腾出手轻弹剑指,发出一道清风,将死腐腥气一扫而空。

随后弹指又是一道清风,清风拂过青色火莲,带起火星子般的细碎青光。点点青光随剑气清风散开,触及者都不自觉平稳了心性,从极端的厌怖之情中解脱出来。

众人先后舒出一口浊气,看向天疏阁主的目光不由带上一份感谢,按捺住心绪,静候天疏阁主破阵。

解春风无需青光护持,亦弹指发出一道清风,将上飘的点点青光回吹向下,吹向围观者中实力低微的修士和小妖。

沈青天感受到心底怒火的消融,不禁伸手去主动握住一点青光,再次感到它就像一缕清风吹散心底的不良心绪,他怔了怔,又不由将视线转回崖顶打坐的狼王身影,自言自语般问:“我们狼王不会有事,对吗?”

敖凌和鱼岩扉都看出白狼王是撞了大运,说不定能一举结丹,因此听他这话,敖凌毕竟难以真正明白凡间小妖的战战兢兢,扬眉懒得搭理,鱼岩扉倒想宽慰他,但结丹这种事,就算得了机遇,能不能成还是得看个人,提前夸口反而不美,想来想去,只文雅道:“天疏阁主是个好人,你且安心。”

而法士们此时已按惯例划分小组,做起准备,待阵法一破就好下去救人。

裴牧云作为剑阵阵眼,不能多说闲言,更不可乱动,只对法士们微一点头表示肯定。他能看到崖底敌情,绑架者们已经察觉到外部变故,正在聚集起来,似乎在商量如何反抗。法士们此时做出准备,无疑是符合营救规则的正确判断。

虽然有他在此,待会并不需法士们动手,但他们经历了一系列惊吓还能牢记天疏阁的营救规则,时刻做好准备,这在各种情况下都能提升法士本身与无辜人质的存活机会,无疑值得鼓励。

裴牧云看回诡阵,目测将它烧完还需一盏茶的时间。

他正想抬头看看师兄,此时,心弥泥鱼忽然游到他面前。

再看这团鱼形的跳动火焰,裴牧云依然感到它美轮美奂,它对裴牧云兴奋地甩甩背上那簇火焰背鳍,然后努力抬起胸前的两团火焰柄,像鼓掌似的,对着裴牧云慢慢拍了三下。

裴牧云不明所以,正想询问,忽然察觉到异样的宁静。

不止是耳边的宁静,更是心的宁静,甚至是神魂的宁静。

他仍在原地,他仍然能够“听”到围观众人的各种动静与南海上的波涛海风,他仍然能够“看”到一切,他仍然能够“感受”到施展佛家阵法给神魂带来的微灼不适。

但与前一刻截然不同的是,即使他的五官修为神魂仍运作如常,一切都已神奇地彻底的宁静下来,仿佛他肩上与心上的重担都被暂时卸下,某种未知的力量,给予了他的身和心解脱自由。

这种感受,像是师父曾提及的佛家的证悟初果,最初步的明禅,对身与心的觉知。可他从未修佛,更未刻苦修行,怎配明禅?

裴牧云本人无法意识到,此时,他习惯为自己施加的伪装术也被卸下,惹来众人注目。

须知人神有别,半步成仙真容就已超凡出尘,远胜画中仙、梦中神,无法泯然众人,解春风当年试遍各种伪装术法才找到最自然的一种,提前教给了裴牧云,到今日,师兄弟二人早已习惯此术,几乎没解除过,因此忽见师弟显露真容,神光月华伴身,流风回雪开道,端坐高空的解春风不禁疑惑轻咦。

此刻裴牧云无暇关注这些,因为他在这彻底的宁静中,忽然听到一声微笑,一声无比慈祥、善良的微笑。

他的眼前没有任何人出现,但他却“看”到了一个身影。

这一切都如此契合佛家禅学,因此裴牧云大胆猜测:“不动明王?”

这时裴牧云更是一愣,他已经听到了自己“说”出的问话,但他的身体嘴唇却没有动过。

玄妙。

那个身影并未承认他的猜测,微笑回道:“诸佛身等,现随类身。”

裴牧云不禁庆幸师父给他们摆八卦似的讲过一点佛经,不然此时连话都听不懂。

佛祖在《大乘入楞伽经》中说:“云何身平等?谓我与诸佛,法身、色相及随形好等无差别,除为调伏种种众生现随类身,是谓身等。”大意是诸佛法身相等,也就是得道的程度没有差别,而众生信徒有各种类别,根基不同认识不同,所以由不同诸佛出来回应化度。

这话说白了,其实意思就是他并不介意裴牧云如何称呼。

裴牧云想了想,尊敬道:“小道擅用佛法,深感我佛慈悲,见证此现身殊荣,更是惶恐,不知您为何而来?”

那个身影慈爱道:“小友,你可知,你许下大愿,就如巨石投海,激起万丈波澜。你的前路,注定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巨浪迎头,众命压肩,此刻,是你反悔的最后时机,小友,你愿不愿及时抽身回头?”

“不。”

裴牧云拒绝毫不迟疑,然后才想到拒绝太快似乎不礼貌,可他并不擅长慷慨言辞,思忖片刻,最终也只是添道:“众生受苦,我心何安?”

那个身影再次微笑起来:“善哉。”

他话音刚落,距这片海面遥远的海岸边,海角城郊外的青梅岭,忽然传来沉闷却强大的裂土震动之声,引发一片慌乱,一些妖修法士匆匆回城查探。

裴牧云亦循声看去,惊讶发现是先前见过的那棵极罕见的数千年老蕉木。

这棵古老的巨木,正在以骇人的速度生长,众人眼睁睁看它不断拔高壮大,不过须臾片刻,它就已经长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无需使用修为,就能看到它的树冠已经大到盖住了整个海角城!

而它还未停止生长,仿佛要长入云间!

树冠不断扩大,从树梢落下微小的嫩绿荧光,它们随风飘来,与先前的点点青光混在一起,就好像白日海上飞起了众多萤火虫。

众人修为这奇景感叹,妖修与小妖却是五味杂陈,沈青天握拳怒道:“我们为失踪同伴求了这老树多少次,他都假装听不见,理都不理!此时竟跑来装样!”

听说还有这回事,众人不禁也觉异样,这古木修为高深,为何竟对妖类苦难视而不见?

长公主好奇,伸手接住一点嫩绿荧光,立刻感受到新生草木特有的鲜嫩生机,单从这荧光感受来看,并不像是心地不好的树妖。

裴牧云收回视线,听那个身影悠然一叹:“因果已定。”

因果已定?

一棵树如何扯上因果?

裴牧云下意识问:“您是否知道些什么?方才浑沌凶兽……”

那个身影却没让他说完,慈爱道:“方才说诸佛现随类身,须知,魔亦如此,神亦如此。此刻时机未到。你在此地,有要还的果,也有要种的因,因缘果报,究竟什么是因什么是果,等你经历过才会懂得。”

裴牧云一时难悟其意,又问:“时机何时到来?”

那个身影并不回答。

裴牧云此时忽然意识道:“我的大愿,似乎与您的大愿不符。”

一个信仰人类创造力的未来,为何会得到他的支持?

那个身影微笑起来,用裴牧云的话回他:“众生受苦,我心何安?”

裴牧云一怔,垂首拜道:“我佛慈悲。”

第82章 恶念是心魔

随蕉木急剧生长,根系扩张,沉闷裂土之声低震动荡,青梅岭中百兽逃窜,城中百姓也仓惶奔走,生怕遭殃。

但赶到现场的法士发现附近百姓兽妖都没有受伤,原来是老蕉木早就分出灵力保护附近生灵,然而不论他们如何传音问讯,老蕉木都沉默以对,像往常那样装没听见,只是不断向上生长。

此刻,老蕉木长成参天巨树,终于停了下来。

那个身影侧身看向老蕉木,裴牧云随其“望”去。

参天巨树屹立于南海之畔。

乌黑主干粗似摩天巨厦,碧绿树冠广如连片流云。微微荧光从树梢落下,萤火虫般在海面飘荡。

神树之景,想来传说中的蟾宫月桂不过如是。

相比正被佛火燃烧的腐肉诡阵,巨树显然养眼得多,在场众人大部分都在看巨树。

唯独解春风似是察觉到异常,正肃容下望,敏锐盯着那身影所在位置,尽管他理应看不见什么。

裴牧云想向师兄示意不必担忧,但此刻处在玄妙状态中,无法真正做出动作。

那个身影忽道:“这片土地对龙图腾的信仰,令天地自发以灵气孕育出了龙,因此被称为天地至灵。龙的诞生与华夏紧密相连,从开始就与众不同,受到天地人神的一切偏爱。龙的强大,仅次众神,其余神兽没有与龙比较的资格,只有四大凶兽敢与龙一较高低。”

捕捉到关键词,裴牧云追问:“此诡阵含有浑沌凶兽之力,是否真有浑沌凶兽现世?”

那个身影示意他不要着急,接着说:“穷奇、浑沌、饕餮、梼杌,皆有与龙一战之力,实力高强,倾尽全力足以毁天灭地。故称四大凶兽。

“穷奇本是神裔,实力是四凶之首,本性崇恶欺善,厌恶公正好人,厌恶到恨不得将其扯烂活吞,喜爱邪恶坏徒,喜爱到愿将抢夺来的财宝相送。

“如此凶恶的穷奇,要论作恶之心,在四凶却只能排在第二。最具作恶之心的,还是浑沌。

“浑沌凶兽是浑沌化身,浑沌不分善恶、不分是非、不分阴阳、不分日夜,女娲大神从浑沌中创出天地万物,世间有序发展,再不可能回到最初的浑沌,所以世间万物都令浑沌万分愤怒,它身上的赤焰、脚下的血浪,都是它对这个世间滚烫的刻骨仇恨。

“浑沌凶兽的愤怒血恨,足以彻底颠倒善恶、迫人堕魔。在堕魔这一点,甚至可以说浑沌比魔还强,因为魔的魔音只能蛊惑原本就生出了恶念的生灵,但浑沌的血恨,只要中了它的影响,即便是从未作恶的善良僧众,都会忘却自我,直接成魔。”

这些关于四凶的信息,大多失落在了岁月中,裴牧云用心记下。同时,不禁偏向浑沌凶兽可能现世的猜测。

那个身影却在这时对裴牧云提问:“既然浑沌凶兽比魔还厉害,那为什么上古众神离开时,带走了四凶,却没能带走魔?”

裴牧云想了想,回答:“因为魔在人心?”

那个身影笑了笑:“然也,魔是人心造出的恶念,是人在天地间的恶行造出的污秽,这些污秽恶念集合起来,就成了魔尊这个表相。只要有人,就会有魔,所以魔是带不走的。

“同样能使人堕魔,浑沌凶兽造出的魔,是最低阶的没有思维的无脑魔,没有思维,就不可能更坏了,也就不可能成为高阶魔。而受魔音蛊惑的堕魔者,他们身和心都投入了魔界深渊,是有思维的充满贪婪恶欲的魔,时时刻刻都在更坏,也就有可能成为高阶魔。

“这也是为什么与神对应的是魔,而不是浑沌凶兽。人至善至公,成神。人至恶至私,成魔。普通人没神那么好,也没坏到堕魔的地步,会做好事,也会有恶念。魔能够唤醒人们心底的恶念并操纵它,这才是魔最可怕的力量。

“魔根本不需要使人堕魔,人本身就能就能做出极其可怕的事。”

裴牧云迟疑点头,这番话很有道理,但究竟是想提醒自己什么呢?

