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八,苻洵坐在威远将军府的梅花树下,打开上次只喝了一杯的桂花酒,倒了一小碗,小口浅抿着,细细回味。
像是将他们在山中小楼的那几年,掰碎了,重新品尝一遍又一遍。
红底挑花绣的蝴蝶香囊,装进鱼跃龙门的白色玉佩,他珍惜地收在枕畔的匣子里,每天睡前和醒来拿出来看一看、摸一摸就放回去,不敢戴着它们冲上战场,怕万一有个损伤。
心脏毫无来由地越跳越快,越来越紧促有力,擂鼓似的噗通噗通,带着几分欢欣鼓舞。
这是每次离她很近时,才有的感觉。
是错觉吧,就跟上次中秋夜那回一样。
苻洵轻轻捂住心口,自嘲地苦笑:“你啊你,喝个她亲手酿的酒,就高兴成这样,没出息。”
同一时刻,舜英身穿北宛服饰,将风帽拉得严严实实,带着东拼西凑的四十多个人,牵着马站在将军府门口。
她手里拿着一只软木雕成的小狗,肚腹是空心的。先掏出短匕刺破指尖,滴了几滴血进去,又割下一绺头发、放进小狗肚腹,再拿出一块木楔,涂上浆糊将肚腹封严实。
奚寒低声嘀咕:“头发、指尖血,上好的驭魂术引子。”
“我乐意”,舜英将小狗捧在手心,扯了扯狗耳朵,平静地说,“他爱拿去做什么,我都认了。”
然后将小狗递给郎琊:“这个够撑一段时间,悄悄放到他床头暗格里。”
“多谢夫人顾念主子”,郎琊恭声道,“船和向导已安排好,纵使夫人不愿惊扰主子,也请允许卑职相送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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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乍起,舜英站在地皇山脉定安段,贴着高大树干掩饰身形,举起千里镜、望向蜿蜒细窄的峡谷间。
衣衫褴褛的民夫,被粗粝麻绳捆缚双手、牵成一串串,弓着脊背缓缓向南蠕动。他们将被驱赶到上阳郡,挖掘上阳郡与怀阳城之间的壕沟。
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个个骨瘦如柴、鬓发蓬乱、满脸脏污和血痕。若有谁步子稍微跟不上,细而坚韧的马鞭呼啸而至,在他们近乎裸露的脊背上抽出血痕。
若有人因重伤或重病倒下,走不动路,马上会被长刀捅穿胸膛,再一脚踹到路旁的尸首堆里。
舜英率四十多个杂牌军,躲在山上守了一天,已过去五批民夫,最近的这批奴隶约有百来个,全是相对高大健康的青壮年。
内卫甲悄声道:“首领,从腿型和走路姿势看,是在马背上长大的,虽枯瘦佝偻了许多,瞧着还是像他。”
奚寒:“找到了?现在动手?”
