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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9. 夙梦(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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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远将军府的红梅开得鲜艳灼目,苻洵安排人在霜仪阁下挖了火道,将三间屋子都烘成暖阁。

“夫人新酿的梅花酒,侯爷慢用。”絮儿带人放下酒、支好红泥炉、关上大门打开窗户,匆匆出去了。

天色将晚,雪意渐浓,舜英伸手去拿温酒壶,被烫了一下、缩回来使劲捏耳朵。

苻洵哭笑不得,垫了块丝绢将酒壶从沸水中提起来,给她和自己各斟了一盏,浅尝一口:“挺甜的。”

舜英也抿了一口:“石蜜加多了。”

苻洵端起酒盏一饮而尽,眉开眼笑:“我知足,有喝的就不错了。”

甜、醇、温、厚,带着淡淡的梅香,三两盏下肚,舜英双颊透出薄红,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阿洵,再等五年。”

苻洵没有多问,只是笑着点了点头,安静地注视着她,等她继续说下去。

舜英又说:“每年我会不定期出门,但是忙完了肯定会回来。”

苻洵摇头:“这个不用跟我说。”

舜英满脸郑重,眼睛却更亮:“你以后谈论本国政务的时候要回避我,我谈论什么事也会避开你。”

苻洵替她添了半盏,柔声道:“好。”

“五年”,舜英端起酒盏一饮而尽,张开五指扬了扬,“你劝谏你哥,我跟师父想法子,我们一起努力,两国不要再起战火。”

苻洵顿时明白她的意思:“我以性命起誓,五年之内、尽我所能使两国息兵止战,若违此誓……”

“你是脾气不好,又睚眦必报,可你从不违背诺言”,舜英脑袋晕晕沉沉,思路和口齿却比平常更清晰,一把抓住他发誓的手,“我们先一致对外,共同将北宛驱逐出去。”

“我脾气不好只是对外,何时对你脾气不好……”苻洵诚挚地辩解着,却见她泼泼洒洒将酒盏放回桌上,身子开始东倒西歪,赶紧过去揽住她,“一杯倒的量,偏爱贪杯。”

舜英紧紧攥着他的手,期盼地注视着他:“阿洵,等平定北宛、等再过五年,咱们一起隐居吧……这乱世的重量,咱们二人承担不了多少。”

“只要人心不足,争斗永不会平息。今日你占我五城,明日我夺你十城,来来回回无休无止,我看够了、也厌倦了。”

“随他们怎么去抢夺争斗,咱们隐居世外、渔樵耕作,除非异族入侵,永不再掺合这些破事。”

苻洵垂下眼眸,与她静静对视,欣然笑了:“我运气太差,稍微动点恶念、总会闹到不可收拾,这么些年也疲倦得很。你这主意好,咱们一起去隐居,我还知道许多好玩的地方、到时候带你一起去。”

舜英想了一阵又摇摇头:“不行,阐儿他们怎么办,你这亲爹不管了?”

苻洵满脸尴尬:“我早说过自己不是他们亲爹?姐姐怎就不信?”

舜英垂首、显出几分落寞,怏怏道:“是也没什么,反正我也……没资格乱吃醋……”

“姐姐吃醋是在意我,高兴还来不及,可他们真不是……”苻洵忍俊不禁,压低声音认真地说,“他们与你一样,都是尚在母亲腹中、因战争失去父亲的孩子。”

舜英不解:“你完全可以收作养子养女,何必非宣称是自己的?”

“因为姐姐”,他深深看着她,双眸含泪,“我希望他们活得理直气壮、自由自在,不要成为下一个阿七,被恩义束缚一生。”

舜英愣住了,许久之后,低声喃喃道:“自由,只忠于自己,真好……”

苻洵认真地重复了一遍:“阿洵是姐姐一个人的,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她揪住他乌黑的头发,泪眼汪汪:“阿洵,发为血之余,我不会再让你长出白发。”

“痛,轻点”,苻洵轻轻将自己头发扯出来,温声说,“长也没事,咱们一起长。”

舜英眼皮越来越沉,苻洵抱起她绕过屏风、放到床上躺好。

天色已晚,屋外簌簌下起了大雪,天地间变得无比静谧,二人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苻洵撑起一臂,侧躺着细看她睡颜,眉眼干净灵动、像一朵恬静的睡莲。