警惕魔操纵恶人?若魔尊没有说谎,这诡阵确实是魔尊帮助本就心怀不轨的倭寇所建,但这件事已经发生了,他与天疏阁现在只能救人,为无辜者讨还一个公道,揭露明樑帝的卖国面目……等等此类,但这些都是事后的处理,无法回到事前去警惕什么。

裴牧云仔细思索破阵后要做的一系列处理,却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他应该去做却还没想到的事,越是想不到,越是皱眉。

那个身影一叹,徐徐道:“恶念,并不一定是对他人心怀恶意,也有可能是对自身的不好,所谓心魔,就是这个意思,对修行者来说,心魔不可小觑,越是对自身求全责备的心魔,越是魔戏耍操纵的好材料。

“我们常常能很快觉察到魔气,很快觉察到魔对心怀恶念的他人的蛊惑,却常常难以察觉魔正在操纵自己的心魔,因为这种心魔,它没有魔气,没有戾气,甚至很可能是因爱而生,我们习惯了这种恶念时刻伤害着自身,甚至认为这种伤害是自己应得的惩戒。

“或许,我们根本还没有认识到这种心魔是不好的,我们应当正确地认识心魔,它是恶念,它是一种伤害,所以魔才能操纵它。而恶念,是修行者应当觉察并约束的,我们不应当伤害他人,那么,就也不应当伤害自己。”

裴牧云微微一怔,随即蹙眉。

魔能够操纵心魔。这是否意味着?

他想询问,刚抬头却撞入了那个身影的视线。

那是怎样一种视线,他甚至说不出自己是否真正看到了什么,却立刻感受到了无边的悲悯,像是能让身处严寒深渊中的绝望之人崩溃哭泣的和煦暖阳。

但裴牧云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值得被这样悲悯,他还没有做到什么,更没有承受什么了不得的苦楚。

那个身影注视着裴牧云,竟流下了一滴泪。

这莫名像在告别。

或许确实是告别。

那个身影再次看向老蕉木,指着它,微笑道:“小友,你有大愿,它来助你,我也来助你。你的心魔,到了该觉察的时候了。”

语罢,那个身影化为金光,猛地冲向裴牧云!

裴牧云无法动作,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金光撞入自己口中!

他感到舌尖一痛,但又立刻变化成了清凉感,像是喝下一口冰泉,又像是含着有醒神作用的草叶,干净清爽的凉意充斥神魂。

先前那种玄妙状态消失了,一切不再是异样的宁静,真实的听觉视觉感受回归,他还在原地,诡阵还在燃烧。

这时,他察觉到伪装术重新起效,意识到先前那种状态竟然让伪装术暂时失去了作用。然后意识到他可以动了。

他立刻抬头去看师兄,对师兄示意自己没事,要喝水。

解春风见师弟的伪装术突然失效,又察觉一丝异样,担心了好一会,此时看到伪装术突然恢复了,师弟还跟自己要水喝,思索或许先前伪装术失效是受阵法影响,才放下心来,从袖中捡出一个装灵泉的瓷瓶,支使清风给师弟送去。

一些盯着裴牧云的在场人士发现半仙真容又被掩藏,不觉遗憾叹息,而与荆楚天疏阁相连的水镜那头,闻人去病原本蹲在水镜前盯着阁主挥墨大画,一抬头发现伪装术回来了,顿如霜打的茄子,惹来离贰法士愈发嫌弃的眼神。

裴牧云接过瓷瓶喝了口泉水,含在口中,随手化出一枚小镜,镜上显示他口中情形。

舌尖,多了一个菩提叶金印,约一枚铜钱大小。

他喝下泉水,舌尖触及上颚,就又感受到了那种作用于神魂的清凉感。

与此同时,他第一次真正觉察到了他的心魔。

裴牧云将瓷瓶送还给师兄,目光看向燃烧着的诡阵。他早就知道自己有心魔,但“知道”与“觉察”是全然不同的体会。

明晰地觉察到心魔,是比刚才的玄妙状态还要更玄妙的体验,裴牧云觉察到他的心魔正潜伏着,就在那里,并没有什么动作或异变,只是存在着。

或许,这警示与破阵无关,而是以后会遇到心魔考验?

眼见着腐肉诡阵就要烧尽,裴牧云将疑惑按下,破阵时刻到来了。

他向众僧示意,众佛修声量再提,金刚怒吼齐诵:“南无,三曼多,目驮喃,瓦日拉,赧,憾!南无,三曼多,目驮喃,瓦日拉,赧,憾!南无,三曼多,目驮喃,瓦日拉,赧,憾!”

万瓣青莲火势再涨,烈焰狂舞,如迦楼罗之势,漫天法华,妙音当空,伏魔大愿再次笼罩海域,恢弘至极。

裴牧云轻念阵诀,三千剑气光华齐绽,同时炸裂!

三千剑气齐炸,声如天雷巨响!骨肉诡阵的残存废墟被剑气炸得飞灰湮灭。

阵破!

众人终于看清了崖底景象。

众怒顿起。

首先看到的是海崖,上面钉满了看上去像是棺材的金属长箱,少数金属棺材是打开的。

其次是残破不堪的阵法大门后,是身穿奇异铁甲的疑凶们,他们已经以军队式的防御姿态列阵,一个个皆手持兵器。

有的兵器对着阵外众修,有的兵器对着人质要害。

而疑凶手中的人质,正是那些失踪者。

此时,终于丹成的白狼王睁开双眼,金丹已成的喜悦,在看清崖底的刹那,被怒火代替。

南海之王怒火中烧的蛟吼,也在这一刻响彻天地。

但刀尖上的人质阻止了他们冲下去救人。

为首的长官模样的疑凶,上前一步,对众人大声喊话:“我们是替皇帝办事的,交易信件在租借岛上,你们去一查便知。立刻退走,我们可以勉为其难不追究责任,若要多管闲事,就让海角城的官把你们统统抓去吃牢饭!妖魔鬼怪,野道小僧,官家可是你们这些贱民惹不起的!还不快滚!”

裴牧云冷声道:“我数三声,放下兵器。顽抗者,就地格杀。”

第83章 不周山心魔

语罢,裴牧云剑指轻弹,十四道剑气疾射而出,正面冲向众疑凶,到身前忽然急停,疑凶们吓得大叫。

十四道剑气横停在空,剑尖直指众疑凶,七道靠左,七道靠右,剑光锋芒毕露。

裴牧云数道:“一。”

疑凶长官还想搬出明樑帝恐吓:“对我们动手,可是违抗朝廷!你们皇帝不会放过你们的!何况,你们要是对我们滥杀无辜,破坏关系,难道是要替朝廷对大和宣战?你们哪里来的胆子!”

白狼王闻言气煞,紧握双拳怒吼一声,暴怒道:“无辜?!你们抓走我的族人,将妖修折磨成这般惨状,那个刑房的铁钩上,还挂着那么多开膛破肚的小妖!你们恶事做尽,人证物证都在眼前,竟敢大言不惭自称无辜?!”

在场众人皆大声附和。崖中惨景令他们气愤不已,若不是法士们阻止,早就乱冲下去救人了。法士们则按捺怒火严格戒备,既要防备崖中疑凶后招,又要及时阻止他人冲下去打乱阁主计划。

琉璃房中的惊怖惨景,很难分辨是否还有受害者存活,而被疑凶们顶在刀尖上人质,一个个浑身是伤,苍白虚弱,眼神极不对劲,要么疯癫要么空白,对救援到来的场景完全没有反应,认不出来人,更无欣喜表现。除了仍被绑在刑架上的敖昆。

敖昆在护心铠的保护下并未受伤,此刻神智清醒,还懂事地传音安慰叔父。

敖凌收到传音却是怒火更炙,他看到了敖昆眼中的痛苦,这种痛苦,不是小孩对自己遭遇觉得委屈的痛苦,而是源自于无法拯救遭害小妖的愤怒,这个被龟丞相保护过度的侄子终于有所成长,却是在这般残酷的情境下,敖昆还是在南海被绑的,这怎不让敖凌越发愤怒。

疑凶长官看清白狼王,忽然假作惊笑:“原来如此,诸位是不是听信了这头狼的花言巧语?我们其实没有什么好隐瞒的,确实是和你们皇帝合作,抓兽取血、炼制补药,何错之有?野兽野鱼,肉被人吃、皮给人穿、被人猎玩,本就天经地义,我们没有抓人,只是抓了些畜生,我看是一场误会,你们不如放下武器,遣散群兽,大家再好好分说。”

白狼王闻言更怒,敖凌亦然,二妖张口欲斥,却听天疏阁主冷声数道:“二。”

疑凶长官脸色立变,飞快使了个眼色。

这些疑凶总共三十七人,全部穿戴土黄色的人形铁甲。其中十个铁甲稍有不同。

最突出的是为首长官的铁甲,它比其他铁甲都要高大,胸前刻有两种纹章,肩上刻有肩章,一看就是长官人物。还有九个铁甲,仅比普通铁甲多了一圈黑色臂章,大概是队长级别的人物。

接到疑凶长官眼色的,就是站在他身后的一个队长。

疑凶队长手中长刀顶在人质咽喉,收到颜色,立刻横割一刀,将人质脖子割出了血,狂犬般亢奋叫嚣:“不许动!放下武器!不许上前!上前一步就杀了他们!我们同意和谈,你们先放下武器!”

在场众人义愤填膺,纷纷怒斥,唯独裴牧云沉默着,法士们开始察觉有些不对。

他们熟悉阁主讲究公正的行事风格,都以为阁主刚才的宣言只是威慑,并不是真要把这些倭寇就地格杀,但这时,他们忽然感觉阁主似乎是认真的?

是,倭寇侵占南海海崖凌虐众妖,任何修士都有资格将他们就地格杀,可一般天疏阁会尽力避免这么做。不是他们不想杀了这些人形畜生,而是天疏阁查案有规则流程。

眼下情况,若没有阁主在场,只是当地法士前来,以他们修为没办法在不伤人质的情况下控制住倭寇,那么,按规则,应以安全解救人质为优先,他们可以对倭寇实行一击必杀。

但阁主不同,阁主有能力在瞬间控制住这些倭寇,甚至都不需要动手,只需释放威压,这些倭寇就连一根指头都动不了。所以,对阁主来说,眼下情况就完全不是必须杀人才能救人的局面。

而且这次事件还有很多疑问未解。

众法士依规则在心底以疑凶称呼这些倭寇,但眼前情况,这些倭寇不是真凶的可能性极低,但只有审讯这些倭寇,才有可能挖出更多真相,比如血珠子的效用,这些倭寇是从哪学会的炼制方法等等。

对天疏阁来说,这些真相至关重要,是昭榜在百姓中拥有比圣旨更强的公信力的根基。等审讯结束,昭榜贴出,真相大白天下,再对倭寇执行死刑,这才是天疏阁的正常流程,才是阁主的处理方式,天疏阁的流程本就是从阁主言行总结而来,而且,阁主对规则的遵守只有比他们更严格,从无例外。

于是问题就来了,此时此刻,为什么阁主看上去像是真想杀了这些倭寇?