内卫乙用看傻子的眼神瞟了他一眼:“前面好几座城池全是北宛驻军,就算在这里救下来也逃不出去。”
舜英摇摇头:“咱们先跟上,快到建兴城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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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煊低头走在队列中间,赤脚踩在粗粝的石头上、隔着厚厚老茧已感觉不到疼痛。北疆九月的风凛冽透骨,薄薄的麻衣已挡不住寒气,喉咙一阵干痒,他捂住嘴剧烈咳喘一阵,摊开手、掌心有零星血迹。
身体越来越虚了,前几年壮得像头牛,大冬天穿单衣在雪地野个一天一夜,毫发无损。
在奴隶堆里被苦役折腾了五年,身子差点也正常,能活着就不错了。
这些服苦役的奴隶,本是平阳、定安、武原三大盆地的平民、随军家眷,曾经的翊国子民。
五年前,冯栩攻下三大盆地后,占据临梁、地皇两山天险,稳稳当当守住了它们。所有原住民都成了奴隶,昼夜不休地耕种、纺线织布、开矿冶铁、打造兵器和铠甲、筑高城墙、深挖战壕……
所有的气力、血肉都已耗尽,北宛驻军还要从他们骨髓里榨出最后一滴油。
武煊起先混在难民堆里被俘北上时,还满怀豪情壮志,想过刺探情报、里应外合或是煽动内乱,但北宛守兵警惕而严苛,宁可错杀一千不放过一个。
身边一个又一个人稍有异动,便被看守的北宛兵带走,等待他们的往往不是什么痛快的死法。
最常见的是捆在奔跑的马后拖死,用浸湿的牛皮包裹着晒死,还有绑在十字刑架上、一点点剜眼剁足开膛破肚……
北宛人行刑时,往往会驱赶大批奴隶观看,杀一儆百。
杀人不过头点地,武煊前半生见识过最惨烈的刑罚——金州狱七十二酷刑,看起来也不及这般恐怖,毕竟金州狱的施刑对象是彪悍的土匪、而非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
听着那些震耳欲聋的哀嚎,看着那些血淋淋的人皮、七零八落的四肢和眼球舌头鼻子、黄的白的烂成一堆的尸骸,腥气腐臭熏得人呕吐不休。
但那些酷刑并未消磨他的心气,真正令他万念俱灰的,是同胞之间的离心离德。
冯栩支持难民互相告密,挖出潜藏在难民中的翊国军人和怀有异心的“乱民”,有时为一条捕风捉影的情报,不惜虐杀上百平民来逼问幸存者。
起先,藏在难民中的袍泽都硬气地撑着,都深信翊军会很快收复失地——就像永嘉一年三月、褚舜英率军夺回朔门关那样。可一年又一年,随着北宛的统治逐渐稳固,希望也一点点泯灭。
或是为了求生、或是为了痛快死去、或是为了阻止更多平民被杀,沦为奴隶的袍泽也加入了告密者行列。
但自始至终,他们都默契地保护着武煊、酷刑加身也没吐露关于他的半个字。
繁重的徭役、艰苦的衣食住行、时不时飞来的鞭子和拳打脚踢……日复一日,他也变得跟其他奴隶一样,麻木地苟延残喘,活下去的唯一指望,是有朝一日翊军重振旗鼓、收拾河山。
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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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撑武煊活下去的这一丝希望,来自于永嘉一年八月初,他与北宛女子桑珠的重逢。
初遇桑珠,是永嘉一年三月底,褚舜英率军北出朔门关后,武煊带着亲兵在乌兰山南麓巡逻。那时的乌兰山,积雪将化未化、正是最危险的时段。
夜晚,他们在一处避风的山坳安营扎寨。睡到半夜,他忽然听到微弱的婴儿哭声。
他叫醒几个关系好的武官,轻手轻脚循着哭声走上一道陡坡,发现被困在厚厚积雪深处山洞里的三个人。
老、妇、孺。
年轻女子一身鲜红长裙,有些单薄,抱臂缩在山洞一角,怀里抱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她身边还有个须发俱白的老者,身上裹着一件女式的裘氅,已冻得晕倒过去。
幸好,她不怕生,一见他们面带笑容,便条理清晰地阐述了来龙去脉。
“我叫桑珠,是北宛人,跟我刚出生的……儿子被仇家追杀,逃到翊国边境。孩子身子弱,幸好巧遇在乌兰山采药的老先生,靠他的药水维持性命至今。”
“但是我们被暴风雪困在了这个山洞,老先生年事已高、支撑不住,孩子饿了一天两夜、性命垂危,望将军怜悯。”
武煊打量了他们半晌,相信了她的话。她虽是北宛人,那老者却明显不是,可如此寒冷的夜里,她却将身上仅有的御寒衣物给了素不相识的老者。