他情不自禁凑过去,蜻蜓点水地啄了啄她的唇,垂眸偷笑,脸有些烫。

牵过她的手、掌心贴上自己胸口。心脏越跳越快,越来越紧促有力,带着几分欢欣鼓舞,金蝉噬心的痛楚轻得几乎感知不到。

从前只是心,以后连同人和命,全都是她的了。

他喜欢这份笃定和踏实。

她没问他关于金蝉、相思和独活的半个字,只说,有位七旬老者问候他是否安好,还赠送给她很多焉酸草。

苻洵知道,若这世上有人会种焉酸草,也只有……

还活着,真好。

她去阊江时还郁郁寡欢,去一趟木城山就释怀了,又跑去北疆救武煊,然后守在洛京等他,他大致猜到了什么。

但他不想问、也不想验证,互不相扰、互相支持,是他们不必宣之于口的默契。

各有各的路要走,岔路的尽头是同归,就够了。

他平躺下来,床很大,他替她盖好被子、又往外退了退。两人之间还隔着近一尺的空隙,他牵着她的手、轻柔地按在心口,只感到前所未有的亲近和熨贴。

舜英一喝多就容易话唠,只听她在睡梦中喃喃“师父”、“姨母”、“承祎”、“武六”、“阿旭”……

过了会儿,又听她说:“阿洵,欠下的债一起还完,作过的孽一起赎尽。咱们干干净净地,重新开始。”

“欠债作孽的是我,你干嘛往自己身上揽”,苻洵侧过脸,目光复杂地注视着她,“你啊你,这半辈子谁都对得起,唯独对不起自己。”

却见睡梦中的她,双颊浮起浅浅红晕,唇角漾起笑意,定是沉浸在美梦之中。

舜英的梦境是五年以后。

承祎满了十四岁——翊国历任国君亲政的最低年龄,在师父和阿旭的带领下,朝臣纷纷上奏撤帘,冯姮接受了现实、顺利还政,兵不血刃完成权力交接。她练出的飞廉最终没有用上,重新改编为隐蝠卫、替承祎效命。

她每年都进山去采更多琳琅果,一直到元旻毒素拔尽、四肢双眼完好如初。他恢复记忆后,他们对坐在梨树下,有生以来第一次促膝长谈,而后一别两宽。

元旻不愿和离也无妨,反正她已通知得清楚到位,大不了和阿洵远走高飞,当政的是承祎,必定不会为难自己母族,她再不用担心元旻伤害褚氏一族。

武煊在北翊依然是一员骁将,武氏几乎全部战死,他脑子转不过来也是人之常情。断交就断交吧,好好跟着承赟抵御异族就够了。

元旭性情温厚,滬南在他的治理下民生富庶、安居乐业。

苻洵和承赟在疆场上协作策应得越来越娴熟,最终将北宛骑兵全部赶回边墙以北,夺回三大盆地和关隘。

那以后……那以后她就和苻洵隐居了,不再操心两国之间恩恩怨怨。

师父那时候也五十多岁了,他一直性子疏懒,早就不耐烦继续当丞相。上次还跟自己抱怨说,一开始元旻只让他撑个几年,等选出新的能人就允他致仕,结果一年一年又一年,国君都换了三个、自己还是丞相。

师父最喜欢游山玩水,到时候他们三人结伴而行。苻洵性子活泼有趣,跟师父有几分像,俩人说不定聊得来、能玩到一起。

去哪里呢?去舞阳山摘最新鲜的水果,去磐龙滩吃刚出水的汶鱼,去洛京看四季繁花,去莱东大海边捡漂亮的贝壳、再潜到水底捞珊瑚,然后骑最快的马、在玄阴山和乌兰山下跑个几天几夜……

中原的景色看腻了,他们还可以去西羌高原,去看会跳舞的蛇、看高空走索、骑高大的的骆驼,感受一下又干又热的风沙,夜晚就跟阿洵手牵手围着火堆跳舞。

等四处跑得累了,他们就回珪山、去禄丰山深处那座小村落,蚩越和师父如果喜欢,也可以来住在一起……人多热闹,多修几间屋子就成。

她洒扫、浣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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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酿酒、绣花,他葺屋、劈柴、打水、做饭……至于蚩越和师父嘛,负责吃喝玩乐就行了。