因为,崖底的倭寇们注意不到,但在场众人都看得清清楚楚,阁主不知何时在海崖中藏了三十七道剑气,此刻已浮出岩石,每一道剑气都直指一个倭寇背心要害,都完美藏在倭寇背后的视线死角。阁主只需心念一动,就能瞬间将倭寇诛尽。

解春风与法士们有同样疑惑。

换解春风来处理眼前情况,这些倭寇早就被他用剑气钉在海崖上了,在用剑顾忌上,解春风自然也秉承玄真派对生命的尊重,但向来没师弟那么过分严格,对他来说,尽量不杀生是他严格遵守的底线,当这个底线在遇到残酷害人的穷凶恶徒时,就会变成一种痛苦重伤但绝不会死的程度拿捏。

这时,解春风忽然意识到,师弟似乎仍是通过心弥泥鱼看着眼前的一切,是不是师弟看到了什么,才动了主动杀生的怒火?

“牧云。”

解春风的呼唤,打断了裴牧云就要数出口的第三个数。

裴牧云抬眼上望:“师兄?”

对上裴牧云的眼神,解春风一怔,立刻用最温和的语气询问:“牧云,你看到了什么?”

裴牧云垂眸,视线落到南海海面起伏的波涛:“这些倭寇心中没有外来的魔气,他们不是被迫,也不是受了魔音蛊惑,而是出于贪婪,出于没有忠义的忠诚,主动犯下眼前不可饶恕的罪行,并深深地引以为豪。

“他们没有任何困惑,没有任何反悔,他们完全清楚他们的所作所为有多么残忍,在这种丧失人性的残忍中获得了扭曲的乐趣,这里每一样刑具都是他们为玩乐而创造出来的。他们坚定地认为他们是高人一等的种族,并且发自内心地认定低等种族应当任他们予取予求。

“而这套庞大的炼制血珠子的设备,也没有魔气,是他们自己的发明,金属细管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名字与钱款,都是他们本国的支持捐赠者,管道合流的粗管,刻录的是他们本国僧人的祈福,祝愿这些英雄成功远征。

“为抓妖修,他们定时在南海诸岛扑洒剧毒芋螺的毒素,还将芋螺毒素排入南海。

“他们监禁妖修的金属箱,箱中长针施了巫女秘术,吸取的不止是心头血,还有神魂。

“将心头血和神魂炼制成丹丸,在瞬间拔高修士等级,这是他们为侵略敢死队准备的特效药。”

随着裴牧云的讲述,比眼前情景更为残酷的真相浮出水面,在场众人越听越怒。

崖底倭寇则是越听面色越白,他们不明白这华夏修士怎会知道这么多绝密情报,心底疑神疑鬼,甚至不敢再出言狡辩,一个个撺紧长刀紧压人质咽喉,脸上都是殊死一搏的神情。

任谁都能看出,这些倭寇都认为自己是即将牺牲的英雄。这让众人怒火更上一层楼。

裴牧云依然望着海面,缓缓呼吸,才继续道:“为什么在不同时空它们还是一次又一次作恶?我不明白。但此时此刻,我没有任何理由让它们活着离开。”

这些倭寇确实无比残忍,世所罕见,当场诛杀并无问题,即使没有裴牧云看到的里层真相,眼前表相就罪该万死,单是如此,何以让师弟如此紧绷?解春风敏锐追问:“你还看到了什么?”

裴牧云沉默片刻,忽然反问:“师兄,七月初二的不周山下,我为何没杀了儒门之主?”

解春风一愣:“牧云,当时我昏迷不醒,师父又有遗命,何况天疏阁讲求证据……”

“不。”

裴牧云打断师兄,目光坚定起来:“我说的不是事后,若事后我不遵循天疏阁规则,不走流程,不查案情,一怒之下上儒门杀人,那确实是报复,而不是公正。

“但我说的是当时,就在不周山下,在姬肃卿逼死师父的那一刻,我为什么没杀了他?在姬肃卿逼你去死的时候,我为什么没杀了他?水镜当前,人证物证俱在,他要杀你,我为什么没有对他拔剑?”

解春风微微皱眉:“你向来不愿杀生,何况姬肃卿擅打仁义旗号,师父也是顾虑于此才……往事已矣,为何此时苛责自己?”

裴牧云摇了摇头:“师兄,我确实不愿杀生,但你和师父的性命遭到威胁的紧急时刻,我怎会受姬肃卿假仁假义的桎梏按剑不动?我的心魔是没能及时救人,为救人,我可以牺牲自己,不得已时,我也不畏惧牺牲恶徒。

“我行事从不顾虑名声,更不会顾虑封建礼教的仁义道德。退一万步说,即使当日没有法士相助,无人知晓不周山下的真相,是非黑白任儒门搬弄,我也不会顾虑名声,放任姬肃卿逍遥离开。

“这不是苛责,这是事实。今日有人助我,使我能时刻觉察心魔,当我做出格杀倭寇的选择时,我看到心魔滋生的自责与悔恨,但这些悔恨并没有让我忽视罪魁祸首,我没有把自己当作罪魁祸首,我清楚这件事的真凶是这些倭寇。

“但是在七月初二的不周山下,我沉浸在没能救下师父的悔恨中,我深信我是真凶,深信为我是师父牺牲的罪魁祸首,深信我对姬肃卿的滔天怒火不过是自己无能的迁怒,我放任罪魁祸首逍遥离去。我今日才意识到,这是说不通的。”

说到这里,裴牧云才又抬眼看向解春风:“师兄,你次日醒来,也没想过杀姬肃卿,如果你有我也会阻止你,但师兄,你连想都没想过。你和我一样,沉浸在没能救下师父的悔恨中,你也深信你是真凶,是师父牺牲的罪魁祸首,深信你对姬肃卿的滔天怒火不过是自己无能的迁怒,是不是?”

解春风俊朗的面容,终于泄漏了压抑许久痛楚。

答案不言自明。

裴牧云不愿见师兄难过,微微闭目,但此时倭寇们忽然有了动作!

他们想斩杀人质!

众人先后察觉异状,惊色都还没来得及显露,就在那一刹那间,听到了三十七道利刃入体之声!

天疏阁主当真动了手!

定睛一看,却见三十七个倭寇都被灵力拎在半空,天疏阁主的剑气只是贯穿他们胸膛正中,并不是致命伤。

难道天疏阁主还是心软了?

只见天疏阁主发出一道灵力,如同清风,为琉璃房中小妖与人质们解除束缚,连铁钩上开膛破肚的小妖们也被清风救下。清风先后将所有失踪者缓缓平放在地,敖昆下了刑架就像冲向叔父,却被清风拦住,依样缓缓平放在地,不许他逃。

随后,天疏阁主取出那青莲魂灯,左手擎之,往内输入修为,青莲魂灯法华大亮,飞离他手,飞去浮在崖底上空,从灯中不断降下佛光,笼罩住平放在地的所有失踪者,看上去是在为他们治伤,众人眼看着剖开的肚肠都被佛光治愈,不禁念了声佛。

但似乎不至于此。

沈青天忽然紧抓住鱼岩扉的手,指着崖底激动地问:“你看见没有?他们的眼睛,他们的眼睛是不是活过来了?我没有看错吧?”

鸟爪强健有力,化为人身也是握力巨大,鱼岩扉被他抓得手腕生疼,却顾不上说,因为那些原本神志不清的妖修,眼神正在逐渐褪去迷茫,真像是在恢复意识!鱼岩扉也惊叹道:“果然是佛家至宝,救魂救伤?”

很快在场众人都意识到这一点,纷纷激动起来。

却在这时,天疏阁主将半空中的倭寇拎出海崖,拎到相邻的海面上,依然挂在半空。

天疏阁主平静道:“你们都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你们知道,在你们的家乡,你们会被视为英雄,顶礼参拜,日夜供奉。或许,等你们转世时,这些香火参拜会为你们挣的一个更好的出生。我不能接受。

“我相信人死罪消,人不该将仇恨代代传递。但我相信的前提是轮回转世并不存在,人只有一次生命,没有死后魂灵,没有地府投胎。因为一旦人可以介入命运选择,不论这个人如何公正,系统总有操纵的余地。

“我是个道士,不是有大慈悲的僧众。你们不会得到审判,只会得到膜拜,你们没有悔过,没有反省,没有歉意。所以,我无法接受你们这样的人形魔鬼得到第二次机会。

“你们在这里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你们的血,要在这里流尽,你们的命,要在这里结束,你们的魂,要在这里灰飞烟灭。”

语罢,三十七道剑气化作雷电,三十七声雷霆炸响,三十七个倭寇被雷炸得身魂俱灭,在南海上洒下一片血雨。

围观叫好声中,众法士心系阁主,凝望无言。

沈青天、白狼王等众妖落泪跪地,对天疏阁主郑重一拜。

魂灯还在治疗,裴牧云打了个手势,乌老猿指挥众法士立刻按照分好的小组进入崖底,开始处理后续事宜,寻找并保存证据,核对失踪身份。

为此,法士们暂时封锁了崖底,不许他人进入,以免抹消了关键证据,众妖心急也无法,只能继续等待。敖昆也被佛光照着,很想早点出来与叔父团聚,但敖凌心知这魂灯有多宝贝,立刻给了敖昆一个严厉眼神,传音命令他打坐,敖昆一愣,倒也听令团腿坐地,打起坐来。

裴牧云飞到解春风身侧:“师兄,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这世上只有魔能影响人的心魔,解春风隐约猜出真相,温柔回道:“先听坏消息。”

裴牧云点头:“坏消息是,师兄,你我的心魔被操纵了。”

解春风平静颔首,没有浪费精力去搜验神魂,魔对心魔的操纵不会留下魔气,他是半步剑仙,对魔气极为敏感,如有早就发现了。

“好消息呢?”

裴牧云的视线从围观众人身上一扫而过,才道:“好消息是,我已知晓浑沌凶兽在何处。”

只见裴牧云指尖一引,从崖底琉璃房中飞出一个精雕细琢的檀香木盒,围观众人纷纷随物望去,长公主面色忽变,认出此乃御造之物。

木盒打开,内有一副笔墨。

一个罕见的瑰紫水晶瓶,隐约看到瓶内装有墨水。

一根象牙蒙笔,笔杆上有御赐字样,笔尖有残墨留存,味微腥。

裴牧云拈起水晶瓶,打开一看,认准了猜测,放回盒中,用灵气将盒子送去乌老猿手中。

浑沌凶兽竟是明樑帝。

裴牧云眼看师兄,只道:“木盒是明樑帝亲笔御赐,瓶中是用以藏阵的浑沌之血。浑沌凶兽是,就在京城皇宫之中。”

解春风立刻明了。

皇帝竟然是四大凶兽!

这时,一个张狂笑声,忽然响彻天地。

“哈哈哈哈,阁主为何说谎?”

第84章 异域美人皮

众人一愣,下意识四顾张望,想找出是谁在说话,却忽两声高低不同的剑鸣,玄真两位半步剑仙竟同时出剑!

而且剑势汹汹,一出手就是杀招!

众人赶忙随剑望去,才惊觉不远半空中竟有一团浓密黑雾,不知何时来的,直至此刻都无人察觉。

鱼岩扉心底一惊又觉不对,正蹙眉疑惑,敖凌向他扫去一个询问的眼神,鱼岩扉摇了摇头,语气却肯定:“没有魔气。”

竟然没有魔气?那黑雾究竟是什么?