他相信她是个善良的人,于是将他们带回了营帐。这次出来带的物资很丰裕,一夜之后,三个人都活过来了,向他感谢和告别。
他们也要拔营继续前行,于是问他们有何安排。
桑珠说要带着孩子去昇阳投靠亲戚,战火四起、武煊不放心这对孤儿寡母独自远行行,想到褚舜英即将班师回朝,心念一动。
“我有个朋友,近期也要回昇阳,她人马很多,可以带你们一程。”
桑珠执意先送老先生回地皇山药庐,于是武煊安排两名亲兵护送他们到武原城,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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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那柄随身佩戴、刻有武氏家徽的短刀送给桑珠,让她送老先生到家后、凭借此刀去临梁国公府找自己。
一去音讯两茫茫,他没有等到桑珠母子,却等到褚舜英刺杀苻洵失败、投身殒星崖的噩耗。
六月初,冯栩再度挥师南下。
挚友薨逝、兵连祸结,他再也没心思回想那一面之缘的三人。
直到八月初,建兴城将破的前夕,姜榷和武焕将城中尚有战力的千名精兵集结起来,嘱托武煊带领他们突围出去,与洺州军会合。
翻越地皇山时,他再次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他们正在不远处的密林中,向这南方奔逃。这次,除了抱着孩子的桑珠、老者,还多了个人。一个被披风裹得严严实实、仍能看出个子很高的男人,被绳子紧紧捆在老者背上。
武煊简直不能相信,这个须发俱白的老者力气这么大,背着比自己还高大的男人,还能在山地健步如飞。
北宛武卒营就在五里外紧追不舍,眼见就要搜到这边来了。武煊叹息一声,兵荒马乱的,这四个老残妇孺再是努力求生、也无济于事。
就在他准备转头继续行军时,老者背着的那个男人,风帽被树枝挂落,露出风帽下那张熟悉的脸。
宛如被一个惊雷劈中,武煊当即僵立在原地,片刻之后,他醒转过来,蓦然心绪翻涌、热血沸腾。
他当机立断做了决定。
他从跟来的一千精兵中,挑出武艺最强、最熟悉路况的一百个人,将最好的盔甲和武器留给他们,命令让他们护送桑珠一行人南下。
“就算死得一个不剩,也要拼着最后一口气,护送他们到目的地!”
随后,他与剩下的九百人散成几路,极其高调地一路丢盔弃甲、往其余方向逃去,为他们引开追兵。
那九百人……已经死得不剩几个了吧。
但是武煊觉得值,就算再搭进去自己这条命,也值!
只要那个人成功逃到安全的地方。
那个他自幼追随的主上、兄长,那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山穷水尽也能拓出一条大路的奇人。
他深信,不管那人是残了还是废了,只要还留有一口气,大翊就还有东山再起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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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煊对上阳郡十分熟悉,这是父兄戍守了几十年的地方,除了在兴庆宫伴读的那几年,他几乎是在这儿长到十六岁的。
他对永乐山更熟悉,军队的体能训练需翻山越岭,翻的这座山就是永乐山。
近五年来,北宛与北翊在怀阳和建兴多次交战,永乐山的树林都东一块西一块被烧秃,像脑袋上丑陋的牛皮癣。但无论如何、大致的地势地形不会有所改变。
过建兴往东南有一条极短的峡谷,只够双人并肩同行,两边缓坡上的草十分茂盛,坡顶还长着不少树。武煊觉得这么好的地形,不设伏真是暴殄天物。
他看了看这批还算健壮的民夫,又瞥向那五十个带刀的押解步兵。心底暗想,如果给他们一人一把刀,有很大希望干掉押解队伍。
苦笑着摇摇头,自己又开始痴心妄想了?峡谷两端都有骑兵巡逻,能往哪儿逃?
天色暗了下来,押解兵高呼呵斥一声,民夫乖顺地听从命令坐下来,互相替对方解着手上绳子。然后开始发干粮,是炒粟米拌酸酪捏成团,每人分到半个拳头大小,能吃到三分饱、已是非常不错。
看来明天要开始卖大力气了。
武煊狼吞虎咽吃着,吃得太慢不仅会挨打,时间到了没吃完的食物还会被收走。
恍惚间,听到几声似曾相识的云雀叫声,长长短短在林间盘绕。他起初并未在意,山里有鸟叫再正常不过。
麻木地伸出手,开始互相替对方捆手。
动作蓦然一顿。
他听到了箭簇破空的尖啸声。