梦境越来越暖和静好,舜英不禁笑出声来,苻洵也笑了,伸手轻轻刮了刮她鼻尖。

她心里有他,他比她自己都更早知晓,只是一直不太敢确定。

那年除夕夜烟花下初次拥吻;蒙舍王城她总第一时间注意到他的变化;龙门行宫她对他避讳如洪水猛兽;九霄山高烧昏迷的她攥住他袖子叫“阿洵”;那么隐秘伤感的身世过往,她毫无保留对他敞开心扉……

洛川初遇、除夕夜重逢的记忆全部消失;她对那人的忠诚日久弥远、时刻准备为之赴死;洛京会盟时那人已是一国之君、又绝无可能对她放手;滬南归去后她胸怀大义、决定接受册封……

无数阻隔像狂暴的洪流,一个浪头拍来、就将他们刚刚萌发的爱意卷得无影无踪。然而每次重逢,那缕缱绻依然顽固地再次破土而出、生根发芽,直到下一个浪头袭来……

那些爱意,永远被她拼命压制、却永远暗流汹涌。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如此不忿、如此不甘。

他是个孤注一掷的赌徒,以性命为注,从九泉之下偷来一段光阴。

只想知道,当那些阻隔和羁绊不复存在,当她不再是褚舜英,会不会坚定地选择他,哪怕只有一次。

建宁八年三月底,颜清和给他传信,说她近来心跳、呼吸逐渐平稳,已会屈伸手指,可能快醒了。

他高兴得连夜从北卢郡赶到镇安,却不敢继续往前,借协助澄洛驰道之名,停留在英平郡,一停就是一个月。

整个蛮疆,没人知道中毒者被金蝉拔毒之后,会是怎样的状态。有可能疯了傻了,或是落下些别的毛病。

就算醒来的是个正常人,也极有可能继续立场相左,为家国大义继续刺杀他、或是自戕。

可她却大梦初醒、前尘尽忘,就那样离他越来越近。

他这一注,赢得比预想中,多得太多。

五年就五年吧,他已经等了十二年,不差这五年——何况她一有时间都陪着他。

目前的荣国,实力已不输南翊,不再是他幼时那任人欺凌的弱国了。他这些年东征西讨,已历练出一大批将才,即使他走了,哥哥麾下也有许多人可用。

届时,三个孩子也大了,可以告诉他们真相,归宗还是留在苻氏、由他们自己决定。就算只靠父辈遗泽,他们混个平安顺遂也不成问题。奉养生母、成家立业,他们的生父也可安然长眠。

郎琊头脑机智、心思缜密,秦川武艺高强、单纯忠直,到时把白袍卫全部留给哥哥,他们都会有好前程。

五年时间,应该够他和北翊联手,将北宛打残、顺便宰了冯栩那头狼崽子。

那以后……那以后他就和她隐居了,不再操心两国之间恩恩怨怨。

想到这儿,他侧身与舜英面对面躺着,唇角笑意越来越甜。

窗外北风一阵紧似一阵,鹅毛大雪纷扬飘坠,近处的屋檐、远处的边墙、更远处的伊河和乌兰山,都压在厚厚积雪之下,像是连绵的缟素。

这方小小的院落,红梅开得如火如荼,晕黄灯光照着温暖屋子,相爱的男人和女人同枕共眠,一起做着同样美好的梦。

.

同一时刻,阊江也下起了雪,玉树碎玉琼花纷纷扬扬,粘在嫣红的梅枝上。冯姮手持花剪,“咔嚓”剪落一枝梅花:“冬雪,这枝开得好,插瓶供上去吧。”

有人通报:“禀娘娘,夏小乙求见。”

冯姮正剪着另一枝:“何事?”

夏小乙:“十月底,建兴城苦役暴动,有人救出了临梁郡公,经暗访目击者,其中一女子虽容貌不同,单看身形和刀法,却像极褚娘娘。”

冯姮眼瞳急遽收缩,手一抖,手中花剪坠下,砸在雪地里,碎白飞溅。

刚被剪下的红梅也摔落,深红花瓣散在积雪上,洁白雪地顷刻洒满殷殷鲜红,像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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