此时更惊奇的事发生了,天疏阁主和春风剑侠两柄灵剑去势汹汹,居然像遇空气一般直直穿过黑雾,没起任何作用,竟是打了个空!

“它不在此地,”裴牧云看向师兄。

解春风点头,猜测:“又是浑沌之力?”

“哼,果然还是你们两个冤家懂得人家~”

随着这声响彻天地的轻嗔,从黑雾中不急不缓地现出一个人形,竟是个风情万种的异域女郎,她露着雪白的胳膊肚脐,暗绿裹胸,金棕纱绸裹在下身作裙装,手脚脖子都戴了许多金镯子金项圈,一现身就让不少修士赶紧低头看海。

姒晴瞥见身边的低头修士,只觉不值一哂。

但那异域女郎刚出黑雾,就变了面色怒叫:“你们怎会毫发无损!”

裴牧云不接话,反问:“魔尊此刻是在魔域?”

魔尊根本不回答,气急败坏地大吼大叫,一声声响彻天地,两眼只瞪着已经没有诡阵存在痕迹的海崖,眼珠子气到在眼眶里不停旋转,雪肤鼓起颤抖的疑似筋脉的细条,即使披着美人皮,都掩盖不了非人本质,把在场众人看得惊怖不已,心底发寒。

尤其是后来闻雷赶来围观的修士,绝大部分到此时才明白眼前美人竟是魔尊,有个修士吓得面色发白还要强装,甩袖噫嘘大叹:“果不其然!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长公主闻言变色,一眼看去是个书生打扮的炼气修士,显然修为不足以踏云凌空,坐着一个使用灵珠子的灵舟法宝,看着资质平平,这样还买得起灵舟,家中必定非富即贵,于是越发不屑,冷哼道:“魔尊千变万化,男女老少都可变出,本宫劝这位筑基修士小心口舌。”

那筑基修士被区区一介女子指出错误,立刻涨红了脸,又听她张狂自称本宫,更是一心要叫她知道厉害,怒火冲冲看过去张嘴就骂:“你这小……”

偏偏就在怒言出口时,他后知后觉认出这女子明显逾了制的穿戴,再看面容更是心惊,这女子竟是高官伯父接驾过的长公主!筑基修士登时吓得膝盖一软,恨不得抽死自己,慌忙结巴改口:“娘、娘娘!娘娘,您这么尊贵小娘娘,怎好亲身涉险!在下脑中空空、粗口笨舌,污了您的耳朵,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长公主被他巴结得一阵恶心,转过脸懒得再搭理。

筑基修士见她不计较,大大松了口气,又想跑又舍不得眼前惊奇阅历,鬼鬼祟祟地挪了个远位置,缩起脖子继续看。

魔尊一副疯样,裴牧云和解春风却是戒心不减,剑不离手,眼不离它。

解春风点评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它如此气急败坏,看来,它以为这诡阵一定能重创你我。”

裴牧云点头赞同,并分析道:“它不在此地,是借用浑沌之力或其他方法特意选好在此刻露面,那诡阵中定有机关在阵破时通知它,如此精心计划,它与浑沌凶兽应有合作。”

魔尊发完疯,回过神来恰好听到这句,眼神滴溜溜一转,撩起裙摆擦不存在的泪,假作哭泣道:“呜呼,真是知兽知面不知心!人家做梦都想要你们死,为达成心愿,不惜与那凶神恶煞的浑沌野狗虚与委蛇,却不想,人家累死累活,换来的却是假情假意,出工不出力!你们评评理,它过不过分?那浑沌野狗怕是当惯了皇帝,根本不拿人家当回事了!”

什么?!在场众人齐齐倒抽一口冷气。

听它的意思,浑沌凶兽竟然是明樑帝?!

虽然刚才天疏阁主说了混沌凶兽在皇宫之中,但……长公主震惊之下,猛地看向玄真师兄弟,见他二人全无惊色,忽地手脚冰凉。

裴牧云冷脸看它:“你刚才不是指责我说谎?”

魔尊假哭道:“人家刚才还不知被它欺负了,还想为那浑沌野狗遮掩一二,这不是人之常情嘛。”

裴牧云漠然道:“你不是人,何来常情。”

解春风忍俊不禁。

魔尊假装怒容,咬着嘴唇,跺脚气道:“你们到底要不要听人家出卖那浑沌野狗,不听人家可走了!”

裴牧云和解春风还没答话,姒晴将军忍不住皱眉朗声道:“你能不能正常一点?”

解春风再忍不住,大笑起来。

第85章 神不会如此

魔尊面色顿沉,装出的嬉笑怒骂荡然无存,原本退到它身后的黑雾也涌动起来,越发凸显其阴沉气质。

它眼光扫向姒晴,睥睨之态尽显蔑意:“凡间小将,区区蝼蚁。”

姒晴面无惧色,直视它,字句回击:“魔域称王,垢中之垢。”

魔尊面上闪过暴怒神情,忽而转为窃笑,掩嘴乐道:“本座认出来了,原来是你,那个总被砍头的女将军。啧啧,这么颗大好头颅,不知这次又要被你哪个主子砍掉。你放心,这一次你死时,本座一定会来吞了你,以后,就用你的面孔示人,如何?将军是不是倍感荣幸?”

姒晴并不受它威胁,只说了三个字回应:“你做梦。”

见姒晴毫无动摇,魔尊恼羞成怒,这时解春风插嘴,温柔分析道:“师弟,或许它也不是刻意矫揉造作,只是时时刻刻在脑子里做白日梦,才克制不住言行,其实一举一动皆是由心而生。”

裴牧云心知师兄意思,淡然捧场:“它哪来的心?”

解春风装着一本正经道:“师弟此言差矣,空心也是心。它心里空空,脑也空空,于是擅长空想,擅做空梦,故而举止浮夸、言辞空洞。你看,这不就都理顺了?”

“胡闹。”裴牧云摇头低嗔,话语间却全无嗔意。

这番话把魔尊损得厉害,众人忍俊不禁,也扯回了魔尊的注意力。

魔尊半躺在黑雾之上,金棕纱绸裹成的下裙滑落大半,两腿轻轻摩挲,媚眼如丝地望着两人,吃吃笑道:“不愧是玄真余孽,本座早该知道,还是你们玄真冤家懂得魔心。若不是那浑沌野狗辜负本座,本座此刻就能将你二人玩耍于股掌之间,快活无边,怎奈遇人不淑,痴心错付,嗳,这些四脚凶兽,没一个好东西!只有上面那些神仙蠢蛋才信它们能成事!”

神仙蠢蛋?

它们?

解春风怀疑道:“你意思是,混沌凶兽是众神派下,而且,派下的还不止这一只凶兽?”

魔尊嘎嘎奸笑起来:“怎么?剑侠不信?”

解春风挑眉道:“我自然不信。上古众神早已远去,可事迹依然流传世间,翻阅传奇神话,哪一位神仙不是护佑百姓、为民牺牲?他们不可能派凶兽下凡作恶。”

魔尊更是笑得花枝乱颤:“好剑侠!你也不想想,你这宝贝师弟都干了些什么大逆不道的事!现如今,凡间蝼蚁突遭横祸,第一做的不是去庙里拜神,也不是去衙门拜官,而是去找天疏阁!那些过时的老家伙,全都恨不得把你这宝贝师弟碎尸万段!

“再说了,谁说凶兽是众神派的?谁有证据?明明是凶兽狡猾邪恶,逃出封印,一心为祸人间!

“凶兽扰乱世间,整个九州的蝼蚁都会陷入胆战心惊之中,到那时,蝼蚁们才会想起自己究竟有多么弱小,才会重新拾起对众神的敬畏,才会乖乖去庙里求神拜佛。

“烧遍整个九州的香火,蝼蚁们饱受煎熬后虔诚祈求的愿力,足以上达天听,这时,众神就能打破与女蜗大神定下的契约重回九州,在众望所归中各显神通制服凶兽,就是再漂亮不过的回归传奇。

“最后众神关起门来审案子,罪魁祸首自然是凶兽,明面上,挨几下打、关回封印是免不了的,至于暗地里谈过的条件,封印之地的伙食环境待遇能否提高,那全看得利者的良心。

“管理封印之地的小仙不得不领个次过,还得当众挨一番训斥。治个失察之罪,贬到荒野山河历练,不过,过几年小仙改头换面、起复高升,凡人蝼蚁哪能知晓,还不是照样磕头跪拜?”

魔尊这番长篇大论,众人初听时狐疑愤怒,再听下去,就逐渐陷入沉默,等它说完,天地间已是一派死寂,唯有海浪声声。

这并不是因为魔尊的话有多么不可思议,恰恰相反,是因为话中招数太过熟悉,千百年来,此类招数在凡间官场屡试不爽、屡见不鲜。

但众人依旧无法相信,因为神不是官,神不该如此,不会如此,不至于如此……不是吗?

在场唯一一个不受魔尊这番言论影响的,是裴牧云。

裴牧云冷静追问道:“按你这么说,你与浑沌凶兽合作,是为帮他扰乱世间、迎回众神?玄真派无法将你除灭,是因你有魔域可躲,魔域是凡人修士无法踏足之地,但众神能进。你在凡间本无敌手,却特地迎回众神?我不信。”

魔尊对他连连点头:“冰山大美人真是聪明,那浑沌野狗才不想迎回众神,它在这里当皇帝作威作福,搅得官场浑沌,享受得不得了,怎会上赶着请回一堆老子当孙子?那野狗又不傻!但那野狗能下来,是背了些限制在身上的,不能一点事都不做,它这不是哄骗了本座合作,自己出工不出力么?真是气煞本座!”

解春风怀疑道:“那其他凶兽在哪?你说的那些神仙违反契约送凶兽下界,难道不怕被女娲大神发现?”

“其他凶兽?不告诉你们!它没惹本座,本座爱憎分明得很,可不像浑沌野狗那样不讲道义!”

魔尊故意在黑雾上缓慢扭腰起伏,做出魅惑情状,一边吃吃笑道:“至于违反契约,别说女娲还没发现,就算她发现了又如何?你那宝贝师弟的来历,可与她大有关系!她自己违约在先,有什么脸面管束他人?”

众人皆是一惊,在场法士想起在孔雀佛子记忆中看到的场景,纷纷看向阁主。

裴牧云反驳道:“我来到这个世界,并非女娲大神干涉。”

魔尊窃笑道:“就算你说的是真的,那些神仙信不信可是另一回事。谁都知道女娲对凡间蝼蚁爱如子女,她的眼睛从未离开过这里,只要你在这里,就是异世来客的明证,女娲撇不清干系!”

裴牧云皱眉沉思,解春风挑眉反问:“就算你说的是真的,你曝出浑沌凶兽身份,又道破它违背密约,不愿迎回众神,难道不怕它报复?你究竟想做什么?”

魔尊再次张狂起来,恨得咬牙切齿。

“我究竟想做什么?!我当然是要报复那浑沌野狗!是它答应我的!它答应我会将半死不活玄真余孽拱手送上,结果却让我看到你们活蹦乱跳的模样!我好恨啊!我恨不得把你们一寸寸活活碾成肉泥!”

激动到这里,魔尊忽又变脸,咬唇窃笑:“所以啊,人家改主意了。”

它两眼紧盯着裴牧云与解春风,沉下脸,一字一句道:“数千年来,本座斗过每一代玄真剑修,只有你们两个小杂种,将本座逼到了显露真正本相的地步!

“感到荣幸吧,玄真余孽!但是记住,玄真派定会断在你们手上,断在本座虐杀你们的那一日!那一日,尔等残尸必被本座挫骨扬灰,一个埋在昆仑之巅,一个埋在南海之底,我要你们生生世世不负相见!”

诅咒罢,黑雾疯狂涌动,魔尊张开双手,仰天叫道:“无相,惑心,光天化日,万魔横行!”

第86章 你们怕不怕

万魔横行?

显露真正本相?!

众人瞪眼惊望,一刹那就被吓得骇叫出声。

只见黑雾扑向魔尊疯狂涌动,像有数条黑雾凝成的巨蟒不停钻进钻出,魔尊不再披着刚才的异域美人皮,每一次从涌动的黑雾中显现,魔尊的头颅、四肢和躯干都在不停地变化。

这一瞬是婴儿头加上四只不同左手的痴肥巨汉躯干,下一瞬是老人头加上四只成人右脚的羸弱婴儿躯干,一眨眼就是百般变化,却无一瞬是正常人形。

更惊悚的是,魔尊变化的每一颗头颅都在不停发出不同音色的惊声尖叫,似在生前遭受了难以忍受的折磨。

而无论如何变化,头颅上的眼睛都分别看向同样的方向,一只眼睛紧瞪裴牧云,另一只眼睛紧瞪解春风。

这就是魔尊本相?!大多数修士也不敢看眼前难以描述的非人人形,却又不敢不保持警惕,只能咬牙死撑着面对它,一个个紧握武器,手心发汗。少数大胆赶来围观的低阶修士,惊吓过后都驾起灵舟、灵盘掉头就跑,反倒让负责保护人群的法士略松了一口气。

而天疏阁主与春风剑侠全无反应,无论魔尊换多少头手足身,无论魔尊左右眼如何疯瞪,他二人依然是面容冷肃,保持着高度警戒。

有眼尖的修士发现天疏阁主将手背在身后打了几个手势,大部分天疏阁法士就井然有序地分成小队行动起来,有的小队背起轻伤伤员,有的小队快速打包证物,看上去是在做撤离海底巨方的准备。

但被抓的修士小妖的数量太多,法士们显然人手不足。

轻伤伤员不多,包括敖昆在内只有二十三位,均已被佛光治愈,青莲魂灯将他们自动划出了佛光照耀的范围,看他们眼神,有一半已在逐渐恢复清醒。

还有一百零五位重伤伤员仍在佛光中救治,要么昏迷不醒,要么神志不清。其中,那些开膛破肚的小妖,它们外伤竟已痊愈,众人看着佛光中的越发孱弱可怜的小妖们,都盼望天疏阁主的奇灯能带来更多奇迹,救回这些生灵,更不要说以白狼王为首的妖修们。

这时,众人才意识到天疏阁主一直在消耗灵力维持魂灯输出,春风剑侠也一直提着庞大的海底巨方,此刻还面对着魔尊劲敌,旁观众人顿觉惭愧,不少修士自告奋勇飞向巨方,主动帮法士带轻伤伤员撤离。

魔尊似是对他二人的不捧场极为不满,它单独停止了躯干的变化,停在一个干瘪苍老的老年躯干,腹部猛地从中间裂开,像是一张血盆大口。血盆大口哈哈大笑,对裴牧云和解春风怪叫:“哈哈哈哈,你们怕不怕?你们怕不怕?”

那并不是一张真正的嘴,而是裂开的腹部,所以它大笑时,腹部里的肠段和脏器在噼里啪啦往外掉,与此同时,它的头颅和四肢仍在不停变化,每个变化出的头颅也都仍在惨叫。

这场景不止把不少修士吓得失声尖叫,甚至有少数修士吓得两眼翻白直接昏死过去,往海里坠落,幸有南海之主及时指挥海兵捞人。

却在这时,忽生异变!

黑雾。

突然之间,海面飘荡着一层薄纱般的黑雾,铺天盖地,已经笼罩整片海域。

众人不禁惊讶眨眼,没人察觉到这黑雾是从何而来、如何而来。裴牧云皱眉扫去,发现黑雾也已将海角城笼罩其中。

就在这瞬息片刻。

黑雾中的每一个生灵,都遗忘了自己身在何时何地、在做什么,眼前是一片虚空,唯一能引起注意的,是耳边响起的碎碎低语。

*

“若不是为保住王位,我怎么会生这个儿子,真是惹人厌,我一眼都不想看到他!”

敖昆听到母亲敖碧霞的声音,那声音就如他记忆中那般好听,却悲伤任性地抱怨着,抱怨着不像是一个母亲会说的话。

可敖昆不再是那个以为母亲只是政务繁忙的仍然怀抱希望的孩童,他知道这抱怨是真的。

“夫君,你也不想要他,这父厌母嫌的东西,怎么就不能放过我们,干脆堕了魔去!”

敖昆一时觉得心如刀割,一时又觉身坠冰窖,他再一次成为了曾经那个备受冷落的弱小孩童,却比那时更为无助。曾经的那个孩童相信母亲只是忙于政务,还能用母爱的谎言欺骗自己。这一次,他连谎言都失去了。

或许他真该堕魔也说不定?敖昆察觉到这个念头。天底下有多少遭到父母厌恶的孩童?很少很少。如果连父母都这般厌恶他,一定是他什么地方出了差错。

像是记忆中的画面轮番浮现在敖昆眼前:他一次次呼唤母亲时,敖碧霞难以忍受的眼神;他一次次寻求母亲陪伴时,敖碧霞隐藏嫌恶的敷衍;他一次次寻找母亲时,敖碧霞避之不及地隐身躲闪。

堕魔吧,他这样的人,就应该堕魔……

*

“牧云,你没能救下师父,师父是自愿替你去死的,师父不怪你,你万万不可责备自己。可是,牧云,可一不可二,师父已经死了,你为什么没能救下你迦陵叔?你可是欠你迦陵叔一条命啊!”

裴牧云的耳边,响起师父恨铁不成钢的低语。

师父……悔恨、自责以及对己身的怒火立刻充斥了裴牧云的内心。

“你这孩子!师父为你死得心甘情愿,可你迦陵叔、”

耳边低语嘎然而止!

同时,裴牧云舌尖一痛,如饮冰泉,干净清爽的凉意蔓延神魂。

视线恢复清晰,裴牧云立刻意识是到这黑雾在操纵心魔!若连他都中招,那其他人!师兄!

“师父,是我的错……”解春风苦痛万分,正失神低语。

而在场其他人的情况更加糟糕,甚至有修士眉心已露黑气,显然是生了魔念!

在场众人皆为修士,有修为护身都受了这么大影响,更不要说海角城中的凡人。情况紧急,裴牧云别无他法,正欲再次施展师父所创的剑阵,忽然察觉到空气中汹涌而来的勃勃生机。

裴牧云向源头看去,怔在原地。

无数亮红的点点火光,从高空浩荡飘落。

像是风暴中倾泄的雪尘,像是从夜空坠落的星海。

铺天盖地的黑雾被这暴雪般的火光点点消除,众人先后从被操纵的心魔陷阱中清醒过来。

他们追随火光,抬眼看向源头。

所有人都震惊了。

他们看到了一棵正在燃烧的参天巨树。

“竟是它……老蕉木!”沈青天失声叫道。

第87章 魔披着人皮

被黑雾操纵了心魔的百姓、修士,都在忽然汹涌而来的蓬勃生机中恢复清醒,还来不及为心魔后怕就注意到巨树的燃烧,纷纷惊诧凝望。

数千年的老蕉木付诸一炬。粗似摩天巨厦的乌黑主干已经烧得炭红,原本碧绿的恢弘树冠,如今像是接天连片的火烧云。

火焰乘风势而涨,燃烧着的参天巨树,仿佛屹立天地间的一根巨烛,将上方天空映成了晚霞般的瑰红色。

而燃透的部分,被风一吹,就化作无数亮红火光,浩浩荡荡地飘离巨树,覆盖了整片海域与树下的海角城。

获救的感激、误解的歉疚、遗留的不解……等诸多情感出现在一双双映满火光的眼睛中。

许多人在这一刻共同感受到了极其的悲伤,他们正目睹老蕉木以己身的蓬勃生机为燃料自燃,就像是在亲眼见证一桩无法阻止的焚身自戕,而且他们还被这桩自戕拯救——正是无数火光携带的蓬勃生机,将他们从心魔陷阱中唤醒。

众人不约而同低头致谢,敬意无声。

而解春风却直视着巨树,越凝神感应,神情越是讶异。这棵老蕉木点燃己身的灵力自袭,为何感觉起来那么像玄真心法的逆行?!

解春风看向师弟:“牧云?”

裴牧云点头道:“是逆行的玄真心法。”

二人对视,都是疑惑。

这棵老蕉木是从哪里学到了玄真心法,又为何恰好在此时此地猛长、自燃?

他们回望老蕉木,不过短短数息,参天巨树已烧没了一大半,回荡在海天之间的无数火光就快将黑雾荡涤干净。

此刻,面向众人的巨树主干,外层老皮发出了轻微的爆裂之声,是刚被燃透,风一吹,化作火光飘离,露出了里面的内材。

“那是?!”立刻有人惊呼。

内材也已烧得明红,因此,其表面的陈年刻记,反以一种更深的炭红色凸显了出来。

是竖刻着两个名号。

一个字迹匀净,一个字迹稚嫩。

字迹匀净的是:玄真子

字迹稚嫩的是:女娲

两个名号中间偏左的位置,不知为何,还刻了一个鹿蹄印。

众人瞬间炸了锅,敖昆激动地瞪大了眼睛,侧身问敖凌:“叔父!‘玄真子’就是?”

敖凌神色凝重:“正是玄真祖师的道号。”

敖昆更是激动:“那另一个就真是女娲大神亲笔?”

敖凌并不敢断言:“与龙宫藏迹相似,但、”

一声剧烈无比的惨叫忽然响彻天地,惊煞众人。

“是那棵蕉木,是那棵该死的蕉木!”

惨叫的魔尊,看上去像是延时接收到了点点火光对黑雾的灼烧。

它的头颅、四肢和躯干,无论换了多少变化,表面都在不停出现无数点状的灼烧黑痕。

魔尊像是发现了这点,干脆不再变化,人形转眼间被烧穿无数黑洞。

魔尊在黑雾中不停扭动挣扎,惨叫更为凄厉,撕心裂肺地望天大骂:“女娲!这蕉木在几千年前就死了!是你!一定是你藏下了残枝!这都是你的安排,你提前算出玄真劫难,才会恰好将树栽在这里!!

“女娲贱人!你还有什么话好说!你干涉凡间事务,违背了自己定下的契约!”

魔尊失去理智的撕心叫骂响彻天地,陆海具震,惊骇神魂,修为稍低的修士根本承受不住,耳朵瞬间受伤,血流如注,只能匆匆飞逃。

解春风注意到魔尊话中蹊跷,它显然与老蕉木打过交道,却没有提前察觉老蕉木的存在,是在黑雾受到的灼烧传达回本体后,它才从灼烧中认出老蕉木。而且,它似乎还不知道蕉木内材上刻着女娲的名字。

解春风猜测道:“牧云,它是不是看不见?”

“它看不见。”裴牧云紧盯着再度涌动起来的黑雾,提高了音量以警醒众人,“变化人形也并不是魔尊的真正本相。”

他话音刚落,众人还来不及反应,就听到魔尊丧心病狂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大美人说得对。”

笑声未绝于耳,黑雾涌动起来再度退后,重新现身的魔尊已经换掉了完全烧烂的人形。

“这,才是我真正的本相。”

众人齐齐倒抽一口冷气。

他们竟看到了他们自己!

一个表情邪恶扭曲的自己!

唯独裴牧云看到的是一个完全由黑雾凝成的人形,没有面孔的黑色头颅、黑色四肢加上没有男女特征的黑色躯干,它就像是幼童用泥巴捏成的粗糙玩偶,可以任意当作任何人。

他通过心弥泥鱼的视角看到的是魔尊真正的本相,因此初时并未发觉其他人所见皆与他不同,直到听闻他人惊呼,才察觉不对。

“你只是一团黑雾,一团能够伪装成他人的黑雾,”裴牧云冷静道,“有什么可怕?”

众人纷纷明白过来,但是看到自己的面孔因为天疏阁主的话暴怒扭曲,还是感觉心底发毛。

但是这一次,魔尊咬牙切齿地压抑住了怒火。

它没有再破口大骂,甚至也没有再矫揉造作。

魔尊死死盯着裴牧云,神色阴沉晦暗:“那些老东西派凶兽下界,他们满心以为,如今的蝼蚁们还会祈求他们的名号!他们根本不会明白,他们做的一切,都只是给你做嫁衣。”

说到这里,魔尊皮笑肉不笑地咧开嘴:“而你做的一切,终将是为我做嫁衣!”

裴牧云冷目皱眉。

魔尊却突然情绪狂热,越说越开心:“即使众神无法重归九州,你的所作所为,都在挑起战争!

“战争!痛苦,绝望,混乱,恶念,罪行,死伤,背叛……诸般美妙,皆在战争之中!挑起最深的仇恨,夺取最大的利益!

“哈哈哈哈,我爱战争!尤其爱你挑起的战争!想一想,想一想战争中,你们玄真余孽内心会生出的煎熬、愧疚、自责,我就恨不得帮你早日迎来战争!

“我有什么可怕?哈哈哈哈我有什么可怕?小畜生!心魔皆受我操纵,我早就将你们玩弄在鼓掌之中!

“我,万魔之魔,将踩着你们的良心崛起,重临巅峰!”

狂笑的魔尊冷不丁脸色再沉,满是恶意道:“无论赢家是谁,只要赢家还需要信徒,只要人不灭绝,魔,都将永远存在!这些蝼蚁终将明白,他们不过是披着人皮的魔!人心就是魔心,所谓的修行、求真,只不过是对人心的粉饰!

“蝼蚁们造出的每一个冠冕堂皇的词汇,都违背他们的本性。人天性是不善良、不勤劳、不无私、不勇敢,他们想得美,他们倒是生来就会嫉妒、懒惰、自私贪婪、趋利避害!

“世人终将承认,他们真正信仰的是我,他们的本性是我!

“这一次,我是真改了主意。”

魔尊大笑起来:“玄真余孽,记好了,是你们逼我动手的!”

语罢,魔尊彻底撤去人形伪装,散做铺天盖地的浓重黑雾:“无相惑心!”

黑雾如沸水翻腾,猛地从中窜出九条黑雾巨蟒,眨眼间就不知去向了何处!

“光天化日,万魔横行!”

裴牧云与解春风同时察觉到四方魔气顿起!

不好!

师兄弟二人同时手拈剑诀,裴牧云传音下令:“各地天疏阁,魔气四起,立刻警戒!”

*

东莱城外,渔村。

“可怜的小东西。”

“昨夜被丈夫拖出洞房,今日被夫家痛打,衣冠不整地绑在这里,为了莫须有的罪名,要把你浸猪笼。”

“你想杀了他们。”

“你心中的仇恨,召唤了我。”

“来吧,成为我的信徒,让我赐予你复仇的力量。”

“杀了他们!杀光每一个人!”

第88章 疯婆娘翠珠

为什么。

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

她恨!

她死死地瞪着眼睛,无论围观村民如何对她唾骂,她都瞪着他们。

她没有做错事,她不是被鬼附身的疯子,她没有发疯,没有。

好痛。

她浑身是伤,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伤,从手指疼到心口,从皮开肉绽的皮肤疼到错位的骨头。

对她拳打脚踢的,是她的新婚丈夫。

扯坏她衣服、打她耳光的,是她的婆婆。

同意将她绑在这里等着浸猪笼的,是她的爹娘!她的爹娘!

她不想死!

她想活下去!

她不明白为什么一切会这样。

明明都没事了,虽然被鬼附身走丢了魂,可是天疏阁的法士们帮了她,那位叫乾十二的法士姐姐还驾着云带她飞回来,就像仙女一样。

那时她多开心,还央求了法士姐姐陪她成婚。

夫家却说吉时已过,婚事必须延办,否则不利夫妻和美,用这借口骗走了法士姐姐走,夫家就彻底变了脸色,找了稳婆来,要给她验身,要她证明没被鬼糟蹋。

当时她就气得要跟他们理论,大不了这个婚她不结了,却被爹娘痛骂,说她任性、不识大体、不知轻重!

于是她只能忍着羞耻,被满脸不屑的稳婆摆弄,其实她并不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没有人教过她,她也从来不好意思问,稳婆验过说她仍是处子之身,婚事才继续谈了下去,定在昨日。

证明了清白,她就更气不过了,可是娘亲拉着她掉眼泪,要她懂事,要她多为家里想一想,要她作为一个女子要懂得脸面、懂得隐忍,要她想想还在谈婚事的妹妹,要她想想还没谈婚事的弟弟。

她不忍心看娘亲伤心,于是低头忍了。

昨日下花轿的时候,匆匆偷看了一眼满堂喜色,她也不免升起了一丝期盼。

没想到洞房花烛夜,她竟被突然暴怒的夫君扯下床,劈头盖脸地打她。

她不明白,她甚至都不敢看,在喜烛的烛光下,她看清夫君裆下那个毛笔笔尖似的东西,就害怕地闭上了眼睛,她什么都没有感觉到,只是有点难受,就被一巴掌打蒙了。

暴怒的男人上蹿下跳,把她拖下床,踢她,打她,骂她不检点,质问她为什么没有落红,不论她如何尖叫否认,都不肯停手,边打边骂她是个被人睡过的破鞋。

洞府的动静引来了公婆,公婆听夫君说完,并不理会她的申辩,婆婆扑上来抓她的脸,扯她的衣服,骂她是不要脸的娼妇,说她不配穿衣服,就该脱光了赶出去给别人看。她不服气,不肯被如此侮辱,还了手,公公就请出了家法,把她捆到板凳上杖打。

她痛到昏死过去,醒来的时候,听到爹娘的声音,委屈得直掉眼泪。

当时她以为,爹娘是知道她受了委屈,是赶来接她回家的。

不是。

爹娘开始还是为她说话的,甚至肯还回彩礼,但婆家咄咄逼人,扬言要张扬出去,爹娘的说辞就变了。

后来,后来娘亲哭着来柴房看她,一口一个“我苦命的翠珠”,哭着说家里有多么不得已,又哭着骂她怎么就凭空生出这番是非,哭着说她生得这般伶俐却怎么这般苦命,又哭着骂她连累了她的妹妹、弟弟。

她一开始还没有听懂,只央求着娘亲快给她松绑、快把她带回家去。

最后,最后她才明白,她回不了家了。

她爹娘与婆家达成了协议,她家退回彩礼,婆家退一半的嫁妆,两家对外说她被鬼附身了,在洞房里忽然发疯,所以,明天傍晚,就要把她装进猪笼、浸到河里去。

这样,婆家有钱娶新媳妇,她家里也不会因为她名声受损,不耽误妹妹的婚事和弟弟的前途,皆大欢喜。

皆大欢喜!

“呸!疯婆娘!”色迷迷盯着她看的老汉,对她吐了口唾沫。

她狠狠瞪回去!

老汉指着她,对同样盯着她看的同村说:“看哦,这疯婆娘眼睛多凶!”

她不是疯婆娘,不是!

有同村笑:“那不是凶,是勾你!老头子你艳福来了!”

老汉也笑:“这种疯婆娘,我老汉可要不起,谁晓得多厉害哦!”

他们都笑了。

她恨得发抖。

她恨不得烧干身体里的血,来诅咒这些人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

“可怜的小东西。”

是谁?!她猛地抬起头,左右张望。

没有人!难道他们说得是真的?她疯了?!

那老汉又指着她:“疯婆娘发作了!”

而那个声音仍在继续。

“昨夜被丈夫拖出洞房,今日被夫家痛打,衣冠不整地绑在这里,为了莫须有的罪名,要把你浸猪笼。”

他怎么知道?

“你想杀了他们。”

他怎么知道?!

“翠珠。”

他知道她的名字。

他知道她的名字。

她不叫疯婆娘,不叫破鞋,不叫娼妇。

她叫翠珠。

她叫翠珠!

“你心中的仇恨,召唤了我。来吧,成为我的信徒,让我赐予你复仇的力量。杀了他们!杀光每一个人!”

是的!

她要杀了他们!

她要杀光他们每一个人!

那老汉的声音颤抖起来:“出鬼了!大白天出鬼了!”

一条黑雾凝成的蟒蛇从地下钻出,撞入她的身体。

剧痛!

她惨叫出声,但剧痛过后,她感觉前所未有的好。

她的所有伤口都已痊愈,她有了力量!

她浑身燃烧着复仇的黑火烈焰,她的手中,被赐予一柄黑色长刀。

她握紧长刀,心头怒火更甚!

紧盯着她看的村民们惊吓逃窜,她终于笑了起来,越笑越响,哈哈大笑。

她一挥手,黑雾就将全村笼罩。

你们一个都别想跑。

屠杀开启。

这是她的复仇。

*

鎏金黑城,城外。

星归道长设计的城池果然不凡,这充满魔气的黑雾蟒蛇一露面,就被城池自身的保护灵阵净化掉半条命。

茉尔根心中烦闷,不理副将劝阻,亲身上阵去斗黑雾蟒蛇。

她甚至没有拿自己的弓箭,而是随手取用了副将的长枪。

“你大志难舒。”

谁?!

意识到是黑雾作怪,茉尔根心头火起,厉声喝道:“鼠辈,闭嘴!”

她认真起来,运起心法,纯正的武者罡气立刻把黑雾打得惨叫。

但那个声音仍未停止。

“以为自己跟对了主子,按捺野心,兢兢业业,只待从龙之功,结果事到临头,主子跑了!”

茉尔根长枪横划,再拧身一劈,刺中黑雾,又是一声惨叫。

只待一击,只待一击就能除清魔气。

茉尔根毫不迟疑,长枪飞舞,罡气四溢。

“明樑帝暴戾失道,群雄必起,你独占东北,坐拥九州第一机术师为你打造的鎏金黑城,无人能攻下,大可坐山观虎斗,等他们互相消耗,再伺机出兵。”

“天时、地利、人和,将军雄心壮志,何苦屈居人下?”

“若长公主对天疏阁主俯首称臣,你一生奋斗,多年经营,皆付诸流水!”

茉尔根枪尖一顿。

“忠将向来不得好死,你又不是中原人,草原女子,讲什么忠义?中原何曾对草原讲过忠义?”

“你手下良将忠兵,皆对你马首是瞻,城中百姓,也对你感恩戴德,这都是你苦心经营来的,她长公主不过有个出身而已,凭什么拿走你的功劳?”

“为谁争,都不如为了自己!”

副将疾呼将军,茉尔根清醒过来,才发觉黑雾蟒蛇已悄悄缠住她的右足。

茉尔根牙根紧咬,全力运行心法,枪尖附上罡气狠狠下刺,黑雾蟒蛇却不躲不闪,被罡气打净的最后一瞬,还在咧嘴大笑。

从地上拔出长枪,茉尔根看向天空,有两道剑影划过天际。

她闭上眼,站了许久。

副将不明所以,小心翼翼地靠近:“将军……?”

茉尔根眼色一沉,手上劲力一发,就将长枪断成两节,副将顿时噤声。

却又听向来百面玲珑的将军恨声道:“我不怕万人唾骂,不怕战死沙场,不怕功败垂成。我只怕一生心血终成灰,只怕咬牙携手到此步、剩我一人梦难成!她究竟明不明白……!”

副将越听越是心惊,她深知将军手腕,恨不得自己立刻聋了。

茉尔根没有再说下去,她深深呼吸,收敛情绪,转过脸已是满脸笑靥:“你听见什么了?”

副将平静回道:“此地魔气作祟,伪造人言乱语,都是些刻意挑拨的魔音,末将已经忘了。”

茉尔根凝视她片刻,才忽然转身,不冷不热道:“回城。”

副将这才松了口气:“是!”

*

通过水镜接到阁主命令,海角城天疏阁的法士们也立刻行动起来。

不知为何,乾十二隐隐有些不安,于是主动申请出去预防魔气,她刚到海港,就察觉到一股浓重魔气从渔村传来。

不好!

乾十二立刻以水镜告知阁内,却没有听劝阻,自己先行冲去了渔村。

一落地,冲天血气扑面而来,她看到遍地横尸,男尸均惨不忍睹,残肢破肚,似有阉割,女尸则是一刀毙命,她迅速以眼寻找,并没有找到翠珠姑娘。

站在横尸之中的,是一个变化作女子的魔,握着黑色长刀,背对着她。

面对这屠村惨景,乾十二怒上心头,一甩拂尘,对魔厉喝:“魔头!天疏阁办案,放下屠刀,束手就擒!”

那魔转过身来,却是满脸泪痕。

“法士姐姐……”

乾十二瞪大了眼睛。

是翠珠!

第89章 吃人或被吃

“无相惑心!光天化日,万魔横行!”

魔尊口出狂言,敖凌神色一凛,下意识将敖昆与鱼岩扉牢牢护在身后。

只见半空中黑雾如沸水翻腾,猛地从中窜出九条黑雾巨蟒,眨眼间就不知去处,玄真师兄弟反应极快,在巨蟒窜出的同时就已手拈剑诀,裴牧云还传音下令各地天疏阁立刻警戒。

敖凌大感不妙,立刻放出蛟息寻找魔踪,不出片刻,也察觉到九州魔气四起。他当机立断,扯起敖昆飞起,厉声道:“你我化蛟托崖,尽力所能及之力!”

听叔父此言,敖昆即刻大声应允,二王同时化蛟。

巨蛟威吟,清彻海面。众人抬头一看,竟是东海龙王与南海龙王同现真身,在场多是沿海人士,即使还处惊疑之中,仍有不少低头致礼。

解春风正沉心念诀,忽然感到手中一轻,低头一瞥,发现有一青一白两头灵蛟,在下方以蛟躯驮载海崖,是敖凌叔侄。

白蛟一声低吟,解春风听懂敖凌是要他放手,事态紧急,也就不多做虚礼,颔首作谢,撤回灵力绳网,全力召出心剑。

绳网乍然消失,两头灵蛟身上顿时更沉,瞬间向下掉了好几丈,二蛟咬紧牙关,全力飞起驮载,鱼岩扉见状,立刻恢复鲛身游到下方,数朵浪花将他鱼尾托起。鲛人立于海面,眉心的泪滴紫印明亮起来,向海而歌。

鲛人歌为天籁,乐音化作蔚蓝水色的波纹,环绕鱼岩扉荡开,为二蛟加持。敖凌和敖昆受到鲛人歌声加持,就像回到海底主场,精神气力等等皆大为提振,迅速止住了坠势,稳稳将海崖驮负起来。

下方是二蛟驮崖、鲛人加持的奇景,上方也不遑多让。

高空中,玄真师兄弟闭目踏云而立,他们身后各自悬立一柄擎天巨剑,正是召出的玄真心剑。

裴牧云身后悬立的是一柄铁灰长剑,剑身略窄,剑柄深刻云龙纹,剑穗深青,散发着清冽的深青灵光。

解春风身后悬立的事一柄深青长剑,剑身略宽,剑柄深刻暗金云龙纹,剑穗纯白,散发着柔和的莹白灵光。

两柄剑样式极像,一者大气,一者朴拙,仅是悬立,就已剑气纵横,将玄真剑修当仁不让的清正剑意挥斥于天地之间。

说时迟那时快,解春风与裴牧云剑诀同时一变,两柄巨剑灵光一耀,化出万千剑影!

这些剑影与两人手中的灵剑本尊别无二致,万千剑影连成剑网,遍布苍穹!

他们都未睁眼,解春风快问:“你南我北?”

裴牧云快答:“秦岭——淮河一线。”

“好。”

话音刚罢,万千剑影就飞出去大半,每一瞬都有几道剑影灵光一闪,向某个方向疾飞而去。

姒晴虽然不知道玄真心剑的具体效用,却猜出二人此举是双管齐下,一边是毫不节制地不间断释放灵力探测魔气,将剑影精准飞去魔气所在之地,而对灵力还未能扩张探测到的远方,是直接派了剑影飞去探测,这就是为什么开始就飞出去了大半。

这样的做法,是全力截杀魔气,尽最大努力及时赶到现场,却完全没有留力自保。

姒晴沉默上前,却未出剑,而是用灵力化出一道虎符,虎符赤红,是凝自姒晴从军多年积累的肃杀之气与武者罡气,赤虎张口一声虎啸,端地是正气凛凛、威震天下。虎啸声中出现一个红圈,将玄真师兄弟圈在圈内,赤虎在圈外绕圈逡巡,姒晴在圈外抱剑而立。

见姒晴将军竟愿意用虎符给阁主、剑侠护法,本地法士都大感欣慰。海角城有蕉木余烬护佑,暂无魔气出现,但通过水镜能看到其他各地天疏阁都已是手忙脚乱,可见魔气在四处害人,阁主剑侠倾力对魔,他们本地法士只能借此时机抓紧转移崖上伤员证物,即使想护法也有心无力,因此,姒晴将军此举着实让法士们记在了心里。

此时此景,巨树焚烬,点点火光漫舞如火雨,二蛟驮崖,鲛人天籁回荡水色声波,巨剑擎天,剑气纵横,万千剑影蓄势待发,虎啸红圈,将军护法,一人一符威震天下。

有道修明知不该,却忍不住掐指去算:“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眼前之景简直是神仙打架,但主君已出力,其他修士、妖修都在帮助法士,海兵们不愿再旁观,也去帮法士转移崖上伤员和证物。

长公主也将姒晴将军的护法举动看在眼中,她心乱如麻、五味杂陈,一时想着自己也该上前帮忙,一时想着父王是浑沌凶兽的噩耗,一时担忧远在东北的茉尔根。她一边讨厌自己心乱如麻不能决断,一边又五味杂陈僵立原地无法动弹。

“……呀,成了,果然是凶兽后裔,天生亲近魔气。”

谁?!

魔尊?

“让我看看,啧,事到临头,举棋不定,怪不得那个能干将军跟你离了心,跟着你这种优柔寡断的主子造反,确实不如自立为王。”

不,茉尔根不会!住口!

“想不想知道,你的双生姐姐是怎么死的?”

姐姐是众目睽睽之下被刺杀……

“那只是你父王补救安排的假人。”

什么?

“你的双生姐姐,是被你父王一不小心吃了。”

什么?

“其实你父王也不是故意的,只是寻常东西不够它塞牙缝,你们姐妹是它和人生的野种,毕竟算是凶兽后裔,更耐嚼,也怪你姐姐那日惹你父王生气,它一气之下咬了她,既然已经吃了一只手,不如把剩下的吃完。”

什么?!

“可惜,若你姐姐觉醒了凶兽血脉,至少死前能跟它打一打,不至于毫无还手之力,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吃掉,你姐姐哭求那野狗不要再咬了,真是天真可爱,狗怎么会丢掉嘴边的肉?

“最后啊,你姐姐被那野狗吃得只剩半截,出气多入气少,还在求那野狗吃了她就放过你,啧啧,那日她的痛哭惨叫,真是听得本魔尊都不忍心。”

随着魔尊言语,惨不忍睹的食女情景出现在李绮罗脑海中,令她面色煞白,抖若筛糠。

“李绮罗,你是要做吃人的那个,还是做被吃的那个?”

“接纳魔气,我就能帮你觉醒凶兽血脉!你姐姐死得那么惨,你难道不想为她复仇?你难道不想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大势已去的长公主,你难道不想除掉裴牧云,取而代之?!”!

*

京城,后宫。

一只巨兽懒洋洋趴伏在偌大的澡池边。

它形为犬类,浑身赤红暗焰,背有两对巨翅,翅羽赤红近墨,看似就是诡阵中现身过的浑沌。

然而有一点不同,它外皮并不是赤红色,而是烧烬的炭白色,事实上,它的整个皮肤就像是烧裂的白炭,硬化皲裂,裂缝间赤红如血,恰如白炭下燃烧的炭烬。

巨兽不远处,有一张碧玉雕成的美人榻,塌上躺着一位赤身的女子,正是明妃。她面容平静,似在休息,可她双腿没了大半截,断肢处鲜血淋漓,她却像是没有感觉。

仔细看,她的断肢竟在缓慢地重生!

巨兽猛地睁开双眼,鲜红眼睛紧盯着某处空地。那处地底正钻出浓重黑雾,逐渐凝成一条蟒蛇。

黑雾蟒蛇脑袋左右一张望,咧开蛇嘴,竟发出人声:“还是西边的野和尚会玩,强灌修为给蚯蚓,难为他们怎么想得出来,你这野狗跟这蚯蚓妖,倒是天造地设。”

听了这话,浑沌凶兽桀桀怪笑起来:“魔卑,你这是来求饶的态度?”

黑雾蟒蛇装傻道:“我求什么饶?”

浑沌凶兽立刻一爪挥出,一道赤红暗焰袭向黑雾蟒蛇,在黑雾蟒蛇的惨叫声中,浑沌凶兽沉脸道:“不求饶也好。”

“我求饶!我求饶!呜呜呜,大人饶命!”黑雾蟒蛇变化作一个异域美人,梨花带雨地跪地哭求道。

浑沌凶兽懒洋洋地爬起,走到异域美人身边,伸出前爪,将她按住,低头张口就撕咬下一块腿肉,不新鲜的腐肉嚼起来并不美味,浑沌凶兽嫌弃地冷哼,才道:“万魔横行,此举意在召神下界,你还敢来到朕面前?”

异域美人微微抬腿,方便浑沌凶兽撕扯她的腿肉,眨眼笑道:“这点魔气,玄真余孽不出三刻就能解决,明面上你也没暴露,谁为这点小事下来,谁就是不打自招,女娲那贱人怎会容忍?”

浑沌凶兽桀桀怪笑,一口咬断了她右腿:“自作聪明!花言巧语!”

异域美人却撒娇道:“难道你真怕了那玄真余孽?天疏阁想动的是世家大族、官员地主的利益,各大世家、各地官员,有谁会想不开去支持他们?野夫一怒,抓他全家,看他还敢不敢怒!一怒抓他全家,二怒杀他子女,三怒诛他九族!

“就算野夫纠集了乌合之众,真打起仗来又如何?天子一怒,有兵有将,有枪有炮,伏尸百万!何况你不光是天子,你可是浑沌,浑沌大人,打仗不好么?”

第90章 穷奇为神裔

魔尊好一番煽动言语。

浑沌凶兽听完,却是怪笑不停,边笑边用两个前爪懒洋洋地随意撕扯异域美人,像是磨爪子一般:“你成形也有几千年了,怎到了今日,仍是个阴沟里的瞎眼老鼠?还是说,你是在朕面前装傻扮痴,装出了瘾?”

破肚肠流的异域美人顾盼生姿道:“哦?人家是哪里说错,还请浑沌大人指点?”

浑沌凶兽也不拆穿,阴阳怪气地复述道:“‘野夫之怒,一怒抓他全家,二怒杀他子女,三怒诛他九族?’,你把人子女都杀了,他后半生没了指望,更容易横了心铤而走险。若是凉薄之人,子女没了还能再生,也起不了敲打威吓的效用。

“野夫二怒,你该杀他父母!这样,他才知道惧怕,此时他膝下又还有子女,只要不是极致反骨之人,这时候都能学会低头。

“野夫胆敢发怒,一怒抓他全家,二怒杀他父母,三怒杀他子女再阉了他,这才叫有意思。诛九族是做给天下人看的,野夫之怒就诛九族,也未免太抬举他。”

说到这里,浑沌凶兽鲜红眼眸扫视脚下残尸,顿了一顿,才轻蔑笑道:“不过,这也都是闲扯。你恨毒了玄真派,玄真剑修可不是什么野夫。”

见浑沌凶兽终于肯点到正题,异域美人咬唇委屈道:“望星归那老头是死了,可还剩下裴牧云和解春风这两个玄真余孽,出家道士又无子女,你诓人家做前锋掠阵,害人家被玄真余孽伤得体无完肤,都这时候了,还不肯指点指点人家?”

浑沌凶兽怪笑一厉:“魔卑,你真是装出了瘾!吾乃浑沌化身,吾之存在早于天地、早于众神、早于凡人!你这因人而生的魔污,实力不过尔尔,只在上古时风光过一阵,还想瞒过朕?!你用了万魔横行,今日必定元气大伤!

“你出卖吾的消息,又牺牲众多魔气,不过是见风使舵,找借口顺理成章躲在你那魔域阴沟里,是想等着看朕与天疏阁鹬蚌相争——你打的这么一手好算盘,还要朕指点你什么?”

异域美人的神情越听越僵,浑沌凶兽却越说越是幸灾乐祸:“更何况,望星归的死,可不算是你的功劳!你该知道,逼死望星归并非它所愿,它想杀的是那条小白龙,如果弄不死小白龙,弄死裴牧云也非不可,你却在关键时刻插手操纵裴牧云心魔!

“你不插手,裴牧云也不一定能拦住望星归自戕,但你非要插一手,让这局杀龙大计崩盘,在它眼里,你就脱不了干系!你以为它会记你操纵心魔的小小功劳?不不不,它眼下,第一恨的是那对风云师兄弟,第二恨的只怕就是你!

浑沌凶兽阴险道:“虽然,它也被上古众神打压为凶兽,可毕竟出身尊贵,与众不同,它可是正儿八经的神裔。你那魔域阴沟,不属于天地人三界,凡人修士无处寻觅,神却能穿行入界。它是神的后裔,它若想找,你猜,它找不找得到?”

魔尊化回黑雾蟒蛇,强装镇定:“可它已被打为凶兽,不再位列仙班,不算神……”

浑沌凶兽猛地上前一冲,恶意嘶吼一声,将黑雾蟒蛇吓得扭曲后卷,才得意道:“即使它被贬为凶兽,根骨却仍是神裔根骨,从不曾被罚为凡胎。你以为它为何如此仇恨白龙?

“没有凶兽不仇恨神兽,尤其是龙。什么至灵之兽,不过是会飞的长虫!这片土地对龙的偏爱令朕恶心!无论是凡人还是上古众神,都将龙追捧得独一无二,仿佛这些长虫有多么了不起。朕每每看到它们飞天游海时自命不凡的嘴脸,就恨不得将它们都吞吃入腹。

“但任何凶兽对龙的仇恨,都比不上穷奇。

“亘古以来,唯独它穷奇,是从神裔被贬为凶兽,地位一夕之间从九霄之上掉下万丈深渊。而龙本是差神裔半级的神兽,却因为华夏天地人神的偏爱,地位超然,甚至隐隐超过众神。穷奇对龙的仇恨,远胜过你对玄真余孽的仇恨。

“所以,你今日举动,朕自是会慢慢找你算账,朕不着急,急着清算你的是穷奇。说不准哪日,它就出现在你的魔域阴沟里,将你打得气散魔消!”

听到最后,黑雾蟒蛇已经识趣地趴伏在地,细声求道:“浑沌大人,您救我一救!天疏阁本就注定与您一战,放任穷奇独大,对您有什么好处?”

浑沌凶兽不为所动,故意用魔尊自己的话回他:“天疏阁动的是世家财主的利益,它敢放任天疏阁?”

黑雾蟒蛇一噎,还想再问,却听混沌凶兽不怀好意道:“不在龙族看护阵法中出生的小畜生,尚未觉醒,不值一提。一旦觉醒天性,不论解春风本性如何,他血脉中的天性,甚至天地间的灵气,都会不断告诉他,他是至灵之灵,生来就该受到天地偏爱、万人崇拜。

“天性觉醒的龙,注定睥睨天下,不会将任何人放在眼里,也绝不会接受任何不敬。而如今已不是对龙恭敬膜拜、奉为至尊的上古时期,任何一条龙,看到眼下处处雕龙画龙的人间,看到穷奇私自下凡,都会怒不可遏。

“天龙一怒,莫说穷奇,就是天疏阁主,也招架不住——你不是打算坐山观虎斗?”

黑雾蟒蛇越听越喜,妖娆地盘曲起来,两眼似模似样地一眨,娇声道:“不愧是、啊——!”

一道莹白剑影破空而来,将黑雾蟒蛇一剑穿心!

剑影入体,如沾弱水,凝成黑雾蟒蛇的魔气被快速消解,无论黑雾蟒蛇如何哀嚎打滚也无济于事,它摆脱不了玄真心剑,也无法逃跑,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逐渐消灭。而越来越充斥此间的玄真剑气和玄真灵力让浑沌凶兽不适怒吼,警惕地步步后退。

不出片刻,黑雾蟒蛇已是气散魔消。

此时,莹白剑影意欲飞起,忽又停下。

知晓玄真心剑厉害,混沌凶兽不忿地紧咬牙关。

莹白剑影华光一闪,化作一个剑修身影,正是解春风的心剑化身。

解春风看看黑雾蟒蛇消失之处,看看浑沌凶兽,再看看碧玉美人塌上还在长腿的明妃,仿佛被此血腥场景镇住,一时没说话。

混沌凶兽眯起血瞳:“解春风,魔气已除,自该滚走。你擅闯后宫,是有何见教?”

解春风的心剑化身叹了口气:“见教?见,是宁可没见。”

混沌凶兽看出他两难,语气玩味起来:“哦?此话怎讲?”

解春风的心剑化身诚实道:“她虽有人形,实质上仍是神智未开的蚯蚓,只是被人灌了修为,强行化形,我若留下来救她,这个化身不一定能打过你,还耽误救助各地受魔气蛊惑的人,可我若不留下来救她,让她受你啃食,我于心不忍。”

浑沌凶兽咧嘴怪笑起来:“正是如此!你不留下救她,就等于亲手将她送给我日夜啃食,你不出去救人,就等于亲手将一念之差的人推入万劫不复的堕魔深渊!你真是个好人!左右为难,动辄皆错,你要怎么办才能两全?”

解春风的心剑化身也笑起来,笑得如沐春风:“幸亏是我挑的北边。”

混沌凶兽当即阴沉下脸:“你什么、”

但不等它说完,心剑化身就已重新化为剑身,华光再闪,耀得浑沌凶兽忍不住闭眼,再睁眼时,莹白剑影就已破空而去。

“呵。”

混沌凶兽目露轻蔑,什么春风剑侠,不过如此。

猜测着解春风此刻内心的煎熬,混沌凶兽脚步轻快,小跑回澡池边,视线从碧玉美人塌上扫过,忽然一顿。

一声惊天兽吼响彻宫城!

宫人守卫甚至是宫外行人都被这不知何方而来的兽吼吓得面无人色,脚软跪地。

紧接着,是一声明樑帝的怒吼:“小畜生!”

仍在地上的宫人守卫,尤其是宫外行人,被明樑帝这声怒吼骇得更加心惊胆战:一个人的怒吼怎么会传得这么远?

半个时辰后,大家都明白了缘由,宫中报出丧讯:明樑帝盛宠的明妃薨了。

*

东莱城外,渔村。

乾十二听完翠珠哭诉,既觉心痛,又觉棘手。

翠珠本是受害者,可她入魔后屠了全村,没留下一个活口。

关键就是入魔。

乾十二心底自责,忍不住想若是那日她没被言语哄走,而是坚持留下主持婚礼,或许就不会……但她转念一想,即使那日留下主持了婚礼,男方家如此不堪的行事人品,翠珠一样会被磋磨虐待。

左右都是悲惨的结局,乾十二越想越难受,回想起阁主教导,强迫自己深做呼吸,努力镇定下来。

法士同道们稍后就到,她必须快速思考该如何为翠珠争取。

“这……?!”

说到就到,恰此时,四位法士同道赶到渔村,都被眼前惨景震惊,再一看魔头,更是惊讶:“翠珠姑娘?!”

来的正好是先前处理失魂事件的同道,没有第一时间出手降魔,乾十二心道庆幸,正欲分说来龙去脉,却见海天之外一道深青剑影破空而来!

是玄真剑气!

阁主的玄真剑气哪里是翠珠能承受的!

眼看飞剑就要穿透翠珠胸膛,乾十二心下一急,竟背朝飞剑,不假思索将翠珠抱在怀中,是要替翠珠挡这一剑!

法士们吓得惊呼,深青剑影急急悬停,与乾十二后背仅是毫厘之差!

深青剑影急停悬止,继而退飞向后。

乾十二僵持一瞬,才松出一口气,这才发觉四位同道都虎着脸,正欲对她教训。

深青剑影华光一闪,化作一个剑修身影。

主心骨来了!五位法士眼睛都是一亮,齐声叫道:“阁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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